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甘車行”幾乎成為劍橋區的地標之一了,並不是因為它特別大或特別豪華,而是因為停車場中心的那棵大樹。


    樹的形狀與電影“阿甘正傳”裏男女主角喜歡去坐的那棵大樹非常相似,枝繁葉茂之餘,有一段粗樹幹往旁邊橫生開來。許多陪朋友來買車子的年輕人會跑到樹幹上小坐,或者聚集在樹底下開始討論如何跟老板殺價。尤其“阿甘正傳”上演之後,每個人幹脆都舍車行的原名不叫,而直接叫它為“阿甘車行”了。


    據說高頭大馬的黑人老板本來想砍掉大樹的,畢竟它就長在停車場的正中央,起碼占去四個停車位,如果他把樹砍掉,還可以再多停幾輛樣品車,可是受雇來砍樹的工人裏有一位印第安酋長的後裔,那人看了這種神靈的大樹便立刻說,樹非但不能砍,還得悉心照顧才行。因為這棟樹左右了這塊地的興衰。樹越茂盛,在這裏做生意的店家就越興隆。


    老板半信半疑,便把樹給留了下來。說也奇怪,此後車行的生意真的隨著大樹的枝繁葉茂而欣欣向榮,而老板油亮的大光頭和他的樹也成為了本地的注冊商標。


    “這一台vectra去年才出廠,裏程數隻有一萬,幾乎跟全新的一樣,它的前任車主惹毛了老爸,不再替他出大學學費,他才急著變賣求現。我保證你在二手車市場絕對找不到比它車況更好的同級車了。”


    “嗯……它保險杆上那個小痕跡是什麽?”


    “噢!前幾天下大雨,那隻是一個小泥巴印子,清水和抹布就能搞定。”


    “羅傑,你覺得呢?”海爾回頭看看同伴。


    “外形看起來沒有什麽大問題,性能就要親自試開看看了。”羅傑聳聳肩。


    海爾點了點頭,繼續詢問老板一些車體的問題。羅傑眼一回,一個清麗的俏人兒坐在那邊廂的樹幹上,兩隻腳在半空中甩呀甩的,不時還吹幾個口香糖泡泡,寫意得不得了。


    “啦啦啦……啦啦……”井長潔從枝葉間看著隱約的青空,長歌吟鬆風。死黨海倫站在她旁邊,跟她一起悠哉看著忙碌的男士們。


    “嗨,小女孩。”羅傑笑吟吟地走過來,伸手扯一扯她的長發。


    “羅傑,好久不見了。”她也好玩地拉拉他的劉海。


    青絲在她肩後飄動,細靈雪白的肌膚流轉著瑩潤的光澤,而嫩綠色的衣衫將她襯得更像一個林間精靈。羅傑不禁歎了口氣。


    “小女孩真的長大了。”


    “而且已經長到五-四。”她淘氣地拍拍自己頭頂。


    “嘩!不得了,四年長四-,平均一年長一-,好大的成就!”


    井長潔佯怒地飛過去一腳,他哈哈大笑,連忙避開。


    “夏琳學姊看起來心情不太好。”她朝坐在店麵裏正看著他們的金發女點點頭。


    “別理她,她隨時都心情不好。”羅傑好奇地望著她。“聽說你這個學期有一堂課和海爾同班?”


    “對呀,真是倒楣透頂。”一想到她又有氣。井長潔怨恨地吹一個口香糖泡泡。


    “那家夥刁難你了?”


    “那要看你對刁難的定義是什麽。如果你是指強逼我影印他的筆記本,以後每堂課上課前會先抽問我十題,外加強迫我坐在他旁邊接受監視,上課途中再也不準看漫畫、偷畫圖和傳簡訊,那麽,是的,我即將陷入水深火熱之心。”從學校到車商這裏也才短短十幾分鍾的車程,她竟然喪權辱國到這種地步。真是氣死人了!“羅傑,他到底有什麽毛病,開學到現在我從來沒去理他,他自己反倒跑來惹我!剛才仗著方向盤在他手上,居然還威脅我,如果繼續不答應他的條件就要把我一路載到紐約去丟掉,讓我自己想辦法搭便車回波士頓,這家夥簡直欺人太甚!”


