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洛陽國破那日後,便匆匆二月過,臨立春前,謝郢衣他們一行人終於回來了。


    太傅府再次聚門而迎,這次他們有驚無險、全須全尾地完成任務歸來,陳白起今日沐休哪都沒去,在府上等著他們,當謝郢衣一幹人等風塵仆仆走到府前,一看府前掃得幹幹淨淨,大門敞開,陳白起、陳父與姒薑他們就站在那裏,笑顏相迎時,一時傻呆了片刻,都驚喜壞了地快步衝上前去。


    這次府中仆役倒不如上次陳白起歸家那般木訥閑著,經過巫馬重羽一番調教,連忙給他們送熱帕巾擦擦一臉的灰土疲倦,還有端茶水糕點在旁給充饑的,他們身上的髒衣鬥篷剛一脫下就上前手接過,那殷勤機靈的模樣與往前那懶怠茫然的樣子不可同日而語。


    歸來的巫族人得到了聖主如此盛情的接待,刹時先前有些什麽抱怨憋屈全都消散了,滿滿的熨帖暢懷,嫡係他們歸心以箭地越過謝郢衣啪啪地衝到陳白起麵前,一張張臉上朝她笑得驕陽燦爛。


    “太傅!”


    中氣十足的熱情喊著,十來個人圍著她打轉,年輕人火氣足,仿佛連房簷上掛著的冰條、街道旁那積存的冰雪都能給融化了。


    在外他們不能直呼聖主,要學著秦國其它人喊官職尊稱。


    這些孩子十幾歲就被各自的家族送到她身邊,她一路看著他們成長,他們亦一路陪著她走過來,陳白起對他們就跟對自家熊孩子一樣,打得罵得,卻更護得。


    知道這一趟出門他們在陰陽宗那受到了打擊挫折,她著重嘉獎了他們一番,聲稱少年有為,行事不急不躁,但她的誇獎卻讓他們臊得慌,都覺得受之有愧。


    閉門造車,井底之蛙,他們以前常跟在聖主身邊,總覺得自己一身的完美,清高又驕傲,萬事不求人,可是當他們離開了聖主的慧及,見識到了在外麵的那些人後,才意識到自己的不足薄弱之處。


    陳白起隻想讓他們能夠如同天下所有人年輕人犯錯一樣,吃一塹,長一智,今日之失,未必不為後日之得。


    “事情的經過我都知道了,你們不缺實力,缺的隻是心性與經驗,但這次你們做得很好,我還以為沒有我監督著,在遇上趙軍時便會腦子發熱衝動不顧勸阻,可聽郢衣來信說,你們一路聽令行事,對救援隻有增益全無過錯,再不甘亦一直忍耐著沒有違背,而是一心為護送盡力。”


    說到這,她有一種老父欣慰的感歎:“你們能做到這一步,便是進步,便是成長,這才是我想要的。”


    嫡係聽著聖主講給他們聽的話,耳根燙火,又歡喜又感動,還覺得被激勵了,本來覺得挺丟人的事,經聖主一重新詮釋過來,那全都是閃光點。


    龍悅眼淚汪汪,脫口而出道:“聖主,你太好了,我決定這次完成任務不要那十箱金銀珠寶的獎勵了,因為你的話就是對我們這次任務最好的嘉獎!”


    子衿靦腆一笑,也斯文接口:“對,我也不要了二十箱籠的名卷書畫了。”


    飛鳥抱著龍悅的一條手臂探過頭,嬌聲嬌氣:“她們都不要,我也不要啦。”


    南楠看了看她們,心有糾結,卻還是道:“那、那我也不要房宅地契,仆役百名了。”


    “不要就不要,我的黃金甲鏈鎧甲就算為此沒有了也不可惜!”宿百川一臉肉痛的表情說著大方的話。


    其它人:“……”


    陳白起聞言依舊微笑不變,“溫和”地看著他們一個一個地說出自己原本計劃著完成任務後向她索要的“天價獎勵”。


    原來他們私底下還存了這等狼子野心的想法啊。


    十箱金銀珠寶?


    名卷書畫?


    黃金甲鏈鎧甲?


    嗬嗬,誰會給啊。


    好在他們及時醒悟過來沒有提出這等非分之想,否則這一場溫馨的“父慈子孝”的場麵可能會變得十分暴力。


    別說她根本沒有這麽龐大的家產來揮霍,就算是有,也不給這群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的敗家玩意兒!


