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娃,你跟風浪『在一起』過沒有?」


    砰!一聲跌倒的巨響伴隨著玻璃罐、塑膠瓶、蛋殼、鈍物,唏哩嘩啦的散了一地。


    「你……你不要胡說八道,看!辛辛苦苦買回來的東西全被你砸了。」胖美眉坐在一團混亂當中,俏臉漲得通紅。


    「明明是你自己跌倒的,還怪到我頭上來!」玉京子無辜地杵在一旁。她手上的兩袋點心可提得好端端的。


    晴娃手忙腳亂,開始收拾散亂一地的雜物。


    「你沒事幹嘛問這種問題?嚇我一跳。」


    玉京子好心地蹲下來,一起幫忙撿。她沒「變身」之前是晴娃看起來此她年長,現在反倒是她的模樣較為嫵媚成熟了。


    「我好奇嘛。」她觀量的眼光不斷搜尋在友伴赤紅的耳殼上。「看你的反應,應該是有羅?」


    「沒有,沒有,我……我才不像你,我……我不要跟你說了。」晴娃接過她幫忙提的點心袋,忙不迭跑向自己那棟公寓,活像身後有鬼在追。


    玉京子又好氣又好笑。「跟人家分享一下經驗會怎樣嘛?小氣鬼!」


    晴娃回頭向她吐了吐舌頭,閃入大門裏。


    又剩下她一個人了,她百無聊賴地走向中庭花園。嚴冬已過,早春的氣息染上滿庭的青綠,太陽露出半顆臉來,柔媚而不煎熱,是她一年當中最偏愛的氣候。若非擔心中庭裏可能出現人跡,她早變回大白蛇的真身,癱在石椅上享受春光了。


    才下午兩點多而已,真無聊。


    嗬,拗到晚一些,再殺去事務所找夏攻城好了。他下了班可以直接帶她去吃晚飯。她迷上陽明山的野菜了。


    暖陽灑著,神魂飄著,她整個人慵懶舒快,融進草與花織成的香氛裏。


    「噯!你怎麽一個人在這兒睡覺呢?」


    輕徐的笑聲幾乎與微風同化為一體,從她耳畔拂過去,稍一不小心,便要聽漏了。


    玉京子連忙睜開水瞳。一位好眼熟的長發姊姊,亭亭立在她身前。


    玉京子看著那張絕麗的臉龐,眼中閃過一抹茫然。


    她們在哪裏見過呢?


    嗯……記憶中的麵容,好像不是她,卻又像極了她。真要說起來,她卻也抓不住「那張麵孔」究竟長得怎生模樣。


    幾張臉快速從玉京子的腦海略過,有男,有女,有成人,有小孩,還有……還有還有……


    「哎喲,我的好姑娘,求求你,快些好轉起來吧!老爺子擔心得都吃不下飯了。」


    有人在說話呢!聽起來是個中年歐巴桑的聲音,口音很奇怪。是誰呢?


    她合著眼,全身忽然輕飄飄的,無一絲著力之處。


    啊,好舒服。


    緩緩張開眼睛,她看到了。


    真的是個中年婦人,頭上纏著青色的布巾,身上穿著傭仆的藍襖,一臉焦慮。


    「大柱子,大柱子,你再去找個曉事的人來看看。」婦人回頭不知跟誰喊著。


    「不成了,看來是沒救了。」一個小廝模樣的男人走到她病榻前。


    「這怎麽成?她可是千金之軀啊,死我們一堆奴才都賠不起她一條命。」


    啊!看來她現在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嗬!待會兒夢醒了,一定要告訴夏攻城,讓他刮目相看,再不敢「小笨蛇、小笨蛇」的喚她。


    「奇了,以前她在外頭的時候還生龍活虎的,怎麽一接回園子裏來,就病了?」


    原來她病了,難怪全身僵硬,動彈不得,連舉根手指也困難萬分。


    「唉,八成是她天生輕賤命,隻適合在外頭餐風宿露。沒有福分享受富貴。」


    喂,這位大嬸,你的說法很瞧不起人哦!


    忽然間,人潮在她眼前散去,不知何時,一隻小蛇遊了過來,在她周圍盤環不去。


    一開始她有些擔心,這隻蛇兒會不會趁她病重,偷咬她兩口?


