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時後,軍用直升機內。


    “群眾被疏散至碼頭,已通知總部派船接應,另救出118絕密部隊特種兵三名,隸屬第六中隊,名字分別是……”


    “我知道。”湯皓打斷了耳麥中手下的匯報,向後瞥了一眼,昏暗的機艙中一道遒勁側影席地而坐,托著懷裏人的頭。


    他哼笑了一聲:“我這兒也有倆118,還有個少校呢。”


    湯皓摘下耳麥,示意手下繼續駕駛,在飛機航行的微微顛簸中轉身走向客艙。


    周戎背靠著機艙壁,微微閉起雙目養神,濃密的眉峰和挺直的鼻梁被燈影照出一層陰影,血跡的軍裝襯衣下露出肌肉輪廓。


    他懷裏的司南已經被緊急處理過了,昏昏沉沉地吸著氧,軍醫正推盡針管內的最後一滴藥劑,見湯皓過來,起身敬了個軍禮。


    “什麽東西?”


    “有抑製作用的鎮靜劑。否則出血太多,怕omega信息素引起士兵騷亂。”


    湯皓點點頭,示意軍醫可以走了。


    “情況怎麽樣了?”周戎睜開眼睛,啞著嗓子問。


    湯皓收回了剛要去踢周戎的腳,居高臨下道:“這是你權限之外的事,少校。”


    周戎竟然不以為意:“那我的人怎麽樣了?”


    湯皓嘖了一聲,提起褲腿,蹲在地上直視著周戎泛起血絲的眼睛。


    “你說你們118的人,”他仿佛很感興趣地問:“怎麽個個都命硬得跟小強似的?”


    周戎淡淡道:“因為不夠硬的都已經死了。我包裏現有一名隊員的骨灰,是深入b軍區地下實驗室時犧牲的,要拿給你看看麽?”


    湯皓頓時動容:“你們去了b軍區地下實驗室?!”


    周戎懶洋洋挑起半邊眉毛。


    “你們發現了什麽?b軍區為什麽陷落?找沒找到任何資料?!”


    “這就是你權限之外的事了,”周戎說,“中——校。”


    湯皓閉上眼睛深吸了口氣,三秒鍾後,睜開眼睛說:“來做個交易吧,周隊。你回答我一個問題,我回答你一個問題,公平交易,接不接受?”


    周戎饒有興致地瞅著他。


    “幸存者基地城防工事被喪屍攻破,幸虧我們的武裝直升機趕到,高火力掩護大部分群眾疏散了,馬上軍艦就會開到港口去接人。現在暫時無法清點幸存群眾,但你的三個隊員陽春草、郭偉祥和丁實都已獲救,被安置在另一架飛機上。”


    突然旁邊傳來疲憊的聲音:“——陳雅靜呢?”


    湯皓偏頭一看,寧瑜正不顧軍醫的阻攔勉強坐起身。


    “你是說那個殘疾的女omega?”湯皓略一思索便反應過來,聳了聳肩:“很遺憾。喪屍潮攻進基地大門的時候我們的人剛好趕到,從直升機上拋出吊繩救她,但她沒有去抓……事情發生得太快了,來不及派人去強行拉她上來。”


    寧瑜像是沒聽明白似的,又求證了一遍:“她死了?”


    “她死了。”


    機艙裏還有很多士兵,但除了螺旋槳轉動的巨大聲響之外,沒有人動作也沒有人說話。


    寧瑜像是凝固住了,但這麽黯淡的可視條件下看不清他是什麽表情,半晌才似乎短暫地笑了笑:


    “……我猜也是這樣。”


    寧瑜躺了回去,在擔架上翻過身,脊背對著他們。湯皓打量他片刻,隻覺得略有點眼熟,似乎在軍方內部點名的重要搜救目標名單上見過他。但激戰後所有人的的形象都跟鬼差不了多少,機艙裏又暗,一時半刻也看不出個所以然。


    湯皓收回目光,揚了揚下巴:“該你了,周隊。”


    周戎莫名其妙:“該我什麽?”


    “……回答問題。”


    “什麽問題?”


    湯皓再次深吸了口氣:“你們在陷落的地下軍區裏看見了什麽?找到了什麽?有沒有發現任何資料和研究成果?”


    周戎向後靠去,這個動作讓他半張臉隱沒在陰影裏,唯有眼角閃爍著一點邪性的微光:“我們深入軍區已經是去年十月的事了,入冬以來總部沒有派人去勘察過?”


    湯皓生硬道:“沒有。”


    “沒有?”


    “……他們都死了。”


    兩人對視片刻,周戎緩緩勾起嘴角:“那麽,你也可以當我死了。死人是不會告訴你任何超出你權限範圍之外的機密的,中校同誌。”


    湯皓大怒:“你!”