    “唔……咳咳!”羅傑用盡每一分力氣把笑聲抑回去。“你也知道海爾做任何事都一板一眼的,最痛恨那種整天無所事事的學生,連我和夏琳偶爾遲交一下作業都會被他叮得滿頭包,比我們的教授還嚴格。”


    “那是你們啊!我跟他又沒有那樣的交情。嚴格說來,我們兩個還是宿仇!”她隻是年紀大了,懶得和他翻舊帳,他倒一步一步往她頭上爬。


    “小姐,算算我們相識的日子也不短了,我們可是從高中一起同校到大學的老朋友,說是一起長大的也不為過。”羅傑戲謔地拉拉她的辮子。


    “‘技術性’的老朋友。我們中間隔了四年不見,請不要忘記!”她用力強調。


    “沒錯,就是因為隔了四年。”羅傑神秘地彈一下她的鼻子。


    “噢。”她捂住鼻尖抗議。


    “羅傑,如果你和小姐聊完天了,方便過來出一點意見嗎?”海爾不爽地站在幾步以外,看他們打打鬧鬧。


    “來了、來了。”羅傑每次出現在他們兩人麵前就隻有一種表情:忍笑。


    井長潔萬分故意的,充滿挑釁的,當著海爾的麵吹出一個超級大泡泡。


    啪──海爾一掌拍扁,轉身走回老板旁邊。


    “啊啊啊──”不能呼吸了!井長潔氣急敗壞剝下滿臉口香糖。“臭海爾,爛海爾!別以為你現在塊頭比以前更大,我就怕你!”


    海爾惡意地回眸一笑,她當場氣得蹦蹦跳。


    “好了好了,小心把口香頭黏在頭發上,我幫你。”海倫忍著笑,替她把臉頰上的口香糖擦幹淨。


    那邊廂終於談到敏感的價錢問題。


    “老板,你開價多少?”海爾挑剔地繞著白色轎車走了一圈。


    車行老板說出一個數字。


    “不會吧?這太離譜了。”羅傑荒謬地搖搖頭。


    “你們不能這樣講,我等於用二手車的價錢讓你們買一部新車回去。”老板辯稱完,突然頓了一頓,若有所思地望著海爾。“慢著,我好像見過你,你是不是麥氏銀行那個執行長的兒子?”


    麥家人經常參與慈善餐會等公關活動,他的臉孔出現在媒體上是很平常的事。但是海爾輕哼一聲,直接戳破老板的用意。


    “車子是我朋友要買的,不是我,所以該殺的價錢我一點都不會手軟。”即使是他自己看中的車,一樣不當冤大頭。


    “好吧,即使如此,我開的價錢已經很合理了。不然我們直接試車好了,試過之後你們就會知道,不把這部車帶回家對你們是多大的損失。”車行老板拍胸脯掛保證。


    “好吧,先試試再說。”海爾回頭叫她。“喂,你過來。”


    一個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男人杵在她麵前,兩個人談談笑笑,好不開心。


    海爾登時臭著一張臉。奇怪!每次一轉頭,就會看見她跟某個男人在打情罵俏。


    “那邊那位小姐,如果你不嫌麻煩的話,可不可以親自過來看看‘你自己’要買的車?”


