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霍雲滔打完電話已經是淩晨一點多了,明天還有很重的戲份,陸以堯知道自己應該馬上睡覺,否則連僅剩的三四個小時睡眠都享受不到了。


    但他就是不困。


    整個人前所未有的清醒,各種思緒在腦袋裏翻滾,中間還夾雜著霍雲滔語錄的回放,亂七八糟攪和一起,到最後,已然分不清哪些是自己想的,哪些是霍雲滔講過的了。


    既然你不想和他發展出感情,那他到底喜不喜歡你,重要嗎


    不重要。可他就是想知道。


    知道了又能怎麽樣呢


    既不想接受對方的感情,又不想傷和氣,還指望對方一如從前跟你好,這種三合一簡直就是


    “禽獸”


    陸以堯俯趴著把臉埋進枕頭,第一次,自我厭惡起來。


    冬日下的英倫鄉間小別墅裏,霍雲滔小心翼翼把烤好的薑餅一點點拚接搭建成薑餅小屋,末了對著自己的傑作淚流滿麵。


    成品已經完全看不出原本“聖誕薑餅屋”的甜蜜創意,牆壁斜,屋頂歪,更重要的是薑餅烤過了火,本應溫馨明亮的棕色餅幹上暈染著一片片黑霧,使得整個作品的畫風徹底從聖誕節滑向萬聖節。


    歎口氣,霍雲滔拆下一麵牆壁,放到嘴裏哢哢嚼起來。


    咀嚼有助於思考。


    他已經很久沒這麽費過腦子了。


    別看他給陸以堯分析得頭頭是道,事實上他也是紙上談兵。畢竟他早戀的時候,連“男孩女孩躺在一起就可以生小孩”這種話都深信不疑,所以陸以堯那些所謂的懷疑糾結,明示暗示,他能理解,但無法感同身受。


    喜歡就是喜歡,想和這個人說話,想和這個人親近,甚至不說話不親近光是看見她都開心,判斷起來有多難


    如果冉霖是女的,這話他直接就能甩給陸以堯。不,如果這個假設成立,那或許陸以堯都不會給他打電話,自己就明鏡兒似的了。


    問題就在冉霖是男的。


    上一次接到老友電話的時候,霍雲滔完全沒多想,隻當是隨便幫友人出出主意,擋擋桃花。可這一次他才發現,陸以堯對這件事或者說對那個人的重視程度,遠超他想象。


    相交十餘年,除了家人,他還沒見陸以堯對誰這麽上過心,無論男女。


    喜歡和愛或許不好判斷,但在意是肯定的了。


    陸以堯可能是gay


    這種事霍雲滔想都沒有想過。


    一起在英國念了那麽多年書,不是gay都容易被文化氣氛帶彎,可陸以堯從來沒表現出來過一絲一毫這方麵的傾向。


    顯然陸以堯也這麽認為,所以才會每每聊到這個問題,都斬釘截鐵。


    既然如此,霍雲滔就不能去做那個推波助瀾的人。


    性向不是小事,喜歡男人還是女人,足以影響甚至是改變陸以堯未來的人生路,或許友人正站在十字路口,推一推就能往左,拉一拉就能向右,他可以在友人選擇之後鼎力支持,但不能憑自己的喜好去做助力或者幹擾。


    論私心,他希望陸以堯還是那個筆直的陸以堯,前途光明,未來大好。因為一旦友人選擇了往左,就意味著要披荊斬棘闖一條很難的路,輕則搭上事業和人氣,重則毀掉原本就不穩固的家庭關係。


    但論交情,如果最終陸以堯還是選擇了hard模式,他這個朋友也隻能扛上斧子,伴君前行他上輩子到底造了什麽孽啊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再多,真的會操心死。


