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荒漠邊緣像一塊鷹翼般的風化岩石下,有一坯新墳,墳前甚至連石碑都沒有,隻種著一株仙人掌。


    丁丁默默的從墳前走過去,心裏在想,今夜他如果戰死,會不會有人將他埋葬。


    他立刻就想起了那個蒼白的女人,想起了她的溫柔和冷漠,想起小屋簷下那一串總會撩起他無限鄉愁的風鈴。


    可是等他走過這一坯黃土時,他就將這一縷情思和鄉愁完全拋開了。


    在生死決戰之前,是不應該想起這些事的,情愁總是會讓人們軟弱。


    軟弱就是死。


    走入荒漠時,丁丁的腳步已經走出了一種奇特的韻律,就橡是在配合著生命中某種神秘的節奏,每一個節奏都踩在生與死之間那一線薄如剃刀邊緣的間隙上。


    然後他就看到了那一堆燃燒在帳篷前的火焰,也看到了那個穿一身薄紗的女人。


    她癡癡的站在那裏,美麗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可是在閃動的火光下,她嬌小而成熟的峒體卻像是在不停的扭動變幻,幾乎已將人類所有的情欲都扭動出來。


    在火光和月色可以照亮到的範圍中,丁丁隻看見了她一個人——


    軒轅開山和牧羊兒呢?


    丁了用鼻子去想,也可以想得出來,另外兩人當然一定是躲在黑暗中某一個最險惡的陰影裏,等著向他發出致命的一擊。


    可是他的腳步並沒有停。


    他依舊用同樣的姿態和步伐走過去,直走到火焰也照上他的臉的時候才說:


    "我就是你們在等的人,也就是你們要殺的人,現在我已經來了。"丁了的口氣很平靜:"所以現在你們隨時都可以出手,隨便用什麽方法出手都行。"丁丁說的是真話。


    隻要他們能夠殺了他,無論他們用的是多麽下流卑鄙惡毒的方法,他都不會怪他們的。


    奇怪的是,居然沒有人動手,黑暗中隱藏的敵人沒有出手,火焰前穿薄紗的女人也沒有出手。


    她的臉上仍然全無表情,卻又偏偏顯得那麽淒豔而神秘,就仿佛一個從幾天滴降下來,迷失在某一處蠻荒沼澤中的仙女。


    丁丁也好像有點迷失了。


    荒原寂寂,天地無聲,無悲喜,無得失無動靜。可是丁丁知道,這期間能有生死。


    因為他已經在這一片不能用常理解釋的靜寂中,聽到了一陣不能用常理解釋的聲音。


    他居然仿佛聽見了一陣風鈴聲,從極遙遠的地方傳來的風鈴聲。


    白色的小屋,簷下的風鈴,刀還未出鞘,鈴聲是被什麽振響的呢,丁丁立刻就聽到一陣極奇異的風聲,開始時宛如遠處的蚊嗎,忽然間就變成了近處的風嘯,忽然間又變成了天威震怒下的海嘯。


    鬼哭神號,天地變色,人神皆驚。在這一陣讓人仿佛就橡覺得是海嘯的呼嘯聲中,忽然出現了一條黑影,就好橡是一條隱藏在滾滾烏雲中的靈蛇一樣,忽然間在破曉日出的萬道精芒中出現了。


    這萬道精芒就是那一堆閃動的火焰。


    靈動萬變的蛇影,帶著淒厲的風聲,忽然纏住了火堆前那個神秘而美麗的女人。


    薄紗立刻化作了萬朵殘花,殘花如蝴蝶般飛舞,女人己赤課。她那玲瑰剔透的晶瑩嗣體上,立刻出現了一道血紅的鞭痕。鮮血立刻開始流下,流過她雪白平坦的小腹。這一鞭的靈與威已令人無法想象,更令人無法想象的是,挨了這一鞭的人卻仍然癡立馴服如綿羊。就在這時候,火焰又暗淡了下來,遠處又有呼嘯聲響起。丁丁的瞳孔收縮。


