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燕不離一劍刺穿女魔頭的喉嚨時,兀然感覺頸間一陣劇痛,頓時明白江莫愁為什麽會笑得那麽詭異了。


    鬼門宗的逆轉乾坤大法......以焚盡魂魄為代價,將所有的傷害轉移到對方身上。


    他那出其不意的一擊,等於是給自己的脖子開了個洞。


    日光自千仞高的崖頂傾瀉而下,穿過蜂巢般布滿溶孔的巨大石屏,在他身後的岩壁上化作千萬顆白色的星辰。


    手中一顫,清玄劍墜落在地,清脆的響聲在石窟深處裏久久回蕩。熱汩汩的液體自頸脈噴薄而出,紅得讓人頭暈目眩。


    倒下去的一刻,燕不離哽咽的罵了一句:“姓江的我艸你媽......”


    江湖快報,正陽宮弟子與鬼門女魔頭決戰九龍窟洞底。兩人拚死相搏三天兩夜,最終雙雙力殆而亡。


    燕不離和江莫愁同歸於盡的消息不脛而走,守在忠洲誠最大一家賭館裏的老少爺們全傻眼了。


    好嘛,眼巴巴候了三天,倆人全死了,誰輸誰贏?


    買燕不離的說:“燕少俠一劍命中女魔死穴,技高一籌。”


    押江莫愁的說:“江首尊逆轉乾坤反噬對方,功力深厚。”


    “燕少俠舍生忘死,除惡揚善,匡扶正道,當為武林楷模!”


    “江首尊知恩圖報,重情重義,忠心衛教,實乃江湖兒女!”


    兩撥賭徒各執一詞,爭得脖粗臉紅口沫橫飛,眼瞅這四海賭館就要被洶湧的口水大潮淹了。


    有人打嘴仗就有人看熱鬧。


    倚在門口的一個肩負圓月雙刀的藍衣青年對身旁人笑道:“果然利令智昏,區區幾銖賭資,也能教人無恥到這般地步。”


    旁邊的錦衣公子懶洋洋打著烏骨泥金扇,漫不經心道:“一個正派流氓,一個魔道妖女,死一個得哈哈笑,死一雙得放鞭炮。”


    “哈哈哈,還是仁兄懂我!走,聽春雨喝一杯,好好慶祝慶祝......”兩人勾肩搭背,抬腳往外走。


    賭館門口常年蹲守著一個老乞丐。留著專業的花白鬆獅頭,長著標準的滄桑苦瓜臉,左手破陶碗,右手黃竹杆,脖子上還掛著衙門發的行乞執照。看到他們臉上喜氣洋洋,老乞丐立刻雞賊的湊過來磕頭:“大爺給點吧!您逢賭必贏,財源廣進!”


    “得,今兒爺我高興,賞你點......”一粒白花花的碎銀被丟進碗裏,滴溜溜打著誘人的轉兒。


    用僅剩的兩顆槽牙咬了咬銀子,老乞丐佝僂著背,笑成了一朵燦爛的菊花:“謝謝爺、謝謝爺!您慢走!”


    足足三錢銀子,夠沽好幾天的酒了。實在不行酒裏兌點水或者水裏兌點酒,半個月也能湊合。


    把新得的財產往懷裏一揣,他屁顛顛趕往酒館,前腳剛邁進去後腳就粘門檻外麵了。


    對了,也不知道媳婦死了沒有?若是死了便罷,若是沒死以後還得買些口糧屯著才好。


    在腦子裏做了一番激烈的思想鬥爭,老乞丐拄著棍兒溜溜的回了頭。從相熟的館子討了碗熱粥,他輕車熟路的拐過幾條暗巷,走進一間年久失修的破廟。


    這座廟的歲數比他都大,佛堂裏蛛網密布,灰塵遍地,殿裏供著哪一尊神像已經辨不清了。靠西邊的角落裏被丐友們鋪了一層層厚實的茅草,草席上墊了髒兮兮的被褥,發黃的棉被裏露出一張蒼白的臉。


    老乞丐把粥碗放在地上,默默端詳著沉睡的女人。


    “真他娘的......美。”憋了半天也就憋出這麽個詞。


    老乞丐搓了搓手,這姑娘比桃花村裏的李大丫還好看!當年那女人還瞧不上自個兒,還是老天爺開眼,給老頭兒我送來這麽個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嘿嘿,羨慕死南城那幫癟三!


