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序進入冬末,屋外卻感受不到絲毫的寒意,清晨時分,露臉的太陽已然伸出溫暖的臂彎,擁抱巴西的熱情子民,也投耀在水笙疲困的柔軀上。


    她習慣了海島型潮濕多雨的氣候,忽然間跳身到一個純熱帶的國家,感覺上好像愛麗絲跌進仙境裏,對四周的景物感到茫然不解。


    十二月,聖誕節的旺季,一個合家團圓歡度佳節的西慶典。巴西的街道自上個月開始已經布置起來,聖誕樂的鈴聲和讚育聲從巷頭響徹巷尾,火紅和鮮綠的彩帶懸結在電線杆和行道樹上。


    人情熱騰騰,心情暖呼呼,一個歡樂的佳節。


    她忽然覺得淒涼。


    倘若樓大哥此刻伴在身畔,情緒想必又是另一番光景。


    多情自古傷別離,更那堪、冷落清秋節。


    今宵酒醒何處?揚柳岸,曉風殘月。


    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


    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八個月了,足足超過半年的時間他無音無訊。此刻,他究竟停立在世界上的哪個?鍬洌克親口承諾會來巴西找她的,難道他忘了?


    搖籃裏,小寶寶咕噥地吐出一串泡沫,眯著長而翹的睫毛繼續甜睡。


    “小尤尤,爸爸是不是忘記我們了?”


    女兒樓去尤三個星期前誕生。懷孕期間她一直苦苦等待,希望他能趕在臨盆前出現,陪她一起迎接小生命的來臨。然而,她失望了。


    盡管施長淮對她們母女倆照顧得無微不至,但他畢竟無法取代樓定風的地位,他表露出來的溫柔體貼反而造成她巨大而難言的壓力。她隱隱感受到他打量她們母女的眼光似乎潛藏著某種渴望和哀傷,她卻害怕詢問,去牽扯出另一段不願涉足的過往。


    施長淮必定曾和她有過情感上的牽連,否則不會如此善待她們。殘忍的是,她對過去不複記憶,也不願再追究。她僅祈盼樓定風趕快回來,建構一處屬於他們家三口的避風港。


    她需要他,寶寶需要他。


    他會不會如同忘記過往一般的忘記她?


    但願他沒有出了意外才好……噢,不行,不能這麽想,否則擔憂受怕的感覺會日夜啃蝕她,直到她發瘋為止。


    樓定風會回來接她們的,一定會,務必要把持著這個堅定的信念。她隻在乎天長地久,誰管他曾經擁有?


    “早安,一大早在沉思什麽?”輕柔的詢問聲穿過小走廊,飄入青草氣息濃馥的花廳。


    “沒什麽?”她拉高女兒擋寒的小薄被,倦懶地撐起身體,整肅臉上的傷思情懷。


    “別起來。”施長淮蹲跪在她身旁。“小寶寶今天乖不乖?”


    “當然不乖,白天睡到晚,夜裏卻拚命哭鬧,也不知是遺傳誰。”憐愛的手指撫過女兒肥嘟嘟的紅潤臉頰。


    “小baby都是這樣的。”他靜靜凝視她們。


    母女倆一樣精致清麗。晨光投射進來,象牙白的長絲衫鬆罩著她的纖軀,飄飄然有出塵之姿,烏密如絨縵的長發傾覆在背上,玉指逗弄著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十足十畫中的仙女形貌。


    如此這般的美人兒,偏生命運不能盡如人意。


    “我昨晚接到江石洲從流金島發過來的傳真,被通輯了八個多月的唐正武,上個?星期終於在韓國落網,他哥哥則還在逃匿當中,不過警方已經掌握他的行蹤,想來被捕也是早晚的事。”施長淮把紙遞給她。“江先生請你下個月回去出庭,指證唐氏兄弟的罪行。”


    她接過紙來,淡淡地掃視幾行文字,輕“嗯”了一聲,也沒多說什麽。


    “另外,薑文瑜的骨灰最後仍然安頓在島上,她的父母決定放棄把她迎回加拿大。”


    “噢!”這些都不是她想聽見的瑣事。“你們……有沒有樓大哥的消息?”


