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廂裏兩個人像被點了穴一樣,仍保持著先前僵硬的姿勢。池月拄著雙臂,滿眼通紅的俯視著身下的人,血色的潭眸裏波光明滅。


    燕不離顫巍巍的睜開眼,緩慢的轉過臉,震驚的看著頭側盤子大小的裂洞,難以相信自己還活著。


    他應該是這世上唯一一個打傷池老魔還能不死的人吧。


    “莫愁,”池月忍著怒氣閉上眼,喘息仍有些粗重,“你總該告訴我為何非要救那個丫頭吧?”


    “因為她如今和我一樣無爹、無娘、無家,若是再和我一樣武功俱廢......”燕不離小心翼翼的答道,“......我隻是不想再看到和我一樣的人了。”


    “隻是這樣麽?”對方忽然苦笑起來,“為何如今的你,讓我完全不認識了呢?”鬼門第一殺手江莫愁,何時生出同情心這種東西了?


    燕不離聞言心中一緊,咬了咬唇道:“或許,宗主從來不認識江莫愁......”


    對方表情凝固,瞳孔針刺般地一縮,仿佛兩汪潭水瞬間幹涸。良久的靜默之後,池月終於啞著聲音說道:“是啊,這麽多年,我從沒試著了解過你。”


    他隻是把她當成了自己最利的那把刀,她也習慣了接受一道道冰冷的命令。


    誰都沒有意識到,江莫愁其實也隻是一個人,一個有血有肉,會哭會笑的人。她也應該有喜惡,有哀樂,有害怕和疲倦的時候......


    現在這個人終於恢複了原本的個性,雖然不那麽討喜,可也終歸是件幸事。


    難道自己還要再度磨掉她的性情,雕琢回那個冷血無情的殺手嗎?


    “不要急,你的武功沒有完全失去。”池月微微咳嗽兩聲,歎了口氣道,“等回到宗門,我幫你解封穴道恢複內力,在這之前不要輕易動怒。”


    燕不離無語的白了他一眼,老子哪回生氣不是因為你?!


    覺察到那雙魔爪又摸向了自己的腰側,燕不離真心想扇他一耳光。未來得及動作,對方卻迅速把手抽了回去。


    一枚雞蛋大小的血紅圓珠靜靜躺在池月的掌心裏,在昏暗的車廂內散發著幽幽熒光。


    鳳血珠。


    經過一段時間的藥蒸調理,燕不離的眼疾已無大礙。隻是池月仍堅持讓他帶在身上,說是此珠活血養神、宜生健體。


    雙手握著珠子,池月背靠車壁,合目盤膝運起功來。


    他原本一直將吸來的陰火之毒強壓在體內,而方才與三劍客一戰動了真氣,再加上被這女人當胸拍了一掌,頓時壓製不住毒性了。


    更不巧的是,無生無滅的反噬也在這個時候發作起來,肺腑之中像潑了一鍋熱油般滾燙火辣,心脈深處仿佛有成千上萬隻螞蟻在瘋狂的啃噬,若是尋常人早就趴在地上哭爹喊娘了。


    可池月他無爹無娘,更不知眼淚為何物。唯有咬緊牙關將逆行的真氣迫回丹田,再將肺髒和經脈中的火毒一點點逼出來。


    燕不離慢慢坐起,悄悄打量著那個打坐調息的男人。見他雙眼緊閉、唇色發黑,頓時心中暗喜,虔誠的祈禱這貨快點走火入魔。==


    不多時,池月額上慢慢布滿了豆大的汗珠,晶瑩剔透如晨露雪珠。一顆接一顆沿著他眉心的川痕悄然滾落,緩緩滑過美玉般秀挺的鼻梁,戀戀不舍的墜入塵埃。


    第十七顆汗珠跌落的時候,那雙闔住的睫毛終於微微一顫。


    池月睜開雙眼,長長舒了口氣。攤開雙手,那顆珍寶奇珠已經變得烏中帶紫、慘淡無光。


    “可惜了......”他擦了擦汗,有些遺憾的望著鳳血珠,若有所思道,“要不上層紅漆再還給南涯的老頭兒?”