    燕不離隻感覺大腦昏昏沉沉,渾身都有種蛻皮般的劇痛。仿佛整個人被扔到油鍋裏煎了一遍,還從頭到腳刷了層辣椒粉,撒了半斤鹵鹽。那滋味,莫道不銷魂,比死都難受。


    果然是到地獄了嗎?好黑,閻王老爺你點個燈可好?


    一股淡淡的麥香傳入鼻中,燕不離頓時覺得餓了,下意識張口便喝。


    嗯,孟婆湯的味道不錯,就是稀了點。


    “嘿嘿,媳婦你醒了?”黑暗中傳來一個蒼老又猥瑣的聲音。


    “噗——”燕不離一口粥噴了出去。


    尼瑪,閻王爺有這麽惡趣味?!


    老乞丐默默擦下臉上的粥,咧著漏風的嘴一笑:“你別怕,俺不是壞人。”


    燕不離眨了眨眼,依然什麽都看不見。


    何其僥幸,他還活著。何其蛋疼,他卻瞎了。


    “媳婦,喝粥。”


    “誰你媳婦?!老子是男人!”燕不離吼道,但吼完就愣神了。


    這不是他的聲音,而且這個聲音很熟悉......


    九龍窟,黑水潭。璧上人影,聲如墜珠:“莫愁亦是愁,愁思化江流。”


    “臥槽,不會吧?!”燕不離哀呼一聲,卻是音色清厲。不是女魔頭江莫愁又是誰?


    “媳婦,你可別瞎說。你這樣的哪兒能是男人啊?”老乞丐看著女人秀美清麗的臉,窈窕有致的身段,舔了舔唇,紅著臉道,“就算是男人......那俺也娶!”


    燕不離咽下一口老血:“大爺您還真生冷不忌啊。”


    對方憨厚一笑:“嗬嗬,咱要飯的嘛,還能挑食咋滴!”


    燕不離淚如尿崩:“老天爺啊,你還是讓我死了算了!”


    老乞丐連忙哄道:“誒呀,媳婦別說傻話......你年紀輕輕又這麽漂亮,啥坎子過不去嘛。”


    某媳婦淒淒慘慘的捂住臉:“變態這坎兒,我特麽真過不去......”


    黃泉池中月,碧落江心絕。寧上閻羅殿,莫見衣如雪。


    他所附體的這個江莫愁,江湖人稱鬼見愁。


    這女魔頭師出碧落穀鬼門宗,位居四大法尊之首,一身邪功鬼神莫測。她麵如瓊花喜穿白衣,看似玉潔冰清純良如雪,實則性冷無情心狠手辣,殺過的人比見過的都多。


    據說是血見多了視覺疲勞,所以經常合著眼殺。==


    然而單從長相而言,這江莫愁妥妥是個絕色美人。燕不離少有俠名,風流成性閱女無數,卻還是在看到她的第一眼恍了神。


    如果不是生死對決,他是絕不樂意辣手摧花的。誰曾想此花有毒,死了也沒讓他好活。


    惆悵的喝完一碗清粥,燕大俠托著香腮陷入沉思。


    逆轉乾坤是鬼門的獨門秘技,非宗主親傳弟子皆不得修習。說實話這麽陰損的武功也沒人樂意學,除非是走到窮途末路,否則誰也不會選擇跟別人同歸於盡的。


    所以燕不離很不理解這個女魔頭和自己是什麽仇什麽怨,明明隻是應江湖邀戰來一場互毆罷了,你那麽認真幹熟麽?!


    作為燕家少主,正陽宮首席弟子,他誌向遠大,前途光明,自己的路還很長,別人的路也想試著走走。這麽一個外表正派內心放蕩的非典型流氓,他從來沒有拚命的打算,想著打不過跑就是了,有本事讓她追,追上了就嘿嘿嘿......


    沒想到江莫愁打著打著就拚了命,完全是一副老娘活膩了你陪老娘黃泉雙|飛七日遊的架勢。


    燕不離表示很無辜。他沒想到那一劍真的會刺中,也沒想到對方用了逆轉乾坤,更沒想到死了以後會魂附到江莫愁的身體裏。


    現在可好,自己變成了女人,而且內力全無雙目失明,被一個乞丐當媳婦撿回來,還住在一個四處漏風的破屋裏......這日子再慘點兒就能去拍感動江湖了。


    “那個,老爺子,這兒是哪裏啊?”燕不離問道。


    “嗬嗬,忠洲城,煌神廟。”老乞丐蹲在一旁,癡癡的望著漂亮媳婦,口水一地。


    “您是在哪裏救了我?”