    說也奇怪,這蛇兒來了之後,便依戀不走。漸漸的,它的身體開始成長,從小蛇變中蛇,中蛇變大蛇,最後長成一隻神氣漂亮的銀蟒。看著它在園子裏優遊來去,有時甚至鑽出牆外去玩兒,癱瘓無力的她不知有多羨慕。


    「哎呀!不好了,被咬啦!」平地裏驀地響起一聲尖吼。


    「誰被咬啦?誰被咬啦?」」群人雜雜遝遝地擁進來。


    「還有誰?咱們的嬌貴千金被咬啦!你瞧,腳底下給咬了這麽大一個口子。」


    「誰?誰幹的好事?」


    「看這齒痕……是那隻大蟒給咬的。」


    她被咬?可她沒有感覺啊!


    一個衣著華麗的中年男子衝了過來,滿臉怒氣,「你這孽畜,我瞧你來了之後,我的寶貝兒一日好過一日,才讓你留下來替她衝衝煞,沒想到你反而回頭噬主。這樣的畜生,留你何用?來人啊,給我亂棍子打死。」


    不要啊!它沒咬我,我不疼的。


    此起彼落的棍攀打在那隻銀蟒身上,卻比落在她自己背上更痛苦,她想站出去護它,無奈卻全身動彈不得,隻能眼睜睜看著銀蟒在棍棒的擊打之下,漸漸無力,僵直……


    不要!她心口一抽,竟然昏死過去。


    迷迷蒙蒙,不知過了多久……


    醒醒呀,你睡了這麽久,該醒過來了。


    一聲聲嬌美的嗓音,細嚅地,喚著她。


    她睜開眼來。


    是一個長發姊姊,看起來很眼熟,卻又麵生得緊。四周則是綠意扶疏的景致,有點像一間花店,四麵牆上擺滿了花架子,泥土地上陳著幾盆大型盆景。


    醒來了嗎?長發姊姊滿臉溫柔的笑。


    「我不要醒來。」她哭了。「那些壞人殺死我的朋友,我討厭他們,我不要醒來!」


    唉,小丫頭,緣起緣滅,花開花落,這是自然的道理。


    「活著真是一件痛苦的事……」


    生了會死,死後再生,這也是逃躲不開的。


    「我不管!我不要再生了,活著也沒有自由,乾脆回歸寂滅吧!」


    這可不行。長發姊姊露出一臉為難。這樣吧!你喜歡自由,我便讓你自由地選擇要以何種方式來「生」,好不好?


    「我可以自己選擇嗎?」她心中一喜。


    長發姊姊微笑地頷首允諾。


    想了許久,她腦中隻有那隻大白蛇優遊自在的身影。


    「那……我要當一隻蛇。」


    蛇?長發姊姊一怔。


    「對!」她的眼睛桀然生輝。「我要當一隻漂亮的大白蛇。」


    長發姊姊沉吟半晌,終於露齒而笑。好吧,你要當蛇,就讓你當蛇。


    姊姊攤開手,掌心赫然是一隻米白色、呈橢圓型的蛋。


    來,閉上眼睛,把你的意誌集中在眉心之間,貫入這隻蛋裏。待下回破殼重出之時,你便擁有了全新的生命和形體。


    願望即將實現,她反倒躊躇起來。


    「我可以再看一眼,自己身為人的模樣嗎?」


    身為「人」的模樣?長發姊姊的眼中閃過一道迷離的光。


    「不行嗎?」她囁嚅地問。


    嗬,可以的。


    姊姊領著她,來到一潭水塘前。她傾身自照——


    水麵上,先映出一個嬌俏伶俐的小女孩,穿著素雅的鳳仙裝,頭上纏著兩個丫鬟髻,說不出的生動光彩。


    姊姊的指尖輕點了一下水麵,水波蕩漾。


    當池麵平靜時,反映的人影又變了,這回變成一個風華絕豔、婀娜多情的年輕女人。


    原來她長成這副模樣,挺美的呢!


    喜歡嗎?


    喜歡,她好喜歡。她想回頭大喊,驀地發現,呀!她的骨頭怎麽又硬了起來?