    燕不離:“......”你怎麽不抹點雞血呢?


    馬車外的眾人終於看到他們的老大和老二走了出來,頓時群情激動,紛紛致以崇拜的目光。


    湖澈丹踩著露了個大拇指的鞋顛顛兒跑上前,馬屁拍得格外順溜:“宗主神猛,首尊威武,屬下佩服!”


    池月、燕不離:“......”


    “把車卸了,我們騎馬上路。”


    “是!”


    那兩匹踏雪已經在地上跪了半天,現在終於解放壓迫,站起來做馬了......


    燕不離卻不開心了。


    “宗主,屬下會騎馬。”


    身後淡淡哦了一聲。


    他轉過頭道:“那為何你我非要同乘一騎?”


    池月緊了緊韁繩,絲毫沒有放某人下去的意思,反問道:“你還想不想那丫頭活著了?”


    “卑鄙!”燕不離掃了眼後麵被烏鴉男帶在另一匹踏雪上的嶽卓,忍不住罵道。


    “無恥!”


    “下流!”


    池月穩穩坐在鞍上,猿臂一攬身前人的腰,猛地往懷裏一抱,白衣美人便整個貼在了他胸前。


    驟然感覺隔著衣服頂到了一團火熱的硬灼,燕不離頓時渾身一僵、菊花一緊。


    “再不老實,本宗就把剛才沒做完的事繼續做完。”某人提槍威脅道。


    燕不離欲哭無淚:“老色魔,你這樣考慮過馬的感受嗎?”


    池月咬著他的耳朵輕笑:“沒事,回去我就殺了它滅口。”


    踏雪一號幽怨的回頭鄙視了一眼。


    摟緊懷裏的人,池月瀟灑的一抽鞭子:“——駕!”


    身下的馬兒豁然騰起,四蹄如風,長鬃飛揚,如閃電般掠過眾人。載著一黑一白兩道身影,踏過川流不息的滾滾紅塵,向遠方延綿的蒼青山穀飛奔而去。


    護衛們愣神之間,又見一騎緊跟著狂掠而過。湖澈丹在馬上震得顫抖的聲音回蕩於空際:“宗主......您.....跑錯......路了!”


    策馬行了半日,鬼門眾人終於到了碧落穀口。池月停韁勒馬,搖了搖某個睡了他滿懷口水的家夥,輕聲道:“醒醒。”


    燕不離迷迷糊糊的坐直身,抬眼四望。隻見一雁入秋,萬花川穀。青環楚嶂,紅半溪楓。綠野山嵐之中,隱約得見樓閣幢幢,亭台渺渺,恍若東方仙境。碧落晴空之上,入目正是霧海霞田,風卷雲耕,又如世外桃源。


    這裏就是鬼門宗的心腹之地?


    燕不離還以為像池月這種魔頭,應該住在鬼氣森森、不見天日的老山洞窟裏才對......


    進了碧落穀便見一道巨大的玄黑山門,門頭正中所雕的“鬼門”古篆已被千年歲月侵蝕得模糊難辨。一棵孤獨的老槐沉默的佇立在瑟瑟秋風之中,無言的伸展著光禿禿的枝杈,在那條深入雲山的石徑上刻下蕭疏的身影。


    此處便是擅闖者死的鬼門關了。


    “屬下恭迎宗主神駕,恭迎首尊歸來!”山門後兩排灰衣弟子齊齊躬身迎駕,聲震碧霄。


    此起彼伏的呼聲中,仿佛聽到有人在耳邊低喃:“莫愁,我們到家了。”


    你不是沒有家的孩子,這個美麗又令人畏懼的地方,一直都是你的家......


