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落、梅花起,梅殘、李杏白,時節在不知不覺間轉換,無論流光如何過去,朗朗乾坤總讓花色點綴得毫不寂寞。


    泛晴波,淺照金碧。露洗華桐,煙霏絲柳,綠蔭搖戈,蕩春一色。


    另一個楊花三月的流金島春季。


    “騎馬真的很簡單!”薑文瑜鼓起三寸不爛之舌遊說她。“前幾天樓定風也教過你,隻要把腳尖踩進馬蹬,輕輕一跳就上去啦!比吃飯還簡單。相信我嘛!”


    “不要,我不敢……啊──”一個濕冷冷的馬鼻子突然湊過來頂了頂水笙的脖子,她驚跳起來,一個箭步衝出好幾分尺遠。“安史我,那匹馬想咬我。”哧得淚眼汪汪。


    “它隻是想跟你玩。”薑文瑜努力逼住冒泡的笑聲。原來水笙盡管看起來文文弱弱、秀秀氣氣的,百米短跑的速度也能叫人望塵莫及。“‘飛毛腿’鬼靈精得很,樓定風花了大把銀子買它下來,就是要讓你騎的嘛!你死也不肯上馬,當然會嚴重侮辱到它的‘馬格’。”


    “不……不要,我不要一個人騎它。等樓大哥有空的時候再找他陪我上馬練習好了。”


    說到這裏,她就忍不住怨恨起那則可惡的電視廣告。


    話說流金島進入風和日暖的盛春,往常時候島上最流行的高級休閑活動就是騎馬,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幾個大型馬場和馬廄進駐了各家各門的千裏名駒,從早到晚擠滿了跑馬的人潮,真是驄比人嬌,盛況空前。


    上個晚期,樓定風無意間看見電視廣告“赤兔行──優良馬種世界巡回展”即將光降流金島,突然心血來潮地想到,她成天到晚悶在家裏帶壞傭人──或被傭人帶壞──也不是辦法,應該培養一個可以恰情養性的正當娛樂才是。於是,讓她學學騎馬就成為一個最佳的選擇。反正“流金馭馬場”裏保留了樓定風私人的專用跑道,平時練習起來滿方便的。


    天知道馬兒有什麽好騎的!現在已經進入二十一世紀,飛機天上飛,汽車在街上跑,人們還學騎馬做什麽?教她開車毋寧更實際一點。


    結果,他親自替她挑選一匹據說“溫馴、平和、可愛、年輕”的小母馬。但是在水笙看來,任何高出她一顆頭的四足動物絕對和“溫馴平和可愛”的評語八竿子打不著邊。


    “啊──走開,不要咬──啊!”她拚命閃躲它熱情的親吻,兩顆水汪汪的淚珠隨時可能滾落臉頰。“它為什麽一直追著我咬……啊!走開!”


    “‘飛毛腿’很喜歡你耶!人家想盡辦法向你示好,你還不領情。趕快拿塊方糖喂它吃培養一下友誼吧!”


    “不!”小小一塊方糖放在它嘴巴附近,如果它的眼力有問題瞄不準,反而吞掉她的手指怎麽辦?


    “拉倒。好啦!別再推拖了,快點上馬,今天好歹要教你學會騎馬小跑步。”然而朽木不可雕也,薑文瑜也沒把握教得了她會。“或許晚上帶你回去邀功之後,樓大先生對我的臉色會好看一點。”


    “胡說八道,他哪有擺過臉色給你看。”她拒絕聽見任何誣蔑樓定風的言論。


    “還說沒有!”薑文瑜咕噥。“每回我上門約你出來,他就緊繃著一張臉,活像我又打算拐你去哪個高危險地帶似的,連母雞顧小雞也及不上他顧你的嚴謹。不管,反正你上馬就對了,也好叫他明白我的存在對你而言還是有貢獻的。”


    顯然眼前的情勢是“人在馬上,不得不騎”。雖然小瑜逼她學馬的理由滿牽強的,不過為了維持她們遠程的友好關係,改善情人和好友之間的歧見,她決定犧牲小我、完成大我──當然,如果順便學會了些許皮毛小技,回去獻獻寶也不錯。