    她低頭要檢查自己的手,卻發現,連手腳也都動彈不得了。


    怎麽會呢?她惶急地想叫救命,眼珠子卻動也不能動,隻能直直瞪著水麵。


    水波又蕩漾起來。


    待塘麵平靜時,她,直直望進水中的倒影。


    一挺短幹浸浴在波光裏,幹上漫出三、兩節短枝,綴著深綠色的葉子,葉影與枝幹之間,點飾上幾朵濃碧色的小花。


    人影,卻不複得見。


    她盯著,看著,怔著,良久良久。


    終於,她明白了。原來如此……


    她想起了當年在山林裏的生活,春光明媚,蟲蛇鳥雀為伴。一位住在左近的姊姊常來替她挑蟲除雜草,直到某家的富戶上山野遊,瞧見了她的絕色,趁著姊姊出門在外,命人將她偷偷帶回自家園子裏,反而斷了她的生計。


    她是害病了,害著對山野與友伴的相思病。病裏生,病裏死。


    迷然幻夢了多時,今日方醒轉過來。


    原來嗬,原來她從來就不是大家千金,也不是優遊自在的小白蛇。


    那顆蛇卵,是姊姊凝神幻化出來的,隻為了圓她一個心願;蛇身則是她寤寐懵懂的時候,從著心意而產生的形象。


    她從來就不是蛇呀,才會連扮成一隻蛇也隻像了七分。


    她更不曾「生」過、「死」過,因為她的世界裏,沒有絕對的生與死。唯有隨著日降月升,花開花落。


    她,是一株翠曇。


    ※※※


    「醒醒,別再睡了。」


    輕柔的聲音一如夢裏,徐柔喚著她。


    她張開眼瞼。


    觸目所及,仍然是長發姊姊,仍然是有些麵生、卻又說不出的熟悉之感。


    其他三麵牆,全部是玻璃做成,穿外日陽灼烈,分明是盛夏的光景。牆外的街道平凡無奇,五層樓的騎樓建築沿著路旁一字排開,宣到轉角的地方為止。柏油路被盛陽曬出蒸騰的水氣,大街上卻安靜異常,一點兒人車也沒有。


    她眨了眨眼,心中愁憾難遣。


    「你的心願一樣一樣達成了,當過蛇,也成過人,怎地精神還不爽健?」長發姊姊拿著噴水器,替她洗去一身的紅俗塵埃。


    這一切隻是黃粱一夢?她頓了許久,終於沮喪地問出:連夏攻城也是虛幻不實的?


    「嗬,這一遭紅塵之行自然是真的,夏攻城也是真實存在。」長發姊姊輕拍她的枝葉,猶如撫慰傷心的小妹妹一般。「隻是,你的本相乃為翠曇花精,卻忘了自己,反而一忽兒變成白蛇,一忽兒變成人類,對自己真身渾然不覺。幸好有花苞時時補充你的真氣,否則我真怕你損耗元神過度呢!」


    我是如何回到此處的?


    「我怕你時日久了會出意外,所以才喚醒了你,把你接回來。」


    我……我……


    她突然嚶嚶哭了起來,顆顆淚珠滑落翠綠的葉瓣,滾落土裏。


    「噯,怎麽哭啦?」長發姊姊輕輕撫著她的枝葉。


    我不要,我不要回來。


    「那,你要什麽?」


    我要……我要夏攻城。


    長發姊姊戲謔地打量她,直觀到她麵紅耳赤地轉開視線。


    「唉,吾家有女初長成,看來真是留不住了。」


    捧起她沉重的盆身,姊姊帶笑地推開店門,融入陽光燦爛的街景裏。


    我們要上哪兒去?她連忙問。


    「你不是要找夏攻城嗎?」長發姊姊的嘴角噙著一抹神秘的笑意。「你要找夏攻城,我就帶你去找夏攻城。」


    ※※※


    夏攻城的心情還不錯。


    台灣的報稅年度已經改到每年五月,因此,他先把一堆工作趕完,搶在下一波忙碌潮轟炸而來之前,騰出了四天的假期。


    這四天出國去太趕了,而且那丫頭也沒有護照,或許他們可以考慮往南部跑,到墾丁曬曬久違的豔陽。


    他從計程車裏下來,踏上公司大樓門前的紅磚道。玄關的玻璃門裏,警衛已經看見了他,主動迎出來,和他寒暄幾句。


    「夏先生,今天沒開車出去?」在這棟大樓裏待久了,警衛和幾家公司的負責人都已經混得很熟。


    「對啊,外麵停車位難找,還是計程車比較方便。」他微微一笑,踏上台階。


    眼角餘光一掃,咦?不遠處,斑馬線上那道嬌白的身影——是她嗎?