    陸以堯想了一宿,清醒到天明。


    東方泛起魚肚白的時候,他有了決斷做一個好人。


    何謂好人


    是善良,是體諒,是克製,是迪士尼裏明知他在拖延時間仍安靜陪著“醞釀”的冉霖。


    不想回應別人的感情還希望別人繼續若無其事和你做親密朋友,是魚和熊掌都想要的混蛋。不由著性子去招惹,克製住自以為是的“純友誼”,才是對對方最大的體諒和尊重。


    關於穿一條褲子還是扒一條褲子這件事,霍雲滔話糙理不糙。


    從一方喜歡上開始,朋友就沒得做了。


    他接受這個結果。


    但如果可能,他真想穿越回冉霖被撩動心的那個時間點,把不知道正在做什麽但肯定不該這麽做的自己,掐死在倒流的時光裏。


    “停過”


    隨著擴音器裏傳出導演的聲音,拍攝現場所有人一同鼓掌。


    漂亮的鮮花被送上來,剛剛還和唐璟玉“吵架”的趙步搖,笑容燦爛奚若涵的戲份,殺青了。


    這是原本就定好的拍攝檔期,晚一周進組,提前一周結束。


    “辛苦了。”陳導起身來到拍攝場地裏,照例給殺青的演員肯定和鼓勵。


    “我真的很想說一句不辛苦,但是陳導”奚若涵漂亮的五官皺成一團,帶著點頑皮,帶著點真誠,又帶著點調侃,“在你組裏這四個半月,我瘦了十幾斤。”


    陳其正煞有介事地歪頭觀察片刻,難得開起了玩笑“看著也不是很明顯”


    奚若涵囧“再瘦我就脫像了。”說完她終於正色起來,沉吟片刻,誠懇道,“謝謝導演。”


    一部戲可以讓演員原地不動甚至倒退,也可以讓演員突破瓶頸,涅槃重生。個中滋味和收獲,隻有演員自己懂。


    冉霖和唐曉遇坐在“流花宮”外的休息區,下一場才是他們的戲,所以這會兒隻能透過敞開的門口,遠遠看著奚若涵和導演說話。


    聲音是肯定聽不見了,隻能看見奚若涵是前所未有的乖巧,導演是前所未有的和藹,陪在旁邊的陸以堯則是一如既往的溫和。


    “殺青了啊,真好。”唐曉遇一臉豔羨。


    冉霖安慰他“我們也快了。”


    “幸虧我們這部劇隻有四十集,”唐曉遇一聲輕歎,無限感慨,“不然就這種高標準嚴要求的拍攝強度,武林盟主也撐不過六十集。”


    冉霖樂,剛想接茬,唐曉遇忽然話鋒一轉,低聲道“你有沒有發現,奚若涵和剛進組的時候好像有點不一樣了”


    冉霖又看了看遠處的女一號,了然“嗯,確實瘦了不少。”


    唐曉遇黑線“我說的不是身材是性格,性格”


    冉霖囧,第一反應是想跟自己的性向道歉。


    唐曉遇沒注意他,仍自顧自道“剛來的時候,她下巴都快揚到天上去了,我這樣的根本就不在他的視線範圍內”


    話說半截,男三號就閉嘴了,因為已經和導演還有劇組人員道別完的女一號,出來了。


    冉霖和唐曉遇立刻起身,紛紛對女一號獻上恭喜。


    奚若涵的應對很官方,很客氣。


    就在他倆以為一切相安無事該說有緣再見的時候,奚若涵忽然飛快扔下一句“希望以後還有機會和你們合作”,然後就頭也不回跑掉了。


    留下冉霖和唐曉遇麵麵相覷。


    良久,冉霖撲哧樂出聲。


    唐曉遇也反應過來,一臉惆悵“這哪是希望,是詛咒吧”