    謝郢衣見他們玩鬧的畫麵勉強地笑了笑,但眼中卻有一抹黯然揮之不去。


    安慰完小的,也該輪到大的了。


    陳白起打發了嫡係,轉眸看向謝郢衣,道:“郢衣,你也不必覺得自己有錯,你是第一次單獨帶隊,有偏差與錯誤也是人之常情,對自己過於苛責不如自我督促進步,有我在,你就算捅破了天我都會給你兜住的。”


    嫡係在旁嘀咕,這次可不就是差點捅破了天,可不是謝少主捅的,而是那個無法無天的南昭王。


    這個道理謝郢衣其實也懂,隻是對於自己的失望卻不是那麽容易釋懷:“阿芮,我下次絕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


    “我當然相信你辦得到。”她給予他肯定,正還想說些什麽,卻忽然聽到風中傳來一道略含激動溫潤的男聲。


    “……白起。”


    陳白起一怔,猛地朝站在她麵前那一堆人的身後看過去,卻見巫長庭殿後將馬車上的東西剛安置好正走過來,與此同時他身邊還隨著另一個人。


    可陳白起的注意力並不在巫長庭身上,而是他身旁之人,話未起,眉眼先一步地笑了,喊道:“姬大哥。”


    謝郢衣跟嫡係一眾見聖主的眼神一下就偏了,完全不在意他們的存在,而是快步地朝著那個青年走去,風吹衣帶裾飄,她就這樣一去不回頭了。


    淦!


    忽然又有種雄性生物來跟他們爭寵的危機感了!


    不同的是,上次是聖主自己帶回來的,這次卻是他們帶回來的!


    姬韞伸手掀開簷帽,他正處紅衰翠減的雪白光景之下,朝著她的方向?然一笑,那笑中不問曾經、不求安暖,卻已是清淺時光,繾綣了歲月。


    他以為經此一年,再無與她相逢之日,他曾想著願心如煙花,即便寂寥如斯,也要絢麗至極地消散。


    但她卻咬定青山不放鬆,要他完璧歸秦,歸她。


    他終是拗不過她的“天意”。


    兩人如一對麗人一般站在一堆,相視而笑。


    “都安排好了?”她問。


    “嗯,都安排好了。”


    “那這次,不走了?”


    “嗯,不走了。”


    她問什麽,他都答好,百依百順。


    “我說姐夫啊,這麽多年了,你這眼裏啊還是隻有白起一個,你可瞧見我們也在望眼欲穿?”


    調笑不正經的悅耳聲音讓姬韞轉過頭,他看到姒薑緩步走過來,薄厚適中的紅唇揚起,朝他笑得妖裏妖氣,但眼底流瑩的卻是純粹的高興。


    姬韞亦歡喜見他,並喊他:“三兒。”


    “別叫這個名!”姬韞一瞪眼,瑩的小臉刷地一下就怒了。


    什麽人啊,還是這麽腹黑小氣,就因為他喊了一聲“姐夫”,便要互相傷害嗎?


    呿,他們間友誼的小船還沒有重新揚帆起航便翻船在了啟點。


    陳孛自從食用了“青滕玉樹”如今的腿腳便好了不少,還能夠不拄杖行走,隻是慢吞了些,他看到姬韞時,目光複雜:“姬韞。”


    他已經從嬌嬌兒那裏知道了姬韞的真實身份,還有當初來陳家堡的原因,甚至還知道潤兒隻不過是周王室先後母族殘留的一個血脈,當初因為某些原因不便在洛陽,一出生便交到姬韞手中以父子名義撫養了數年。


    可以說,自陳孛與他相識起,他身上便充斥著太多謊言與欺騙,一時之間陳孛都不知該如何麵對他。


    姬韞亦知道對自己對陳父有愧有歉,哪怕不曾做出什麽實質性傷害,但他的不真誠與另有目的的接近就是一種傷害。


    他掀起下擺,當眾跪於陳父跟前。


    “姬韞有錯,家翁怪罪無可厚非,今日在此,任你打罰絕無怨言。”


    地麵哪怕將積雪掃疵幹淨仍留有濕跡,地麵寒冷不堪,他膝蓋長跪於此,自是猶如冰刀刺骨。


    姒薑忽見他認罪罰跪,還當著這麽多人的麵前,在大門前,在街道來往行人的旁目之下,他這是犯了什麽大錯連尊嚴麵子都不顧及了,不至於吧。


    他下意識看向陳白起,卻見她一言不吭,站在姬韞旁邊,亦是淡然看著陳父,卻是沒打算插手此事。


    有些事隻能他們自己處理,她不會勸陳父諒解,強人為難,也不會與陳父一道怪罪姬韞,畢竟她一個西貝貨也沒有足夠堅定的立場,她隻會好好地看著他們,在他們困惑無助時推他們一把。


