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過了多久,這母女兩人相對默然,都也沒有分毫睡意,外麵夜闌人靜,萬籟俱寂,隻有晚風吹得窗紙簌簌作響,有一句話卻在孫敏喉頭打轉,她想問:


    “若是他不來呢?”


    但是這六個字卻生像有著千鈞重量,她縱然鼓起勇氣,卻也不敢問出口來,因為她怕這問題的答案,會刺傷她愛女的心。


    她隻是輕輕說了句:


    “唉——有風的天氣……”


    淡淡的一句話,淡淡的語意,但無限的慈母憂思關懷,卻已都深深地包含在這六個字裏。


    又是一陣風吹過。


    突地,緊閉著的窗戶,似乎因風而開,晚風,終於吹入了這無風的小屋,孫敏,淩琳一齊抬起來,目光動處——


    “呀!是你!”


    兩人竟不能自主地驚喚出聲來!


    夜色之中,隻見一個遍體金色勁裝的少年,一腳踩著窗檻,當窗而立,晚風雖然將他的衣袂吹得飄飄飛舞,但他的身軀,卻有如石像般地木然不動。


    孫敏一聲驚喚,一絲笑容,自嘴角泛起,她柔聲說道:


    “鍾靜!你終於來了!”


    語聲中包含著那麽多安慰與慈祥,使得木立窗台之上的鍾靜,無言地合起眼睛,像是在心底深處,沉重地歎息了一聲。


    但是等到他再次張開眼睛的時候,他麵上卻又恢複了冷靜,那種全然不帶任何一絲人類情感的冷靜。


    孫敏微微一愣,柔聲道:


    “你站在那裏幹什麽?外麵風大,還是下來吧,這裏大概還有些熱茶,你先喝一杯,解解寒氣,然後再告訴我……”


    語聲未了,突地“唧”一聲,孫敏,淩琳齊地一驚鍾靜竟已反腕拔出劍來。


    森寒,碧綠的劍光,映著他金色的勁裝,映著他蒼白的麵容,孫敏突地覺得一絲寒意,自心底泛起,忍不住機伶伶打了個寒噤,顫聲道:


    “你……你這是……”


    鍾靜目光木然凝視著自己掌中的長劍,風像是更大了,他的衣袂,飛舞更急,然而他的目光,卻瞬也不瞬無言地沉默中,似乎已有了令人窒息的意味,無言的鍾靜,突地一字一字地緩緩說道:


    “天爭教下第二代掌門弟子鍾靜,奉天爭教主親傳法諭,前來取淩北修遺孽妻女首級。”


    刹那之間,孫敏隻覺耳畔轟然一聲巨響,再也站不穩身形,身形搖搖。蹌踉退後數步,“砰”然一片聲響,桌上杯壺,全被衣袖帶落地上。


    孫敏圓睜秀目,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說什麽?”


    她再也忍不住脫口驚呼出來。


    那知鍾靜的目光,卻仍然呆木地凝視著自己掌中的長劍,一字一字地緩緩又道:


    “天爭教下鍾靜奉命來取兩位首級,是否還要在下自己動手,全憑兩位之意!”肩頭微動,飄然落下。


    淩琳愣了半晌,突地“咯咯”大笑起來,她竟大笑著道:


    “好!好!是你……。我們當然要你親自動手,難道你以為我們還會自殺麽?不過,我隻怕你這位劊子手,還未必是我母女兩人的敵手呢?”


    她邊笑邊說,直笑得花枝亂顫,就像是突然遇著世上最最好笑的事一樣,但是她的笑聲,卻是淒厲的,這淒厲的笑聲中包含著什麽,除了鍾靜之外,誰也無法領受得出,誰也無法體會得到。


    數粒淚珠,零亂地落到地上,是誰?是誰哭了?呀!癟笑著的淩琳的雙目之中,不又已有兩滴晶瑩的淚珠,將要奪眶而出。


    但是,鍾靖的目光,卻依舊木然凝視在自己掌中的劍上。


    隻聽淩琳淒厲的笑聲,倏然頓住,她纖腰微扭,似乎已要上前動手,隻覺衣袖一緊,她母親已立在她身旁,淩琳沉重地歎息一聲,幽幽歎道:


