一


    二月廿四,午時。


    關洛道上。


    司馬超群鞭馬、放韁、飛馳。


    馳向長安。


    他的馬仍在飛奔,仍然衝勁十足,因為他已經在途中換過了四次馬。


    他換的都是好馬、快馬,因為他識馬,也肯出高價買馬。


    他急著要趕回長安。


    換四次馬,被換下的馬都已倒下。


    司馬超群的人也一樣,一樣精疲力竭,一樣將要倒下。


    因為他一定要急著趕回長女。


    他心裏忽然有了種凶惡不祥的預兆,好像已感覺到有一個和他極親近的人將要像牛羊般被殺。


    二


    同日,同時。


    長安。


    依舊是長安,長安依舊,人也依舊。


    提著箱子等著殺人的人,沒有提箱子等著被殺的人都依舊。


    無雪,也無陽光。


    慘慘淡淡的天色就像是一雙已經哭得大久的少女眼睛一樣,已經失去了它的妖媚明豔和光亮。


    在這麽樣一雙眼睛下看來,這口箱子也依舊是那麽平凡,那麽陳舊,那麽笨拙,那麽醜陋。


    可是箱子已經開了。


    箱子裏那些平凡陳舊笨拙醜陋的鐵件,已將在瞬息間變為一種不可招架閃避抗拒抵禦的武器,將卓東來格殺於同一刹那間。


    卓東來少年時是用刀的,直到壯年時仍用刀。


    他用過很多種刀,從他十三歲時用一柄從屠夫肉案上竊來的屠刀,把當地魚肉市井的惡霸"殺豬老大"刺殺於肉案上之後,他已不知換過多少柄刀。


    十四歲時他用拆鐵單刀,十五歲時他用純鋼樸刀,十六歲時他用鬼頭刀,十八歲時他則換單刀為雙刀,用一對極靈便輕巧的鴛鴦蝴蝶刀,二十歲時他又換雙刀為單刀,換了柄份量極重、極有氣派的金背砍山刀。


    廿三歲時,他用的就是武林中最有氣派的魚鱗紫金刀了。


    可是廿六歲以後,他用的刀又從華麗變為平凡了。


    他又用過拆鐵刀、雁翎刀,甚至還用過方外人用的戒刀。


    從一個人用刀的轉變和過程間,是不是也可以看出他刀法和心情的轉變?


    不管怎麽樣,對於"刀"與"刀法"的了解和認識,武林中大概已經沒有幾個人能比得上他了。


    所以他壯年後就已不再用刀。


    因為他已經能把有形的刀換為無形的刀,已經能以"無刀"勝"有刀"。


    可是他仍有刀。


    他的靴筒裏還是藏著把鋒利沉重削鐵如泥的短刀,一把能輕易將人雙腿刺斷如切豆腐一樣的短刀。


    ——蝶舞的腿,多麽輕盈,多麽靈巧,多麽美。


    鮮血鮮花般濺出,蝶舞不舞,也不能再舞了。


    於是朱猛奔,小高走。


    於是短刀又被卓東來拾起,帶著血淋淋的舞者之魂,被藏於冷冰冰的人之靴筒。


    這柄刀無疑是刀中之刀,是卓東來經過無數次慘痛教訓、經過無數次挫敗和無數次勝利之後,才蛻變出的一把刀。


    這一刀如果出刀,無疑也是他無數次蛻變中的精萃。


    蕭淚血要用什麽法子才能拚成一種武器來克製住這把刀?


    他當然有法子的。


    他殺人從未失手過。


    三


    同日,午後。


    長安城外的官道。


    長安已近了,司馬超群的心情卻更煩躁,那種不祥的預感也更強烈。


    他仿佛已經可以看到他有一個最親近的人正倒在血泊中掙紮呼喊。


    但是他看不出這個人是誰。


    這一次必將死在長安的人,是高漸飛和朱猛,他算準他們必死無疑。


    但是他對這兩個人的死活並不關心。他們既不是他的親人,也不是他的朋友。


    吳婉呢?會不會是吳婉?


    絕不會。


    她是個女人,從未傷害過別人,而且一向深居筒出,怎麽會遇到這種可怕的災禍?


    難道是卓東來?


    那更是絕無可能的事,以卓東來的謹慎智謀和武功,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能保護自己的。


    就算大使局這一次不幸慘敗,他也一定會安然脫走,全身而退。


    除此之外,他在這個世界上幾乎已經沒有親人了,他心裏這種凶惡不祥的預感,究竟要應在誰的身上?