    “城郊的亂葬崗。你被一個草席子卷著扔在墳堆裏,俺瞅著還有口氣就背回來了。你是不是被夫家趕出來的?咋人沒死就給扔了呢?連口棺材也不給。”


    燕不離有些奇怪,忠洲離九龍窟距離不短,一定是有人出手相救。可如果當時江莫愁還有一口氣在早就被正道中人滅口了,若是鬼門之人救了她,為什麽又丟棄在亂葬崗呢?


    還有自己為什麽會附體到江莫愁身上?是不是逆轉乾坤出了什麽問題?


    腦子裏有太多的疑問需要解決,但當務之急是恢複功力,再另行找人想辦法。


    被子裏的女人利索的爬了出來,在破廟裏盤膝而坐,凝神靜氣開始吐納......


    老乞丐不敢打擾,安安靜靜的蹲在旁邊。口水無聲,歲月靜好。


    一炷香後,燕不離崩潰了。


    魔門心法和正道不同,真氣運轉的方式也大相徑庭,他撞了好幾堵南牆才發現江莫愁竟然封住了自己一半的穴道!


    也就是說在九龍窟對決當日,這女魔頭隻用了一半的功力來對付自己,而且死到臨頭都不肯解開封印,反而選擇了禁密之術。最終倒行逆施,魂飛魄散......


    ——“莫愁亦是愁,愁思化江流。江斷愁不斷,斷者將莫愁。”


    斷者......江莫愁。


    燕不離睜開眼,額上冷汗淋漓。


    原來九龍窟洞底對決那日,江莫愁不是來應戰的。


    她是來自殺的。


    和喜愛在公眾活動裏露臉的正道雄傑不同,魔道的首腦們通常是半遮半掩、低調神秘的畫風。比如池月,職位鬼門宗主,出身無人知曉。年齡猜不到,性別看著辦,愛好宅到死,吃飯沒節操。


    他常年的活動範圍僅限於鬼門宗的核心領地,準確的說就是碧落穀中,黃泉殿裏,從臥房到飯廳再到密室總共三個巴掌大的地方。


    有點誌向的蝸牛都比他有追求,起碼也換三室一廳的殼了。


    懶癌晚期固然不幸,腦殼有疾才是沒救。池月當初打著甩手掌櫃的算盤上位,卻憾然發覺門下跑堂的小二委實不夠。於是池宗主“大發慈悲”的收養了一群孤兒,偶爾拋點兒食,扔幾本秘籍......


    這群孩子也是命硬,不僅沒被餓死玩壞,還像小狼犢子一樣長得茁壯。看到弟子們成人的成人,成狼的成狼,池老魔也就放心了。他迫不及待的將一幹事務拋了出去,交由其中最出色(最能吃苦耐操)的四人照管。


    鬼門之中,戒度森嚴,等級分明,宗主座下設有法尊。


    許是池月覺得碧落穀屬木,五行當中,水潤木生,是以給弟子賜名一個比一個水。四大法尊更是以江河湖海為名:首尊江莫愁、高尊河不醉、中尊湖澈丹、末尊海上飛。


    除了江莫愁,另外三隻外出任務從不報全名......


    首尊是鬼門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再加上那一人又是個不管事的,所以從實權意義上講,江莫愁是魔道頭號人物。而按江湖威望上說,她十八歲時連斬九大門派高手,霸占武林懸賞榜首五載有餘。再就殺人數量上看,她手下的亡魂多到投胎都得搖號。


