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身孕的人大多嗜睡,燕不離一覺醒來已近黃昏。被水煙和寒煙伺候著用罷晚飯,他覺得胸口有些發悶,便趁著天光尚亮出去散步消食。


    池月並未軟禁他,隻是一但離開望鄉樓便會有侍衛跟隨身側,既有監視之意,也負護衛之責。


    其實以現在的狀況,他不敢跑,也跑不動。


    兩個盡職的丫鬟生怕女主子著涼,所以每次出門都將他裏三層外三層的裹成了球兒。別說跑,邁條腿都像鴨子打擺,一步一晃。


    於是常有弟子在望鄉樓附近看到,一隻胖滾滾的白毛鴨從雪地裏慢吞吞的扭過,前頭有四人拿著掃把神速的清雪開道,身後還跟著兩排莊嚴整齊的黑衣帶刀護衛。一路走來霸氣騰騰、聲勢浩蕩,所過之處千山鳥盡、萬獸無聲......


    某人表示這麽遛彎兒實在壓力略大,所以當他逛遊到芥子峰的時候,便讓護衛在奈何院外等候。


    護衛長略一猶豫也便應了。畢竟這院子不大又設了圍牆,人進去還能飛了不成?再說這貨笨重得和灌水鴨似的,就是插上對翅膀也撲騰不出三米......


    燕不離站在階上,抬起臉望著門頭還未撕下的大紅喜字,輕輕吐出一口白霧,緊了緊身上的狐裘領口,推門而入。


    院中一切如舊。庭樹已枯,但枝頭仍披掛著紅綢綠帶,地上的積雪未經清掃,如棉絮般白白厚厚,鋪落滿園。一行腳印自門口延伸到深處,腳印的盡頭是個醉臥在石桌上的人,和橫七豎八躺倒一地的空酒壇。


    池月並沒有興趣喝酒,隻是被腹內的織心啃得難受,所以才用酒將那幾隻蟲子灌暈,而他自己也在牛飲了幾壇陳釀後撐不住醉了。他睡得不沉,一聽到咯吱咯吱的踩雪聲便驚醒了,抬起頭見到來人,迷蒙的眼中不禁透出一絲光亮:“莫愁?”


    燕不離腳下一滯,停在了原地。


    “你回來了......”對方醉醺醺的站起來,笑容溫柔的抱住他,又捏了捏,“咦,胖了?”


    廢話,你捏的是第二層棉襖,還沒掐到餡兒呢。


    燕不離皺著眉推開他:“哥們你認錯人了。”


    池月踉蹌著退出兩步。晃了晃頭,眼中一清,麵色頓時僵冷,口氣生硬道:“你來做什麽?”


    “我來看是誰在借酒澆愁,緬懷故人啊。”


    “滾!”


    麻痹,偷念舊情人還敢凶老子,信不信我虐你兒子?!


    某人當即捂著肚子一彎腰:“誒喲。”


    池月連忙上前扶他:“怎麽了?”


    “吃多了撐得慌。”


    “......”忍下抽他的衝動,池月咬著牙數落道:“你知不知道自己有身子?這麽冷的天跑出來做什麽?!要是出了岔子信不信本宗...”


    “誒喲。”


    “好好好......我不說了。你趕緊滾回去,以後不要來這裏,莫愁的東西你也別碰。”池月轉過身去。莫名其妙的,看到這個人他就覺得心煩意亂。


    “好啊,我還不樂意進危房呢。”燕不離直起身,目光幽幽的望著那個冷硬的背影:“不過,生完孩子之後你要如何?殺了我,還是永遠囚禁在望鄉樓裏?”


    “......”


    “等這孩子長大了,你是不是也要瞞著他一輩子?”


    “......”


    “江莫愁是我殺的,或者說她本來就是想自殺的。不管怎樣人已經死了,你為何還要自欺欺人?”他涼涼笑道,“池月,就算你關我一輩子,我也永遠變不成江莫愁。”


    活人永遠爭不過死人。他不爭也不求,卻終究無法容忍對方把他當做另一個人的影子。


    不想那雙眸子望著自己的時候總像在望著別人。


    不想再聽到“莫愁”這兩個字。


    他受夠了。


    池月緩緩轉過身,拳頭在袖子裏緊緊攥起:“我沒有把你當成她。”


    燕不離神情一動,正要走上前去,就聽到下一句如兜頭冷水般潑了下來。


    “你連她的一根頭發都不配。”


    池月拂袖而去。


    燕不離僵立在原地,被對方衣角帶起的冽風擦過臉頰。


    這一次,是真的疼了。


    池月大步流星,沒走出多遠就聽到身後又傳來一聲“誒喲”。


    “你還有完沒完?!”他不耐煩的轉過頭,卻看到那人真的捂著肚子跪在了地上。


    “不離!”心頭瞬時慌亂成麻,一個箭步衝了過去:“怎麽回事?!”


    “惡心想吐.....嘔....哇.....誒臥槽!對不住啊宗主......”


    池月垂眼看了看滿身的穢物,忍不住也側過頭吐了起來,隻不過他吐的全是酒。


    燕不離安靜的蹲在一旁,默默的等某人吐完,眨著眼問道:“咦,宗主您也懷了?”