    因為他又看見了一道靈蛇般的鞭影飛卷而來。


    他明知站在火焰前的這個女子就是想要他命的田靈子,可是他也不忍心眼看著她再挨上一鞭。


    他以左手負腕握刀鞘,以刀柄上的環,反扣急卷而來的鞭影。


    鞭子本來是往女人抽過去的,鞭梢上的刺本來是抽向女人身上一些最重要的地方,可是等到丁丁的刀環扣上去時,鞭梢忽然反卷,卷向丁丁的喉結。


    也就在這同一刹那間,本來要挨鞭子的女人,居然也撲向丁丁。


    她一直垂落在腰肢旁的雙臂後,竟赫然也在這一刹那間出現了兩把精芒閃動的短劍,直刺丁丁的心髒和腰眼。


    這時候丁丁的右手已握住刀柄,誰也沒法子看出他是在什麽時候握住刀柄的。


    他的手掌握住刀柄時,就好橡一個多情的少年,握住了他初戀情人的乳房一樣,他的心立刻變得充實而溫暖,而且充滿了自信。


    就在這時候鞭梢與劍光已向他擊下,眼看已經要將他擊殺在火焰前。


    隻可惜他的刀也已出鞘。


    刀光閃,火焰動!靈殺退,劍光落。


    忽然間,雪亮的刀鋒已經到了田靈子雪白的脖子上。


    刀鋒輕劃,在她緞子般光滑的皮膚上,留下了一道紅絲般的血痕。


    這一刀的速度和變化,都絕對是第一流的,可是這一刀卻不是致命的一刀。


    刀鋒在對手的咽喉要害上劃過,對手居然還活著,黑暗處已經有人在笑。


    笑聲中閃出了一條身高幾乎有八尺的大漢衝裏拿一把超級大斧,笑得猖狂極了。


    "有人告訴我,今夜我要來鬥的是當世第一的刀法名家,想不到你卻如此令我失望。""哦?"


    "殺不死人的刀法,能算是什麽刀法?"軒轅開山說:"像這樣的刀法,不但是花拳繡腿,簡直就是狗屁。"丁丁微笑。


    "你的斧頭能殺人?"他問軒轅開山。


    軒轅狂笑,揮斧,巨斧開山,勢若雷霆,丁丁的刀鋒輕輕的一轉,從他的時下滑了出去。


    就在這一刹那間,忽然發生了一件怪事。


    軒轅開山寬闊的肩膀上,忽然間多了一個人,一個看起來很滑稽的誅儒,手裏卻拿著條絕沒有絲毫滑槽之意的長鞭。鞭子和斧頭幾乎是同時向丁丁身上打過去的,甚至比斧頭還快,這一鞭抽下去的部位,恰好彌補了軒轅開山開闊剛猛凶惡的斧法中的所有空隙。


    而且這一鞭是從高處抽下來的,因為這個誅儒的身材雖矮小,卻已經騎在八尺高的軒轅開山的肩膀上。


    就好像一個一丈高的巨人一樣。


    巨斧剛,長鞭柔,又好像一個有四隻手的巨人同時使出了至剛至柔兩種極端不同的武器。


    這本來是絕對不可能會發生的事,現在卻奇跡般出現在丁丁眼前,這種奇跡帶來的通常隻有死。


    隻不過直到現在為止,誰也不知道要死的人是誰?


    一一在人類的生命曆史中說來,死亡豈非通常都是一種沒有人能夠猜測得到的詭秘遊戲。


    二


    丁丁修長瘦削的身體忽然用一種沒有任何人能想象到的奇特動作,扭曲成一種非常奇特的姿勢。


    他掌中的刀鋒依舊很平穩的滑出。


    刀光一閃,仿佛滑過了軒轅開山的脖子,也滑過了盤住他脖子的那兩條畸形的腿。


    不幸的是,腿沒有斷,脖子也沒有斷,隻不過脖子上多了一道紅絲般的血痕而已。


    一道很淡很淡的血痕。


    幸運的是,刀光一閃間,丁丁已經退出了很遠,軒轅開山卻沒有動。


    他不動,盤在他脖子上的牧羊兒當然也沒有動。


    他們都在用一種很奇怪的表情看著丁丁。


    丁丁也在用一種很奇怪的表情看著他們,然後居然笑了,笑得很神秘,也很得意。


    "軒轅先生,你現在是不是已經知道狗屁的刀法有時候也能殺死人的。""狗屁!"