    他含著不自覺的笑意,轉了個方向,又下了台階,往十字路口走過去。


    一切發生得如此快速。


    他的腳步才踏上斑馬線,走不出數步,一陣喇叭聲突然震天價響,隨即是驚天動地的撞擊聲。


    「啊——」不知是哪位女高音路人甲發出的尖叫,震得他的耳膜隱隱生疼。


    別叫了,有人出車禍嗎?還不快叫救護車!他好心地想站出來指揮現場,卻發現,自己竟動彈不得?


    這是怎麽回事?他登時出了一身冷汗,撕心裂骨的疼痛隨即鑽進他的皮肉裏。


    被撞倒的人,是他?夏攻城震驚地躺在地上。


    若不是疼痛太烈,他肯定會破口大罵。是誰這麽不長眼睛?斑馬線上沒有禮讓行人不打緊,還闖紅燈!


    春陽暖暖,卻曬得他眼睛都睜不開。他從來就不喜歡意外的,更是該死!


    玉京子呢?但願她沒有親眼目睹到他被撞倒的情景,否則準嚇壞了她。


    思緒方落,強烈的痛楚讓他暈了過去。


    ※※※


    其實,他不該意外的。


    神智漸漸重聚起來之時,夏攻城齜牙咧嘴地想。


    每回有她在左近,他總是會撞上倒楣事,屢試不爽。


    印象中,從久遠以前便是如此了。最初的最初,是始於何時呢?


    「看你這模樣,修行應該也不少年了吧?沒想到也會有落難的一日。」咯咯嬌笑的語音突然在他耳畔響起。


    他抬頭,赫然發現自己竟然不在醫院裏,而是懸在陡峭的絕壁邊緣,身下攀著一株單薄的小矮叢。


    而玉京子,身穿一襲淡綠色的襖子,沁著他熟悉的翠曇花香,隻用一隻足尖點在突出小半塊的壁岩之上。


    凜風從絕壁底呼嘯著卷上來,她的纖軀跟著搖搖擺擺的,臉上卻絲毫畏懼的神色也沒有。


    「你怎麽會在這裏?」他脫口問出。


    「我一直生活在這裏呀。」玉京子忽然綻出一抹調皮的笑。「聽說修行深厚的人都會有一顆金丹呢!你的金丹一定又圓又大,借我瞧瞧好不好?」


    夏攻城蹙起眉心。「金丹?我沒有那種東西。」


    那不是尼姑和尚坐化之後,屍體燒成灰才會出現的「結石」嗎?


    「怎麽沒有?你的修行起碼超過千年了吧!你的金丹一定很可觀,借我看看嘛!」她甜蜜蜜地哄道。「你把金丹借給我,我就救你上去。」


    柔白的指往上比一比,他跟著抬頭,發現崖頂距離他約莫隻有一層樓的高度,要爬上去並不是難事。


    「你也跟我一起上來?」他聽見自己問。


    她沒料到他會如此提議,登時一怔。


    「好。」


    於是,夏攻城不知道自己怎麽弄的,總之,一股熱氣從他口裏噴出來,在眼前凝聚成一顆灰白色、直徑約莫三公分的圓丸。


    這妮子好不害躁,他才剛吐出來,她一把就搶了過去,連聲「謝謝」也不說。


    「好了,快把我們倆弄上去。」


    「來,抓著我。」她向他探出一隻手來。


    他舉手想去握,咦?他的手呢?


    他四處檢查,在自己身上找不到一隻像「手」的東西。他有些緊張,身體開始蠕動起來。


    「喂,當心,別再爬過去了,那一邊的土石比較鬆……」


    「啊!」


    來不及了,他已然滑落萬丈深淵。


    痛……


    仍然是那漫天徹地的痛。


    該死的丫頭,若非她搶先討了他的金丹去,他即使滑下千丈萬丈,也還能保有一口氣在。現在,被她害慘了!


    他氣憤難平。有種你別跑!被我逮著,非好好揍你一頓屁股不可!


    在即將粉身碎骨的那一刻,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辦到的,隻覺得元神一震,及時從肉身裏逃了出來。


    受到一番震蕩,他的神魂模糊飄遊著,悠悠、蕩蕩,不知又過了多少年歲……


    待他再凝聚起意識時,痛感已經消失,眼前又有一株熟悉的樹影亭立,熟悉的佳人就伴在樹影旁邊。


    這回景物變了,他們倆再不是懸在危崖上,而是位於一處古雅的莊園裏。她的身軀被栽在水盆大的陶器中,奄奄一息,元神也忽隱忽現,即將幻滅。


    調皮的丫頭,這下子可輪到你落難,換我生龍活虎了吧!