    “噢,有人生氣了!幫我一下,我得過去應付他兩聲。”她對過來搭訕的男人吐吐舌頭,伸出手要求攙扶。


    “為女士服務是我的榮幸。”男人眼眸發亮,沒有如她指示的牽她下地,反而是伸手握住她的腰,讓她貼著自己滑到地麵上。


    “壞人。”井長潔也不在意,皺皺鼻子輕笑。


    等了半天還見她在那裏跟陌生人磨磨蹭蹭的,海爾終於失去耐性了。


    “快過來!”他親自過去拉人。


    “又來了,你這個人怎麽這麽粗魯?老是把人家當成垃圾袋提來提去!”井長潔嬌聲抗議。


    “歐寶車係和bmw同樣是德國車種,可是比較平價位,這台vectra大小還算適中,手自排,全配備,有abs、鋁合金鋼圈、安全氣囊、中控鎖,你自己的想法呢?”他用一堆希奇古怪的名詞轟炸她。


    井長潔繞著車子打量完一圈。


    “我要紅色的,和我的衣服比較搭。”宣布完,她蜇回樹幹前,重新跳上去坐好。


    什麽,這樣就叫做責任盡完了?羅傑瞠目結舌。“你要親自試開看看才能知道車子的性能啊!”


    “潔依不會開車。”海倫認為自己應該講幾句台詞了,不然一直站著當布景也很無趣。


    兩個男人愣住好幾秒鍾。


    “什麽?”金發的那個先反應過來。


    “你不會開車?”羅傑大叫。


    “你不會開車為什麽要買車?”海爾再吼。


    “還買這麽新的中古車。”羅傑的想法裏,她應該先買一台做為路上擦撞用。


    “我不買車怎麽學開車?”她合情合理地告訴兩位男士。


    “你為何不先借朋友的車子來練一練再買?”海爾努力壓製暴凸的青筋。


    “你的bmw要借我練嗎?”


    “除非我死!”


    “那不就得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等我買了自己的車子自然會開始學。”她愉快地再吹一個泡泡。


    “我已經答應要教她。”海倫自告奮勇。


    兩位男士再度交換一個無力的視線。


    “算了,我放棄從這些女人身上尋找理智。”海爾舉雙手投降。


    “等一下,你確定你真的要買車嗎?”羅傑再向她確認一次。


    “嗯哼。”礙眼的口香糖泡泡擋住她半張臉。


    “來來來,女孩不會開車,男士們幫忙服務也行。”車行老板熱情地擁上去,拍拍兩位男士的肩膀。“麥克羅德小子,我知道有一個試車的絕佳場地,保證讓你們把車子的性能操到極限,來吧!我帶你們去晃晃。”


    好吧!既然準車主都這麽肯定了,他們替她省什麽錢?兩個男人互翻一個白眼,咕咕噥噥地跳上車,由海爾負責駕駛,一下子便消失在波士頓的車流裏。


    “你打算何時告訴他,這間車行是我老爸開的?”海倫望著淡去尾煙,表情深思。


    “不急。”她伸個懶腰,怡然自得。


    海倫忽而笑起來。“我老爸鐵定樂壞了,自從十年前麥氏商業銀行拒絕他的貸款,他一直想找個機會扳平回來。”


    “我還以為伯父現在的往來銀行仍然是麥氏?”她好奇地問。


    “新舊交易是兩碼子事,現在合作愉快不表示以前他被挑剔的事實不存在。沒想到今兒個麥克羅德家的兒子自動送上門來,呼呼呼。”


    兩個女生完全可以了解,老板最後會帶他們去哪裏“試車”!


    希望當他們發現自己駛進一座廢車場,四周堆滿了廢鐵雜物,一群超過六-五-、手執大鐵槌、滿臉橫肉的大漢包圍上來時,心情不會太緊張。


    那些叔叔伯伯都是好人,真的,當他們不存心嚇人的時候。


    “啊,男人。”井長潔愉快道。


    “可不是嗎?”