    “好,我上去就是了,你要抓穩它哦!”上馬的過程還算簡單。“飛毛腿”買回來的那天樓定風就教會她了,但是她從沒一個人騎在馬背上過。


    左腳踩在馬蹬上輕輕一撐,玲瓏盈巧的身子帶起半個圓弧型,轉眼間安坐在靈驄的背脊上,飄逸的姿態恍若枝柳迎風般,煞是好看,連薑文瑜這位馬場女英傑也不得不承認,水笙的樣子擺出來比她更唬人。


    “不錯不錯,架勢還算可以看,繼續保持下去,有沒有看到那道欄杆?”薑文瑜指向跑道右側的護欄。


    “有。你要我騎這麽遠?”她光坐在馬背上看地麵,兩眼已經開始發暈了。


    “頂多一百公尺而已,你大驚小怪什麽?”薑文瑜決定不輕易讓她逃脫。“記住,腳踝輕輕夾馬腹一下,飛毛腿就會自動走出去。別緊張,兩腿也別合得太緊,否則它感染到你的情緒就會跟著驚慌起來,變得不容易駕馭了。”


    水笙戰戰兢兢照著她的指令行事。果然她的腳踝身軀夾緊,飛毛腿就甩了甩尾巴,開始踏出月球漫步的節奏。


    沒有想像中困難嘛!


    三月的“流金馭馬場”除了動物和人群,外環的繽彩花豔替黃土跑道增加了幾許清雅。她騎在飛毛腿背上,沿著樓氏私人用道繞圈子,輕風襲來,含著淡爽的草葉聲香,漸次產生“飄飄然有若乘風飛去”的暢快感覺。


    “很好,你滿聽話的,待會兒賞你一片蘋果吃。”她滿意地拍拍飛毛腿脖子。


    “啡──”飛毛腿長嘶一聲,愛現的尾巴卷上來甩呀晃的。


    “多吃水果有益身體健康,小瑜告訴我你喜歡吃方糖,不過方糖容易造成蛀牙,以後還是少吃一點比較好。”


    馬兒的鼻孔噴出不屑的呼息,後腿突然打了個蹶。


    “啊!”水笙隻覺得底下的“坐墊”突然產生劇烈的晃動,一時之間哧得腿都軟了,當下也顧不得雅觀與否的問題,趕緊攬住馬脖子大氣也不敢喘一聲。


    “啡、啡──”飛毛腿忽然長叫起來,嘶聲中充滿……連她這個門外漢也聽得出來,它顯然得意極了。


    “可惡,人落跑道被馬欺。”還說它溫馴可愛呢!以她的標準而言分明是頑劣不堪。“走走走,掉頭回去,不要再騎你了。明天就叫樓大哥把你賣掉,大騙子!”


    她拉攏繩,硬把馬頭轉回起跑點的方向,薑文瑜遠遠站在彼端等她。


    “你究竟是如何騙倒每個人,甚至樓大哥,讓他們以為你很馴良的?他們買馬的時候應該找我一塊兒去才對,我一眼就可以看穿你的邪惡的本質。”她咕咕噥噥地念個沒完,臀部挪向馬的鞍的後半部,決定盡可能跟它保持距離。


    方才坐穩,走沒幾步路,飛毛腿又想作怪了,它定定停在原地,任憑她如何呼喝它硬是邊尾巴也不肯晃一下。


    “喂!快走啊!”水笙俯身拍拍它的勁脖。


    飛毛腿噴幾聲氣,這回表現出來的情緒和第一次的惡作劇不同,感覺起來似乎煩躁許多,水笙正想再拍拍馬脖子安撫它,它的四隻蹄子忽然用力踱踩著軟軟的黃土地,揚起沙褐色的漫天塵埃。她沒料到飛毛腿會這樣撒野,猛地吸進幾口空氣中的微粒,咳嗽起來。


    “別鬧了!”馬兒的情況不太對勁,她忽然膽怯,隻想快快驅它回到起點,脫離它的勢力範圍,她挺起坐姿,腳踝用力夾逼它的腹部。“快走,快──”