    “媽……”


    孫敏的一雙慈祥而又嚴峻,溫柔而又沉重的目光,卻並未側目望她愛女一眼,她隻是靜靜地望著鍾靜,輕輕地說道:


    “你雖然對我如此,但師命難違,我了解你的苦衷,我一絲一毫也沒有恨你,我原先還在奇怪,為什麽這一路上蕭無都不向我母女下手,現在我才知道,原來他要讓你來當這一份罪惡。”


    她沉重地歎息一聲,又道:


    “我平生不會罵人,但是像蕭無這種人,我縱然用盡世上所有惡毒的話來罵他,也還嫌不夠。我不為我們母女難受,我隻為天下武林中人難受,因為武林之中,竟出了這樣一個萬惡的魔頭!”


    她悄然合上眼。


    “我母女自知,以我們的力量,絕對無法逃出他的毒手,你縱然不動手,今夜我們還是會死在別人手上,所以我很高興,因為我母女被你殺死,總要比天爭教別的賊子殺死好的多,你隻管動手好了,無論你武功怎樣,我母女絕不還手!”


    她輕柔,緩慢而沉重地說到這裏,眼深垂,竟真的等待鍾靜向自己下手,淩琳呆望著她的母親半晌,亦自合上眼。


    大地沉默知死,就連風聲,在這一瞬間,似乎都已停頓了。


    鍾靜,卻仍木然望著自己掌中長劍……


    孫敏雙目一張,輕笑道:


    “你快些動手,我絕不怪你,你若覺得有一些難受,就請你在我母女死後,將我母女葬在一起,然後……”


    淩琳突地張目接口道:


    “等到後來,希望你能到我的棺材或者死前,告訴我……告訴我,明天他究竟來……了……沒……有……”


    語聲逐漸低微,於是四下又歸於死一般的寂靜。


    突地……


    “嗡”然一聲,鍾靜掌中長劍一抖,但見朵朵劍花,漫天而起,森森劍氣,眨人肌膚。


    這一劍功力之深,使得淩琳秀目一張,卻有一絲微笑,淒涼的微笑,悄悄滑上孫敏的麵靨,她方待合起眼睛,接受死亡。


    那知——


    鍾靜抖手一劍,突地長長,長長,長長地歎息了一聲,似乎要將生平憂鬱都在這一歎中吐盡,然後反腕又是一劍,向自己喉間刎去!


    孫敏,淩琳,齊地驚呼一聲,眼見這柄長劍,已將劃在這少年的喉頭上,她兩人大驚之下,竟不知出手援救。


    又是一陣風吹來——


    一聲陰森,冷峭的輕笑,隨風飄入。


    一陣尖銳,淩厲的風聲,挾著一絲烏光,也隨著風聲,穿窗而入。


    “鐺”地一聲,金鑼清響!


    “嗆”地一聲,長劍落地!


    孫敏,淩琳,駭然後退。


    鍾靜一手捧腕,大驚轉身。


    隻見——


    深沉濃重的夜色中,不知何時,已多了一條頎長黝黑的身影,遠遠立在窗外,孫敏,淩琳,縱然用盡目力,也看不見他的麵容,隻見他一雙目光,有如兩點寒星,在夜色中閃閃生光。


    在這一瞬間,孫敏母女兩人,隻覺天地萬物,仿佛齊都變了顏色,因為她們此刻已知道,立在窗外的人影,便是“天爭教主”蕭無。


    又是一聲其寒入骨的冷笑,隨風飄入,隻見窗外人影緩緩道:


    “鍾靜,出來!”


    鍾靜頭也不回,緩緩走到窗外,輕輕一躍,掠出窗外,緩緩走到窗外人影身前,伏到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頭,緩緩站了起來,靜立一旁,他一句話也沒有說,一絲聲音也沒有發出。


    孫敏.淩琳,呆呆地望著他的身影,掠出窗前,隻覺房中的寒意越來越重,淩琳悄然移動腳步,靠到他母親身側,這一雙孤苦伶仃,相依為命的母女,直到此刻,更是誰也不願離開誰一步。


    因為,她們縱然要死,也要死在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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