    姑奶奶溫柔起來了,也是姑奶奶,屬於唐曉遇這輩子最沒轍的女性群體,就算隻是搭檔,如果可以選擇,當然是要軟妹啊


    同樣一個流花宮,送走了吵架的唐璟玉和趙步搖,接著便要迎來深入虎穴的方閑和徐崇飛。


    彼時,方閑和唐璟玉已經反目,徐崇飛將唐璟玉從方家救出,卻不料唐璟玉發現海空方丈背後還有黑手。


    布局血洗反對門派的確實是方煥之,但在方煥之陰謀上將計就計,利用方煥之除掉反對門派,再利用唐璟玉除掉方煥之的,卻是流花宮。她們想要落花劍譜,更想要一統江湖。


    趙步搖身為流花宮主之女,自然不信此事,同唐璟玉發生激烈爭執,一氣之下,趙步搖憤然離去,不知所蹤。而為查清此事,唐璟玉夜探流花宮,卻被流花宮主擒住,死生未卜。


    徐崇飛無奈,隻得求助方閑,想與之攜手,救出大哥。


    然後,方閑竟然同意了。


    “我一直覺得這個橋段有bug”下一場戲準備起來比較麻煩,導演助理遲遲沒過來通知開拍,唐曉遇索性跟冉霖聊起馬上要拍的劇情來,“方閑既然想殺唐璟玉報仇,為什麽還要答應徐崇飛來救他”


    未及冉霖回答,不遠處忽然響起帶著困惑的聲音“我也覺得這是個需要研究的問題。”


    陸以堯不知何時出來了,正站在門口笑著看他倆。


    冉霖心裏動了下,但臉上沒表現出來。


    唐曉遇已經先一步出聲“對吧對吧,這個地方就是很奇怪。”


    陸以堯點點頭,然後很自然轉向冉霖,問“你呢,怎麽看”


    冉霖微微皺眉,總覺得今天的陸以堯哪裏不一樣了,前陣子那種緊迫盯人的感覺似乎消失了,又變回禮貌客氣的陸老師。


    有點失落,但更多的是踏實。


    冉霖暗自深呼吸一下,然後拍拍旁邊空著的躺椅,一揚下巴“來,坐過來,聽方閑給你們剖析一下聞者傷心見者流淚的心路曆程。”


    陸以堯莞爾,十分配合走過來坐下。


    唐曉遇沒好氣地看著冉霖“趕緊吧,二哥。”


    看似玩笑,但真等開口,冉霖就不自覺正色起來“方閑對唐璟玉的態度,概括起來就兩句話,我必須殺你,但我不能讓別人殺你。”


    唐曉遇糾結皺眉“我不能理解這個腦回路”


    冉霖看向陸以堯“你呢”


    陸以堯歪頭想了想,說“我大概能理解一點,但理解的肯定沒你深刻。”


    冉霖被這話捧得有點飄飄然。


    他忽然覺得如果陸以堯不能回應他的感情,那麽偶爾這樣吹吹他,也是不錯的。


    “其實很簡單,”冉老師課堂開始講課,“方閑要殺唐璟玉,因為他必須為父報仇,但他不能讓別人殺唐璟玉,因為唐璟玉是他兄弟。”


    唐曉遇“可是已經折劍斷義了啊”


    冉霖歎口氣,指指自己心髒的位置“劍折了就是折了,但這裏不可能說變就變。”


    說完話,冉霖才意識到這個動作有點熟悉,驀地想起,那次單獨和陸以堯吃飯,聊兩個人要怎麽交朋友時,陸以堯也是指著心髒說,最終原因在這兒


    忽然有些狼狽,冉霖下意識看向陸以堯。


    視線相接,陸以堯就很自然開了口“我同意你說的,不管方閑嘴上說的再狠,再決絕,他和唐璟玉十多年的兄弟情,不是說斷就能斷的。”


    冉霖終於發現問題出在哪兒了“為什麽你今天一直捧著我聊”


    陸以堯一臉無辜“有嗎”


    “有,”唐曉遇忙不迭點頭,並附上客觀第三人的論據,“雖然之前你和二哥關係也很好,但一聊天你還是喜歡懟他兩句的,今天一句沒有,全程舉高高,非常可疑。”