    輪到他沉默了。


    有!怎麽沒有!警方從事發現場的痕跡研判,他跌落崖底之前曾經大量失血,起碼中了兩槍以上。該斷崖底下又而滿利刺嶙峋的礁石,即使當夜正值漲潮的時節,他也極有可能一腦袋撞碎在珊瑚暗礁,成為魚群的腹中美食了。


    但,這種“消息”怎麽能告訴她?


    “還沒有。”他頓了頓。“放心吧!樓定風肯定會出現的,耐心一點。”


    “我當然有耐心。”她煩躁地站起來,開始踱步。“可是他沒理由拖那麽久呀!即使當真被突發的事情牽絆住,也應該和熟人取得聯係,向我報平安。為什麽半年多以來連最基本的問候也沒有?他──他一定──”


    起初無論如何也不敢思及的結論突然躍上她腦際,強製隱忍的熱淚終於滾滾滑下來。


    他──他一定出事了,否則怎會丟下她不管。如果他再也回不來了,怎麽辦?


    人海茫茫,她無法想象自己帶著小去尤孤靈靈生活的感覺。


    “如果……如果真有萬一──”施長淮認為自己有必須告訴她實情。


    “不要說了。”水笙慌亂地截斷他的話。“樓大哥會回來的,一定會。”


    “水笙,你必須正視這個事實。”施長淮一直隱忍著滿腔的情愫。“倘若樓定風還在人世,他早就過來接走你們,不可能──”


    “住口、住口!”她捂住耳朵,絕望地想掩蓋一切驚恐噬人的推論。


    “我隻是想告訴你,你們可以留下來,我會代替了──”


    “我很感激你的關照,但是在我心中,樓定風就是樓定風,沒有任何人能取代他的地位!”


    “為什麽?”施長淮忽然爆開來。“為什麽是他?應該住進你心房的男人是我,你明白嗎?是我!”他的眼神痛楚難忍。“你是我的未婚妻呀!你親口允諾過,無論發生任何事,無論出現任何人,你愛我的心絕不會改變,但是你改變了!一夜之隔,整個世界全變了,受傷受苦最重的人、失去最多的人,是我,你懂嗎?”


    樓去尤似乎被他們的爭執所驚擾,在搖籃裏咿咿呀呀上得到支持和肯定的力量。“不是……”


    “就是這樣。”他抓握住她的肩膀,拒絕讓她回避自己的表露。有太多心語、太多相思他早就想盡情地吐露出來。“你理該成為我的妻子,去尤理該出世為我的女兒!”


    “不!我不記得你。”她哭出聲。“對我而言,你隻是一個朋友,一個照護我和女兒無微不至的朋友,除此之外,我……我對你產生不了其他感情。從我第一次在醫院中醒來,睜眼看不見任何相識的人,隻有他,帶著一種令人安定的力量站在我眼前,我的心就再也裝不下其他男人了。或許在你眼中我是個負心人,你盡可以怪我、恨我,但是我沒有辦法,我隻愛他,隻想念他。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她擁著女兒哭坐在搖籃旁。


    一句對不起又能挽回什麽?他頹唐地垂下頭。無力感打從心底輻射向腦際。


    他苦苦等待了兩年,心底原本還存著一絲僥幸。既然樓定風生還的可能性不高,或許他和水笙仍然有機會,時間一久,無論她多麽思念樓定風,熾熱的心終究會淡下來,但是──


    早該死心的。水笙不再是他的人了!早該死心的──


    “抱歉,我不應該增加你的壓力。”疲憊地抹抹臉。“你休息一下,我先出去。”


    衰老的腳步踅離花廳。


    既然老天設下另一番安排,世上的凡夫俗子除了照著走,又能如何?


