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森女士望著眼前修長高雅的男子。


    藍灰色格子呢西裝休閑中帶著正式,深咖啡色的發服貼在腦後。他的雙腳在膝處優閑地交迭著,手中的白瓷茶杯與古銅色的皮膚互相暉映。


    英俊的臉龐還有一些細微的傷痕,但已經淡到幾乎看不出來。原本據說裹著石膏的右手也拆掉綁縛。


    一切仍是她記憶中那個完美無瑕的長子形象,從談吐、禮儀、坐姿、穿著,每一-都無懈可擊。


    「母親。」章柏優雅地放下瓷杯,淡淡一笑。「愛德告訴我,最近-一直在找我,請問有什麽事需要我效勞嗎?」


    道森女士先望向他身後那扇長窗,窗上的倒影是一個看不出實際年齡的貴婦,儀態與持杯的姿勢都與兒子相仿,金黃色的發挽成髻,端莊地盤在後腦,精致妝點的五官僅有一些細微的紋路。


    這樣一幅母子對坐品茶的景象,溫馨祥和得足以當任何一本雜誌的封麵,隻有在座的兩人知道,他們心靈上的距離相隔多遠。


    道森夫人垂下睫毛,望著杯中晃漾的茶水。


    「事實上……最近確實發生了一些事,我急需聽詢某個人的意見,第一個想到的對象是你。」


    「自然的。」兒子的語調裏帶著淡淡嘲諷。


    道森夫人欲言又止了幾次。


    「柏特,是查爾斯的事……」


    「查爾斯的什麽事?」他的神色平靜,彷佛一點也不意外。


    「查爾斯已經失蹤了好幾個星期,現在據說連警方都在找他。柏特,你一定要幫我找到查爾斯,在一切太晚之前。」道森夫人放下瓷杯,露出一絲急切之色。


    「太晚?您是指對什麽事情而言太晚?」他禮貌地問。


    「當然是在警察找到他以前!」道森女士擔憂地按住胸口。「他們的說法翻來覆去,一開始隻告訴我警方將他視為重要證人,必須找到他,後來又改口說……說他犯了罪,他們打算通緝他!天哪,這會是多大的醜聞啊!」


    「道森家當然不能容忍醜聞發生。」


    「我知道一定是你運用了影響力,這個新聞才沒有在社交圈蔓延開來,但是我實在太為查爾斯擔心了。」道森女士懇求地望著他。「柏特,他是你的弟弟,你會幫助他的吧?」


    章柏言突然覺得非常的疲憊。


    眾人不願告訴他母親太多細節,是因為大家都相信她一旦知道查爾斯的罪有可能被判死刑時,必定會竭盡所能的幫助查爾斯逃逸。


    但是她的兒子不隻一個!她也是他章柏言的母親,她也應該要保護他。


    長腿從膝上放回地麵,他淡淡一笑。


    「-知道警方為什麽要抓查爾斯嗎?」


    「警察來找我訪談的時候,語焉不詳的;愛德說他犯了殺人罪,可是我想,這一定是誤會。查爾斯這輩子都是循規蹈矩的孩子,頂多是大學時期被搜到抽大麻,有點小紀錄而已……但是年少輕狂的時候,哪一個年輕人沒抽過大麻呢?」她急切地道。


    「他們沒有開玩笑,查爾斯確實殺了人。」章柏言平穩地直視母親。「事實上,他已經殺了七個人,下一個想殺的人是我。」


    「不!這不是真的!」道森女士倒抽一口寒氣。


    「所以我骨折的右手和肩膀上的槍傷都是幻覺?」他冷冷嘲諷。


    「柏特,你知道查爾斯有多羞怯內向,他連一隻小鳥都不忍心傷害,怎麽可能會去殺人呢?」道森女士慌亂地說。「你親眼看到是他開的槍嗎?」


    「當時已經是深夜了,他等在公司停車場的出口,一個攝影機照不到的死角。隻有查爾斯這麽了解公司的地形,知道我的車停在哪裏,每天幾點離開公司。」


    「但是那也不能證明就是他啊!章氏總公司有數百名員工,任何人都有可能知道這些事。」


    「他跳到我的車子前把我攔下來,衣服是當天查爾斯穿的衣服,公事包是查爾斯慣拿的公事包,連聲音都是查爾斯的聲音!-以為我會在半夜的路上,隨便搖下車窗,和一個攔路的陌生人說話嗎?」