    兩位女孩坐在樹幹上,悠哉討論起下一季的流行彩妝。


    “海爾,海爾,你不要走那麽快嘛,等等我嘛。”嬌脆的呼喚緊跟在他屁股後頭。


    金發男人無動於衷,繼續往走廊盡頭走去,一路上仍然有許多人不斷跟他“嗨,海爾”,身後也同樣有一隊亦步亦趨的監聽大隊,而且陣容越來越堅強。


    “海爾!”井長潔幹脆往前一並,硬扣住他的後腰帶。


    海爾不為所動,前進速度完全不受掛在身後的賴皮鬼所影響。


    “海爾,我是誠心誠意要跟你道歉的,你不要不理我。”甜嫩的懇求足以融化鐵石心。


    而海爾的心既非鐵也非石,是硬度最高的金剛鑽。


    “海爾海爾海爾,有度量的紳士是不會氣這麽久的喲!”她歌唱般的呢噥。


    他的腳步終於站定。監聽大隊緊急煞車。


    “你要做什麽?”他鐵青著臉轉過身。


    “人家……人家要跟你道歉啊。”她露出一臉懺悔的可憐相。


    “不必了。”他轉頭又想走。


    “試車的事都已經過去一個星期了,你還要生氣?你和羅傑又沒有發生任何意外。”她搶上前攔住他。


    四周看熱鬧的人實在太多,他的眼光和每個人對上,所有人火速轉開,開始假裝和旁邊的人討論得很熱烈,或是正在看公布欄。


    一堆閑雜人等!海爾鐵青著臉,拉她進去一間無人的教室,不到五分鍾,門上麵的透明玻璃擠滿一堆臉子,每個人都巴望自己會讀唇語。


    “嗯?”井長潔扇扇長睫毛望著他。


    “等你發現你困在一座廢車場,四周廢鐵阻隔你逃脫的機會,七個手持各式重武器的黑人包抄上來衝著你獰笑時,你再來告訴我何謂‘沒有發生意外’!”


    “海倫的伯伯們隻是長相比較凶而已,不會傷人的。而且我們也知道你們試車去了,如果你們沒有回來,我們當然會報警啊。”


    “報警做什麽?找我們的頭還是找我們的腳?”他麵無表情地問。


    “不會這麽嚴重的啦,況且,伯伯們對你印象深刻呢!”她趕快豎起大拇指。“他們都說,第一次有人可以陪他們軋車軋得這麽過癮,他們一直以為世界上已經沒有任何車子比得上他們那台改裝車了,沒想到你開著二手bmw陪他們賽三圈,還能贏了其中一次。海倫的大伯一回來就立刻說:‘麥克羅德家總算出了一個像樣的後代。’。”


    海爾看她一副小人得誌的樣子,無明心火越冒越旺。


    “倘若你一開始說清楚,老板是你的熟人,我根本不必浪費那個時間陪你跑一趟。”


    “我隻是不想拒絕你的好意……”


    “你對我從來沒老實過!以前如此,現在也如此,連買個車都要留一手。”


    “好嘛好嘛,我今天晚上請你和羅傑吃飯,向你們賠禮,總行了吧?”她吐吐舌尖,行一個舉手禮。


    “沒空。”他走向教室門口,監聽大隊趕快原地解散。


    “海爾海爾海爾,我是很誠心誠意要和你簽署和平協議的。”她故技重施,蹦上去拉住他的腰帶。


    “沒空。”海爾拖著她走。


    “你不要再拿喬了,我已經割地賠款退很多步了。”她的唇線開始變扁拉平。


    “當我說沒空,我就是真的沒空,不像某個人,一句話要拐十七、八個彎。”


    “算了,那我找羅傑。”她鬆開手。


    “他也沒空。”海爾的步伐頓了一頓,“今天夏琳的父母來看她,我們三個要陪老人家吃飯。”


    她一愣,“噢……”