    周戎回以鋒利挑釁的眼神。


    狹小空間內空氣變得劍拔弩張,士兵們隱蔽地對視,顏豪不動聲色地挪向周戎。


    而所有目光焦點中,周戎一手擱在膝蓋上,一手摟著司南,漫不經心和湯皓互相對視。


    “……”漫長的十多秒後,湯皓終於強迫自己鬆開了拳頭,低聲說:“我組織過進入b市的敢死隊。”


    “但b市已經成了徹底的地獄。南下喪屍潮掃蕩了每一個角落,上千萬喪屍塞滿了每一棟高樓、每一條下水管和你能想到的所有地下掩體。病毒持續變異,開始感染動物,喪屍貓狗、喪屍飛鳥占領了整座城市,所有冒險進入b市的隊伍都有去無回,更遑論墳墓般的地下軍區,那裏已經徹底成了人類認知中的黑洞。”


    “如果你們真的曾經進入過b軍區,你們所見到、所帶出的任何一點東西都是非常珍貴的情報,你們會立刻被全麵保護起來。”


    “但如果你隻是被感染後用這種手段來騙人,那麽周隊,我保證你不會活到飛機降落。”湯皓緊盯著周戎的瞳孔,一字字緩慢而嚴厲:“我不會把任何感染者帶回總部,甚至連疑似感染都不行,明白了?”


    飛機左右晃動,許久後周戎才不帶任何情緒地道:“說了我們沒有被感染。”


    湯皓冷笑一聲,嘲諷的目光上下打量他滿身的傷口,意思是你逗誰。


    周戎說:“不信算了。”


    “……”湯皓第三次試圖吸氣,宣告失敗。


    噌地一聲湯皓霍然起身,大步走向駕駛台,頭也不回吩咐士兵:“把那倆118給我看好了!一旦有任何發病跡象,格殺勿論!”


    “是!”


    周戎恰到好處地:“哈。”


    那笑聲更加刺激了湯皓中校敏感的神經,他想也不想怒罵:“把那omega從他手裏拉過來!立刻隔離!別到時候感染了害人!”


    士兵應聲上前,就要從周戎懷裏拉走司南。但還沒來得及動手,突然胳膊一緊,腕骨登時發出了可怕的咯吱聲。


    士兵還沒來得及發出痛呼就痛得說不出話來了,抬頭一看,隻見周戎手背青筋暴起,猶如鋼鐵鍛造的捕獸夾,但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他表情在笑,那笑容甚至有幾分吊兒郎當的態度。


    “不太好吧,中校?”他就這麽朗聲笑道,機艙裏每個人都能清清楚楚地聽見他略帶揶揄的聲音:“這可是我老婆,好端端的,你讓人動手搶我老婆是想幹什麽啊?”


    湯皓:“……”


    湯皓站定腳步,微微顫抖,臉色青紅交錯好似開了染坊,半晌才猛地爆發出怒吼:“周戎!我看你他媽感染的是狂犬病吧!”


    .


    直升機穿越雲海,劃過黑暗中的海麵,向層層濃霧後一座燈火通明的航空母艦俯衝而去。


    飛機尚未停穩,艙門便被猛地拉開。春草的軍綠短裙在狂風中飄揚,箭步狂奔而來:“戎哥!!”


    周戎在嚴密監視下鑽出直升機,俯身親吻司南冰涼雪白的眉心,親手把他抱上早已嚴陣以待的醫護擔架。旋即他轉身擁抱春草,顏豪也跳出艙門,與大難不死的丁實和郭偉祥彼此擁抱,眼眶通紅。


    甲板上全是人,救護和警戒人員匆匆來去,遠處探照燈在海麵上發出刺目的強光。


    突然不遠處傳來尖叫:“寧……寧博士!!”


    幾個穿白大褂的研究人員飛也似地衝了過來,爭先恐後地握住了寧瑜的手,各個喜出望外。寧瑜已經非常虛弱了,被人扶著才能勉強站立,研究人員連忙把他抬上擔架送走,那眾星拱月的架勢,活像護送一頭從天而降的國寶熊貓。


    “研究所找了寧博士很久,幾次搜救都沒消息,以為他已經死了。”有個戴眼鏡的中年學者握住湯皓的手,激動道:“你找回了寧博士?真是立了大功,我們要立刻向上級匯報你的功勞!”