    「然後……他……對你開槍?」道森女士的脖子像被人掐住。


    「他猝不及防的出手,用公事包將我打昏,等我清醒過來的時候,肩膀上多一個血洞,車子的油門被木棒卡住,正以時速八十公裏衝向一棟磚造建築物,再接下來就是我已經躺在醫院裏,所有人都告訴我我的命有多大,才能從槍擊和車禍中活下來。」他嘲諷地道。「或者,這對-來說完全不重要?」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道森女士喃喃地道。「他為什麽要殺你呢?你們兩個雖然不親近,但是他完全沒有理由殺你!」


    「這個-就得問查爾斯了。」他欠了欠身站起來。「如果-沒有其他事情的話,我得先離開了,稍晚還有一場記者會需要主持。」


    「柏特,這其中一定有什麽誤會!我不可能錯看查爾斯錯到這麽離譜。」道森女士懇求地拉住他的手。「求求你,你一定要趕在警方之前找到他,我相信查爾斯一定有一個完美的解釋。」


    「-何不幹脆要求我自殺,省了查爾斯一頓工夫?」


    他冷酷的視線讓他母親一縮,道森女士痛苦地閉上眼睛。


    「我知道你一定認為我是個糟透了的母親……」


    「無妨,因為我也是一個糟透了的兒子。」他的語氣轉為自嘲。「幸運的是,我的兒子有一個美麗溫柔的母親,他不會像他的父親一樣不通人情。」


    道森女士倏然睜開眼睛。「你、你有一個兒子?」


    「我甚至結過婚,雖然很短暫。但,是的,那樁婚姻讓我擁有了一個兒子。」在母親能說任何話之前,他舉起修長的食指阻止,「不必覺得愧疚,因為我也是最近才見過我的兒子。看來這是家族傳遺,我們都不知道怎麽當個令子女滿意的父母。」


    「你從來和我不親近……你總是隻聽你父親的話……我無法靠近你……」道森女士的語音極為微弱。


    「是的,所以我說了,-不必覺得愧疚,因為我本身就不是一個好兒子。」


    離開前,他在喝茶室的門口站住,卻不轉身。


    「但是,我雖然不是一個好兒子,卻仍然是-的兒子,希望-有空也能考慮一下我的福祉──關於查爾斯的事,請恕我無能為力。」


    他無聲地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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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柏言透過私人通道和電梯直接上達總部八十七樓,一打開自己的辦公室門,幾條人影團團地圍過來。


    「柏特,你跑到哪裏去了?司機送你到醫院拆完石膏,你卻自己把車子給開走了,接下來的兩個小時沒有任何人聯絡得上,你知道我有多擔心嗎?」愛德似要一口氣把煎熬了數小時的悶氣吐出來一般。


    「我不是三歲小孩,我知道如何照顧自己。」章柏言簡短地說。「記者會幾點開始?」


    「八點半。」他的執行秘書莎拉擠進最前線。「今天晚上公關部先安排了一場宴請股東的餐會,明天才是記者會。這兩天都邀請了媒體到場,因為您消失了一段時間,預計應該會有不少媒體出席。」