    軒轅開山隻說出這兩個字。


    說到"狗"字時,他脖子上那道淡淡的血痕忽然間就加深加濃了。


    說到"屁"字時,他脖子上那道本來像一根紅絲線般的血痕,已經真的開始在冒血。


    這時候,牧羊兒一條畸形的腿已經變成了紅的。


    就在這時候,軒轅的脖子突然折斷,從那道血絲間一折為鮮血忽然間像泉水般標出來,他的頭顱竟被這一股標出來的血水噴飛。


    牧羊幾也被這一股血水噴走。


    就在這個時候,黑暗中傳來了一聲驚惶的呼聲,一個幽靈般的白色女人慢慢的倒了下去。


    三


    因夢蠕伏在砂上上,看起來就橡一隻飛過了千萬叢花樹,千萬重山水,從遙遠的神秘夢之鄉飛來,已經飛得筋疲力竭的垂死白色蝴蝶。、在這一片淒淒慘慘的荒漠上,她看起來是那麽纖弱而無助。


    丁丁看著她,心裏忽然充滿了愛憐。


    一個多麽寂寞的女人,一個多麽脆弱的生命,丁了輕輕的抱起了她。在這種情況下,丁丁的刀本來是絕不會離手的,可是硯在他已經忘記了他的刀。刀落人在,他輕輕的抱起了她。看著她蒼白而美麗的臉,要保護這個女人,似乎已經成了他今後最大的責任。


    然後劍光忽然又閃起,田靈子又出現在他麵前,黑亮的睜子閃動如劍光。


    "我也聽說過你,刀出鞘必見血,剛才我也親眼看見過。"她間了丁:"剛才你為什麽不殺了我?"


    "殺人的理由隻有一種,不殺人的理由卻有千千萬萬種,我不必告訴你。"丁丁說:"我隻希望你明白一件事。""什麽事?"


    "像剛剛那種情況,絕不會再有第二次了。"


    "這種情況當然不會再有第二次,因為你現在手中已經沒有刀,隻有一個女人。"田靈子說:"你手中的刀能夠要別人蜘命,你手裏的女人卻隻能要你自己的命。"丁丁笑了。


    就在他開始笑的時候,田靈子的劍已經到了他咽喉眉睫間,左手劍先劃咽喉彎上眉睫,右手劍先點眉睫後曲心髒。


    這一劍變化之詭異,實在可以說已經快到了劍法中的極限。


    丁丁沒有動。


    因為他已經看到了一條鞭影橫飛而來,鞭梢卷的不是丁了的要害,而是田靈子的腰。


    鞭梢一卷,田靈子又被卷的飛了出去,卷飛入那一片深不可測的黑暗中,立刻被吞沒。


    黑暗依舊!


    丁丁居然向那邊揮了揮手。


    "牧羊兒,你走吧!我不會再追你的,你可以慢慢的走。""為什麽?""我總覺得老天已經對你太不公平了,所以我就不能不對你好一點。"丁丁說:"我隻希望你以後真的乘乘的去牧羊,不要再把人當作豬羊馬牛。"荒漠寂寂,清冷的月光照在因夢蒼白的臉上,丁丁往回程走,那白色的小屋,屋簷下的風鈴,和此刻昏迷在他懷抱中的女人,對他來說都已是一種慰藉。