    司馬超群想不通。


    他當然更想不到卓東來此刻的處境就像是虎爪下的牛羊,刀砧上的魚肉。


    四


    同日,同時。


    長安。


    卓東來確定應該已經死定了,他也知道蕭淚血殺人從未失手過。


    可是他沒有死。


    "崩"的一響,箱子開了,蕭淚血纖長靈巧而有力的手指已開始動作。


    隻要他的動作一開始,箱子裏就會有某幾種鐵器在一瞬間拚成一件致命的武器,一件絕對能克製卓東來的武器。


    可是在這一瞬間,他的手指卻突然僵硬。


    他全身仿佛都已僵硬。


    過了很久很久之後,他才抬起頭,麵對卓東來,他的臉上雖然還是全無表情,眼睛裏卻充滿一種垂死野獸麵對獵人的憤怒和悲傷。


    卓東來也在看著他。


    兩個人麵對麵的站著,都沒有開口,也沒有動。


    又不知過了多久,國外的小徑上忽然傳一陣腳步聲,卓青居然也來了。


    他後麵還跟著四個人,一個人捧酒器,一個人捧衣帽,兩個人抬首張上麵鋪著紫貂皮的紫檀木椅。


    卓東來在貂裘裏加上一套衣褲,穿上襪子,戴上皮帽,舒舒服服的在紫檀木椅上坐下,用紫晶杯倒了杯葡萄酒喝下去,才輕輕歎了口氣:"這樣子就比較舒服多了。"蕭淚血沒有聽見,也沒有看見,所有的這一切事,他好像全都沒有看見。


    如果有別的人看見,一定也會以為自己看到的隻不過是種幻覺。


    這種事根本就不可能會發生的。


    麵對著天下最可怕的敵人和最可怕的武器,生死隻不過是呼吸間的事,他居然還這麽從容悠閑,居然還叫人替他搬椅子換衣服,居然還要喝酒。


    隻要是一個神智清醒的人,就絕不會做出這種事來。


    可是卓東來卻做出來了。


    箱子已經開了,蕭淚血也不再有任何動作。


    這個神秘而可怕的人本來就像是來自地獄的上空幽靈,現在忽然又被冥冥中的生宰將他的精魂召回去,將他變作了一個上古時就已化石的屍體。


    卓東來又倒了杯酒淺淺啜了一口,才回過頭去問卓青:"你知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這位蕭先生是個什麽樣的人?"


    卓東來自己回答了這個問題:"他是個非常了不起的人,這二三十年來,死在他手下的江湖大豪武林高手最少也有四五十位。"卓青聽著。


    "他手裏捉著的這口箱子,據說就是天下最可怕的武器。"卓東來說:"我一向不太謙虛,可是我相信隻要他一出手,我就是個死人。"他看著蕭淚血手裏的箱子。


    "現在他已經把箱子打開了,因為他本來是想殺了我的,卻一直到現在還沒有出手。"卓東來淡淡的說:"他居然寧可變得像是個呆子一樣站在那裏看我喝酒,也不出手。"蕭淚血沒有聽見。


    無論卓東來說什麽,他都好像完全聽不見。


    卓東來忽然笑了。


    "他當然不是不敢殺我,像我這樣的人,在蕭先生眼裏也許連一條狗都比不上。"他又問卓青:"你知不知道他為什麽還不殺我?""不知道。"


    "他不殺我,隻因為他已經沒法子殺我了。"卓東來說:"現在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站在那裏等著我去殺他,像殺狗一樣的殺。也許比殺狗還容易。"這種事本來也是絕不可能發生的。


    沒有人敢在蕭淚血麵前這麽樣侮辱他,就正如以前也沒有人敢侮辱卓東來一樣。


    "卓青,我問你,你知不知道天下無雙的蕭先生怎麽會忽然變成了一條狗?""不知道。"


    "你應該看得出來的,多少總該看出來一點。"卓東來冷冷的說:"如果你連這種事都看不出來,要活到二十歲恐怕都不太容易。""是的。"卓青說:"這種事我多少都應該能看得出一點的。""你看出了什麽?"


    "蕭先生恐怕是被人用一種很特別的方法製住了,全身的功力恐怕連一分都使不出來。""對!"