    「還有一個小時,我到後麵換件衣服,你們出去等我。」他看一下腕表。


    辦公室後方有一間套房供他加班休息用,章柏言鮮少在公司過夜,但是會掛幾套正式西裝在裏麵,以備不時之需。


    愛德對其他人點點頭,悄步跟在他身後一起進入私人套房。


    「你還有什麽事嗎?」章柏言一回身關門就看到他。


    他的麵部線條緊繃,口氣僵直。無論剛才到哪裏去,心情必然欠佳。愛德想起在紐澤西那個笑容可掬的青年,突然覺得有點懷念。


    「我能請問你上哪兒去了嗎?隻是單純好奇而已。」


    「見我母親。」章柏言看他一眼,終於回答。


    「你沒有跟她說什麽不應該說的話吧?」愛德登時憂心忡忡。


    「怎麽了?我隻離開快兩個月,突然之間我變成一個連說話都需要個別指導的低能兒?」他譏嘲道。


    「我隻是想……」


    「我完全知道如何應付我母親,謝謝你!」章柏言不欲再多說下去。


    愛德在原地又站了一會兒。半晌,章柏言抹了下臉,低聲呢喃了不知道什麽話。


    「你的手機借我。」他抬起頭望向律師。


    愛德從口袋裏掏出一支折迭機遞給他。


    鈴聲響了兩下便被接起來。


    「哈-?」他母親的招呼裏含著幾不可見的鼻音。


    「我是柏特。」頓了一頓,他才開口。「關於剛才的事……如果警方真的找到查爾斯,我答應資助他一切必要的法律援助,這是我的底限。」


    對端沒有立刻應答,一陣不穩的呼吸聲隱約傳過來。


    「……那就夠了,謝謝你。」鼻音比剛才更明顯了。


    「-仍然相信查爾斯是無辜的,對嗎?」他低沉地問。


    倘若換成趙紫綬,她必然也會像隻凶悍的母虎,極力捍衛自己的兒子。


    hell,不用趙紫綬,若是今天有人告訴他戴倫是個殺人犯,他包準替寶貝兒子請最昂貴的律師跟對方周旋到底。


    無論孩子做了多大的錯事,仍然是自己身體分出來的一部分骨血,這就是為人父母者的心情。


    他以前不懂,他現在懂了。


    「……柏特,如果情況反過來,失蹤的是你而和我通話的是查爾斯,我也會向他提出同樣的要求的。」道森女士輕聲道。


    「謝謝。」他靜靜中斷通話。


    愛德接過手機,難以置信地打量他,目光彷佛看到火星人降臨之類的。


    「你、你們在討論的,是查爾斯嗎?」


    「顯然我隻有一個弟弟。」


    「我明白,隻是……」愛德驚異地搖搖頭。「我很意外你會這麽做。」


    「我可以有一點隱私嗎?」他從衣櫥裏拿出一套鐵灰色西裝,對從小看自己長大的世伯揚一揚。


    「喔,抱歉。」愛德立刻閃出門外。


    房間裏隻剩下他一個人。章柏言呼了口氣,把西裝隨便丟在一張椅子上,往床沿一坐。


    今天先坐了兩個小時的車回紐約,去了一趟醫院拆石膏,做追蹤檢查,拜訪母親,再回到公司──他平時的行程比今天不知緊湊多少倍,為什麽就覺得累了?


    眼光瞄向床頭櫃上的電話,定定看了半晌,手指抽動幾下,終究是沒有探出去。


    「柏特!」


    套房門猛然被打開,先聞到一股香風,他還不及看清來者何人,一陣耀眼的金發劃成光緯,撲進他的懷裏。


    「柏特!真的是你!我聽說你回來了,一時之間還不敢置信!」若妮.哈德森緊緊攀在他懷裏。「柏特,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你上哪兒去了?你為什麽沒和我聯絡呢?你知道我有多擔心嗎?」


    「……若妮?」


    「當然是我!不然你以為會是誰呢?」若妮激動地道。


    啊,若妮,他相中的新娘,他最完美的新娘。然後他腦海出現一頭烏黑的發絲,矮了一大截的玲瓏纖軀,比他手掌還要小的細致臉孔,與永遠流轉在眸底的溫柔笑意。


    「若妮,我很抱歉。」章柏言藉由起身的動作推開她。


    「你確實應該道歉,將近兩個月沒有任何人知道你在哪裏,我還以為你發生不測呢!」若妮嬌嗔道。


    「若妮,等一切過去,我一定會告訴-發生了什麽事,但是現在時機未到,我還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他將她牽引到房門外,若妮不由自主地跟著走。


    「我明白,你還要主持餐會……」


    「我隻希望-了解,無論已經或將要發生任何事,一切都是我的錯。」他眼底有一抹難解又複雜的神情。


    「柏特,你在說什麽?我一點都不懂。」若妮隻覺得心頭毛毛的。


    她印象中的章柏言總是那樣風度翩翩、俊雅體貼,在每一個細節上都完美地嗬護討好著她,不曾用這種──直率到近乎「坦誠」的眼神打量她。


    這裏是紐約!坦誠這種特質在兩百年前就失傳了,更不可能出現在深沉的章柏言身上。


    「章先生n財經記者華特先生剛才打電話來,希望在餐會後做一個私人專訪,您想接受嗎?」他的特助一見房門打開,急急地走過來。


    「莎拉,不是現在。」


    「咦?你衣服還沒換好?餐會半個小時後就開始了。」愛德從旁邊的沙發上站起來。


    「章先生,好久不見。」麥特也來了。


    「柏特,你究竟想跟我說什麽?」若妮緊緊抓住他的手臂。


    每一張臉孔都擠在門外,每一雙眼睛都緊盯不放,每個人都想分割一部分的他!