    陸以堯沒料到自己的表現這麽明顯。


    他隻是反省了一下自己的態度,感覺之前可能太過於隨意,同時對不能回應冉霖的感情,其實還是有點過意不去的,所以綜合起來,就變成現在這樣。


    好吧,別說冉霖和唐曉遇覺得奇怪,他也有點別扭。


    “你”冉霖湊近打量他,很認真地問,“是不是有事求我”


    陸以堯囧,也不端著了,沒好氣道“對,我希望明天的林中血戰,你能手下留情。”


    冉霖悲傷地發現自己有受虐傾向,捧著聊不愛聽,就愛看陸以堯衝他翻白眼。


    “大哥,你是不是搶了我的台詞”唐曉遇總算自在了,這才是三兄弟的正常氣氛嘛,“明天要犧牲的好像是我吧”


    陸以堯被逗樂了,正想再說話,導演助理過來通知開拍了。


    三人一身清爽,奔赴“流花宮”。


    一整天的拍攝都非常順利,及至晚上十點半,圓滿收工。


    這是近段時間以來,冉霖度過的最輕鬆的一天精神上的。陸以堯好像忽然忘了還有“一直約飯約不到”這種事,拍攝間隙聊的全是劇本和演戲,收工卸完妝就跟專車回了酒店,完全沒再提其他。


    冉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或者根本什麽都沒發生,隻是陸以堯覺得總上趕著累了,索性放棄。


    不可能成戀人,也沒辦法做至交,停在普通朋友的地方,最合適。


    這是冉霖已經預見到的結果,所以他坦然接受,心如止水。


    雖然被風吹著很舒服,但風不屬於他,總會吹往別處。


    晚上回到酒店,冉霖讓劉彎彎買了一塊小蛋糕回來,然後關起門,一口一口把蛋糕吃掉,為這段日子的單戀如果算得上的話畫一個圓滿句號。


    其實,想要心裏甜,未必一定非裝著個人,吃蛋糕就挺好。


    翌日,橫店東陽樹林。


    在這裏,唐、方、徐兄弟三人,生死一戰。


    這是僅次於方唐決裂的重頭戲,場麵沒有決裂那麽大,演員隻需要他們三個,但在劇情的重要性和情緒的衝突上,都是至關重要的一場。


    重頭戲的標配編劇宋芒再度現身,穿著亮銀色薄羽絨服,跟著劇組奔赴小樹林。


    橫店這兩天氣溫驟降,最低溫度接近零度,自然要穿得厚一點。


    但演員就比較辛苦了。


    三個馬上就要廝殺的男藝人,捂著大衣坐在一起,對著眼前盒子裏的雪糕和冰塊盒,一臉絕望。


    冉霖“還沒吃呢,我現在就覺得牙疼。”


    陸以堯“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


    唐曉遇“真的不能和編劇商量商量改成冬日血戰嗎”


