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蜚語這種東西,雖然沒長翅膀,卻通常飛得比鳥還快。


    竹首尊是宗主的私生子。這消息在短短半日內就傳遍了整個碧落穀,竹莫染覺得黃泉殿的烏鴉看自己的眼神都有些不一樣了,估計再也沒有哪隻敢在他頭上拉屎了。


    十五年來,竹莫染始終頂著遺腹子的光環行走於碧落穀。他父親竹若海是宗主秦非寒的師侄,新婚不久便壯烈在一場正邪混戰裏,成了萬千炮灰中不起眼的一個。竹莫染的娘親是個啞女,容貌生得極美,卻沒有選擇再嫁,而是一個人含辛茹苦的帶大了兒子。


    直到竹莫染修成無生無滅,擊敗四大法尊成為首尊的那一日,她自殺了。


    啞娘一生默默無聞、安淡沉靜,卻在走的時候,留下了一封驚天動地的遺書。


    秦非寒簡直恨透了這個女人。


    作為一個驕奢淫逸的魔道大佬,秦非寒的女人多到可以圍繞碧落穀三圈。啞娘原本是黃泉殿的侍女,他也的確和她風流過一陣,但未打算娶個啞妻,更沒想到那女人會擅自嫁給他的師侄。


    於是,秦宗主讓新郎官兒死得特別迅速,特別壯烈。


    可偏偏在這個時候,啞娘被診出有了身孕。


    他不是沒問過啞娘孩子是誰的,對方卻隻露出一個嘲諷的笑容,打著手語告訴他:孩子姓竹。


    竹莫染天資奇佳,武道修為日進千裏。秦非寒沒想到這孩子年紀輕輕就煉成了魔功,越發擔憂對方會為竹若海報仇,所以想盡快動手奪舍。可誰知啞娘突然尋了短見,還在遺書中告訴他......那孩子是他的種。


    看到竹莫染耳後和自己一模一樣的紅痣,秦非寒氣得差點拆了黃泉殿。


    那可惡的女人隱忍半生,最後竟用他唯一的兒子報複了他!


    宗主大人在玉座上狂薅頭發,站在下麵的竹莫染倒沒什麽感覺,反正就是忽然換了個爹。


    而當這個爹無比扭捏的告訴他自己其實是個魂器的時候,竹莫染修養良好的微微一笑:


    “嗬嗬。”


    秦非寒迎風蕩起麵條淚:“兒啊,爹不是故意讓你練無生無滅的,都怪你娘......是她害了你。”


    殿中清俊如畫的少年垂下眼簾,遮住了那雙澈若竹溪的眸子,麵上無悲無喜:“如果娘真的足夠狠心,應該讓宗主奪舍我之後再說出真相。”


    尼瑪,這小子更毒。秦非寒痛苦的歎了口氣。


    啞娘的確深恨於他,但終究沒有將事做絕。她並未告訴竹莫染上一輩的恩怨,也從未打算讓他們父子相殘,所以才會在此時言明一切。而她最終選擇自盡,也多少是自感無顏麵對兒子吧,畢竟竹莫染才是最無辜的犧牲品。


    秦非寒時日無多,奪舍無望,隻願親子能盡快在魔門中站穩腳跟。可竹莫染十五年來活得就像一根與世無爭的修竹,連血都不肯沾染。秦非寒無奈之下,隻得送給他一個嶄露頭角的機會,讓他前往清玄山去赴一場江湖盛宴。


    那是正魔兩道相約的一次鬥擂,隻為角逐出武林巔峰之名。


    竹莫染顏若驚鴻,氣比修竹,一身墨綠深衣,立於群魔之中醒目無比。赴會者多是江湖新銳弟子,個個年輕氣盛、血氣方剛,專門找他挑釁,結果全都一敗塗地。


    十五歲便有如此深厚的功力,正道中人紛紛表示懵逼。


    他們深知若讓這少年回了魔門,再過幾年魔道的實力必會大增,到時候日子就更不好過了。是以在鬥擂剛結束之際,竹莫染遭遇了暗殺。他雖身負魔功,卻並不喜歡殺人,寡不敵眾兼束手束腳,最終還是被正道之人打傷了。


    那時他終於明白秦非寒為何總說魅影無蹤好了。在江湖上行走,一萬種本事也不如逃命的本事重要。


    他在正道的追殺中慌不擇路,無意間逃入清玄後山,闖進了一片落英繽紛的桃林。


    彼時正是四月芳菲天,滿樹夭華漫紅,萬枝丹彩灼春。凋零的花瓣飛落如雨,沾染在那頭烏緞裂錦般的長發間,又戀戀不舍的順著青絲滑落,牽扯著他的袖角飄旋而下......


    乍見那張笑容清澈的臉,黃屾隻覺得三魂六魄都被吸入了那雙幽澈的眸子裏。


    無量天尊,當了這麽多年道士,終於撞上活的妖精了!


    竹莫染剛步出桃林,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某人啪啪啪啪——貼了一臉黃黃紅紅的道符。


    “何方妖孽?竟敢闖我清玄仙山?!”