    "蕭先生本來是人中之龍,並不是狗。"卓青說:"隻不過蕭先生也知道,如果龍死了,就算是一條神龍也比不上一條狗了。"他說得還是那麽平靜,因為他說的是事實。


    "可是狗也會死的。"


    "當然會死,遲早總會死,可是至少現在還活著。"卓青說:"不管是龍是人是狗,能多活片刻也比馬上就死了的好。"隻要活著,就有希望,隻要還有一線希望,就不該放棄。


    "可惜現在我已經看不出他還有什麽希望了,"卓東來說:"無論誰中了君子香的毒,恐怕都下會再有利麽希望了。""君子香?"


    "君子之交談如水,諄諄君子,溫良如玉,君子香也一樣。""一樣?"


    "水一樣清澈流動,無色無味,玉一樣溫潤柔美。"卓東來的聲音也一樣溫柔:"唯一不同的是,君子香這位君子,其實是個偽君子,是有毒的。"他微笑:"如君子交,如沐春風,這位偽君子的毒也好像春風一樣,不知不覺問就讓人醉了,一醉就銷魂蝕骨,萬劫不複。""蕭先生怎麽會中這種毒?"


    "因為我在蕭先生眼中隻不過是條狗而已,比狗還聽話,在蕭先生麵前,有些事我連想都不敢想,因為心裏一想,神色就難免會有些不對了,就難免會被蕭先生看出來。"卓東來又斟了一杯酒。


    "蕭先生當然也想不到我早已把君子香擺在一個死人的衣襟裏,隻要蕭先生走近這位死人,動了動這位死人的衣著,君子香就會像春風般拂過他的臉。"卓東來歎了口氣:"蕭先生當然想不到一條狗會做出這種事。""是的。"卓青說:"以後我永遠都不會把一個人當作一條狗的。"老人已死,蕭淚血最想知道的一件秘密也隨死者而去。


    在他看到死去的老人時,當然要去看一看老人是不是真的死了?是怎麽死的?


    要查看一個人的死因,當然難免要主動他的衣裳。


    卓東來早已算準蕭淚血隻要活著就一定會來,所以早就準備杯君子香。


    這實在是件很簡單的事,非常簡單。


    簡單得可怕。


    卓東來又在歎息:"這位老人活著時並不是君子,又有誰能想到他死後反而有了君子之香?"他歎息著道:"有時候君子也是很可怕的。"他說的並不是什麽金玉良言,更不是什麽能夠發人深省的哲理。


    他說的隻不過是句實話而已。


    五


    黃昏時司馬超群已經回到長安城。


    這裏是他居住得最久的地方,城裏大多數街道他都很熟悉,可是現在看來卻好像變了樣子。


    古老的長安是不會變的,變的是他自己。


    可是他自己也說不出自己有些什麽地方改變了,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改變的。


    ——是在他踏上那條石板縫裏仍有血跡的長街時?還是在他聽牛皮說到釘鞋的浴血戰時?


    一個人如果一定要踩著別人的屍體才能往上爬,就算爬到巔峰,也不是件愉快的事。


    人和馬都已同樣疲倦。


    他打馬經過城牆邊一條荒僻的街道,忽然看到了一個很熟悉的人的背影。


    這個人已經轉入城牆下的陰影中,很快就消失在黑暗裏,一直都沒有回過頭來。


    可是司馬超群卻有把握可以確定,這個人就是高漸飛。


    在他還沒有喝醉的時候,他的記憶力和眼力部遠比別人好得多。


    ——高漸飛怎麽還沒有死?卓東來怎麽會放過他?


    ——大鏢局和雄獅堂的人是不是已經有過正麵衝突?


    司馬起群很想追過去問問高漸飛,可是他更急著要趕回家去,看看他那種凶惡不祥的預感是否已靈驗?


    這時候天色已經很暗了。他的心情又很急躁,在這種情況下,無論誰都難免會看錯人的。


    他看見的也許並不是高漸飛。


    蕭淚血既然還沒有死在"淚痕"下,高漸飛就已必死無疑。


    隻要接到殺人的契約,蕭淚血從未因任何緣故放過任何人。


    他當然也不會為小高破例。


    小高隻不過是個不足輕重的江湖浪子而已,和他根本沒有任何關係。


    小盲自己也想不通蕭淚血為什麽沒有殺他,他甚至替蕭淚血找了很多種理由,可是連他自己都不滿意。


    他實在找不出任何一種理由能解釋蕭淚血為什麽會放過他的。


    直到現在他還活著,實在是奇跡。


    司馬超群並沒有看錯,剛才他看見的那個人確實是高漸飛。


    小高也看見了快馬飛馳而過的司馬超群。


    可是他故意避開了,因為除了朱猛外,暫時他不想見到任何人。


    他在找朱猛,找遍了長安城裏每一個陰暗的角落。


    現在正是朱猛最需要朋友的時候,不管朱猛是不是還把他當作朋友,無論如何他都不能就這麽樣棄朱猛而去。


    ——如果現在朱猛還在陪著蝶舞,看到他的時候會對他怎麽樣?