    三個帥氣的臉龐一同望向不遠處監視器後麵已經就位的宋芒。


    仿佛有感應般,後者抬起頭,看過來。


    八目相對,宋芒比出兩個大拇指,口型明顯是加油


    三人歎口氣,豁出去了,甩開大衣就開吃


    冉霖和唐曉遇都選擇了雪糕,好歹還有點味道。


    陸以堯選擇了冰塊,嚼得嘎嘣脆。


    劇本裏,三人決裂在盛夏,如今夏戲冬拍,為了避免說話有哈氣造成穿幫,隻能這樣給嘴裏降溫。


    導演也頗為不忍,眼見著三人吃得差不多,立刻開拍


    仿佛知道今天拍這樣的戲,天陰沉得厲害,厚厚的雲層壓得很低,不能更壞的天氣。


    好在拍攝取景的也是一處林子最密的地方,不見冬日的蕭瑟,倒有幾分盛夏的繁茂,即便有陽光,也要被這林子遮住,所有拍攝光源都靠燈光師,便也不用管是什麽天氣了。


    隨著場記板一聲啪,除了風打樹葉的沙沙聲,再無其他。


    冉霖飾演的方閑一身暗色勁裝,幹淨利落,不像世家公子,倒像鏢客殺手,風揚起他的發絲,再沒有一絲翩然瀟灑,隻剩冷峻肅殺。


    不遠處是陸以堯飾演的唐璟玉,衣服因為被困流花宮,已經破爛不堪,臉上還帶著傷,但眼神平靜,定定看著方閑。


    站在他倆之間的是一身月白色的徐崇飛。


    唐曉遇一改往日的嘻嘻哈哈,劍眉星目,溫潤如玉,隻是此時,他沒辦法再溫文爾雅,因為他的兄弟們正準備殺傷一場。


    “徐崇飛你閃開”方閑忽然一聲大吼。


    “你讓我怎麽閃”徐崇飛也拚了命的吼回去,近乎咆哮,“閃開看我最好的兩個兄弟互相殘殺嗎”


    方閑“你不閃開,我和你的兄弟也沒得做”


    徐崇飛“冉霖你瘋了”


    冉霖“”


    整個劇組“”


    陳導“停”


    唐曉遇一臉懊惱,恨不能咬掉舌頭。


    本以為冉霖會笑他,可看過去,那人仍死死瞪著他,目呲欲裂,胸膛劇烈起伏。


    唐曉遇忽然沒了笑的心思。


    再看陸以堯,雖沒有冉霖那樣投入,也目沉如水,一語不發,甚至連站位,都沒動過。


    不知誰遞過來雪糕,唐曉遇接住狼吞虎咽了幾大口,感覺整個口腔都木了,才把剩下少半根還回去。


    陸以堯和冉霖也一樣補了降溫。


    隨著場記板重新合上,唐曉遇忽然覺得連風聲都聽不見了,天地靜得厲害,隻有冉霖不,隻有方閑的怒吼,震得人耳疼,心酸。


    他喊著“徐崇飛你閃開”


    唐曉遇第一次感覺到身體裏住進另外一個靈魂,他不需要思考怎麽接詞,怎麽動作,隻需要放心把身體交給徐崇飛。


    “你讓我怎麽閃閃開看我最好的兩個兄弟互相殘殺嗎”


    方閑死死看著他,眼睛因激動和其他不知名的原因泛著駭人的紅“你不閃開,我和你的兄弟也沒得做”


    徐崇飛心亂如麻,他不知道如何才能解開兄弟間的心結,他隻知道他不能動,一動,萬劫不複


    “你既要殺他,為何還要同我去流花宮救他”徐崇飛的聲音因為嘶吼,沙啞變調,聽得人心酸。


    方閑咬牙切齒,不像在回答徐崇飛,更像在說服自己“救他是因為我要親手殺了他”


    “那你就從我的屍體上跨過去”


    “你別逼我”


    “是你在逼我”


    “崇飛”一直沉默的唐璟玉忽然開口,聲音低得厲害,似藏著許多情感,壓抑著許多話,又似毫無任何隱藏和壓抑,隻是無情的漠然,“你讓開。”


    “大哥”徐崇飛不可置信地看向唐璟玉。


    後者淡然搖頭,竟露出一絲微笑


    徐崇飛呆住了,看著唐璟玉,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唐璟玉仍笑著,與方閑的暴怒形成鮮明對比。


    他說“崇飛,你讓開,讓他殺我,我已報仇,了無遺憾。”


    “所以”方閑顫抖著開口,“如果海空不下毒,你也會殺了我爹”


    “是的,”唐璟玉幾乎沒有半點猶豫,“滅門之仇,不共戴天。”


    “哪怕要利用我”方閑說到最後,仿佛忽然不敢問了,最後一個“我”字幾乎發不出聲音。


    唐璟玉忽然笑了,不是之前的似笑非笑,是坦然的,無所顧忌的,燦爛的笑。


    唐璟玉幾乎沒有這樣笑過,他的眉宇間總是皺著,眼底總好像藏著許多事情,可現在,他笑得輕快飛揚。


    連聲音都明朗起來。


    “不用這樣一個一個問了,我索性全告訴你,如果海空不下毒,我就會用我自己的辦法報仇。利用我的身份,利用你,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手段。其實我是恨海空的,因為他讓我失去了親手報仇的機會。”