    陳父看著跪在他麵前的姬韞,喉中發癢清咳了幾分,其它人不知其前因亦不知其後果因此誰都沒有出聲插話,隻在一旁靜靜地好奇看著。


    “你起來。”


    陳父道。


    姬韞卻沒動。


    “錯不敢起。”


    陳父卻急步幾下上前,一巴掌“啪”地打在他的背上:“趕緊起來,你不嫌丟人,我家嬌嬌兒是太傅,朝中肱臣監國,你想讓她被人非議不成!”


    這一巴掌驚了眾人一下,可陳白起卻笑了,她這才動作,上前拉起姬韞:“阿父的話,你得聽。”


    姒薑走到另一邊,也趕緊過來拉了他一把,數落道:“咱們都這歲數了,別再玩這苦肉計一套了。”


    巨站在陳父身旁,替他穩住有些氣息不穩搖晃的身子,他氣發完後,也沒再動手了。


    姬韞慢了半拍才反應過來,背上那一巴掌說痛,不算重,說不痛,卻又帶著灼熱的溫度,他由著陳白起與姒薑一道將他拉著站起。


    此時,陳孛、姒薑與巨,還有陳白起,他們都圍在他的身邊,光影穿梭不斷變遷轉換,好像將他們幾人的時光一下又拉回了從前。


    姬韞朝他們彎唇笑了一下,眼中卻有些濕意,他用幾近懇求地請的語氣問道:“我,可以回家了嗎?”


    歲月易老,不如靜守流年。


    這一刻,陳孛有些傻怔地看著他,眼眶泛紅,心底那根擰緊的筋,竟是就此釋然了。


    原來,他一直都想回來,回家,他認他們這裏是“家”。


    陳白起也有些鼻酸,她深吸口氣,笑他:“說什麽呢,自然是我們在哪兒,你的家便在哪兒,回家還需問嗎?”


    這時另外兩道聲音幾乎同時道:“當然。”


    姒薑倏地狐疑地射向巨:“你不是失憶了嗎?難不成,你還記得他?”


    巨麵不改色:“昂。”


    “說話,別以為你裝豬叫就能蒙混過關,你給我說清楚,你是不是故意裝失憶,博取白起的同情。”他咬牙質問道。


    巨兩眼放空,呆若木雞,對他的任何問題充耳不聞。


    草!


    “又裝傻,你個大傻子!”


    “哼唧。”


    姬韞:“……”


    姬韞那滿腹的感動與溫情在姒薑跟巨兩人的雞飛狗跳中,逐漸平複了下來,除了在麵對陳父時尤顯愧疚,對其它人倒是進退得當。


    “外麵風大,接到人就迎回府裏,在外麵呆站著做甚,走吧。”陳父被兩人吵得耳痛,轉身就走。


    “走,我們趕緊進去吧。”


    陳白起此刻心情甚好,主動拉起他的手走了幾步,在邁入門檻後,又自然地將人鬆開了。


    姬韞輕輕頷首,這些年丟失了笑與骨子裏養成的學養清雅似乎也一並回來了,他嘴角噙著如沐春風的微笑,用溫柔得不可議的眼神看著陳白起。


    “房間都給你提前準備好了,你去看看可還有什麽缺了的,我讓人添置。”


    憑姒薑跟他的關係,這次指定不能再是荒棄多蚊的西苑了。


    在她動作尋常地牽起姬韞的手時,看到這一幕眼睛都瞪圓的嫡係抽了口氣,當她很快又放下不見多親近時,他們又暗呼了口氣。


    在嫡係一旁,謝郢衣自然也看到了,巫長庭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權當安慰:“別多想。”


    他略為苦澀地笑著搖了搖頭。


    他不知道他們是什麽關係,但據聞這個叫姬韞的男人,曾幫著阿芮一道救過他,說來他對自己亦算是有恩的,可他卻興不起一句上前攀談的欲望,甚至……他想讓他即刻滾出他跟陳芮的府上。


    垂落眼睫下的瞳仁翻滾著嫉色暗晦,唇色因用力抿緊而略顯泛白。


    不止是他,所有讓阿芮上心、分散她注意力的人,他都不想在太傅府中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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