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王持劍越前,攔在孟嚐君的身前,他劍指“陳煥仙”,大小眼扭曲猙獰,咬牙道:“何方妖孽作祟!孤乃天命之君,豈會懼你!”


    薑宣亦欲邁前,卻被薑斐一把給攥住,薑斐低聲道:“莫動,此事古怪……”


    薑宣一怔,然後看向陳白起的腳下,他道:“她有影,她未死。”


    偏此時,一守衛麵白如雪,他乃先前替“陳煥仙”收殮之人,他探過其鼻息,確認此人已亡故。


    “她非人!她分明已死,且她身中一劍,即便是不死,又何故能安然無恙,好端端地站立於此處,她定是鬼怪變化而成!”


    他的一聲厲喝尖銳,隱約可聞其中的顫音與恐懼,其它人聽了都不受控製地倒退了幾步,神色畏懼,手腳發軟。


    而齊王額頭青筋一跳,反身便是狠辣一劍刺穿了那名守衛的胸腹。


    “妖言惑眾,爾該死!”


    他朝後用力一拔劍,血濺一地,守衛倒地死不瞑目,那睜大的眼睛尤盛恐怖。


    齊王左右巡視眾人,他氣息不穩,持劍的手也抖動得厲害,再觀其麵色無華唇色泛紫,膚色漲紅,眼瞳充血一般瞪得極大。


    “她分明是用一些巧人手段迷惑了爾等,還愣著作甚,且不速速將此賊斬下!”


    兵衛一個激冷,立即振動精神,紛紛看向場中那人。


    她同他們如臨大敵一般緊張害怕的模樣不似,她站於園林中如沐春風,那清澈如碧水般的眸子用著一種不染雜質的眼神看待世間,看似那樣風來雲來,如此輕鬆自在。


    隻是此情此景,她一人麵對在場數十軍甲,再加上牆上趴著的十數名弓箭手,這種“輕鬆”與“自在”便變成了一種令人心底發虛的古怪與狐疑。


    “上!”


    齊王厲喝。


    護衛與甲士咬緊牙關,握緊手中兵器圍上前便朝其身影砍去,但下一秒卻捕了個空。


    他們一驚,手心已汗濕,茫然張望四周,這時有人一看腳下,一道影子正靜靜地停留著。


    他們猛地看去,便見“陳煥仙”其實一直便在那兒,一步也沒有挪動過,而他們方才的進攻卻如同老眼渾濁一般忽然辨別不清楚方位,朝著空氣一頓揮砍。


    “不必管人,盯著她的影子!”薑斐忽然出聲道。


    其它人一聽醒神,便當真不看人,隻盯著地上無法抹去的影子。


    陳白起這時抬眼,正好與薑斐對視了一眼。


    薑斐猝不及防看到了她的眼睛,頓時隻覺一股寒意從背脊如觸電一般迅速傳遍了全身,他眸心不自覺地顫動了一下。


    陳白起見此,抿唇輕笑了一下,神色仍舊可有可無。


    倒是有些眼識。


    但薑斐對她的忌憚更深了,像是一種本能感應一般,恍神間,他連抓緊薑宣的手都不自覺地鬆開了些。


    “不必留情,全部動手!”齊王再次振臂吼道。


    在場的護衛甲士不再愣神,他們硬撐著一股狠氣便是就盯著“陳煥仙”的影子上砍、射,而陳白起玩的一手“移形換影”在被抓到尾巴時,她便也不再用這種基礎的幻術來迷惑人眼了。


    她伸手撫眼,一抹桃豔粉色染上她的眼角,她眼波流轉,指尖輕滑,將那抹妖異的顏色點聚濃縮於指尖,她放下手,隻見指尖上飄浮一滴似血似胭脂般的水滴,然後她輕輕一彈。


    那一滴便如一條紅線劃過眾人眼前撞入之前被齊王刺死的那名守衛身上,隻見那名早已死去、並死得極為憋屈的屍體胸膛突一下拱起,他猛地瞪圓眼珠子,從眼角處的血管逐漸染黑,如同蜘蛛網一般遍布整副身區,他脖子伸得長長地,四腳挺直,不住地扳動,像一條瀕臨缺水的金魚。


    “哇啊——”