    小高也已想象到這種難堪的情況,但是他已下定決心,有足夠的勇氣去麵對一切。


    天色更暗了。


    長安古城的陰影沉重的壓在小高身上,他的心情也同樣沉重。


    ——朱猛是條好漢,胸襟開闊、重情重義的好漢。


    ——朱猛應該了解他的苦衷,應該能原諒他的。


    可是蝶舞呢?


    小高握緊雙拳,大步往前走,忽然間,刀光一閃,一柄雪亮的大刀從黑暗中迎麵劈了下來。


    這一刀劈下來時,無疑已下了決心要把他的頭顱劈成兩半。


    但是無論誰要一刀把高漸飛劈成兩半都絕不是件容易事。


    他的手裏還有劍。


    這一刀並不太快,用的也不是什麽驚人的刀法。他本來很輕易的就可以拔劍反擊,把這個躲在陰影中暗算他的人刺殺。


    他沒有拔劍。


    因為他已經在這間不容發的一瞬間,看到了這個人頭纏的白巾,也看到了這個人的臉。


    這個人叫蠻牛,是雄獅堂屬下最有種的好漢之一,也是朱猛這次帶到長安來的八十六位死士之一。


    這些人本來跟他素不相識,現在卻已全都是他的好兄弟,跟他同生死共患難的好兄弟。


    這一刀一定是砍錯了人。


    "我是小高,高漸飛。"


    他的身子一閃,刀就劈空了,刀鋒砍在地上,火星四濺。


    黑暗中有雙血紅的眼睛在瞪著他。


    "你是小高,俺知道你是小高。"蠻牛忽然大吼:"俺操你個娘。"吼聲中,又有刀砍已除了蠻牛的刀,還有另外幾把刀。


    幾把刀都不是好刀,用刀的人也不是好手,可是每一刀都充滿了仇恨和憤怒,每個人都是拚了命來的。


    小高不怕死。


    小高不能用他那種每一劍都能在瞬間取人咽喉的劍法,來對付這班兄弟。


    可是他也不能這麽樣死在亂刀下。


    寶劍雖然未出鞘,劍鞘揮打點擊間,刀已落地,握刀的手已抬不起來。


    握刀的人卻沒有遲下去,每一雙眼睛裏都充滿怨毒憤怒和仇恨。


    "好,姓高的,算你有本事,"蠻牛嘶聲道:"你有種就把老子們全宰了,若剩下一個你就是狗養的。""我不懂你們是什麽意思?"小高也生氣了,氣得發抖:"我真的不懂。""你不懂?俺操你祖宗,你不懂誰懂?"蠻牛怒吼:"老子們把你當人,誰知道你是個畜牲,老子們在拚命的時候,你這個畜牲到哪裏去了?是不是又去偷別人的老婆?""現在我明白你們的意思了,可是你們不會明白的。"他黯然的說:"有些事你們永遠都下會明白的。""你想怎麽樣?"


    "我隻想要你們帶我去見朱猛。"


    "你真他娘的不要臉,"蠻牛跳了起來:"你還有臉會見他?""我一定要去見他。"小高沉住氣:"你們非帶我去不可。""好,老子帶你去!"


    另外一條大漢也跳起來,一頭往城牆上撞了過去,他的一顆大好大顱立刻就變得好像是個綻破了的石榴。


    熱血飛濺,小高的心卻冷了。蠻牛又大吼:


    "你還要見他,是不是要氣死他,好,俺也可以帶你去。"他也一頭住城牆上撞過去,可是這次小高已經有了痛苦的經驗,一把拉住了他,把他摜在地上,然後就頭也不回的走了。霎眼間人已不見。


    他沒有流淚。


    他的淚已經溶入他的血。


    英雄無淚,化為碧血。


    青鋒過處,是淚是血?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英雄無淚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古龍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古龍並收藏英雄無淚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