    我要、我要、我要,行程、行程、行程!所有人都對他有所期待,而他卻前所未有地感到厭倦。


    章柏言回眸投向方才沒有伸手去撥的電話。


    終於回到闊別已久的紐約,為什麽他反而興起奔回那座莊園的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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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長的鈴聲穿過廳堂,潛入長廊,鑽入門縫,震蕩在寂然無聲的大宅裏。


    鈴聲不尖銳,一聲催著一聲,涼夜寧宵,秋蟲私語,窗外有低低的嗚鳴在應和。


    唧唧。鈴鈴。唧唧。鈴鈴。整座深林陪著鈴聲一起催促。


    「哈-?」


    「我吵醒-了?」聽見她帶著睡意的鼻音,章柏言不由自主地微笑。


    「還好,我剛上床不久。現在幾點了?」趙紫綬慵憨地揉揉眼睛。


    「剛過午夜不久。」


    「今天回紐約處理的事還順利嗎?」


    「還好,就是忙。」靜夜裏,說話的聲音自然而然的徐緩低沉。「我明天就回去了。」


    這是他第一次打電話給父親以外的人,告訴她自己在哪裏,何時會回家;第一次感覺到這個世界上的某個角落裏,有一個人正在等他。


    這種感覺,很好。


    「你幾點會到?要回來吃飯嗎?」


    她的聲音聽起來還是憨憨的。他止不住想微笑。


    「大概下午吧,應該趕得及吃晚飯。」


    「好,那我等你回來再開飯。」


    報平安已經結束了,其實應該掛斷了,她在等他先掛斷,而他不想。


    章柏言望著旅館窗外的燈火,紐約城也漸漸沉睡了。為了安全考量,他人在紐約,一樣有家歸不得。但,想到那間寬廣卻疏冷的公寓,他也不那麽想回去。


    「當年,-第一眼看到我的時候,心裏在想什麽?」他忽然問。


    趙紫綬輕嗯一聲,把身後的枕頭拍高,坐靠回去。


    「我在想……這個男人看起來好寂寞。」


    這個回答讓他震撼許久。


    「寂寞?」半晌,他發出一聲不太成功的笑。「據說我是個交遊廣闊的人,光同學死黨就多到足以湊集資金開一家理財公司。」


    「這不是數字的問題。」趙紫綬搖搖頭。


    「所以當時-是有注意到我的?」他一直以為她在看天空。


    「當然,那附近所有的女人都注意到你了。」


    「還有呢?」他微微一笑。


    「當時你看起來一副很不開心的樣子,不知道為了什麽事情在生氣,我心想,這個男人看起來好像擁有了全世界,為何還是這麽不快樂呢?如果我有機會跟你說話,我一定要問你在不高興些什麽。」


    「後來-問了嗎?」沒有。


    「沒有。」她的手卷著電話線,清麗的容顏掛著微笑。「我沒有想到你會真的走過來跟我說話,吃驚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當然更想不起來原本想問你什麽。」


    再後來被他一連串的追求衝昏頭了,所以她終也沒問過。


    「紫,-為何會答應嫁給我?」他終於提出了懸係良久的疑問。


    她也停頓了許久許久,久到章柏言以為電話斷了線。


    「我不知道。」她終於說:「或許我希望能抹掉你眼底的那絲寂寞,或許連我自己也很寂寞,總之,當時就是覺得這是一個正確的選擇。」


    「-現在後悔曾經嫁給我嗎?」


    「當然不,我為什麽會後悔呢?」她微訝地回應。


    「因為我對-並不好。」他知道自己絕對是個差勁的丈夫。


    電話那頭響起她清鈴似的笑聲。


    「你怎麽會這麽說呢?你對我並不會不好。事實上,如果要票選優良丈夫楷模,我一定會投你一票。」


    章柏言突然覺得有些惱怒。她為何要用不實際的玫瑰色眼鏡看世界?他是個什麽樣的丈夫他自己知道。


    「我們大多數時間都處在分居狀態,後來甚至離了婚,這就是我對-不好的證明。」他反駁道。


    趙紫綬柔柔的嗓音從話筒那端傳來。


    「柏特,我們離婚並不是因為你虧待我,而是你不知道自己可以這樣對另一個人無條件付出。」她輕聲說:「我們會離婚,我想,是因為你被你自己嚇到。」


    章柏言震懾得說不出話來。


    不可能的!他並不是真的失憶,他完全知道他們兩人婚姻的真相!


    他是為了向老頭子示威才轉向當時離他最近的一個女孩,接著他追求她,將她迷得神魂顛倒,答應嫁給他,然後他就將她拋開,再沒有用過任何心思在她身上!


    但是……不對,還有一些別的……


    還有一些記憶,溜出他的腦海之外……有一點甜甜的,蜜蜜的,像糖裏調了油那樣纏綿難解的心情……


    他們兩人的記憶,對同一樁婚姻,卻有截然不同的看法。


    他錯失了什麽?是什麽呢?


    「紫,-愛過我嗎?」


    「當然,不愛你就不會嫁給你了。」話筒那端漾著她低柔的笑聲。「其實我們是相愛的,隻是你忘記了而已。等你想起一切之後,就會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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