    眾人嚇得喉中咕咚一下咽下唾沫,有人則驚叫縮腿。


    很快,他挺起身體,扭動一下脖子,哢哢地站了起來。


    這下全部人都驚呆了。


    陳白起將蠱王的子蠱再加上她的血氣為代價召喚的“死亡之徒”名僵。


    “僵”得到複生,他的意誌便是主人的意誌,她讓他戰,他便戰。


    “僵”雖名僵,但其動作卻並不僵,他跳出來便一腳踢起腳邊的配劍探手握住,然後便與陳白起周邊的護衛甲士混戰在了一塊兒。


    弓手在高處,早已嚇得跌落牆下,而其它的人見一具“屍體”便這樣毫無預兆的活了過來,都被嚇得失了戰意,隻顧慌張疾退。


    本來齊王的護衛與甲人數眾多若齊心協力,以“僵”的初等級對抗,自是能打得贏,隻是人一旦陷入自己的恐懼,太過害怕便會失去了正常的反抗能力。


    “一群無能之輩!一個被孤殺了的人何懼之有,本公既能殺他一次,便能殺他兩次!”


    齊王披衣跌地,他赤著一雙腳啊啊地越人而衝上前,其它人皆沒有反應過來,唯薑宣掙開了薑斐,第一時間亦緊隨其後。


    “僵”身前乃一名護衛,自有武功傍身,聽風辨位的本能尤在,他反身便一刀擋開了齊王的劍,再收回時至齊王額麵砍去。


    “父王——”薑斐駭得麵上血色全無。


    而薑宣則從後推開了齊王,隻見那刀麵迎頭而來。


    他瞳仁一窒,第一次覺得死亡離他是如此之近,那腥冷的刀風刮得他頭皮發麻,麵皮生痛。


    “停下!”


    一聲急令在“僵”即將奪了薑宣性命時響起。


    因此,那一刀沒有落下,隻堪堪停於他鼻尖前。


    薑宣一寒,他轉目看向陳白起,陳白起則靜靜地注視著她,兩人皆沒有對對方講一句話。


    因為彼此間都無話可說。


    這時,被薑宣救下的齊王從地上狼狽地爬起來,他跌跌撞撞地一把撿起地主的劍,雙目如鷹如狼一樣狠厲地盯著孟嚐君的方向,雙手緊握用力,躬下腰便奔步狠捅而去。


    陳白起餘光掃到,麵色一變,當即拂袖聲色俱厲:“爾敢!”


    她一怒,當即豔陽晴明的天色便一下昏暗下來,靜滯於一旁的“僵”一陣刺耳瘮人的吼叫,便一下膨脹成了一個二米多高的巨屍。


    他雙目赤紅,麵無表情,幾步便跨攆趕而上,一掌張開按住了齊王的頭給提起,齊王劍落地,他抓著巨屍的手“啊啊”驚恐掙紮喊叫,卻被他隨手一扔砸到了院牆上,當即“砰”地一聲牆麵裂紋,他噗地一口噴血如湧。


    見此一幕,在場的人都驚奇得像一截木頭一般愣愣地戳在那兒,渾身冷汗涔涔,再也興不起半分對抗的念頭了。


    陳白起見已無有阻礙,便走向了安靜得有些異常的孟嚐君,她扶住他,欲替他解綁:“主公……”


    孟嚐君忽然出聲問她:“你是人……是鬼?”


    陳白起動作停下,頓時有些哭笑不得地看著他認真的模樣,道:“我自然是……呃?”


    她一句話還不曾講完,便猛地被孟嚐君給抱住了,他的懷抱十分用力,與他平靜與隱忍的神色不同,這個擁抱充滿了失而複得的激動。


    陳白起眨了眨眼睛,有些意外看向他的雙手,噯?這繩子是什麽時候解開的,方才不是還被人綁著嗎?


    孟嚐君伸手在她身上胡亂摸索,像在自我肯定一般道:“你的身體是熱的……”


    陳白起趕緊製止了他,解釋道:“其實在觀星台上,煥仙隻是用了一種瞳幻術令所有人相信煥仙被刺客殺死了,實則我一直安然無恙,隻是當時我若活著便易拖累主公,倒不妨假死一番,一來可放鬆他等警惕,二來也可暗渡陳倉去處理一些事情。”


    至於處理什麽事情,比如用邪巫之力弄個什麽假的日食天象,或者在護城河內召喚些死物整些危言聳聽的動靜,再或者暗中幫組織招攬些人馬、瓦解敵軍的防線類,她覺得暫時便先不講出來邀功了,畢竟解釋起來過程又是一匹布那麽長。


    孟嚐君深吸一口氣,抓著她的雙臂:“你連本公都騙!”