    “唐璟玉”


    “大哥”


    方閑和徐崇飛異口同聲地喊。


    不同的是前者憤怒至極,後者身心俱疲。


    “你為什麽要說這種話”用盡全身力氣吼過去的徐崇飛,吼完忽然愣住了,下意識喃喃自語,“你想讓二哥殺你對不對,所以你故意這樣刺激他”


    唐璟玉忍住想避開的衝動,故作不在乎地迎上徐崇飛的目光,繼續道“你多想了,我就是實話實說。”說著,他的眼睛看向方閑,聲音更洪亮,嘴角揚得更高,“我從來都沒後悔利用你,方閑,被我利用,是你傻”


    方閑再聽不下去,長劍出鞘,帶著殺氣襲向唐璟玉


    唐璟玉收斂笑意,目光歸於平靜,似乎,還帶著一點欣慰,身體一動不動,於風中,慢慢閉上眼。


    徐崇飛忽然一躍而起


    方閑以為這人要阻止他,眼咻地眯起,殺氣更甚


    然徐崇飛看似兵刃出手,實則是用身體去迎方閑那柄劍


    方閑發現不對時,劍已經收不住了


    “停過”


    隨著導演的話音,冉霖定住,良久,站直身體,胳膊垂下,劍尖輕觸地麵。


    他低著頭,醞釀著下一場的情緒,沒人過來和他說話。


    陸以堯站在不遠處,看著他,心裏發酸,不知道這酸是給方閑的,還是唐璟玉自己在難過。


    唐曉遇被化妝師拉過去化妝。


    沒多久,胸口已血染一片,一截劍插在他的胸口,看著逼真而慘烈。


    冉霖手裏的劍被收走。


    方閑已經把劍刺入徐崇飛的身體,自然手中再無佩劍。


    唐曉遇靜靜來到冉霖身旁,輕聲開口“喂,該你抱我了。”


    冉霖終於抬眼,眼睛紅得厲害,泛著水汽,但並沒有出現眼淚,隻傷感地看著他,看得唐曉遇心裏也難過起來。


    “我沒事的,”唐曉遇說,“我永遠活在你們兩個心中,多好。”


    冉霖微微動了下嘴角,是個想要笑卻沒笑出來的模樣。


    好半晌,才啞聲道“剛拿到角色的時候,我就知道,三個人裏,你最傻。”


    唐曉遇知道冉霖指的是最初接到徐崇飛這個角色的時候,但卻分不清這話是說給他唐曉遇聽的,還是說給徐崇飛聽的。他的聲音裏帶著心疼,帶著酸楚,那是真正的情感,不是演出來的。


    隨著拍攝重新開始,“徐崇飛”躺進了“方閑”的臂彎。


    他身上的血蹭到方閑的手上,沾到方閑的衣服上,也染進了方閑心裏。


    唐璟玉站在不遠處的老地方,卻再沒辦法淡定從容。他想要的結果是以命償給方閑,卻從未想過,最終會是這樣。


    場記板啪地合上,驚起附近的一隻麻雀。


    麻雀穿透密林,飛向天際,活潑,自由,就像掙脫了束縛的一抹靈魂。


    方閑再忍不住,一滴淚,落到徐崇飛的鼻尖。


    他顫巍巍地抬手,仿佛在尋找什麽。


    方閑立刻握住他的手,用力,握得緊緊。


    “二哥”徐崇飛的聲音斷斷續續,吃力而虛弱,“大哥欠你的命,就算我替他還了,行嗎”


    方閑用力搖頭,聲音顫得厲害“別瞎說,你不會死的,我這就帶你去找薛神醫”


    “二哥,”徐崇飛努力扯出一個笑,眼裏掠過一抹久違的調皮,“你是想讓我走了也不安心嗎”