    竹莫染:==


    黃真人是個癡迷修仙的道士,終年窩在山溝溝裏,也沒見過什麽世麵。眼看對方一直不化原形,還把他的道符通通撕了,頓時怒道:“你這妖孽,竟敢毀你道爺的仙符?!”


    竹莫染依舊是修養良好的一笑:“有病...記得吃藥。”


    “你小子什麽意思?信不信貧道......誒誒誒你往哪兒倒呢?想碰瓷是吧?!”黃屾抱住他下墜的身體,才聞道對方身上有股濃重的腥味。伸手一摸,全是血。


    《降妖錄》有載,妖怪精魅受傷時會化出原形。黃屾在某人的屁股後麵摸了半天也沒找到尾巴,隻好先將竹莫染帶回了自己的居所。


    剝開衣服給對方包紮時,他第一次看到那麽美的一具身體。蜂腰長腿,玉骨冰肌,雖然還隻是個十五歲的少年,但已經長成了男人該有的鮮明輪廓。黃屾眼神下移,在那隻鵝脂般的臀上飛快掃過,胸腔裏有什麽東西突然砰砰跳了起來。


    他修道二十載,清心寡欲多年,從來沒有過這種奇怪的衝動。每次一碰觸到這人的肌膚,他竟然想要......親對方?親一個男人?!


    嘖,果然是妖孽,居然想靠色相迷惑貧道!


    黃屾深吸了口氣,將那股莫名的燥熱壓回身體深處。念著經給對方上藥穿衣,再也不敢多看一眼,滾出房門打坐靜心去了。


    竹莫染傷重昏迷了一夜,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床上,渾身上下都貼滿了符。


    “......”算了,那道士八成是丹藥磕多的瘋子,不能和他計較。


    他將臉上的黃符扯掉,帶著滿身紙條出了門,看到那瘋道士正蹲在丹爐旁煎藥。


    黃屾略通醫術,診出竹莫染身上還受了內傷,他自信還是治得好的。隻不過多少有些擔心對方是山中的精魅,所以包紮之後照樣給某人糊了一遍道符。


    竹莫染清清淡淡的立在對方麵前,端端正正的揖禮道:“多謝道長相救。”


    “嗯,算你這小妖精懂事。”臭道士搖著蒲扇,倜儻一笑,“來,化個原形讓貧道瞅瞅,你是扁毛的還是圓毛的?”


    竹莫染平生第一次有了殺人的衝動。


    “在下鬼門宗首尊竹莫染。”


    黃屾身子晃了晃。


    原來他救的不是妖,而是魔。


    清玄山中立多年,對魔道向來敬而遠之,但有些麻煩豈是避世就能躲過的?這次鬥擂也是掌門師尊被正魔兩道逼迫所辦,他雖然住在後山,卻多多少少聽到了一些風頭,是以對這些追名逐利的江湖人無甚好感。


    哼,長得好看也不行。


    竹莫染覺察到對方態度忽然冷下來,明白自己不受歡迎,便拱手告辭。


    “慢著,命都是貧道救的,你還想走就走?”黃屾冷笑道。


    “那道長如何才肯放我走?”


    “你們魔道殺戮成性,放你走了,也是危害人間。”對方遞過來一本《太上感應》,“把這經書全都背下來,你就可以走了。”他要是能感化一個小魔頭也算功德一件,看二師兄還怎麽天天罵他不幹正事。


    竹莫染飛快的翻閱了一遍經書,連半盞茶的功夫都沒用,站起身道:“背完了,竹某告辭。”


    黃屾一口茶噴了出來:“你忽悠誰呢?!”


    “太上曰:禍福無門,惟人自召;善惡之報,如影隨形。是以天地有司過之神,依人所犯輕重,以奪人算......故吉人語善、視善、行善,一日有三善,三年天必降之福。凶人語惡、視惡、行惡,一日有三惡,三年天必降之禍。胡不勉而行之?”


    竹莫染一口氣背完了全篇,清淺一笑:“在下可以走了嗎?”


    黃屾被對方的笑容晃了神,癡呆的道:“你......過目不忘?”


    竹莫染搖搖頭:“這本書我以前看過,覺得甚有道理,便背下來了。”


    黃屾更驚訝了:“你一個魔門弟子會背經書?”


    “並非所有的魔都是不辨黑白、濫殺無辜的。也並非所有的正道之人都講忠正俠義。”竹莫染抬起幽澈的眸子道,“水至清則無魚。這江湖是灰色的,隻有道長這樣不染世塵的高人才活得純真脫俗。我等凡夫,不過都是在混沌的泥水裏摸爬滾打,討生活罷了。”


    被一個十幾歲的小屁孩明嘲暗損不諳世情,黃真人臉上一陣青白,憋著悶氣一甩大袖:“你走吧。”


    竹莫染帶著一身飄忽的道符走了。


    將爐上的草藥潑掉,黃屾胸悶難抑,彈指為劍,在對方站過的地方打出了數十個深洞。


    徐真卿一進院子便樂了:“喲,四師弟犁地呢?”