    他眼中有氣、有怨、有喜,總之複雜得緊。


    “煥仙不是暗示過主公嗎?煥仙講過,明日我會親自來接你的啊。”陳白起睜著一雙秋水般明媚的杏眸,無辜辯訴道。


    孟嚐君氣結,也氣笑了:“然,煥仙講過,可本公卻差點以為你是變成了鬼來接本公了!”


    哈?陳白起聞言,頓時心虛地幹笑了一聲。


    “那主公不怕?”


    孟嚐君哼道:“何懼之有?”他頓了一下,看著她時眼神一點一點變深,他歎了口氣,道:“說來可笑,本公倒是盼著你能出現,本公深信著,哪怕煥仙變成了鬼怪,若有靈,亦隻會守護於本公,而非加害本公。”


    陳白起聞言愣了好一會兒。


    不會吧,連她死了都還得給他“打工”,她還真想問問,他這股子自信究竟打哪兒來的?


    雖心底吐槽他的自大,但陳白起卻無法抑止聽了他番話後麵上浮起的笑意。


    她道:“有如此信任煥仙忠誠與能力的主公,煥仙又怎敢輕易死去?煥仙還想能陪著主公一道建功立業,成就不朽將來。”


    孟嚐君忽然問:“煥仙,這便是你的心願?”


    她點頭:“是。”


    “那本公記下了。”


    ——


    另一頭,薑宣急奔向齊王,他滑跪於地,伸手將地上的齊王抱於懷中,他看著口鼻都在冒血、奄奄一息的齊王,眼一下便紅了,他喉中哽咽地喊了一聲:“父、父王……”


    齊王勉強睜眼,他撐著最後一口氣交待:“宣、宣兒,齊、齊國孤便交到你手中……你萬、萬不可辜負……宣、宣兒,你說得對,孤的確除了這王位便再無其它貴重的東西……所以這唯一的……唯一交於你手中的東西,你定要替孤守護好……”


    薑宣低著頭,泣不成聲,眼淚一顆顆地滴落:“宣兒知……”


    齊王:“你低下頭……”


    薑宣一愣,偏過臉低下頭,齊王於他耳邊講了一句,便再度閉上了眼睛,而這一次,他卻永遠都睜不開了。


    薑斐早也趕過來了,他站在一旁看著齊王的屍體亦是淚流滿麵,隻是他卻明白眼前他還不能上前打擾,他知道父王臨終將有話要向宣弟交待,待父王將遺言講完,他才撲上前,抱著他的屍體痛哭出聲。


    “父王啊……”


    而在齊王去了之後,薑宣將人交給了薑斐,他則站了起來,他紅著眼看向陳白起與孟嚐君的方向,眼神如同結了冰一樣。


    陳白起察覺到他的視線,亦轉過頭看著他,她看著他從懷中摸出一支玉笛,那玉笛她認得,是屬於薑宣的,可他曾扔了,但又被她給撿了回來放在房中,如今玉笛又重回了他手中,隻怕是他以為她故去了,就將此物留在身邊當作紀念。


    陳白起看著他握著玉笛,然後高高舉起手來……


    她心中似有餘感,正張嘴,下一秒便見他手揮下,將其狠狠地砸在地上。


    哐嚓!滿地蹦濺碎玉。


    陳白起怔怔地。


    這一次,他的決裂是如此堅決與狠厲,不留一絲圜轉的餘地。


    但那樣狠厲的神色卻在看到滿地的碎片時淚不住地滑落,委屈難過得像個孩子。


    “陳煥仙,你真狠!”薑宣咬牙道。


    陳白起看著那一地的碎玉,她知道那些碎玉代表著什麽,她走上前,撩袍蹲下來,伸手拾起一塊握於手中,指尖輕顫。


    “我知你恨我,我亦知我辜負了你,薑宣,失去你……我亦是心痛的。”她真心對他道。


    薑宣聽她這樣講,心中一麵有報複的痛快一時卻又心痛如絞,他淚如雨下,哭著喊道:“陳煥仙……你為何要這般對我,我待你一片赤誠,知你死後,我恨父王恨兄長,亦恨自己,但你卻告訴我一切隻不過是你的一出騙局,你將我一次又一次地玩耍,你心痛,你隻怕根本便沒有心!”


    陳白起看著他,有些事情由於立場不同已經沒有再解釋的必要了,所以她不辯駁,隻承受著,沉默著。


    但孟嚐君卻看不過眼,他護在她身前,對薑宣道:“你怨她?的確,她騙了你,但卻不知起因為何?若非你父兄心生歹念買凶想殺她,她豈會如此,莫非她不願平白送命,想要自保在你眼中亦是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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