    始料未及的意外於焉發生。


    她的臀部才剛陷進馬鞍,飛毛腿霍然舉起前腿,對著天空長長地嘶鳴一聲,它人立起來的高度足足有兩公尺以上,水笙哧壞了,隻覺得自己倏然往下滑,連忙死命地摟緊它的脖子不放。


    “啊──”她要摔下去了!現在倘若掉落在地上,絕對會被它的鐵蹄硬生生踩死!“不要!救命!樓大哥──”


    飛毛腿的四隻腳不停在跳躍踢打,想盡辦法要將背上的負擔甩下來。水笙被它驀然發狂的反應完全哧住了,隻曉得緊閉著眼睛粘在馬背上尖叫。


    “水笙!”遠遠的,薑文瑜發現情況不對勁,扯開大步沒命地朝她跑過來。“水笙,捉緊!千萬不要鬆手。”


    “樓大哥──救我──”


    飛毛腿跳了半天甩她不下來,也不知從哪裏找來一股蠻勁,揮開四隻馬蹄使勁往前麵衝出去。眼看它即將一頭撞上跑道邊際的護欄,水笙的魂魄登時飛到九霄雲外。


    “啊──”尖叫聲中,她的身體伴隨著馬軀輕飄飄騰上半空中,木柵拋在身後,飛毛腿落在地上繼續往前跑。


    它已經衝進公用的馬場跑道,好幾匹同欄受到它橫衝直撞的刺激,紛紛鳴放起來。水笙耳際隻聽見風聲、馬蹄聲、人們的驚叫聲,雙眼閉得緊緊的,一顆心提到喉嚨間隨時有可能跳出來。


    誰來救?誰能門飛毛腿停下來?樓大哥……


    “當心!”另一道馬蹄聲緊緊追趕過來,陌生的男性呼喚充滿關切的意味。“放輕鬆,不要緊張,輕輕拉住它的繩。”


    不,她會滑下去,她一定會掉下去!


    一隻厚實的手掌打橫冒出來,身軀扯緊飛毛腿的馬,狂奔的速度緩了一緩。


    “很好,繼續保持這種速度,接下來……”幫手的男人尚未說完,飛毛腿突然被場邊的草繩絆了一下,前腿猛然跪倒。


    水笙感覺到一陣恐怖的天旋地轉,原以為自己會遠遠飛向馬場的另一端,柳腰突然被某人的大手環住,身體騰空了。臨時救下她的男人自己重心不穩,兩人搖搖晃晃地跌向柔軟的黃土地。


    她摔得七葷八素,胃部翻湧著止息不住的作嘔感。


    “水笙,你還好嗎?”薑文瑜騎著馬急急忙忙地趕過來,“你有沒有摔痛哪裏?腳呢?骨頭呢?那隻該死的笨馬,好端端地怎麽突然發瘋?我非拿槍斃了它不可!”


    她喘過氣來,勉強對好友微笑,“我……我沒事……多虧這位先生救了我。”


    陌生男人的臉孔覆滿塵土,卻掩藏不住一隻炯炯有神的亮眸。他輕輕扶起她,伸手拂支她鼻頭的草屑,舉止竟然顯得十分親密。


    “你真的沒有摔傷?”語氣溫和而可親。


    “沒有。”她漾出感激的笑容。“多謝你的幫忙。請問你是──”


    陌生男子深深看進她的眼底,眸光交錯著難解的情緒:“我?我隻是這裏的馬夫,無名小卒而已,即使再見麵,你也不見得認得出我。”


    “別這麽說,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怎麽可能忘記你?請你告訴我府上住哪裏,改天我一定登門道謝。”她誠摯的眼迎上他。


    陌生人溫柔微笑,卻不答話。


    “水笙,我們先走嘛!我載你到醫院檢查一下,確定你沒事才好。”陌生男子注視水笙的眼光太不尋常,薑文瑜自認是個清明的旁觀者,站在一邊暗自皺眉頭。


    “不用了,我回家休息一下就好。”她挺直身體,小腹忽爾傳來細細的抽痛感,當下不適地皺了皺眉頭。


    “拜托,你的你孔都沒顏色了還跟我逞強!走走走,咱們去照張x光,說不定你的哪根骨頭碎裂了哩!馬夫先生,飛毛腿就麻煩你幫我們牽回樓家的馬廄好嗎?”她不等對方答話,逕自也拉著水笙往出口走。