    湯皓無奈又不耐煩:“跟我沒關係,都不知道他是誰。你去問問那邊那個姓周的……”


    “118大隊第六中隊的幾個特種兵把我從實驗室中帶出來,送上了樓頂的直升機升降台。”寧瑜無比虛弱的聲音隨風從人群中傳出來,似乎又突然想起了什麽:


    “哦,對。剛才你們送走的那個omega和118的周隊長,兩個人都是我重要的實驗對象……嗯嗯,是的,幫我打報告申請,一定要等我親自安排,別讓任何人擅自處理。”


    湯皓一口氣差點沒上來,周戎不禁莞爾。


    “周隊長,”一道蒼老的聲音突然響起。


    周戎回過頭,身後赫然站著一位頭發灰白、身姿筆挺,肩上扛著兩枚將星的老者。


    周戎神情微肅,轉身啪地立正。正圍成圈互相詢問分別後各自戰況的顏豪、春草等人也愕然止聲,紛紛轉身敬禮:“鄭中將!”


    沒人想到中將竟然親自來到了甲板上,連不遠處的湯皓都不由色變,紛紛敬禮不提。鄭中將銳利的視線上下打量周戎,目光在他側頸尚未完全褪去的紫黑色噬傷處停頓了兩秒,周戎剛要開口解釋,卻被他抬手製止了。


    “2019年10月26日,北京時間零點零八分,你就是帶著最後五名特種隊員和一位民間誌願者進入b軍區研究所的周戎少校?”


    周戎說:“是。”


    “‘上天並未眷顧人類,我們將自己走完征途’——軍區徹底陷落前,向南海總部發送最後一段衛星通訊的,也是你?”


    “是。”


    鄭中將點頭不語,目光逐一掃過春草、顏豪、丁實和郭偉祥滿是塵土的麵孔,半晌低沉地道:“你少了一名隊員,周隊長。”


    周戎拍拍右肩上的戰術包,平靜回答:“張英傑中尉在這裏,並沒有少。”


    颶風卷著海濤狂嘯而過,鄭中將緩緩抬手,與周戎互相敬了個軍禮。


    “118絕密部隊負責人錢少將及劉總指揮都犧牲了,八支中隊接連覆滅,你們是最後的生還力量。周隊長,118部隊編製裁撤了。”


    周戎猛地閉上雙眼,身後久久沉寂,唯餘風聲嗚咽。


    鄭中將似乎想找點話安慰他們,但又什麽都說不出來,片刻後隻得點點頭:“希望你們振作起來。”緊接著主動伸手與每個人都握了握,回頭簡短吩咐:“讓醫療隊去我辦公室待命。周隊長,帶著你的人跟我來,我們迫切需要知道這段時間內你們經曆的所有事情。”


    周戎最後向司南擔架抬走的方向回首遠眺,但搶救走得非常快,航母甲板上隻見來回緊張穿行的人員和車輛,遠光燈從人群縫隙中漏出刺目的白光。


    他眯起眼睛,久久不願離開,終於在春草不安的催促下舉步跟了上去。


    ·


    “……寧博士已經向上麵打了報告……”


    “他的血清……重要的實驗對象……”


    被刻意壓低的走路和說話聲,就像深水中緩緩浮起的黑影,一絲絲滲入昏沉的夢境。


    “為什麽那姓顏的小白臉也跟過來了?他們不是被鄭中將找去問話了嗎?”有個頗為耳熟的男聲問,似乎壓抑著不滿。


    “姓周的自己走不開,派他過來看著……”


    特護病房裏,司南痛苦地擰起了眉,半晌終於發出含混不清的呻|吟,下巴竭力向後仰起,深深抵進了雪白的軟枕裏。


    周遭說話聲戛然而止,所有人炯炯有神,齊刷刷盯著病床上的人。


    雪白紗布蒙住了他的眼睛,但擋不住下半張臉俊秀的線條。


    病床被子蓋到腰部,赤|裸的上半身傷痕累累,數不清的噬咬傷痕黑紫、青紅交錯,從繃帶上滲出駭人的血跡。然而那殘破的身軀卻從肩頸、鎖骨、胸膛到微凹的腹部,每一處肌膚細膩的紋理和流暢的細節,都彰顯著曆經生死、悍利凜然的美。


    片刻後,司南胳臂青筋凸出,掙紮著抬起了左手。


    為什麽看不見?


    我在哪裏?


    眾人來不及阻止,司南的下一個動作是抓住了右手臂上的輸液管,咬牙拔了出來!


    “住手!”


    “醫生,醫生!”


    病房人聲大作,司南用力拔出頸側的針管,毫不在意噴出的鮮血,繼而去撕蒙眼紗布。湯皓起身喝道:“攔住他!”


    醫生快步衝來,還沒站穩腳步,隻覺咽喉劇痛一緊。


    眾目睽睽之下,完全看不見的司南竟然閃電般精準地掐住了他的脖子!


    “放手!”湯皓快步上前:“那是醫生,這裏是軍方總基地!你已經安全了!”