    無話可說……


    入夜,心情稍微平定之後,她拍撫著嬰兒床裏安睡的小寶寶,拿起無線電放拔給江石洲。


    “大嫂,你的身體好點沒?”自樓定風失蹤的消息暴光開始,他便改稱她大嫂,言下之意便是以她的自居,從今而後該互相照料了。“如果你在巴西住得不習慣,坐完月子後幹脆遷回流金島,大家也好有個照應。”


    島上少了一個令她懸心的人,搬回去又有什麽意思?


    “不用了。”她苦笑。“等孩子大一點,我再帶她回──”


    一根冰冰涼涼的金屬管忽然抵住她的後腦勺,她的話聲嗄然中斷。


    “也好。”彼端的江石洲仍然沒察任何異狀。“對了,你何時回來出庭?警方指出他們雖然掌握了足夠的物證,證明八個月前確實發生了謀襲的案件,但是,依舊缺乏直接的目擊證人指認凶手是唐氏兄弟,所以需要你回島上走一遭……”


    嘟──


    來人接過她的話筒,切斷兩人的通訊。


    “章小姐,好久不見。”粗鄙的男中音。


    唐正文,謀害樓大哥的主凶,她化成灰也記得他的聲嗓。


    “看來你日子過得不錯,保養得美美白白、漂漂亮亮的,我和我老弟可沒那麽好運了。起來!”唐正文硬拖著她往房間走。“施長淮呢?”


    “在他房裏。”她暗暗祈求小去尤千萬別在這個時候哭鬧起來,引起他的注意力。


    “哦?真奇怪,他明明哈你哈得要死,既然樓定風翅膀掉了,他還客氣什麽?要是換成我,不知道已經上你幾次了。”濕暖的曖昧氣息呼向她的耳朵,她竭力捺下作嘔的感覺。


    “你想幹什麽?”


    “我這個人對你沒有偏見,但是為了我和老弟的未來著想,隻好選擇鏟除兩位擋路的目擊證人,你不見怪吧?”他拉開房門,又推她一把。“走,咱們一起去拜訪那位多情重義的施先生,帶我去他的房間!”


    水笙的心頭涼了半截。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唐正文無論如何不會放過他們,今晚想來是凶多吉少了。與其兩個人一起死,不如她犧牲自己向施長淮示警。


    主意既定,她突然伸腳勾倒身後的人,跳開他的鉗製放聲大叫:“長淮──”


    第一個對她的尖叫有反應的人,是樓去尤。她忽然從夢中驚醒,咕噥兩聲,張開嘴巴跟著哭了起來。


    “媽的,賤貨!”唐正文沒想到她竟然敢在左輪手槍下撚虎胡,當場破口大罵。“你以為我的槍拿著好玩的?”小嬰兒嗚嗚咽咽的哭號聲吵得他心煩,對準水笙的槍口移向小床鋪。


    “閉嘴,小野種。”


    “住手!”她大驚失色。“別傷害她。”連忙揉身撲向嬰兒床。


    所有事件在一刹那間完成。


    她撲向女兒的同時,房門和陽台門同時飛撞開,各有一道黑影欺向兩個方位。從陽台跳進來的人影距離她和小寶寶較近,眼前一花已經擋在她們身前。


    唐正文選在這個時刻開槍。


    從房門衝進來的人形隨即撲倒他,兩人在地毯上激烈地糾纏。


    來人是施長淮。他以全身的重量壓製住唐正文,並且扣住他持槍的右手,用力打向花崗岩製的小石桌。才敲了兩、三下唐正文的指關節就沁出血絲,痛叫著鬆開手槍。


    施長淮趁機反扭他的臂膀,夾手搶過地上的致命武器,而唐正文甚至弄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事,一切便已宣告結束。


    水笙愣愣地呆坐在地毯上,眼前龍爭虎鬥的場麵完全飛出她的視界,即使女兒驚哧的哭叫聲亦喚不回她的注意力。


    她的眼眸,定在從陽台撲進來的人身上。


    “該死,又中槍了。”他撫著肩膀苦笑。“我今年八成和槍械犯衝,上次射中的三槍才剛愈合,肩膀上又多了一個洞。”


    樓……樓定風?