    她回頭投去最後的眼波。


    那個陌生男人回她一個微笑,定定杵立在原地,目送她離去──


    雖然原本錄屬於施家的“施展礦藏公司”已經換了主人,樓定風倒沒費心把自己的姓氏或名號嵌進招牌裏。當初的設定是,公司既然屹立了四十多年,沒理由中途改個招牌困惑客戶的耳目。然而現在,麵對這群固執保守的董事會成員,他開始考慮名正而言順的必要性。


    “南非的礦藏已經很豐富,‘施展’加入當地的競爭可能不會有太大的伸展空間。”年由花甲的老成員皺著眉頭審視眼前的分析數據及市場資料。


    其他董事紛紛點頭。


    “成本圖表顯示當地的勞工價格非常低廉,另外也因為該國的礦藏豐富,自身具備了冶礦、炬煉礦的基本知識,礦貨鋪銷到世界各地網路也四能八達,所以極端適合做為我們采礦了以後二次加工、鍛金的據點,這是樓先生打算在當地成立分公司的原因,至於能否加入當地的銷售市場倒不在本公司的發展重點之內。”江石洲主動提出說明,眼角瞥見主子的手指以幾乎無法察覺的節奏點著拍子。


    樓定風的小動作不多,所以格外容易記住。打拍子即代表他對眼前的人能力產生懷疑,並且開始感到不耐煩。


    “大家還有其他意見嗎?”自開會以來他第二次開口,第一次則公僅說了四個字“大家請坐”,甚至連主詞都一樣。


    “我想……”別一位元老遲疑地開口。“或許往其他洲路發展分公司的計劃,應?鎂過更具體審慎的考量後再執行。?


    說來說去,他們隻三個單字了得:“怕怕怕。”


    “諸位覺得我的計劃仍然不夠審慎具體嗎?”他忽然露出淺笑,看起來和顏悅色得令人發冷汗。


    原本還以為若幹措施在這間公司裏放不開手腳,是因為老臣子對施家忠心耿耿,暗地裏聯合好了處處與他作對。直到共事了一年多他才發現,他們根本僅想守住既有的成果,對於主動開發出擊的提案已經失去活力,並且擔心改變現狀會對他們的地位帶來不利的影響。即使施長淮在場接管,恐怕也會麵臨和他相似的爛攤子。


    “呃,我們並非指責你的發展企劃不夠健全──”無論從哪個觀點來看,南非的洲際計劃都是個麵麵俱到的提案,也因為如此,他們無法提出強而有力的反駁,每個人臉上紛紛露出不豫之色,又不好說些什麽。


    “哦?那麽又是哪方麵的問題呢?”他把大家心裏該解答的部分做個總結。


    “樓先生,恕我直言,不過施老先生生前曾經評析過,本公司現階段仍然應該采取保守務實的作風,先站穩流金島的生意……”


    “‘施展’在流金島已經紮了超過三十年的根,很穩了。”他中途截斷對方的發言。果然使出意料之中的招數,活人的嘴說不過他,立刻把死人抬出來當手段。“我非常感含各位對施氏的耿耿忠心,畢竟施家和先父曾有良好的友誼關係存在,諸位顧惜他們也就等於顧惜先父。”他逐一迎視與會人士的眼睛,一雙接著一雙,直到眾家大臣子紛紛回避他的眸珠。“不過,請大家看在三十年前先父也曾經是‘施展’的元老份上,給與我同等的鼓勵與支持。公司隨著潮勢所趨而演進絕非壞事,隻要每個步驟經過領導層詳細的計劃和掌控,這些演變導向負麵成果的機率就會減低。我不能向各位提出百分之百的保證,然而我們最終的目標是一致的──追求公司最大的收獲率。”