    「哈!」他笑了出來。


    她有氣無力地抬起頭,眼圈畫著兩抹深沉的青影。


    「你病了。」他心頭一緊,惡作劇的心情登時消失。


    她緩緩點頭,每回頭垂了下去都像抬不起來似的,讓他更心驚膽戰。


    「別怕,我帶你去看醫生,打個針就沒事了。」


    他溫柔地將她擁進懷裏,親了親她的頭頂心。一如每個夜裏她偷溜進他的臥房時,讓他安撫睡去的姿態。


    她哀傷地瞧著他。


    「你怎麽不說話呢?」


    她隻是遲緩無力地搖著頭,記憶中那個活潑靈透的小女孩早已消失無蹤。


    他不知該如河是好,隻好緊緊擁著她,將己身的溫暖渡到她身上。


    說不準兩人相擁而立了多久,她的身軀突然開始癱軟。


    他大吃一驚,回頭一看,發現陶器裏的小木叢,已經從根部漸漸腐蝕上來。


    這可嚴重了,園藝書裏說得很清楚,植物若從根部開始腐爛,情況非常凶險,一定得把發生病兆的部位刮除,再噴上一些藥劑,另外換一盆乾淨的植士才可以。


    慢著,園藝書?他是在什麽時候看過的呢?是現在嗎?混亂的時空與影像在他腦海裏交錯。


    算了,這些不重要,先處理她的病情比較要緊。


    他蹲下來想挖開土,赫然發現自己的手又不見了。


    無可奈何之下,他隻好用嘴一口一口咬掉她的潰爛之處。好不容易把腐敗的部分清理乾淨,他也累得氣喘籲籲了。


    「你等著,我去幫你找一盆乾淨的士來。」


    她虛弱一笑,精神仍然委靡,眼眸卻充滿了感激。


    他才轉身離開沒兩步,一陣不亞於女高音路人甲的尖叫聲響了起來。


    「哎呀,不好了,被咬啦!」


    「誰被咬啦?誰被咬啦?」


    一群紛亂的腳步聲,從四麵八方包圍過來,團團將他環住。


    有一個衣飾俗麗的男人竄出來,指著他鼻子大罵:「你這孽畜,我瞧你來了之後,我的寶貝兒一日好過一日,才讓你留下來替她衝衝煞,沒想到你反而回頭噬主。這樣的畜生,留你何用?來人啊,給我亂棍打死。」


    喂!這位大叔,你講話要憑良心。


    可,他還沒來得及為自己辯駁,一陣黑壓壓的棒影子便往他頭頂上招呼下來。


    痛……


    還是痛。無邊無際的痛。


    趕在元神隨著肉身受到重創之前,他又及時逃了出來。饒是如此,這一劫仍然讓他陷入深眠,在寂滅無為裏休養了許久。


    他為什麽這麽倒楣?真元重固的那一日,夏攻城不禁自問。


    可憐落難在她眼前,差點被她害死;好心要治她的腐病,又差點被她害死,他就真的注定欠了她?


    罷了,罷了,不再尋她了。


    萬般恩怨,一筆勾消,他們倆還是離得越遠越好。分拆得越開,他的生命安全便越有保障。


    然而,心裏為何總有一股不願止息的騷亂?


    不不不,不去想了!總之,絕對不再尋她。


    這回,乾脆變成一個「人」。化成了人身,總不會再遇到她了吧?


    如果真的還能遇上,那……他也隻好認栽了。


    醒醒呀,夏攻城,醒一醒。


    是誰?是誰在喚我?


