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八。


    江陵城,梅山寺。


    晨光如金,淡掃雲台,細描門楣。梅山之下車馬粼粼,香客如織。各方文人士子、遊員客商皆絡繹不絕的往寺裏湧入。


    臘八節是本師佛祖成道之日,每年的這一天,梅山寺便會廣施佛粥、弘法利生,江陵的善男信女們也會來焚香誦拜、祈福求願。


    “一陽初夏中大呂,穀粟為粥和豆煮。盈幾馨香細細浮,堆盤果蔬紛紛聚。共嚐佳品達沙門,沙門色相傳蓮炬。應時獻佛矢心虔,默祝金光濟眾普。”聲聲誦喝自大雄寶殿裏傳來,如風中的雪瓣一樣悠悠蕩蕩,輕輕飄灑進寺院東側的梅園裏。


    此時正值臘梅噙雪,寒蕊傲霜之季。然而不知為何,滿園的梅樹或粗礪或瘦骨,竟然無一抽苞綻蕾。少了燁梅幽香之襯,便使得這遍地白雪倍加蕭冷,立在疏林之中的人也倍顯寂寞。


    林正玄低頭瞅了瞅自己臃腫的綠襟棉襖,頓覺失策。


    他應該穿一身飄逸的青衫雲袍,挽黃玉帶,束紫金冠,腰懸七星橫霜劍,背後再搭上瑞雪寒梅之景......嘖,說不定就能唬得某個小沙彌回心轉意。


    當然,那前提是老天給臉,他也有錢。==


    梅樹下的僧人穿著緇色海青,容顏如玉如琢,肌膚欺霜賽雪,鳳目微垂,薄唇緊抿。長眉和睫毛上沾染著細鹽一樣的雪糝,額角一朵殷紅的五瓣梅花灼灼盛開,鮮麗奪目。


    縱然他一副端莊肅然、身不染塵的模樣站在那裏,但就憑這張出門就惹人撞樹的臉,怎麽看怎麽像個妖僧......


    妖僧此時垂著頭盯著地麵,隻吝嗇的給了林正玄一個光溜鋥圓的腦殼。


    “梅雪,我知道你舌頭已經好了,你就不能和我正常的說次話嗎?”


    “施主,小僧法號無梅。”


    “好好好,無梅小師傅,你真的打算斷絕紅塵六根清淨,青燈古佛了此殘生嗎?”


    “是。”


    林正玄立馬從腰後掏出一壺女兒紅,扒開塞子使勁兒聞了聞,一臉陶醉:“真他媽香!”


    殷梅雪:“......”


    對方又從懷裏拿出一包油紙裹好的烤雞,撕下一隻黃澄澄、油汪汪的雞腿,美滋滋的啃了起來:“聞著熟悉吧?從落鳳街王寡婦那兒買的......她還記著你呢。”


    殷梅雪:“......”


    “哦對了,我這兒還有子慕姑娘、桃染姑娘、阿笙姑娘和......咳,顏秋公子給你的情書。”


    殷梅雪:“你怎麽知道是情書?拆信看了?”


    “我是那種人嗎?都是風太大吹開的......”


    “......”


    殷梅雪歎了口氣,雙手合十呼了句佛號:“阿彌陀佛,塵緣已了,不必強求,林施主還是請回吧。”言罷轉身走向疏落的梅林深處。


    了個屁啊了!這麽多誘惑都能抗住,殷梅雪你怎麽不立地成佛啊?林正玄把臉往雪地裏一扔,抬腳跟了上去。


    “施主何故跟隨小僧?”


    “我不認識路。”


    “施主要去哪裏?”


    “你心裏。”


    “阿彌陀佛,雖說出家人不能打人,但貧僧不介意為你破戒一次。”


    “小師傅別衝動!我是......要去喝臘八粥!”


    “請自去齋堂領粥,出門左轉左轉再左轉,走好不送。”


    “那不又回來了嗎?你拿我當燕不離忽悠呢!”