    大夥兒被他的一席話堵塞得麵麵相覷,這幫老臣子對樓、施兩家的恩恩怨怨頂多知道一些皮毛,但是當初他父親和施老先生一手打下“施展礦藏”的天地,卻是不容置疑的事情,論起承繼的資格,他絕對比得過任何施家人。


    “那麽,諸位成員願意表決通過這項提議嘍?”打拍子的手指收束成拳頭。


    這就是占百分之三十七股權的壞處,縛手縛腳。


    嘟嘟、嘟嘟、嘟嘟!內線電話的鈴聲暫時衝淡會議室內滯凝的氣氛。


    樓定風蹙眉頭接起話筒。


    “我明明交代過,開會期間不準把電話接進來。”沉著聲音質詢秘書的辦事能力,對方急促地回答了些什麽,他肅重不悅的臉容突然變色。“何時發生的事?幾號房?”又靜靜聆聽片刻,應了聲“知道了”便放下話筒。


    “抱歉,臨時發生一件意外,我必須提早退席。接下來的董事會議由江先生代理我進行。”他禮貌地起身,幾度徐緩而優雅,江石洲卻由他眼中辯識出焦躁的神采。


    突然發生的事件想必極不尋常,替樓定風做事以來,他人會議中提早離席的次數五隻手指頭數得出來。


    樓定風湊近耳邊輕聲吩咐:“水笙出了意外,現在躺在醫院裏,我過去看看,你幫我弄定這班人。”


    也不等助手反應過來,撩起西裝外套便邁出會議室。


    步伐越跨越大,走到電梯前已經等於小跑步。


    怎麽會說入院就入院呢?早上還開開心心地送他出門切切叮嚀他務必回家吃晚飯,因為今天是他們相識滿一周年的日子。結果她居然以住院做為慶祝他們結緣的方式!


    車子如疾鐵般飆駛向“流金醫院”,穿梭在滿盈的停車場內,方向盤一打,堪堪駐進兩輛小貨車的空隙間,隨手拉下車輪匙直奔水笙的病房。


    “水笙!”連門也來不及敲,直直闖進。“怎麽回事?為什麽入院?哪裏不舒服?”


    她靠坐在病床上休養生息,乍見他來到,俏容忽然轟地灼燒成豔霞的顏彩。


    “臉這麽紅,發燒了?”距離早上分別才幾個小時,她的高熱也未免來得太迅速。樓定風橫坐在床沿,手掌扶高她的麵頰。“咦?摸起來不太熱,究竟怎麽回事?”


    “沒事……”她的紅顏焚漫得越來越離譜,突然莫名其妙地撲進他懷裏。“肚子有點痛,現在沒事了。”


    “你吃壞肚子了?”他揪起眉頭開始罵人。“真是的!我明明警告過你,肚子餓了就叫老程下碗麵給你,沒放進冰箱裏的東西別亂吃,你老是講不聽,鬧肚子痛算你活該!”


    水笙支支吾吾地應他,臉蛋貼緊他的胸口,更是不肯抬起來。


    “先生,不要剛到就亂罵人好不好?”薑文瑜適恰提著表當勞紙袋推門進來。“準媽媽動到胎氣了,你還不對人家溫柔一點。”


    “胎氣?”他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來。“什麽胎氣?水笙又沒有懷孕,哪來的胎……胎氣!”最後兩個字是用嚷的。


    他傻住了!水笙?胎氣?小孩?


    水笙懷孕!準媽咪!


    “你懷孕了?”不可思議地將她推到一臂之遙,震駭的黑瞳盯住她小腹。水笙大羞,硬想藏進他胸懷,他卻硬是瞪著她的腹部發呆。


    扁扁平平的。裏麵當真孕蘊著一個小嬰兒?他的孩子?


    他即將有自己的孩子了……二十歲那年失去父親親人,此後便單打獨鬥走過這些日子,期間雖然有小江的加入,情感上仍然於獨立的個體,沒有知己、沒有朋友、沒有深刻的愛人,沒有成家植根想法。孤傲於天地之間,也不覺得孤寂無依。直到水笙?斡的生活圈,時時刻刻的環繞著他的傘∵,剛強清冷的生命突然溶進憐蜜的因子?