    海爾突然回過頭。兩個人對視了片刻。


    他仿佛想說些什麽,半晌,終究隻是點一下頭,打開教室門離去。


    井長潔悵悵然坐在一張課桌上。


    今天是她的生日,本來想找他們一起慶祝的……算了,找海倫一起吃飯也是一樣。反正生日嘛!生日隻是每年眾多日子的其中一天而已。


    “亢奮”的霓虹燈仍然俗麗得可怕,而且今晚不知道有何大事件,她們打老遠便瞧見一群人擠在酒吧門口,等待進入。


    “今天有大人物光臨嗎?”輪到她們進場時,海倫奮力在人群中鑽動。


    震天價響的音樂將她的耳膜轟得隆隆作響,但細聽之後卻發現,不是以往酒吧慣播的熱烈舞曲,而是頗有韻味的軟調搖滾,倘若能將音量調低一點就更完美了。


    幾分鍾過後,兩人總算找到一張桌位坐下。


    “哇哇,今天全哈佛的重要學生都到齊了,不曉得是什麽重大的日子。”海倫好奇地四處觀望。


    另一個角落是最熱鬧的地方,從剛才到現在,她們已經見到好幾張慣常出現在校報或期刊的臉孔,若非學生會幹部,便是知名兄弟會的成員。


    “我們過去看看!”一聽到有熱鬧可以湊,井長潔的興致揚起來。


    擠過去的途中,她們漸漸聽到幾個關鍵字。


    “看來今天有另一夥人來‘亢奮’慶生!”她踞起腳尖,前麵這顆頭好高。


    井長潔拍拍那人的肩膀,對方回過頭來,正好是她某堂課的同學之一。


    “嗨,你也來了。”她笑顏燦爛。


    “潔依。”對方開心地拍拍她。“我們來參加朋友的生日派對,你呢?”


    “我也是來參加生日派對的。”隻是她這一場的壽星是她自己而已。


    “哈-,讓我們擠過去看看好不好?”海倫興致勃勃地說。


    “沒問題。”對方讓開一道縫隙。


    下一秒鍾,一雙蔚藍的眼眸和井長潔直接對上。


    是她?!海爾心頭一震。


    “哈-,我來遲了!”羅傑拍拍他的肩膀,喚回他的注意力,等再移視回人群中時,那張娟白的俏顏已經消失了。


    是他看錯了嗎?海爾思忖。


    “我還以為你存心躲掉送禮物的時間。”坐在他另一側的夏琳嬌笑道。


    “別鬧了,我可是有誠意得緊,還特地打電話給伯母,請她給我們一點建議。”羅傑坐在他左邊的空位,頂頂他的手。“海爾和我決定合送你那個最喜歡的別針,夠意思吧?”


    “嗯,對。”海爾收回心神,從夾克口袋裏掏出一個昂貴的珠寶盒。


    “公主請笑納。”羅傑嘻皮笑臉道。


    “噢,海爾……”夏琳捧著胸口,感動地望著男友。


    “你別隻是提海爾,裏麵我也出了一半。”


    “嗯?”他的眼光再從人群中移回來,“對!”


    許是人太多,或他當真看錯了,剛才娟秀的臉龐並不是潔依。


    劍橋的bar這麽多家,她不見得會在今晚正好來到“亢奮”……


    “你在找誰嗎?”夏琳順著他的眼光看過去。


    “沒有。”他輕描淡寫地搖搖頭,把話題帶回壽星身上。“這個禮物還合你的意嗎?”


    “你終於也學會一點浪漫了,今年改送珠寶,而不是禮券或支票。”夏琳偎在男友懷裏睨著他。


    “夏琳,壽星得按照往例過來被惡整一下!”另一端有些朋友在起哄。


    夏琳笑了。


    “好,馬上來!”她低聲囑咐男友。“五分鍾後過來救我。”


    等她風情萬種地離開,羅傑立刻湊過去低問:“你剛才看到誰了?”


    終究是多年老友的默契,他的舉動騙得過夏琳,騙不過他。


    “應該是潔依。”他低聲回答。


    “你也邀請她來了?”羅傑也開始在人群裏搜尋。


    “我沒有。”


    羅傑愣了一下。“為什麽不?”