    齋堂前麵領佛粥的人已經排起了長龍,殷梅雪把他扔在那兒就去了前殿。做為廟裏的吉祥物,無梅小師傅可是很忙的。


    話說自從某人在梅山寺出家,寺中的香火就格外旺盛,尤其是來進香的女客,比以往多了一倍有餘。


    大家皆知無梅師傅不喜說話,但他隻要往功德箱旁邊一站,那香油錢便一天天水漲船高,喜得方丈快把他奉為多寶天王了。


    林正玄在隊伍裏排了許久,總算領到了一碗臘八粥。


    這寺裏的粥是用蓮子、紅棗、薏仁、雲豆、白果、黍米、白糖、花生八種東西熬製的,要在鐵鍋下架起溫火,煮上整整一夜,方能甜軟潤滑、十裏香飄。


    齋堂裏早已人滿為患,林正玄便端著碗找了個牆角喝了起來。熱氣騰騰的佛粥一入腹,整個人都變得暖和了起來。


    “唉......”可是心還是拔涼拔涼的。


    那一夜殷梅咬舌尋死,幸好救治及時才沒喪命。但這人蘇醒後就變得格外消沉,因為舌頭有傷口不能言,林正玄亦不敢多說,一路上默默照顧了他兩個月,怎料這貨傷一好就跑到梅山寺出家了。


    林大俠憋屈啊,三千兩買來個暗戀自己的兄弟,結果還沒攥熱乎就他媽跑了!


    “阿彌陀佛,施主喝著如此香甜的粥怎麽還唉聲歎氣的?”牆角的另一麵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


    林正玄探過頭,發現是一個靠在牆根兒的癩頭和尚。


    和尚很老,滿臉的皺紋如同龜裂的黃土地,一對白眉長垂至耳,兩隻大耳長垂至肩。他穿著髒兮兮的杏黃僧袍,外罩一件灰撲撲的夾棉比甲,正眯著眼懶洋洋的曬著太陽,偶爾把手伸進懷裏,捉出一兩隻虱子放生......


    奇怪的是這和尚雖然邋遢,但身上沒有絲毫惡臭,反而散發著一股清淡的檀香。氣息吐納也格外綿長隱逸,他若不出聲,林正玄壓根不會覺察到此人。


    媽的,自己這是遇到少林掃地僧那種傳說中的高人了。


    林正玄好奇的問道:“大師,管開釋不?”


    老和尚慈眉善目,含笑點頭,伸出一隻手攤在他臉前:“五兩一次。”


    林正玄:“......”


    “罷了,善巧方便,你手裏的粥也行。”


    簷冰消融,墜簾如淚。


    青苔半染的牆根下,林大俠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粥進了對方的肚子。


    “年輕人是為情所惑吧?”老和尚用油糊糊的袖子揩著嘴道。


    “對對對,您怎麽知道的?”


    “你要是為錢所困老衲也沒轍啊,貧僧都貧一輩子了也沒想到招兒呢。”


    “......”


    老和尚慢條斯理的道:“小施主還是先說說和那姑娘怎麽認識的吧?”


    “他不是姑娘。”


    “嘖,斷袖?”


    “怎麽說呢?以前是他斷我不斷,現在是我斷他不斷......他如今是想和我斷了,但我不想和他斷,反正就是當斷不斷,似斷非斷......”


    老和尚皺著眉,沉思良久才道:“要不...貧僧把粥給你吐回來成不?”


    林正玄:“......”


    “你們紅塵中人就是愛把事情搞得複雜,凡是問心則已,你喜歡那個人嗎?”


    林正玄托著腮,吞吞吐吐的問道:“其實我不太懂,什麽叫喜歡?”


    “不可說。”老和尚搖搖頭,“說得清的,便不叫情。”


    “我也想不通,同為男人,如何會對他生出男女之情?這是不是一種病啊?”


