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八日,黃昏。


    元寶一點也不知道現在是什麽時候了,也不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更不知道燈滅了之後如意賭坊裏是什麽情況?


    每件事他都要問,但是他沒有開口,這個替他洗過澡的小姑娘已經先問他。


    "我知道別人都叫你元寶,可是你究竟姓什麽?叫什麽名字?你的家在哪裏?家裏還有些什麽人?有沒有娶老婆?"她一連串問了四五個問題,就好像準備要替元寶相親似的。


    "我就叫元寶,隻不過是個小叫花子而已。"元寶說,"一個臭要飯的怎麽有家?怎麽娶得到老婆?""你說謊!"小女孩說,"你絕不是個小叫花,剛才我替你洗澡的時候就看出來了。""你怎麽看得出來?"


    "你一身細皮嫩肉,一雙腳長得比女人還秀氣,怎麽會是要飯的?"小女孩吃吃地笑,"如果你認為沒有女人肯嫁給你,你就錯了,我隨時都可以嫁給你,剛才你睡在澡盆裏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已經喜歡你了。"這種話怎麽會從這麽樣一個小女孩嘴裏說出來?元寶苦笑。


    "我是不是聽錯了?剛才那些話你根本沒有說,隻不過是我的耳朵有毛病。""你的耳朵沒有毛病,我可以保證你全身上下都沒有毛病,壯得就像是條小牛一樣。"這小女孩還在笑,"我也看得出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已經可以娶老婆,就算娶上三五個,也不會有問題。"她沒有臉紅,也沒有一點害羞的樣子。


    他居然在床邊坐了下來,而且好像隨時準備躺下去。


    元寶也不是個常常會害羞的男孩,膽子也不小,臉皮也不薄,可是現在卻隻有趕快往床裏麵躲,隻有趕快岔開這個臉皮比他還厚的小女孩話題。


    "現在天是不是已經快亮了?"窗外麵還有餘光,確實有點像淩晨。


    "天是快要亮了。"小女孩說,"最多再過六七個時辰就快亮了。""六七個時辰?"元寶嚇了一跳,"難道現在天剛黑?難道我已經睡了一整天?""難道你一點都不知道?"小女孩又開始笑,"我替你洗澡就洗了一個多時辰才把你洗幹淨。"她又提起這件事,元寶趕快改變話題。


    "我怎麽會到這裏來的?"他問,"是誰把我送來的?""是個好可怕好可怕的人,連鬼都怕他。"她是真的怕。


    一提起這個人,她連笑都笑不出了。


    "他叫什麽名字?"


    "我不能說,打死我也不能說。"


    "為什麽?"


    "因為他叫我不要說,如果我說出來,他隨時都可以把我的鼻子割下來切碎拌飯去喂貓。"元寶看得出她說的是真話,因為現在她連臉色都變得發了白。


    那個人的可怕他自己也領教過。


    直到現在他一想起那隻冰冷的手和那身死人味道,還是會覺得全身發毛。


    "他一出於就製住了我,把我拋了出去,又自己去把我接住,這種人誰不怕!"元寶歎了口氣,"我隻不過想不通他為什麽要把我送到這裏來,為什麽不把我送到陰溝裏去?""因為他也喜歡你,"小女孩又笑了,"這裏最少要比陰溝香一點。""這裏是什麽地方?距離如意賭坊遠不遠?"元寶又問。


    "不遠。"


    "不遠是多遠?"


    "你為什麽要問得這麽清楚?"


    "現在我連一步路都沒法子走。"元寶說,"我想請你到那裏去替我打聽打聽。""打聽什麽?"