    就是這樣一名經驗豐富操作一流的女魔頭,竟然栽在了正陽宮燕不離手中......一個靠關係混到首席的弟子,出道不過兩年的毛頭小子。


    所以九龍窟傳來消息時,鬼門眾弟子連帶看門的狗都不信。


    但不信歸不信,該稟報也得稟報。一想到要麵對那位隻在飯點露麵的宗主大人,湖澈丹深深的蛋疼了。


    碧落穀,黃泉殿。


    秋風攜著桂香,撥碎一池月光。


    穿著玄色輕袍的人正坐在桌前,慢條斯理的吃著瓷碟中金黃如玉的桂芝卷。


    每年仲秋時節,後山的月桂樹便會開出漫山遍野的金色花海。江莫愁喜歡連夜將花采下,陰幹後裝在黑陶罐裏,再用桂花蜜封存起來,等到中秋佳節那天便能做出香甜可口的佳肴。


    碧落穀的劉廚子還記得,這位女魔頭第一次做桂芝卷時,那雙殺人如麻的手在案板上支左詘右,顯得格外笨拙。卻幹淨如玉,沾滿桂香。


    銀筷在青瓷碟的邊緣輕輕頓了頓,池月問道:“還有嗎?”


    河不醉到塞外收拾那群不交保護費的沙匪去了,中尊湖澈丹和末尊海上飛本來一直悶頭站在殿外,突然聽到宗主出聲還嚇了一跳,連忙應道:“有有有,廚房那裏還蒸著,馬上出籠!”


    “她做的,還有嗎?”池月吃的是幾天前剩下的桂芝卷,江莫愁過完中秋便出穀去九龍窟赴戰約了。


    中尊小心翼翼的說道:“宗主節哀,江首尊她...已經不在了。”


    池月笑了,長眉舒展如裁柳:“你又在扯淡。”


    湖澈丹立刻九十度垂下頭。海上飛本來伸著脖子想說一句,被他狠扯袖子拽住了。


    夜色漸濃,燭影搖曳。黃泉殿裏再一次陷入長久的死寂。


    就在兩位法尊心驚膽戰、汗濕重衣的時候,座上的玉麵閻羅終於開了金口,語氣冰冷:“桂芝卷怎麽還沒好?”


    湖澈丹、海上飛:“......”


    又是兩碟美食下了肚,結果把宗主大人吃齁了,趕緊又灌了一壺桂花釀,總算混了個酒足飯飽。池月放下酒盞,站起來晃悠悠的邁出了黃泉殿。


    “咣當。”兩隻法尊的下巴齊齊落地。


    要知道這死宅男已經快二十年沒走出過他的神之領域了!


    “糟糕,宗主受刺激過重,是不是瘋了?”海上飛問道。


    湖澈丹沒空答茬,他雙手捂襠,踩著小碎步跟在池月屁股後麵喊著:“宗主您慢點!小心腳下,前麵是荷塘......誒呀那邊是懸崖!”


    秋風颯颯,玄袍獵獵,池月袖手立於崖上,整個人幾乎要融化在漆黑的夜裏。


    “中尊聽令,點齊五百人馬,明日隨本宗下山去北蜀,冰心閣的債也該收了。但願......那老東西還沒死。”


    “屬下遵令。”


    “順路......”池月淡淡合上眼,“把正陽宮端了罷。”


    “是!”


    ******


    “媳婦,俺今天買了肉餅,還偷了一個雞子!好好給你補補身體!”


    燕不離被老乞丐的聒噪吵醒,已經懶得和他糾正稱呼了。


    反正現在既廢也瞎,有個人樂意伺候他吃喝就忍了吧。男子漢大丈夫,為了肉餅要能屈能伸。


    “打聽到了嗎?聽春雨的阿蘿姑娘?”


    “唉,人家沒讓俺們進門,條子遞進去了,你那位阿蘿妹妹一準兒能瞧見!”


    燕不離道了聲謝。


    他現在不敢隨意和以前的朋友聯係,畢竟都是正派弟子,哪個瞅見他頂著江莫愁的臉肯定都是刀劍招呼,還不如找找不通武功的紅顏知己,起碼小命得保。


    “唉,客氣啥!都是自家人!”老乞丐遞過來一張肉餅。


    某人很憂鬱:“大爺啊,雖然說這個救命之恩當以身相許。可我那個...情況特殊,真不能嫁給你。”


    “咋了?你是不是嫌老頭子窮?”老乞丐昂起頭來。


    “那不能!”


    “嫌我老?”


    “也不是。”


    “我醜?”


    “沒事我瞎。”


    老乞丐不樂意了:“那你說咱倆有啥不合適的?”


    性別不合適......燕不離心裏碎碎念。


    “大爺,我是江湖中人,仇家遍天下。現在又雙眼俱瞎,武功全廢,實在不想拖累您啊!”


    “誰敢來俺就用打狗棒給他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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