    “這不是你我的生日派對,而是夏琳的。夏琳和她從來不熟,甚至稱不上喜歡她,我怎麽可以自作主張?”


    “你怎麽這麽說?”羅傑歎氣地看著死黨。“你自己看看四周,連跟我們三個人最不熟、隻在走廊上點過幾次頭的泛泛之交都來了,結果你居然沒邀請潔依?好歹她是我們的老朋友。現在可好,她從頭到尾都不知道也就算了,假若剛才你看到的人真的是她,你說人家心裏會有什麽感受?”


    “即使我一開始邀請她,她也不見得會來。”


    “你邀請而她不來,與根本不說是兩回事好不好?”羅傑搶白。


    海爾沉默了。


    音樂聲陡然一變,激烈的鼓聲從音箱裏轟炸出來,震得每隻耳朵都隆隆鳴響。


    海倫想趕上前麵埋頭猛鑽的朋友,兩人的距離卻越拉越大。


    “潔依、潔依,等等我,我擠不過去了!”她擠得氣喘籲籲。


    井長潔停了下來,但是沒有轉身。兩個女孩會合之後,一起再擠回原來的桌位坐下。


    “結果生日的人到底是誰?我都沒看見。”海倫失望道。潔依才站出去一秒鍾就回頭猛擠,害她怕被人潮衝散,隻好跟著擠回來。


    “生日的人不是我嗎?”井長潔似笑非笑。


    海倫一頓。


    “對喔!”她歉然拍拍自己的額頭。“我們該切蛋糕、唱生日快樂歌了。”


    “不要。”


    “為什麽?”海倫不解道。


    “我們剛剛才吃了一堆中國雞,現在切蛋糕怎麽吃得下去?”


    她的語氣和微笑如常,海倫卻覺得──笑意沒有進入她的眼底。


    “可是我蛋糕都訂好了,下午烘焙坊的人已經先送過來冰著,不切一切吃一吃很可惜呢!”海倫又補充,“我早說我們請傑瑞米和海爾他們一起來嘛,這樣也不必兩個人解決一個大蛋糕的。”


    “傑瑞米不是我的好朋友,這種日子,我隻想跟好朋友一起度過。”她淡淡說,舉起水杯啜了一口。


    “那海爾呢?”


    “海爾?你為何認為我會把他列入好友的名單裏?”她臉上又出現那種似笑非笑的神氣。


    “好吧,但是蛋糕總是得切的,吃不完的部分再讓酒吧處理掉好了。”海倫興致勃勃,開始想揮手引起服務生的注意。


    “我說我不想吃什麽鬼蛋糕!”她突然加大聲音。


    海倫嚇了一跳。


    兩個女孩怔怔望對方半晌,她深呼吸一下,閉了閉眼。


    “對不起,我隻是……我想我大概被自己又老一歲嚇到了吧!”她勉強笑了一下,拍拍好友的手。“你的心意已經到了,我很感動,隻是……這裏的音樂震得我腦袋好痛,我看我們回我那裏切蛋糕,唱生日歌,順便租一部片子看好不好?”


    “呃……潔依,我一個同學感冒了,今晚不能去打工,所以請我幫她代三個小時的班。”海倫的臉上堆滿了歉意。


    出乎意外,她倒沒有像以前那樣開始碎碎念,嘮叨人家不夠朋友。


    “你幾點要過去?”


    “九點。”海倫看一眼手表,現在已經八點半。“原本我計畫和你一起切蛋糕之後再趕過去。


    “那你去忙你的好了,別擔心我。”她突然表現得很慷慨大方。


    “不然我下了班之後再過去找你?”她越不計較,海倫就越抱歉,今天終究是好友的生日啊!


    “你不要擔心我,老實說我今晚有點累了,想早點上床睡覺。既然你也有正事要辦,那我們改天再一起出來吃飯吧!”她很夠義氣地拍拍好友的肩膀。


    “真的嗎?”