    “容貌美醜皆為皮下白骨,男女老少卻又有何分別?”老和尚往牆上一指,“倘若真心所屬,他就是化作一棵樹你也喜歡。”


    林正玄抬起頭,便見一條清瘦的梅枝探過牆頭,在寒風飛雪中輕輕顫抖。


    是啊,如果殷梅雪是個女人,他當時還會猶豫嗎?


    內心所懼怕的,也不過是這天地人倫、世事綱常。所以才會逃避,才會自欺欺人,才會以為自己真的不喜歡,真的能放下。直到那個人咬舌自盡,斬斷青絲,站在紅塵之外再也不肯轉身......林正玄才幡然醒悟,原來自己承受不了這種失去,這比他媽丟了三千兩都難受!


    “可是大師,他如今心如死灰,已經在貴寺出家了,我要如何挽回?”


    老和尚咳了起來,沒看出來這貨是來挖牆腳的。


    “這老衲倒是要問問,小施主說的是敝寺中的哪位僧人啊?”


    “他也是剛來不久的,法號無梅。”


    “什麽!你就是那個騷擾我弟子的浪蕩子?!”


    “我靠!你就是那個給他剃度的缺德住持?!”


    ******


    殷梅雪像猴兒一樣被人圍觀了整日,打掃過前殿又上罷晚課,回到僧舍時已經身心俱疲。


    他從前以為做和尚應當是件清閑的差事,沒想到這出家人早起晚歇,誦經禮佛,忙起來時也是腳不沾地的。


    不過忙碌些也好,免得他無事可做,總是胡思亂想。


    做為梅山寺的吉祥物,他有幸分得一個單人寮房。清清靜靜一間禪室,簡簡單單一席被褥,方方正正一張木桌,幽幽幢幢一盞孤燈。獨坐其中,無言吊影。


    ——“無梅小師傅,你真的打算斷絕紅塵六根清淨,青燈古佛了此殘生嗎?”


    那人眉間覆雪,眼底燃憂,仿佛在遙望一道無法跨越的天塹,一個無法解開的謎題。


    殷梅雪認識林正玄這麽久,也從未見他憂慮過什麽。此人才思敏捷、心腸鬼譎,武功是江湖四狼裏最弱的,腦子卻是最靈光的,無論遇見多少難關險隘都能迎刃而解......誰知今日卻連出臭棋,栽在了自己手裏。


    他笑著搖了搖頭,熄燈上床,合被而眠。


    世事紛繁,豈是樣樣都能靠智慧解決的?倒看那家夥明天又出什麽幺蛾子來招惹他。


    屋外忽然有人敲門:“無梅小師傅,你睡著了嗎?”


    殷梅雪翻了個身:“睡著了。”


    林正玄:“......”


    沒一會兒外麵又傳來一曲幽咽的簫聲。


    那簫聲如泣如訴,淒婉哀絕,也不知吹簫的人是三歲死了爹,還是四歲沒了娘......


    隔壁有僧人砰砰拍牆:“無梅啊,大晚上的別吹簫了。”


    殷梅雪咬牙切齒的下了床,打開門就將牆根兒下的某人拽進了房。


    林正玄嚴肅的撣著破棉襖的衣角:“小師傅有話好說,別動手動腳的,讓人看到了容易誤會。”


    殷梅雪深吸口氣,默念了無數遍“不可殺生”,才算“心平氣和”的開口:“阿彌陀佛,施主深夜來訪,有何要事?”


    “我來要債啊。”林正玄翹著二郎腿坐到桌旁,將燭燈點了起來。“無梅小師傅欠我的三千兩什麽時候還啊?”


    一文錢尚能難倒英雄漢,三千兩足以碾壓殷梅雪。


    他頓時糾結起來:偷功德箱會不會被打死?


    某人笑眯眯的望著他:“當然,我也不是不通情達理的人。小師傅若是手頭拮據,這錢債嘛......肉償也是可以的。”


    “阿彌陀佛。”殷梅雪閉目合十,神態漠然,“施主請自重,出去請右滾,記得帶上門,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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