    "昨天晚上那裏燈滅了之後,又發生了一些什麽事?""我隻知道那裏有人殺了人,也有人被人殺了,別的事我全都不知道。"這個小女孩說,"我也不想知道。"她忽然又很開心地笑了起來:"可是這地方距離如意賭坊實在不能算遠,因為這裏就是如意賭坊。"元寶怔住了。


    "這地方就是你去過的那間大廳的後院子裏,就是湯大老板住家的地方,我就是湯大老板的幹女兒,我姓蔡,別人都叫我小蔡。"元寶又笑了。


    "小蔡,是什麽樣的小萊?是葷菜還是素菜?是炒腰花還是涼拌蘿卜絲?"他大笑:"一聽見你這名字我就餓了,什麽樣的小菜我都吃得下去,連一匹馬都能吃得下去。"這次小蔡居然沒有笑,瞪著眼看了他半天,忽然把一張雪白粉嫩的臉湊到元寶麵前去:"好,你吃吧,我給你吃。"元寶又笑不出了。


    這次他笑不出,倒不是因為他真怕了這個什麽事都做得出的小姑娘。


    這次他笑不出,隻因為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一件非常嚴重的事,"剛才是你替我洗澡的,"元寶問小蔡,"替我脫衣服的是不是你?""當然是。"小蔡故意作出讓人受不了的樣子,"我怎麽能讓別人脫你的衣裳!""我的衣服呢?"


    "都燒了。"小蔡說,"連衣服裏那小孩子玩的破爛東西都燒了。""你說什麽?"元寶叫了起來,"你怎麽能燒我的東西?""我為什麽不能燒?那些被銅爛鐵每一樣都可以臭死一屋子人,難道你還要我當寶貝一樣留下來?"元寶連話都說不出了,臉上的表情就好像剛吞下八十九個臭鴨蛋,嘴裏喃喃地說:"你害死了我,你真的害死我了。"小蔡悠悠地歎了口氣。


    "可惜我還沒有完全把你氣死。"她忽然像變戲法從身上拿出個繡花荷包,"你看這是什麽?"元寶果然立刻就活了,一把搶過了荷包,小蔡撇著嘴冷笑。


    "看起來你倒像是個很大器的人,怎麽會把這個小荷包當成寶貝一樣?""你不知道這裏麵裝的是什麽?"


    "我怎麽會知道,我又沒有看過。"小蔡說,"我沒有偷看別人東西的習慣。""你是個乖女孩。"元寶又開心起來,"這種壞習慣你當然不會有的。""可是你如果一定要讓我看看,我也不會拒絕。""我不一定要讓你看。"元寶立刻說,"我也知道你不一定要看,一個小叫花身上的東西,有什麽好看?""如果我一定要你給我看呢?"


    "我知道你不會做這種事的。"元寶說,"你不是這種人。""現在我才知道我是哪種人,"小蔡說,"我簡直是個笨蛋。"她故意歎了口氣:"就算我舍不得燒你這個荷包,也可以把它藏起來的,我為什麽一定要還給你?我不是笨蛋是什麽?"元寶想了想,又想了想,忽然說:"你說得對,我給你看。"荷包裏也沒有什麽寶貝,隻不過有七顆星而已。


    誰也不會把這七顆星當寶貝,就連三歲的小孩都不會。


    這七顆星一點都不好玩,隨便你怎麽看,都絕對看不出它有一點值得讓你當寶貝的地方。如果有人送給你,你一定不會要,如果你在無意中撿到,也一定會隨手把它丟到溝裏去。


    因為這七顆星都不是用什麽好材料做的,其中雖然有一顆好像是玉,另外六顆就不對了,隻不過是些破銅爛鐵片舊木頭而已,還有一顆居然是用厚紙板剪成的。


    但是每顆星上都有字,小蔡還沒有看清楚是什麽字,元寶已經問她:


    "現在你是不是看過了?"


    "是。"


    "你覺得好不好看?"


    "不好看。"


    既然不好看,元寶立刻就收了起來,露出了兩個酒窩笑道,"我早就告訴過你,小叫花的東西絕不會有什麽好看的。"小蔡也露出了兩個深深的酒窩。


    "那麽你就送我一顆吧。"她笑得真甜,"隻要把那顆用破木頭做的送給我就行了。"——天降福星,點鐵成金,她知道這顆星,是不是也知道那天晚上燈滅後發生的事?