    真的是他!


    駭異、驚喜、不信、難舍、思念……種種複雜的情緒在她腦中衝撞,激蕩得她頭暈腦脹。緊繃了近一年的心弦忽然崩潰決堤。她的淚水逐漸在眼中匯聚。


    “喂喂,別哭,千萬別哭!”樓定風好不容易克服肉體上的痛楚,一旦迎上她的眼眸,腦中的警報器霎時當當響個不停。


    太晚了!集匯的清淚化為水珠,偷偷滑上香軟的玉頰,一顆、兩顆、三顆……


    “哎,你別哭。有什麽好哭的?”他分不清自己的頭比較痛,還是傷口。


    “你……你為什麽現在才來找我?”控訴性的淚水泛濫得益發恐怖。


    “我身不由已呀!”


    顯然這種情況很難在一時三刻之間分辨清楚。


    “對不起,插嘴一下。”施長淮一記重拳敲昏唐正文,挽著他走出門外。“你們慢慢談,我去報警,順便叫救護車。”


    兩人繼續夾纏不清,壓根兒沒注意到他的存在和離去。


    “我掉進海裏,被菲律賓的漁船救上來,等他們收網靠岸之後都已經過了一個多月了。”


    小寶寶又咿咿哇哇哭得更大聲。


    “你上岸之後為什麽不回來?”她抱起女兒拍哄,含淚逼問他,景況像煞了苦情母女的連續劇照片。


    “船上的醫療設備差透了,我的傷口受到感染,在醫院裏多躺了兩個月才出院,而且那還隻是第一次手術而已,一顆子彈卡在我的靜脈血管壁上,當地的小型醫院設備不夠行,臨近借不到‘人造心肺’,醫生隻好先開刀幫我穩定傷勢,但是子彈仍然留在體內。直到上個星期才真正拿出那顆血管壁的鉛彈,確定我的老命保得住,於是我立刻打探到你消息,動身來找你。”


    幸好他有先見之明,預先在瑞士銀行開立了戶頭,才沒被那群吸血成性的醫生和船員榨幹。否則在那種見錢眼開的地方,少了銀兩做為後盾,即使他在醫院裏流血至死也沒人理他。


    “那你也應該打電話回來呀!”


    “何必?”他歎息。“如果我最後沒能幸存下來,幹脆讓你以為我一開始就掉下懸崖死了,也好過傷心兩次,不是嗎?”


    居然說這種話!


    “不是、不是、不是!”她抱緊女兒,兩人一起放聲大哭,“無論你是死是活,好歹也該讓我陪你走完這一程,你怎麽可以剝奪我身為妻子的權利!嗚……”


    “好了好了,別哭了!”七字真言。


    “你狠心丟下我跑掉,害我和去尤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我一點也不關心女兒的培養與幸福,甚至連她長什麽樣子都不知道!你根本不愛她,根本不愛我!”


    “我──”他被罵得啞口無言。才短短幾個月而已,她的口才竟然進步得如此神速。誰教她的?


    可惡,一定是那個施長淮背地裏扯他後腿!


    “不管你了,女兒你自己照顧吧!既然你不稀罕我,我何必稀罕你女兒?”她賭氣道。


    小嬰兒刷地塞進他懷裏。樓去尤原本正要止住哭聲的,忽然見到另一張陌生臉孔,頃刻間哭得更大聲。


    “水笙……”樓定風手足無措。拜托,他為了救她們而中槍,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為何她拚命折騰他呢?“寶寶乖,別哭別哭!”新版的七字真言。


    女兒長得清秀可愛,與她簡直像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他當然滿意得不得了,可是……


    老天,兩個哭泣的章水笙!他該拿她們怎麽辦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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