    對慣常獨行的他而言,兩人世界是一項鮮奇的嚐試。傍晚有人蜷縮在他身畔入睡,早上賴著他不肯起床;他必須盯著某個人按時吃飯、按時運動,出外時要打電話回家報平安。


    他須付出關心!而他已經超過二十年不曾在自己體內找到“關懷”的情愫,以及──愛,遑論擁有正常的家庭。


    一個有爸爸、媽媽、兒子、女兒的正常家庭……


    不!慢著!一點都不正常,他和水笙尚未結婚,生出一窩私生子怎麽會叫“正常!”


    “不行!”他突然出聲。“我打個電話到法院安排時間,咱們要盡快結婚。我想想看……明天我必須到采礦場視察工人的進度,還是把日期訂在後天好了。水笙,你覺得呢?”


    她乖巧地點頭,“好……”


    “不好!”薑文瑜還以為自己聽錯了。男方求婚居然求得隨隨便便,女方允婚也允得馬馬虎虎。什麽世界呀!“你這男人未免太浪漫了,求婚是這等求法的嗎?人家章水笙是你的女人,你未來的妻子,你孩子的母親耶!你好歹也該送她一束鮮花或者燭光晚餐吧!”


    “為什麽?”提出疑問的人,出乎她意料之外,竟然是水笙自己。“我們天天聚在一起吃晚餐,也常常出庭園裏賞花散步,有什麽差別?”


    “當然有。”薑文瑜怪叫。“他打算和你結婚,當然得表現一些基本的誠意。”


    “可是結婚之後我們仍然和現在一樣,又不會有任何改變,為什麽弄出一大堆古裏古怪的花招求婚?”她覺得有婚可結就不錯了,誰還睬它樓大哥求婚時夠不夠羅曼帝克。


    薑文瑜為之語塞,她努力替朋友爭取揚眉吐氣的機會,沒想到“受爭取的對象”不理她,連“代為爭取的一方”也不感激她。真是呂洞賓遇狗!


    “好吧!隨便你們。”她沒啥好氣地咕噥。“看在水笙替你生孩子的份上,好歹也該輪到她神氣一次嘛!人家還為了小貝比而躺病床哩!”


    病床,對了!


    “好端端的,你怎麽會動到胎氣?”直到此刻才想到要追究責任。


    慘哉!兩個女人麵麵相覷,當時盡記著聯絡他來探查水笙的傷勢,反倒忘記擬好開脫的借口來了。


    “這個……”薑文瑜支支吾吾。


    “我們去騎馬,不小心跌下來了。”水笙的辭典裏沒有“說謊”兩字,尤其麵對樓定風。


    “你們跌下來,為什麽隻有你一個人受傷?”捕頭繼續探逼口供。


    “因為──”薑文瑜想亡羊補牢。


    “因為隻有我跌下來,小瑜不在馬背上。”水笙破壞了她的企圖。


    世界大戰爆發。


    “隻有你?”他勃然怒吼。“你怎麽會單獨騎在馬上?才剛學上馬背就想騎著跑了?我明明警告過你,沒有我在場不許單獨去馬場,為什麽不聽?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是從馬背上摔下來,跌斷脖子而死的?摔死也算了,如果被馬蹄踩成殘廢或植物人呢?動了胎氣還算小事,流產怎麽辦?”


    兩個女人被他轟得半天吭不出聲音來,水笙足足愣了兩分鍾才想到要哭。


    “你居然說這種話……”才一轉眼的時間,清淚浠哩嘩啦流淌下來,染濕了滿麵的冰肌玉膚。“什麽叫‘摔死也就算了’?難道你巴不得我早點死嗎?我也不想騎馬呀?誰叫你硬要買馬給我……嗚……薑文瑜想偷偷教會我,讓你驚喜一下,結果你不但沒驚沒喜,還詛咒我早點死……”


    天哪!秀才遇到兵,而且是不講遊戲規則的女兵,他滿肚子的長篇大論與她說得清才怪。


    “水笙好像每次跟你出去都會發生事故。”轉移爆破對象。


    “我……這……這是意外,純粹的意外,而且哪有每次都發生?你太誇張了。”薑文瑜努力眨動無辜的睫毛。


    “哦?”他冷冷橫睨她。“同樣的意外發生在同樣的人附近,若非這個人存心蓄意,便是她太粗心大意。”