    他悠然睜開眼。


    痛,還是痛。這回是渾身筋骨酸痛,仿佛用同一個姿勢躺臥太久,關節打了結的那種疼痛。


    「你終於醒了,這一睡還真久。」


    他睡了很久?莫怪乎全身酸痛。


    夏攻城欠了欠身,從蟄伏的土地上站了起來。


    咦?他又找到自己的手與腳了,身上甚至還穿著被車子撞到的那套西裝,然而衣物卻整潔無瑕,沒有預期中的血跡或塵土。


    現在的環境又變了。他處於一座陰暗卻乾燥的山洞裏,四周俱是嶙峋粗糙的壁麵。


    山洞門口,杵著一尊線條優雅的剪影,腳後晃漾著一盆搖曳的枝葉。


    他緩緩走向前,憑著那熟悉又似陌生的線條,他已經明白了來人的身分。


    「我為什麽會在這裏?」站在山洞入口處,他與美女老板對峙著。


    她秀眉一挑。「難道你還沒醒透?」


    他四下環顧,心裏仍然堆著如山的問號。


    此處看起來像極了深山野嶺,她是如何將自己從繁華的馬路邊上,「變」到杳無人煙的山裏麵來?


    對了,她腳後那個小盆栽,不是當初送給他的那盆翠曇嗎?


    「玉京子呢?」他銳聲問。


    美女老板輕聲笑了出來。「丫頭,人家在找你呢!」


    盆栽上方突然漫出淡白色的薄霧,眨眼間,一個怯生生的佳人出現在老板身邊。


    「過來,小笨蛇。」他話中藏不住鬆了口氣的感覺。


    她沒有立刻撲過來,反而躲進美女老板身後,讓夏攻城有些不爽。


    「你……你不生我氣了?」


    夏攻城一怔。「生什麽氣?」


    「你不是想著,以後不想再找我,也不想再與我相遇了嗎?」她還是躲著,隻敢露出半張臉偷偷看他。


    她的話好生熟悉……啊!是他夢中的最後一個念頭。可是,玉京子怎會知道他的夢裏在想什麽?


    看他一臉茫然,似乎還沒反應過來,她怯怯地從美女老板身後走出。


    玲瓏的身形,漸漸他與記憶中的身影同化一體。


    咦?她,是「她」呀!是那株害他跌下深淵又差點被人亂棒打死的翠曇?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唉,看來你化為人身的時日太久,竟然忘掉自己的本相。」美女老板輕歎一聲。「夏攻城,你回頭看看。」


    他茫然回頭,卻嚇了老大一跳。


    原來山洞的深處有一座高起的石台,而石台上,正蜷著一隻巨大的白蟒,蟒身兀自發著流轉的銀芒。他剛才感受到的微亮,除了來自洞口的光線之外,便是煥發自這隻大銀蟒的身上。


    「玉京子?」


    不對!她從以前開始就是一隻迷你蛇,後來雖然蛻了皮,身軀變長了一些,頂多也隻有兩根手指合並的粗細;而這隻巨蟒卻足足有成年男子的胳臂粗,身子若拉攤開來,還不知會有多長!


    他倒退一大步,手臂掃到身後的她,連忙反手一拉,遠遠地閃出山洞之外,將她護在自己的身後。


    「這是什麽鬼東西?」他驚疑不定。


    「你剛才不是叫對名字了?」美女老板怡然跟出山洞外。


    三個人全沐浴在陽光下,反而讓他有種更不真實的感覺。這山林,這景致,這氣候……都不像陽春三月的台北城。


    「玉京子,這是你?」他瞪著她怪叫,「怎麽突然變成這麽大一尾?你該減肥了!」


    她用力搖頭,還是一臉無辜。


    「天哪!」美女老板突然放聲大笑。「哈哈哈——」


    她笑得前仰後合,還誇張到猛抱著肚子叫「哎喲」。


    夏攻城頭一遭看到她如此失態。


    仿佛嫌隻有一個人笑不夠熱鬧,他身後陡然傳來一聲——


    「哈哈哈哈哈!」玉京子整個人都蹲到地上去。


    兩個女人笑得幾乎快發瘋,隻有他一頭霧水,不知道她們究竟在搞什麽鬼?


    「有沒有人能善良地告訴我,這裏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他懊惱道。


    「對……對……對不起。」美女老板好不容易喘過氣來。「我第一次瞧見有人被自己嚇到,你真是睡胡塗了,夏攻城。」


    他的腦中突然有一些畫麵飛快的閃過去,還來不及捉住定格,美女老板已長歎了一聲,正正經經地直視進他眼底。


    「我以前就說過了,我開的是花店,不是寵物店。從我店裏出去的貨物,不會有動物的。」


    「那麽,她……」他迎上玉京子圓亮亮的大眼睛,思緒仍一團混亂。


    「不關她的事。」美女老板歎了口氣。「難道你還不明白嗎?夏攻城,真正的『玉京子』,是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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