    “真的。”


    “……好吧。”臨走前,海倫仍然有點愧疚。


    兩個女孩收拾好隨身雜物,擠向酒吧出口。


    酒吧內樂聲一變,開始放出生日快樂歌的動感演奏曲。


    “如何,你有沒有找到她?”羅傑在酒吧前碰到海爾。


    他搖搖頭。


    “先生,請問一下,您是否訂了一個三層的生日蛋糕?”一位女服務生拿著記事簿走過來。


    “是。”他簡短地回答。


    “壽星是夏琳.裴瑞德小姐嗎?”女服務生再確認一次。


    “對,‘塞樂玲點心屋’的三層鮮奶油蛋糕。再過五分鍾,你們就可以把蛋糕推出來了。”他有些不耐煩。


    “奇怪!那個寫著『潔依生日快樂’的蛋糕不知道是誰的,居然沒有人來領……”女服務生邊嘀咕邊走開。


    “慢著!”羅傑連忙將她攔下來。“你說,今天晚上有個叫潔依的女孩也訂了一個生日蛋糕?”


    “記事簿上是這麽寫的沒錯,這下子廚房不知該如何處理了。”女服務生聳聳肩走開。


    原來今天也是她的生日……


    莫非她下午約他出來吃飯,便是為了晚上的慶生?她為什麽不說呢?


    他拒絕了她,晚上卻在另一個慶生宴裏出現,而且被她親眼看見……當她發現他們其實是來幫夏琳慶生,並且故意不邀請她時,她心頭是什麽感受呢?


    “我們先辦完夏琳這一攤吧!”羅傑歎氣地拍拍他的肩膀。“潔依那裏,改天再買個小禮物補送她。”


    “嗯。”


    然而,整個晚上,海爾都有些心不在焉。


    夏琳有沒有邀請她,相信她是不在乎的,因為她身旁的朋友雖然多,深交的人卻很少。


    可是潔依卻來找他,暗示他陪她過生日,這代表,她心裏是將他放在很親近的位子嗎?


    當夏琳許完願,吹完蠟燭,接受來自四麵八方的禮物時,海爾卻始終坐立不安。女友的笑顏越開朗,他心頭的陰影便越沉重。


    這種感覺對他很陌生,它叫做──“內疚”。


    敲門聲在午夜兩點響起。


    門內傳來細碎的腳步聲,以及一聲含糊的詢問。


    “是誰?”


    “是我。開門。”


    裏麵停了一下,然後他頭頂上的門廊燈打開。


    “我睡了。”她隔著門回應。


    “叫你開門就開門!”他沒好氣地說。


    門慢慢拉開,一張睡意迷蒙的俏顏從縫隙間望出來。


    “現在已經半夜兩點了,你不知道拜訪別人應該選在適當的時間嗎?”她努力揉眼睛想趕走睡意。


    “我送生日蛋糕來給你吃,給不給進去?”


    “不給。我不喜歡吃甜食。”她何必去吃夏琳的生日蛋糕,要吃她自己會去買。


    海爾懶得再說了,但也不走開,就是直直站在原地用他標準的高傲表情睥睨她。


    噢,討厭!井長潔不甘願地打開門。


    海爾打量一下她的住處。井長潔並沒有像他們一樣,在市中心的高級地段租一問公寓,而是選擇靠近學校附近的平房。她姑娘忒也大氣,一個人就租了整間屋子,過起一般家庭式的學生生活。


    井長潔拉緊睡袍,邊走邊打嗬欠,領他到廚房的小用餐區坐下。


    海爾盯住她腳上那雙毛茸茸、還長兩隻長耳朵的兔子拖鞋。她真是越大越喜歡這些孩子玩意兒,沒救了。


    “你要喝什麽?”