    池月額上暴起一條青筋,深吸了口氣,忍耐著道:“你沒見過酒後醉吐的嗎?”


    “我見過酒後吐真言的。”燕不離笑眯眯的望著他,“你方才......叫我什麽來著?”


    “......”


    “乖,再叫一聲聽聽。”


    “姓燕的你是不是活膩了?!”池月揪住他的領子吼道,“別以為懷孕了就能蹬鼻子上臉。真說起來,這孩子也是本宗和江莫愁的血脈,和你沒有半點幹係!”


    “和我沒關係?那他媽老子在床上沒出力?十月懷胎不吃苦?生孩子時不受罪?”燕不離當即炸毛,“好啊,既然和我沒關係,那老子就他媽不生了!”


    “你敢?!”池月暴怒的鉗住他的爪子,“本宗說過,若這孩子不能平安出世,你全家都要陪葬。”


    “你混蛋!”


    “我要真是混蛋就把你四肢打斷和畜生一樣鎖起來,到時候你不想生也得生!”池月狠狠的瞪著他,“燕不離,你別逼我......”


    對方眼圈一紅,兩道淚水忽然就落了下來。淚珠砸在他手上,燙得灼人。


    “......”池月趕緊鬆了手。媽的,說說而已,這怎麽也能嚇哭了?


    燕不離眉頭緊鎖,蜷著身子低下頭去,看著自己的眼淚在雪地上砸出了兩個濕潤的小坑。


    宗主大人幹咳一聲:“喂,你是不是男人?有什麽好哭的?”


    “老子也他媽不想哭,但是我肚子好疼......不會才一個多月就要生了吧?”某人捂著腹部,嗚嗚抽噎道。


    池月大驚失色:“什麽?!你不是又玩笑吧?”


    “怎麽會?人家可是正經人兒......”


    池月扒開他的披風一看,才發現裙底已經染上了血洇,一瞬間就被攥緊了心髒。他急惶惶的將人抱了起來,衝院外一聲高吼:“給本宗死個人進來!”


    護衛長二話不說從隊伍裏揪出一個,麻利捅了一劍扔進了門裏。


    暗衛就是這麽耿直,嚴格執行命令,一字不差。


    “蠢貨......”池月氣得腦袋發懵,“去把黃長老、樂閣主還有穀裏的大夫統統帶過來!要快!”


    “是!屬下遵命。”


    “活著帶過來!”


    “是!”


    池月抱著人掠至房前,一腳踹開門進到屋中。將對方小心翼翼的放到床上蓋好被子,緊張的問道:“怎麽樣?能不能撐得住?”


    “應該...死不了.......”燕不離忍著腹部傳來的疼痛,麵色發白的望著他,“換個地方吧。”


    “不用。”


    “這是江莫愁的床,弄髒了不好。”


    “閉嘴。”


    對方立馬就閉了嘴,不僅閉了嘴還閉上了眼。


    池月頓時慌了,撲過去拍著他的臉:“喂喂喂,你別暈。大夫快來了,再堅持一會兒。”


    燕不離臉被打得啪啪響,頓時惱怒的睜開眼瞪他。


    池月大鬆口氣,皺起眉道:“你沒事合什麽眼?要嚇死本宗嗎?”


    “......”


    “還疼不疼?”


    “......”


    “說話呀。”


    “是你他媽讓我閉嘴的!”燕不離沒好氣的道,“我不管,反正老子不在這兒呆著。”


    “別胡鬧,等你胎穩了再挪地方。”


    “明明是你自己說的,我不能進這裏,不能碰她的東西!”


    媽的這東西好記仇......池月痛苦的扶住額,歎了口氣道:“都這個節骨眼兒了,你就別惦記著打本宗的臉了成不成?”


    燕不離想樂,但一提氣肚子就抽痛,笑聲一出口就變成了嘶吟。


    聽到那病貓一樣虛弱的叫喚,某人心頭仿佛被紮入了一根尖針。池月站在床邊,第一次感覺到一種無措的恐懼,不知道是該碰他還是不能碰他。


    被子裏卻伸出一隻手,主動拽住了他垂在身側的長袖。


    “池老魔......”清澈的眸子裏閃動著意味難明的波光,“如果孩子沒了,你會......殺了我嗎?”


    池月沉默的俯視著他,仿佛能透過那雙幽瞳望見身體裏的靈魂,一個完全不同於江莫愁的靈魂。


    燕不離許久未等到回應,懸著的心便漸漸沉入穀底。右手微微一抖,順著玄袖上的銀錦紋路無力的滑落下去......


    一隻手突然抓住他垂下的腕子。


    池月掌心微涼,隱隱帶著一絲輕顫,卻如同懸崖上方伸來的最後一絲希望。


    “本宗不會殺你。”


    “......真的?”


    “嗯,我想明白了。”對方忽然露出一絲惡劣的笑容,“若真是莫愁的話,生太多我會心疼。你一個大男人就沒事了,孩子沒了可以再生,生上十個八個的給本宗玩......”


    燕不離兩眼一翻,直接暈死在床上。


    池大爺我錯了,我特麽真錯了,您還是大慈大悲的殺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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