    方閑用力吸口氣,淚水模糊了視線,帶著哭腔近乎嘶喊“行你還上了我三弟的命最金貴了,不用死,傷一下就能還上,真的你堅持住,我這就去找”


    “屁”徐崇飛這輩子,第一回說髒字,“你就騙人的時候說話好聽”


    “徐崇飛,你聽好,我方閑對天發誓,我和唐璟玉的恩怨就此一筆勾銷,如違此誓,不得好死”


    徐崇飛滿意了,疼痛讓他再沒辦法扯出笑容,但笑意在眼底化開,像春日裏最清澈的湖水。


    “大哥”徐崇飛艱難看向唐璟玉,帶著點得意道,“聽見了嗎二哥說了,我們三個還是兄弟”


    方閑沒說,他隻說恩怨一筆勾銷。


    可唐璟玉定定看著他,輕輕點頭應“嗯,還是兄弟,我們說了要做一輩子的兄弟。”


    恩怨一筆勾銷,勾的不隻是仇怨,還有恩情。


    唐璟玉和方閑都知道,他們做不回兄弟的。


    可如果謊話能換回徐崇飛的命,他們願意說一輩子。


    “崇飛”懷中人漸漸閉上眼睛,方閑一聲悲慟地呼喊。


    “我、我沒事”徐崇飛強打著最後一絲精神,看著視野裏越來越模糊的方閑,“我想回梅園”


    梅園,他們結拜的地方,那個明明滿園梅樹,他們卻從未有機會親見梅花盛開的地方。


    臂彎裏,徐崇飛永遠閉上了眼睛。


    方閑抱緊他,聲音哽咽,字字泣血“二哥這就帶你回去”


    “停”陳其正喊完做了個深呼吸,才高聲道,“過”


    宋芒已經無聲哭得快抽了,如果他不是編劇,他絕逼要給編劇寄刀片這種劇情就不是人,他當初到底怎麽想的


    監視器裏,冉霖還抱著唐曉遇。


    不過在喊停的一刹那,他就咻地睜開眼睛,但沒動,隻由下往上,定定看著自己的“二哥”。


    冉霖已經不哭了,隻是之前哭的淚水,還含在眼裏,要落不落。


    唐曉遇伸出手,輕輕摸了一下他的臉,很認真地請教“你是怎麽做到哭成淚人還這麽帥的”


    冉霖被他打敗,破涕為笑。


    唐曉遇一股腦從“二哥”臂彎裏爬起來,登登登就往“大哥”身邊跑,想交流演後心得。


    陸以堯的腦袋裏還回放著他剛剛抬手摸冉霖臉的那一下,等反應過來時,唐曉遇已經快到跟前。


    陸以堯忙伸出一隻手作“請留步”的手勢。


    奈何男三號太過熱情,眼看著就要撲麵而來。


    陸以堯急忙往後退,大聲提醒道“你劍”


    唐曉遇一個急刹車定住腳步,眼裏是不可置信的受傷“我賤”


    冉霖在他跑走的一刹那就覺得不對,這會兒正好跟過來,迅速拔掉粘在唐曉遇胸口的“劍”,亮給他看“你帶著劍呢,三弟。”