    “小瑜不是有意的。”水笙覺得歉疚,倘若他吼不到她,通常會把氣出在其他共犯身上。


    “閉嘴,你繼續哭你的!”一句話就斥得她淚眼汪汪。“以後你想和朋友位逛街一定要找小江陪同,否則就乖乖留家裏等我回來,我不希望再有第三次的意外發生。”


    自從身畔多了她,雖然增加了很多人生樂趣,煩惱可也不少,偏生她就像綠洲中的甘泉令人欲罷不能。


    由此可知,太“水”的女人也有副作用的。一不小心就會衝進氣管裏……很嗆!


    砰!


    溫室的玻璃門被一隻憤怒的手掌用力揮開,狂風驟雨的來勢急匆匆刮向豬籠草的花架,穩穩煞在女主人的麵前。女主人倏哉遊哉地蹲在地上,繼續挑除支架上雜草和小蝸牛,看也不看來人一眼。


    “這是什麽?”兩根尖銳長利的鬆針飄然落到她的腳踝。


    “咦?你連鬆針都瘁不出來。”她淺淺取笑他。


    “少跟我打迷糊仗。”來人冷蕭的眼光緊盯住她。“你心知肚明我是在哪裏打到它們的。”


    “哦?那裏?”她起身取過澆花器,開始裝水。


    好!她想玩遊戲,大家一起來玩。


    “章水笙今天莫名其妙從馬上跌下來。樓定風會買那匹‘飛毛腿’給她,就是因為它出了名的馴良,今天忽然撒蠻未免太奇怪了,所以我潛進樓家的專屬馬廄檢查原因,結果在它的鞍座下發現這個。”他指了指地上的證物。“有人事先在馬背上劃開兩道淺淺的口子,兩把鬆針放進傷口裏。水笙的個子嬌小,剛剛上馬時不壓到‘飛毛腿’的背傷,直到半途移動了位子,‘飛毛腿’吃痛,突然發瘋般把她甩到地上。”


    “唉呀!究竟是哪家馬場那麽不小心?警覺措施太差勁了。”她提起澆花器,輕鬆自如地噴灑著外型奇異的植物。


    大掌突然扯過她的手擘狠狠一甩,她砰然撞向玻璃牆麵,腦袋震得七暈八素,尚未調勻呼息,一隻臂膀抵她住的項,威脅著將剩餘空氣擠出她的肺腔。


    “水笙的馬牽出來之前,我看見你的人溜進樓家的馬廄。”


    “你認為是我派人設陷阱害她的?”她仍然氣定神閑。


    “我隻說一次,你給我聽仔細!”他湊近她的眼睛,望進她的眼底。“無論是不是你派去的,以後假如再有類似的情況發生,而你湊巧是最具嫌疑的主謀,我絕不會對你客氣。”


    “我浪漫呀!未婚妻跟別的男人跑了,你非但不恨她,還暗地裏處處保護她,真令人懷疑那個章水笙何德何能,竟然能讓兩個互相敵對的男人對她死心塌地的,供她玩弄於股掌之間。”她譏誚地嘲弄道。


    他冷笑一聲鬆開鉗製,逕自走出溫室。


    “唐正方明天下午抵達流金島。”她捺下醋怨,平靜地提醒他。“別忘了,姓唐的和我們站在同一條船上,你的章水笙不是。”


    他仍然不回頭。


    “唐正文打算和我們聯手對抗樓定風,希望你能暫時拋開兒女私情,明天準時出現在會客室。”她的聲音追著他出門。


    “再說吧!”他的腳步緩了一緩。“不過有兩件事情應該提醒你。第一,你口中的‘我們’並不包括我;第二,拋不開兒女私情的人是誰你心裏清楚。別再找章水笙麻煩!”


    透明門扉輕輕合掩。


    啷、通的聲響跟著揚起,盆栽拋擲與粉碎的噪音陸陸續續從玻璃屋內傳出天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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