    燕不離露出一絲苦笑。


    他的家在千裏之外的東都燕府。朱門深院,白牆黛瓦。門口常年蹲著兩尊青石獅子,冬天的時候會在大張的嘴巴上結出剔透的冰淩,小時候愛流口水的毛病就被這倆獅子傳染的。


    他的院子裏植有一棵擎蓋亭亭的白玉蘭,一到春天便銀花映雪,玉燈輝翠。薰風一吹,芳華遍地,香醉滿園。


    還有屋簷下那窩老燕兒,夫妻恩愛卻不孕不育了多年,也不知道今年有沒有好消息......


    站在鬼門關外,燕不離望著那條漫長得仿佛通往九天之上的雲徑,看著那個男人被夕陽勾勒出金色輪廓的側臉,笑容模糊,如魔似神,恍惚間隻覺身在隔世。


    池月回首一望,見白衣女子仍呆立在原地,便抬手一招:“澈丹啊,先將嶽丫頭看押在望鄉樓。本宗和首尊回正殿,你們不用跟著。”


    “是。”


    燕不離回過神,望了望蒼翠中那幢金碧輝煌的宮殿,舉步邁上了石階,跟隨那道濃黑如墨的背影,緩緩走向雲鄉深處。


    秋葉盈目,山風滿懷。兩人一前一後拾級而上,悠然行於霜楓翠穀的錦繡圖卷裏,不知不覺間已經過了半個時辰,卻仍沒有靠近正殿半分。


    燕不離忍不住問道:“是不是走錯路了?”


    池月轉過頭:“我哪兒知道。”


    燕不離胸口一陣沸騰:“這不是你家嗎?”


    “本宗二十年未下黃泉殿,早不記得路了。”對方沒有絲毫羞恥感,反而徑直往前走。


    “喂,都不知道去哪兒就別走了啊。”


    池月老神在在,不緊不慢道:“此路不通退回來便是,總有一條路是對的。”


    等你找對路老子都能入土了......


    燕不離是決計不會相信這個路癡的,他當即轉過身,麵對遠方蒼莽層疊的峰巒溝壑,拚盡全力嚎了兩聲:“有人嗎......嗎......嗎?我們迷路了......了......了!”


    高昂的嗓音驚飛鵠鶴無數,久久飄蕩在空曠的山穀裏。悠悠揚揚,回旋不息。


    碧落穀裏的每一隻螞蟻都知道他們的宗主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燕不離內傷未愈,這一用力頓時扯得肺腑生疼。他咳嗽著捂著胸口,慢慢彎腰蹲了下去。


    看著地上縮成一團的家夥,池月就是想教訓也下不去手了。


    一股溫熱的暖意透過背心傳入體內,燕不離終於舒緩了口氣。未來得及道謝,整個人就被池月抄在臂彎裏,再一次橫抱著向山上走去......


    “宗主,屬下可以自己走的。”


    “宗主,您這樣手臂很容易酸的。”


    “宗主我錯了還不行?”


    “池老魔你特麽放我下來!”


    “不放手老子就大喊非禮......”


    “臥槽——救命啊啊啊!”


    聽見那淒厲慘烈的喊聲,鬼門宗眾弟子集體垂下一滴冷汗,依稀看到了首尊大人被宗主花式吊打的盛景......


    燕不離此刻麵色鐵青,四肢並用,像八爪魚一樣牢牢吸附在玄衣男人的身上,絲毫不敢妄動。


    池月從山頂的縱身一躍實在嚇得他膽破,還以為這老魔要拽江莫愁殉情呢。現在兩人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浪漫又作死的滑行在半空之中,如翔鶴駕雲一般飛向對麵山崖上的正殿。


    “還要本宗放手嗎?”那人的笑聲拂耳而過,遠遠揚落在身後的清風裏。


    “你敢放?!”燕不離氣急敗壞,“敢放我咒你日一輩子瘋狗!”


    “嗯......”對方撫著他炸起的頭發:“是有點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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