    唐曉遇恍然大悟,覺得世界又無比美好陽光普照了。


    陸以堯被他這麽一鬧,徹底從唐璟玉的心情裏抽離出來,酸楚悲慟感慢慢散開,變淡。


    冉霖再次有種想把這條魚養在玻璃缸裏當吉祥物的衝動。


    正想著,鼻頭忽然一涼。


    冉霖怔住,下意識抬頭。


    透過繁茂枝杈去看,天好似比之前陰沉得更厲害,風倒是停了,於是這天更顯得靜謐壓抑。


    鼻頭又涼了一下。


    冉霖驚訝地瞪大眼睛,後知後覺竟是下雪了。


    橫店的冬天很少下雪,即便下,也沒有多大。


    可是這一場卻不同,來勢洶洶,從最初的雪粒,到後麵的雪片,竟下出一片北國景象。


    翌日清晨,天晴了,雪卻沒停,無風,雪花就那樣安靜地往下飄,不疾不徐,從容優雅。


    這可樂壞了整個劇組。


    原本定在最後拍的一場梅園戲,劇本裏就是雪天。


    劇組甚至已經準備好了白石灰和泡沫,準備到時候把前者灑在地上,後者灑在演員頭上,下雪的特效則直接後期做橫店的雪景基本都這麽來的。


    誰會想到,天公如此作美


    梅園的置景原本還差一點,但為了趕這場雪,昨夜工作人員熬了通宵,生生讓梅花開滿園,如夢似幻,亦假亦真。


    拍攝計劃也調整,最後一場戲直接提前,改在這一天。


    冉霖化妝造型完進入現場的時候,被園中景色迷了眼。


    陸以堯已經坐在園中,隻是背影,但卻透著唐璟玉的清冷與寂寥。


    這場戲沒有唐曉遇畢竟是上墳戲,墳中之人要是露麵,那這個大結局就得改鬼片了但敬業的男三號還是跟著劇組過來了。


    大結局,又是難得的雪景,唐曉遇也想圍觀。


    天色剛亮,雪花有慢慢變小的趨勢。


    劇組不敢拖延,抓緊時間調試準備,待這座雪中梅園亮如白晝,所有演職人員就位,場記一聲打板,清脆利落


    三年前的盛夏,唐璟玉和方閑一齊,將徐崇飛葬在這裏。


    他們似乎同這滿園梅花就是沒有緣分,無論是結拜還是立塚,都隻有滿眼翠綠。


    那之後,二人分道揚鑣,再未相見。


    哪怕是過來祭奠,也都避開了徐崇飛真正的忌日,一個選在早一日,一個選在晚一日,沒有約定,卻無比默契。


    今天不是任何特殊日子,就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冬日。


    隻是方閑忽然想到,那座承載了他們兄弟三人最美好和最悲傷回憶的地方,他竟一次都沒見過真正的梅花盛開。


    不想便罷了,一旦動心,便徹底惦記起來。


    索性,方閑就這樣來了。


    星夜兼程,趕了許多天的路,就為看幾樹梅花。


    剛來到月亮門底下,便聞到了撲鼻花香。那香氣沁人心脾,仿佛能勾起人心底最深處的回憶


    方閑為何要選在這裏


    唐璟玉君子如梅,傲霜立雪。怎麽,這還配不上你方小少爺


    徐崇飛我的錯我的錯,我該挑個冬日再拉二位來結拜的。


    唐璟玉別理他。我看這裏就很好,崇飛,上香爐。


    那一年,滿園翠綠,不見梅花。


    他沉靜如水,他浪蕩不羈,他溫潤如玉,三個少年以天地為證,以山河作盟


    方閑甩甩頭,阻止自己再想下去。


    踏進月亮門,梅香更甚,輕飄的細雪中,紅梅繽紛。


    第一次,方閑見到這裏花開滿園的樣子。


    原來真的很美。


    慢慢走向梅園深處,在盡頭有一棵最大的梅樹,那樹下,葬著他最親的兄弟。


    忽然,方閑停住腳步。


    最大的梅樹已映入眼簾,他卻定住一般,無法再動。


    樹下的石桌旁,一個人在自斟自飲。


    於紛飛的細雪中,似呢喃著在和誰說話。


    他的身邊沒有人。


    但方閑就是知道,他在和徐崇飛講話,他講,徐崇飛聽因為自己也是這樣做的。


    仿佛感覺到了有人闖入,唐璟玉放下酒杯,警惕抬起頭。


    四目相對。


    在看清來人的一刹那,唐璟玉眼裏的銳利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淡淡錯愕。


    方閑站在那裏靜靜看著他。


    江湖大,大到山水永隔,江湖小,小到一方庭園。


    不知何處來了風,刹那,落梅如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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