    “二師兄若是來切磋(討打)的,恕師弟今日心情不好,不便奉陪。”黃屾打心眼裏反感劍宗的人。


    “咳咳,切磋的事再說,我上回的傷還沒好呢。”徐真卿從袖中取出一張黃紙道符:“這是不是你畫的?”


    “是啊。”黃屾問道,“怎麽在你手中?”


    “撿的,你的鬼畫符現在飛的滿山都是。”徐真卿嘿嘿一笑,“師弟厲害啊,連鬼門首尊都敢貼。那小子也是個硬茬,剛出山門就和正道的人幹上了......”


    黃屾立馬轉過身來:“又和人打起來了?他身上還帶著傷呢。”


    “你管那麽多閑事幹嘛?咱們清玄山是中立,不偏不倚,隻管看戲收屍。誒,你去哪兒?你可別狗拿耗子......”


    清玄山下,竹莫染拭著嘴角的血,冷冷望著麵前的敵人。


    對方也不太好受,被竹莫染一掌震得重傷,卻撐著沒倒,口中仍不依不饒的罵道:“你們鬼門宗就是一群鮮廉寡恥悖論無德的東西!一個和侄媳有染的宗主,一個不守婦道的啞巴,一個不幹不淨的私生子,有什麽臉來鬥擂?!”


    平波無瀾的溪眸裏終於漾起了殺意,竹莫染運足功力,揮掌劈向那人,卻兀然感應到一道氣劍從身側激射而來!他連忙閃身避開,這猝然一收勢便加重了內傷,喉頭漾起一股腥甜,又被生生咽下。


    黃屾自知不該插手正邪兩道的衝突,但眼見有人命喪魔掌,還是出手製止了竹莫染,將正道的人放跑了。


    望著少年布滿血絲的眼,藍袍道人擰起了眉頭:“魔就是魔,嘴上說得再好聽,還不是動輒殺伐?貧道當真不該救你這樣的禍害。”


    竹莫染胸口一窒,猛地嘔出一口血來:“道長所言甚是,這回可記著別救我。”一句話剛說完,人就倒了。


    真特麽有骨氣啊!


    黃屾氣鼓鼓的在原地轉了三圈磨,最後還是將某個半死不活的貨撿回去了。山門前躺屍實在有礙瞻觀,他就當給清玄山清理垃圾了。


    竹莫染內傷加重,昏迷不醒,他掐著對方的牙關喂藥還總是溢出來。黃真人隻好幹了件不太道德的事,而且莫名其妙的幹上了癮......


    然而天不遂人願,在他喂對方最後一口藥時竹莫染突然醒了,倆人唇接唇臉貼臉的來個對視。


    “咳咳咳......”兩人駭得同時被藥嗆住,迅速分開,捂著胸口狂咳不止。


    “你做什麽?!”竹莫染活了十五年,第一次出現了情緒上的失控。


    黃屾尷尬的解釋道:“喂藥而已,你別想太多。”


    “嗬嗬,道長當真有趣,不想救我這個禍害還救?”


    “貧道畢竟是出家人,哪兒有見死不救之理?”黃屾放下藥碗,背過身清咳了一聲,“你且在這兒住下,等傷好了趕緊走,我絕不留你。”鬼門宗的首尊大人,他也留不起。


    竹莫染傷勢太重,想走也走不了,隻得留在清玄山養傷。這一拖就是半個月。


    黃屾性格孤僻,離群索居。拜入氣宗門下後,就在桃林旁圍造了一間小院。竹莫染住在房中,他就隻能整宿在屋外打坐。


    每天清早,竹莫染一推開窗,便能看到樹下盤坐著一個年輕道人。晨露沾衣,花落滿身。


    有時院子會傳來陣陣慘呼之聲,那是黃屾的二師兄。此人癡迷於劍道卻偏偏武藝中庸,每天都來討打。竹莫染偶爾會倚著門框觀戰,清玄山的劍宗和氣宗各有所長,每每都能從中受益一二。


    徐真卿發現隻要竹莫染一冒頭,黃屾打人就格外凶狠,而且是怎麽瀟灑怎麽來。於是他學聰明了,專揀竹莫染睡覺時來討教。可在兩人將睡美人吵醒後......他的黃師弟下手更黑了。


    半月時光飛逝而過,山中的桃花漸次凋零,喜人的新綠爬滿枝頭。竹莫染傷勢大好,接到秦非寒的傳信後便告辭離開。


    黃屾躺在那人睡過的床上,聞著枕間傳來的淡淡竹香,心裏默念了八百遍清靜經,還是他媽的失眠了......


    好在三清道祖照顧他,沒讓黃真人失眠太久。


    剛過端陽,掌門人不知道是粽子吃多了,還是夢裏被氣宗老祖臭罵了,連夜將黃屾召去,交代給他一件秘密的臥底重任。


    “為師本不願讓你去,可門中隻有你與他有些交情,旁人連入穀的可能都無。”


    “弟子明白。”


    “那柄仙劍不知存於何處,興許要尋上很久。”


    “沒事的師尊,就算找一輩子,我也會將祖師的劍尋回來。”


    “而且此事會讓你受些委屈......”


    “吾輩修行之人,何必在意虛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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