    司南輕而易舉把說不出話來的醫生拖到自己身前,蒼白的臉微微調整了角度,仿佛在透過紗布“看”周圍的所有人。


    這動作明明非常細微,但他沉靜的臉龐仿佛滲著絲縷寒氣,讓每個人都有種稍微注目,便如冰雪撲麵而來的感覺。


    “……冷靜點。”湯皓迫使自己站住腳步,一字一頓從容道:“這裏是南海軍方總基地,我們救了你。醫生說你顱骨裏有淤血壓迫視神經,這段時間不能用眼,過幾天淤血散了自然就能——”


    司南手指微緊。


    湯皓話音戛然而止,隻見醫生臉色瞬間由紅變紫,腳在床邊拚命踢蹬。


    病房裏人人僵立,鴉雀無聲,有人無聲無息拔出配槍,隨即被湯皓一個嚴厲的眼神阻止了。


    “我聽過你的聲音,”難熬的死寂中,突然司南緩緩地開口道。


    湯皓一怔,隨即回答:“……是的,我們見過麵。”


    司南說:“你是什麽人。”


    明明是問句,語調卻波瀾不驚,沒有任何起伏。


    “我是南海軍方基地搜救大隊中校,湯皓。”


    湯皓再開口時聲線已經被調整過,曾經在國際維和部隊裏接受過的談判訓練,讓他聲音沉穩克製,又不會給對方太多壓迫感:


    “我們在t市見過,我的人奉命搜索omega並護送回避難所,當時和你產生了一點誤會。但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現在你很安全,請放開醫生。”


    醫生的掙紮漸漸減弱,眼球上翻,司南有力的手指突然微鬆。


    新鮮氧氣不失時機地灌入肺部,醫生整個人無聲地嗆咳起來。


    “周戎呢?”司南“注視”著湯皓問。


    “……”


    “顏豪呢?春草、丁實、郭偉祥在哪裏?”


    “第六中隊有自己的任務……”


    司南打斷了他:“周戎不在,我不安全。”


    就像在t市一樣,湯皓知道自己再一次正麵扛上了這個極度棘手的omega。


    雖然知道對方看不見,但湯皓還是注視著那白紗蒙起來的眼睛,仿佛這樣就可以直直看進對方難以捉摸的大腦裏去:“周戎少校有很多重要信息必須立刻向上級匯報,不能來這裏見你。戰略總局研究所下達了特級文件,你的血清對研製解毒疫苗有至關重要的意義,請冷靜下來配合我們的工作。”


    司南沉思片刻,幾乎沒什麽血色的唇角略微浮起一絲弧度,說:“不配合。”


    湯皓:“……”


    “把周戎帶來我這裏。”司南語氣中帶著他習以為常的命令意味:“立刻。”


    “中校,”病房中有人小聲道:“這個omega已經被周少校……”


    湯皓知道他暗示的是什麽意思。


    一旦形成標記,alpha對omega的精神控製就有可能非常強大,omega一些過度依賴的言行有時並不完全是自主意識。


    湯皓用力揉按自己的山根,片刻後長長呼了口氣,皺眉道:“周戎少校不在,抱歉我無法滿足你的要求。況且恕我直言,我不知道你們的標記是在什麽情況下發生的,但哪怕其中有任何一絲勉強的成分,你都可以在軍方的協助下用手術將標記去除……”


    司南嘲道:“閉嘴。”


    湯皓內心倍覺操蛋,隻能一下下用力捏著鼻梁。


    沒人能猜到眼前這個珍貴的omega到底是怎麽想的,但所有人都知道周戎現在處境相當的微妙。周戎必須解釋清楚自己和司南認識和標記的經過,如果中央懷疑他是在明知司南有抗體的情況下,使用誘導、甚至脅迫手段進行標記的,那會是非常非常嚴重的問題。


    要是這個omega在病毒爆發伊始就來到軍方基地,他是唯一的抗體擁有者,以周戎的級別甚至都未必有直接上去跟他說話的資格。


    “把周戎帶來。”司南平淡道,“給你最後五分鍾。”


    湯皓的滿心冤屈簡直無處可說。118部隊之前每逢演習必當藍軍,把全軍上下打得落花流水,在幾大軍區的野戰部隊中不知道積累了多少血恨。現在118編製沒了,那姓周的流氓竟然還能換個方式繼續拉仇恨,上輩子他殺了人全家吧?!


    “中校……”副營長憋不住一個勁使眼色,殺雞抹脖子。


    湯皓食指在空中用力點了兩下,隻能用這個動作發泄煩躁,隨口罵道:“抹你個頭!愣著幹什麽,沒看搞不定嗎?去去去把周戎派來那姓顏的小白臉請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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