    他已遠離死亡。


    此後這種種的一切,已經足夠療治他以往的種種創傷,對丁丁來說,這一刻也許是他這一生中,心裏覺得最溫暖充實甜蜜的一刻。


    可是在這一瞬間,他懷抱中那個純潔蒼白溫柔美麗的女人,已經用一雙纖纖柔柔的玉手,抓住了他後頸和右脅下最重要的兩處穴道。


    丁丁這一生中,也橡是別的男孩一樣,也作過無數的夢。


    隻不過,就算在他最荒唐離奇的夢中,也不會夢想到有這種事發生。


    直到他倒下去時,他還不能相信。


    他倒在一株仙入掌的前麵,這株仙人掌在一坯黃土前,就好像是這個墳墓的墓碑。


    四


    新墳、墓碑,仙人掌、仙人掌花、仙人掌尖針般的刺,一種尖針般的刀法。


    這個靜臥在墳墓中的人是誰?是誰埋葬了他?為什麽要用一株仙人掌做他的墓碑。


    丁丁在恍恍惚惚之中,仿佛已經捕捉到一點光影,可是光影瞬即消失。


    因為他已經看到一雙漆黑的眸子在盯著他,他從未想到過,在這麽一雙美麗的眼睛中竟然會充滿了這麽多的怨毒與仇恨。


    她為什麽要恨我?怨得那麽深。


    丁丁又想起了馬廄前那一道還沒修好的欄杆,那個還沒修好的地窖,也想起了即將到來的寒冷寂寞的冬天。


    他不懂。


    他實在不懂這個總是對他帶著一種淡淡的情愁,就仿佛鄉愁那麽淡的情愁的女人,為什麽會這樣對付他?


    可是在他的記憶深處,他已經想起了一個人,一個男人。


    刀法的路,本來是縱橫開闊的,這個人的刀法卻尖銳如針,就好像是仙人掌的尖針。


    他拚俞想去憶起這個人的名字,她已經先說了出來。


    "仙人掌上的刀。


    刀如針,命飄零。


    散不完的刀光,數不盡的刀魂。"


    江湖中人,隻要聽到這首沉鬱哀傷的小曲,就知道它是說準了。


    五


    長鞭飛卷,田靈子旋轉著從半空中落下去時,牧羊兒還坐在那堆已經快熄滅的火焰後,看起來就橡是個無依無靠的孩子。


    他的一條右腿已經斷了,從膝蓋上被人一刀削斷。


    丁下一刀出削,不但斬斷了軒轅開山的頭顱,也削斷了牧羊兒的腿。


    田靈子掙脫了鞭梢,瞪著牧羊兒。


    "你這是什麽意思?你應該知道你的鞭子不是用來對付我的。""我不是在對付你,我是在救你。"他好像真的很誠懇的說:"你在那個人麵前,連一點希望都沒有,我實在不想眼看你去送死。"田靈子冷笑:"你真有這麽好的心?"


    牧羊兒反問:"剛才你有沒有看清楚他出手的那一刀?我敢保證,你絕沒有看清楚。""是嗎?"


    "我也敢保證,江湖中能看清他那一刀出手的入,已經不多了,能擋住他那一刀的人也許連一個都沒有。"他看著自己已經止住血的斷腿,歎了口氣:"連我擋不住,還有誰能擋得住?"田靈子瞪著他冷笑:"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你擋不住,別人就擋不住?"牧羊兒靜靜的看著她,臉上又漸漸露出了笑容。


    "你以為我是誰,你是不是以為我現在已經不行了?"他的笑容又恢複了片刻前那種邪惡和詭異:"隻要我高興,現在找還是隨時可以剝光你的衣服,把你吊起來。隨便我怎樣對付你,你還是完全沒有反抗的力量。"看著他的笑,田靈子隻覺得全身上下的雞皮疙瘩都冒了起來,就好像真的已經被赤裸裸的吊在樹上。


    所以等到牧羊幾問她:"你信不信?"的時候,她居然不由自主的點了點頭。


    "那麽你也就應該相信,剛才若非是我救了你,現在你已經是個死人了。"田靈子又不由自主的點頭,牧羊兒又盯著她看了很久:"那麽你準備怎麽佯報答我呢?"他笑得更邪,田靈子手足冰冷,隻覺得平生部沒有這麽害怕過。


    "可是……可是我也並不是完全沒有機會的。"她掙紮眷說。


    "稱有什麽機會?"


    "那時候他懷裏抱著個女人,我看得出他對那個女人很好,我如果全力去刺殺那個女人,他一定會不顧一切的去救她。"田靈子說:"一個人若是對另外一個人太關心,就難免會把目己的弱點顯露出來。""所以你就認為已經有機會可以殺了他?"