    元寶想問,卻沒有問。


    他的嘴好像忽然被人用針縫了起來,連一個字都說不出,因為他忽然發現有人站在他的床頭看著他。


    這個人是什麽時候來的?從哪裏來的?他完全不知道。


    他隻知道剛才房子裏還沒有別的人,可是一眨眼間,這個人已經站在他的床頭了。


    這個人是個女人,但卻沒有人能說得出她究竟是什麽樣的女人。


    在這個世界上,像她這樣的女人並不多。


    她的額角稍微嫌寬了一點,顴骨稍微高了一點,嘴也賺太大了一點,使得她看來讓人覺得很有威嚴,很不可親近。


    但是她的嘴型輪廓卻很柔美,嘴角是朝上的,仿佛總是帶著一種又溫柔又嫵媚的笑意,又讓人很想去親近她。


    她的眼睛並不大,卻非常非常亮,充滿了成熟的智慧,讓人覺得無論什麽事都可以在她麵前說出來,因為她一定能了解。


    她的年紀已經不算小了,她長得也不算很美。


    可是元寶一看見她就看得呆了,連小蔡是什麽時候跳下床的都不知道。


    而且他的心在跳,比平常跳得快多了。


    不管是在以前還是在以後,這世界上絕沒有第二個女人能讓元寶的心跳得這麽快。


    對別的事元寶一向不在乎,不管發生了什麽事他都不在乎。


    別人對他的看法想法做法,他更不在乎。


    可是對這個初次剛見麵的女人他反而好像有點在乎了。


    他絕不能讓這個女人把他看成個呆頭呆腦的小花癡,所以他故意歎了口氣。


    "怎麽又來了一個女人?難道這地方所有的男人都躲著不敢來見我?""你想要誰來見你?"這個女人的聲音低沉而柔美,就好像一位老樂師在懷念往日的情人時,在琴弦上奏出來的。


    "湯大老板,"元寶咳嗽了兩聲,"我很想見見這裏的湯大老板。"這個女人笑了笑,笑的時候嘴角上揚,在溫柔嫵媚歡愉中仿佛還帶著一絲淡淡的感傷,卻又不是要讓人覺得同情憐憫的那種感傷。


    "你已經見到了湯大老板。"這個女人說,"我就是湯大老板。"她帶著微笑問元寶:"你是不是認為天下所有的大老板都應該讓男人做?"元寶立刻搖頭。"我隻不過認為你最少應該先讓我穿上衣服,好好地讓我吃頓飯喝頓酒,然後再告訴我,是誰把我送到這裏來的。"小蔡不服氣了,搶著說:


    "我們為什麽要請你吃飯喝酒?你憑什麽要我們請你?""不憑什麽,"元寶說,"隻不過你若不請我,就應該把欠我的還給我。""我幾時欠過你什麽?"


    "你欠我一次澡。"


    "欠你一次澡?"小蔡不懂,"是什麽意思?"


    "這意思就是說,你把我洗了一次,如果你不請我,就得讓我洗你一次。"元寶板著臉,很正經他說,"我又不是青菜蘿卜,你要洗我,我就得讓你洗,我是人,不是隨隨便便就可以讓人洗的,你可以洗我,當然我也可以洗你。"小蔡聽得呆住了,瞪大了眼睛,吃驚地看著他。


    "你說的是不是人話?你是不是在放屁?"她轉向湯大老板,"阿娘,你看這個小鬼的臉皮厚不厚?這麽不講理的話他居然能說得出來。"湯大老板莞然而笑。"他好像是有點不講理,可是你好像也跟他差不多了。"小蔡噘起了嘴,眼珠子直轉,好像要哭出來了。


    她沒有哭,因為她忽然又想出一個理由,"我是女人,女人天生就可以不講理的,他憑什麽不講理?"元寶歎了口氣,苦笑搖頭。


    "我服了你,能夠講出這種道理來的人,我怎麽能不服?"他說,"我也不想要你請我了。"湯大老板笑了笑,"她不請你,我請。"