    “咖啡。”他自己拉張椅子坐下來,把手上的蛋糕盒往餐桌上一放。


    “我不喝咖啡的,家裏沒準備。”


    “茶。”


    “茶包昨天用完了,我忘記去買。”她搔搔鼻尖。


    “紅酒。”


    “我也不喝酒。”


    “那你家裏到底有什麽能喝的?!”


    “我想想看……冰箱裏好像隻剩下柳橙汁。”她一副就是還沒清醒過來的樣子。


    “那下次就直接問我要不要喝柳橙汁,不要讓我說了一堆選項,結果你什麽都沒有!”他火大地斥責。


    “你這人脾氣很壞耶!是你自己半夜跑到別人家裏來打擾,還念東念西要求一堆,有沒有搞錯?”她氣憤地拉開冰箱,倒了杯柳橙汁,重重頓在他麵前。


    海爾必須及時往後仰才不會讓濺出來的柳橙汁灑了一身。


    “刀子呢?”半晌,他先打破沉默,口氣還是很衝。


    “你想幹嘛?”井長潔警覺地望著他。


    “用刀子把你割成碎片,一塊塊丟到大西洋,並且希望海裏的鯊魚啃的時候不要梗到喉嚨。”他低吼。“切蛋糕!”


    “真是多彩多姿的禱詞……”井長潔瞪他一眼,從流理台取來一把水果刀和餐具。


    他帶來的是夏琳生日派對上的殘羹冷肴,應該早已切好了,不知道他拿刀子又想幹什麽!


    海爾陰黑著臉接過來,用過分粗魯的力道掀開蛋糕盒。


    一個完好無缺的生日蛋糕出現在她眼前。


    happybirthday


    井長潔怔怔望。


    他手起刀落,切了兩小塊下來,裝盤。“快吃。”


    她默默接過來,一口一口,秀氣地含進微甜的滋味。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所以她也沒有問他,蛋糕是怎麽來的,或──他是怎麽知道的。


    “謝謝。”吃完最後一口之後,她低聲道歉。


    海爾也吃完他那一份,把叉子放下來,拿起剛才隨手掛在椅背上的外套。


    “我該走了。沒吃完的蛋糕讓你收。”


    井長潔送他到門口。


    他在走廊上站了一下,沒有立刻離開。井長潔別扭地倚著門,又不知道該說什麽。


    然後,讓他們兩人都很意外的,他傾身在她額上吻了一下。


    “生日快樂。”


    一股灼熱的感受在她眼睛後方形成,然後往前湧上,她突然埋進他的懷裏,緊緊抓住不讓他退開。她怕他一退開,沒有東西擋在眼前,淚水就泉湧出來了,那……那很沒麵子耶!


    海爾撫著她的背心,一下又一下。


    “你為什麽會轉學?”他突然問。


    井長潔過了一會兒才回答,也沒有問他指的是哪一次的轉學。


    “不為什麽,我爺爺覺得我應該回台灣念高中,多花點時間跟父親家人相處。他們是出錢的大爺,他們要我回家,我就乖乖聽話了。”


    “回家之後,你和你的後母相處得如何?”


    “她……其實還好啦!後來我和她感情滿不錯的,比跟我爹還好。”隨著年齡增長,她漸漸學會了不把上一代的恩怨往自己身上攬,或許這對死去的母親而言並不公平,然而,他們這些活下來的人,總得找個方法繼續走下去。


    “嗯。”他沒再多說什麽。“我該走了。”


    “再見。”


    井長潔目送bmw的車燈融入夜色裏。


    怦怦、怦怦、怦怦、怦怦……奇怪,在他離開之後,心跳突然莫名其妙的開始加速,這是怎麽回事?


    她突然有一種很奇怪、很奇怪的煩躁感,好像某些事情正要發生,或已經發生。


    耳畔仍蕩著他低沉的嗓音,與狂烈的心跳交錯,聲和著聲,息連著息,然後,漸漸融成一種相同的頻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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