    田靈子很肯定的說:"我不但有機會,而且機會很大。"這句話還沒說完,她的胸膛已經被重重的抽了一下,雖然還不能算太重,卻已經痛得她全身都流出了冷汗。極端的痛苦中,卻又帶著種連她自己都無法解釋的快感,這種感覺,使得她全身都開始不停的顫抖。


    她用雙手抱著她的胸,喘息著間:


    "你這個王八蛋,這是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隻不過要給你一點小小的教訓而已。"牧羊冷冷的說:"第一,剛剛那個人就算懷裏抱著八個女人,就算那八千女人都是他愛得要死的初戀情人,你手裏就算有十六把劍,就算能夠使出你爸爸你媽媽和六個丈夫的所有絕招,你還是沒有辦法傷得了她們的毫發,那小子還是可以一刀要你的命。"牧羊兒說:"等他刀鋒劃過你脖子的時候,你甚至還會覺得很舒服很涼快,等你的腦袋從脖子上掉下來的時候,你的眼睛甚至還可以看到自己的腳。"他間田靈子:"你信不信?"


    田靈子知道牧羊兒絕不是一個會替別人吹牛的人,實在不能不相信他的話。


    可是她又實在不能相信,人世間會有這麽快的刀法。


    牧羊幾故意停頓了半天,好讓她加深對這句話的印象,然後才悠悠的接著說:"第二,幸好你殺不了他懷抱中那個女人,否則你就更該死了。""為什麽?"田靈子忍不住間。


    "因為那個女人就是出動了江湖中三大令牌,讓你不能不受命,又把一萬兩紫磨金存到你開設在山西太原府那個秘密票號裏去,讓你不得不動心的人。"牧羊兒很安靜的說:"你就是為了她,才不遠千裏,在九月月圓前趕到這裏來為她殺人。"田靈子愣住。橡她這麽樣一個女人,居然也會愣住,實在是件很不平常的事,甚至連她的聲音都已嘶啞,要過很久才說得出話。


    "難道她就是因夢娘?"


    "她就是。"


    "就是那個昔年號稱天下第一絕色,江湖中萬人傾倒,自己卻忽然消失不見的那個因夢娘?""是的。"牧羊幾說:"她就是。"


    "剛才那個會用刀的年輕人是誰?"


    "那個人姓丁,叫丁寧,據說是武林中百年難得一見的絕世奇才,刀法之快,據說已經可以直追昔年的傅紅雪。""不管怎麽樣,他的身份還是和因夢娘差得很遠,她為什麽要殺他?""因為昔日的因夢娘,就是今日的花夫人。"


    "花夫人?"田靈子問:"哪一位花夫人?"


    牧羊幾居然也用一種沉鬱哀傷的聲音曼曼而唱。


    仙人掌上的刀。


    刀如針,命飄零。


    散不完的刀光,數不盡的刀魂。


    "你說的是花錯?"


    "是。"


    "就是那個總認為自己什麽事都做錯了的浪子花錯?""就是他,除了他還有誰?"


    "最主要的,並不是他自己認為他自己錯了,而是別的人都認為他錯了,所以他想不錯不行。"牧羊兒聲音裏居然也帶著一點感傷:"所以花錯既錯,因夢也就無夢。""因夢就是因為嫁給了花錯,所以才忽然會自江湖中消聲匿跡?""對。"


    "然後他們是不是就隱居在這附近?"


    "對。"


    牧羊兒說:"可是有一天,花錯出門去了,因夢就在家裏癡癡的等,等了兩年之後,花錯才回來。"牧羊兒的聲音忽然變得奇怪:"隻可惜,花錯回來的時候,一個人已經變成兩個人了。""這句話什麽意思?"田靈子很急切的間:"這句話的意思我實在不懂。"火焰已經快熄滅了,牧羊兒的臉色看來更陰暗而詭異。


    "那一天黃昏,她眼看著她的丈夫自遠處奔回,明明是個很完整的人,可是等她站起來想去迎接時,他的人忽然斷了,從腰際一斷為二。他的上半身往後倒下去的時候,下半身的兩條腿還往前跑出了七步。"田靈子的臉色發白。


    "這是怎麽回事?我還是不懂。"


    "你應該懂的。"牧羊兒說:"花錯知道他的妻子在等他,一心想回來見她的妻子一麵,隻可惜在他回家之前,他已經被人一刀腰斬。""他既然已經被人一刀腰斬,怎麽還能夠飛奔回來?"田靈子又間。


    "這可能有兩種原因。"牧羊兒說:"第一,因為他太想回來看他的妻子,這種情感已經不是常理所能解釋的情感,激發了他生向中最後的一點潛力一直支持著他,讓他能看到他的妻子最後一麵。"這是種多麽偉大的情感,可是已經嫁過六次的田靈子並沒有因此而感動。


    她隻急著問:"你說的第二點是什麽?"