    元寶又開心起來,"還是你有眼光,像我這樣的客人,平時連請都請不到的。"精美豐富的酒菜擺滿了一桌子,每一樣都很合元寶的味口。


    他已經餓得連桌子都可以吃得下去,可是卻連筷子都沒有動過。


    他也沒有用手去抓來吃。


    他就坐在那裏硬撐著,偷偷地咽口水。


    站在他身後侍候的小丫頭忍不住問他:"菜已經涼了,你為什麽不吃?"元寶大聲道,"今天我是客人,又不是來要飯的,主人不來陪我,我怎麽吃得下去?"他說得很堅決,"我不吃,就算餓死了也不吃。"雖然他全身還是連一點力氣都沒有,可是嗓子卻不壞,說話的聲音讓人很難聽不見。


    所以他很快就看到湯大老板走進來,她臉上帶著一抹紅暈,好像是剛剛洗過熱水澡的樣子,烏黑的長發隨隨使便挽了個髻,赤著腳,穿一件柔軟的絲袍,有時能蓋住腳,有時又會把腳露出來。


    她的腳纖巧柔美而圓潤,就好像是用一塊完美無暇的羊脂白玉精心雕刻出來的。


    元寶忽然發覺自己的心又在跳。


    "我來陪你,"湯大老板說,"可是我什麽都吃不下,隻能陪你喝一點酒。""一點酒是多少酒?"


    湯大老板看著這個半大不小的男孩,又忍不住了,一笑起來就好像又變得年輕些。


    "你真的會喝酒?"


    "你為什麽不試試?"


    "好。"湯大老板坐下來,"你喝多少,我就喝多少。""真的?"


    "我為什麽要騙你?"


    "什麽事你都不會騙我?"


    湯大老板嫣然道:"大人是不會騙小孩的,會騙小孩的大人都不是好人,你看我像不像壞蛋?"元寶搖頭,一本正經他說:


    "你不是壞蛋,我也不是小孩子了。"他忽然改變話題問,"那個壞蛋是誰?""哪個壞蛋?"


    "就是那個把我弄暈了送到這裏來,還把我整得全身沒一點力氣的壞蛋。"湯大老板先揮手叫那小丫頭出去,又為她自己和元寶斟了一杯酒。


    她一口就把這杯酒喝幹了。


    她喝的姿態又幹脆、又優美,就好像她這個人一樣。


    "二十多年前,江湖中有個極秘密的組織,叫做天絕地滅,因為創立這個組織的兩個人,一個就叫做高無絕,另一個就叫做郭地滅。"湯大老板說:"他們創立這個組織,隻有一個目的。""什麽目的?"


    "追捕漏網的江洋大盜,不追到絕不放手。"


    "這個組織倒不壞。"元寶說,"為什麽我從來沒有聽說過?""因為你生得太晚了,"湯大老板說,"大約在十八九年之前,郭地滅忽然失蹤了,據說己死在大笑將軍的手裏,高天絕也被砍斷了一條左臂,這個組織也因此而煙消雲散。"她歎了口氣:"想不到最近他們又在濟南出現了,而且聲勢好像比以前更大。"元寶當然忍不住要問:


    "他們是不是為了李將軍來的?"


    "當然是,"湯大老板說,"那十三個斷腕上裝著鐵鉗子的人,就是他們的人。""高天絕也來了?"


    湯大老板點點頭,"你就是被他送到這裏來的,因為他不想要你卷入這次仇殺中,你在我這裏,不但安全,而且也不會被人找到。"元寶大聲說:"這個高天絕真是個絕人,為什麽要管我安全不安全,我死了也不關他屁事。"湯大老板同意。


    "他的確是個絕人,"她說,"人絕,情絕,武功更絕。就算郭地滅複生,恐怕也不是他的對手了。""所以他送我到這裏來,你也隻有收下,"元寶故意冷笑,"我相信你是絕不敢放我走的。""我確實不敢,"湯大老板連一點想否認的意思都沒有,"我還不想死。"元寶歎了口氣。"其實我也一樣不想死的,連小叫花都不想死,何況大老板?"他又喝了一杯酒,也同樣一口就喝下去,然後才問他最想知道的一件事。


    "昨天晚上你的賄坊裏究竟是些什麽人殺了些什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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