    牧羊兒的聲音仿佛也變得有些嘶啞:"那就是因為殺他的人刀法太快!"一陣風吹過,火光忽然熄滅,天地間一片黑暗。田靈子的額角鼻尖和掌心都已經冒出了冷汗。


    她忽然想起了剛才丁寧在軒轅開山脖子上留下的那一刀,隻有那樣的刀法,才能造成這種結果。隻有那麽長久的寂寞和那麽深的感情,才能讓因夢付出這麽大的代價,換取殺死他丈夫的仇人的性俞。


    現在,她居然被抱在她仇人的懷抱中,為的是什麽呢,牧羊兒淡淡的間田靈子:"現在你是不是已經完全明白我的意思了?""是的,我已經完全明白了。"田靈子也用同樣冷淡的聲音說:"現在要殺丁寧,已經根本用不著我們出手。"六


    墳前的仙人掌,已經被風砂和黃土染成一種於血般的暗褐色。


    因夢用一快雪白的絲中擦拭它,她的動作仔細緩慢而溫柔,就橡是一個充滿了愛心的母親在擦拭她的初生嬰幾。


    直到仙人掌上的黃砂褪盡,又恢複它的蒼翠碧綠,她才回過頭凝視著倒在地上的丁丁,明媚的眼睛裏立刻變得充滿仇恨怨毒。


    "我想你現在一定知道我是誰了。"她說:"我就是花錯的妻子,為了逃避你們的追殺,我們才躲到這裏來,可是我的丈夫不願意在這裏躲一輩子,他一向是個驕做的人,所以他一定要去學一種可以對抗你們的刀法,免得讓我也委委屈屈的在這裏陪他渡過一生。"因夢說:"為了我,池非走不可,為了他,我隻好讓他走,就在那棟小屋裏,我等了他兩年,我知道池一寇會回來。"丁丁隻有聽著,什麽話都不能說她的嘴唇已麻木僵硬,連一個字都說不出。


    "池答應過我,不管在任何情形之下都會趕回來見我最後一"麵。"因夢的聲音暗啞:"我當然相信他的活,江湖中從未有人懷疑過他的諾言,兩年後他果然回來了,果然看了我最後一眼,想不到就在那一瞬間,我們就已天人永隔,永遠不能再見。"她沒有流淚,流淚的時候已經過去,現在是複仇的時候了。


    "我不知道殺他的人是誰,也想不出入世間有誰能使出那些可怕的方法,我隻聽到遠方有女人說……"鮮血從花錯忽然一折為二的腰身裏噴出來時,她忽然聽見有人在說。


    "花錯,如果稱還能僥幸不死,今年我就放過了你,而且還會再給你一次機會,明年九月月圓時,我還會來這裏等你。"聲音飄忽而輕細,有時候聽來就好橡是從天畔那一輪血紅的落日中傳過來的,有時候聽起來又像是一個人在他耳邊低語。


    "所以我知道你今年一定會來,想不到你還未到九月就來了。"因夢說:"看到你揮斧劈柴的手法,我本來已經懷疑是你,看到你這麽年輕、這麽簡樸,我又不能確定了。"她的聲音更暗淡:"那時候我甚至在暗中希望你不是那個人,現在我卻不能放過你。"丁丁的額上已現出青筋,青筋在跳動,他的眼睛卻已閉起。


    "隻不過現在我還不想殺你,我要讓你慢慢的死。她一個字一個字的接著說:"因為我要讓你知道,活著有時遠比死更痛苦。"於是從這一刹那間開始,他和她以及其他許許多多人,都要開始去經曆一段沒有人能夠猜測到結果的生死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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