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讓你久等了。臨走前被沈叔抓去開了個會。”黃光磊在好友身旁坐下來,向吧台後的酒保招了下手。


    “沒關係,我沒等太久。”宋輝煌笑笑。


    “你吃過飯沒?”


    “我在家裏吃了才出來的,你呢?”


    “嗯,跟沈叔開會時吃了點東西。”黃光磊把西裝外套脫下來,往椅背上一掛,領帶拉鬆,先籲口氣休息一下。


    前陣子他很忙,宋輝煌也很忙,所以哥兒倆很久沒自己出來喝點酒,聊聊天了。


    這間小酒吧位在宋輝煌家後方的一條小巷裏,走純美式酒吧的風格,一進門就是一條長長的原木吧台,厚實而古樸。吧台後方是整片藏量可觀的儲酒牆,酒保在吧台間穿梭,隨時為坐在前麵的客人送上新酒。


    雖然酒吧裏有提供爆米花、烤馬鈴薯皮一類的下酒小點,卻不正式供餐,所以他們並沒有擺桌椅,一切以吧台和高腳椅為主,算是一間小而美、極有西部風格的小酒吧。


    黃光磊點了一份熱狗和烤馬鈴薯皮填填肚子,菜單遞給宋輝煌時,他搖搖頭表示自己不需要。


    一切搞定,酒保過來在他麵前放了個空杯,酒槍咻地一聲將杯子填滿金黃色的液體。黃光磊舉起啤酒杯,暢快地飲了大半杯,然後愜意地舒口氣。


    黃家人的體質是天生的千杯不醉,這種淡啤酒對他來說就像水一樣,喝再多也不怕。


    “恭喜你升官了。”宋輝煌和他碰了下酒杯,文雅地啜了一口。


    “恭喜你發財了。”黃光磊就豪放多了,仰頭咕嚕咕嚕喝掉另外半杯。


    酒保再過來替他把啤酒杯加滿,第一杯解了渴之後,接下來喝酒的速度就慢多了。


    他轉頭看著好友,“你那間視訊公司轉讓的事都處理好了?”


    “幾個月前就弄好了。”宋輝煌笑,“我們太久沒出來聊天了。”


    “也是。”他們頂多就是在手機裏問候兩聲,算算過去幾個月來真的碰不到幾次麵。“可見我被那些叔叔伯伯操得多狠。”黃光磊咬牙。


    “怎麽,不是升官了嗎?”宋輝煌啜口調酒。


    “就是升官才狠。我業務部主管坐熱不到兩個月,就要把我調去行政部門;說的好聽是‘業務管銷的部分你懂了,接著來玩玩人事行政吧’,然後我下個月就要去他辦公室幹名為‘特助’實為‘高級工讀生’的苦差了。”


    宋輝煌輕笑。“沈先生真的很器重你啊!”


    “什麽器重?沈叔太不夠意思!竟然跑來拍拍我肩膀說,他家兒子‘誌不在此’,要我有‘心理準備’。喂,我們家自己也有生意好不好?”


    王叔叔的那對雙胞胎更不可能了,那兩個寶裏寶氣的家夥,邏輯觀和那美若天仙的繁紅嬸嬸一樣……呃,有創意。據說兩個人已經發下豪語,長大之後要去當茶農,天天種好喝的茶葉給媽媽喝。


    畢大哥和婉姊的小孩是不可能了,他們自己英國的事忙不完;而表哥表嫂的孩子還小!


    有沒有搞錯?後生晚輩不是拿來這樣操的,ok?他們要不要幹脆整棟公寓有家業的人全丟給他接?


    “那堆叔叔伯伯表哥表姊都不是好人!”黃光磊重重說。


    宋輝煌大笑,用力拍著他的背。


    “別!我現在對人家拍我的背有心理障礙。”黃光磊沒好氣地把他的手抖掉。


    宋輝煌搖搖頭又笑了好一會兒,突然長聲一歎。


    “阿磊,我們也走到這裏了呢!”


    想一想,黃光磊也有些感慨。


    “是啊。”


    曾經是兩個瘦弱又被排擠的小孩,一個是“外籍新娘的兒子”,一個是“偷人家玩具的小偷”,兩個人都是團體中的邊緣人,如今也走到這個地方了。


    不敢說什麽功成名就,但是兩個人的未來還算清朗明亮。


    “小湘懷孕了。”宋輝煌突然說。


    “真的假的?”黃光磊對他刮目相看。“恭喜了。”


    “你知道嗎?我最近一直在想,我為什麽會愛她?”宋輝煌轉著手中的酒杯深思道。


    如果換成其他人,聽到這句話八成會以為他們倆感情生變,宋輝煌準備跑路之類的。不過黃光磊這個死黨不是當假的,如果阿煌說他在想為什麽會愛上陳九湘,那就真的表示他在想為什麽會愛上她而已。


    “我也很懷疑,那女人跟隻母猴子似的——”


    “喂!”


    “對不起。”


    宋輝煌給他一個白眼,自己都沒挑他那個陰同學了,他倒來挑自己心愛的小湘。再怎麽樣,她們兩個人比起來小湘起碼還像個正常人。


    陰同學這幾年下來,確實是比學生時代不恐怖一點,然而那是因為宋輝煌看過她“更恐怖”的時候,所以有比較級。如果讓一般人來看,陰同學無論怎麽看依然離“健康、正常”的標準很遠。


    阿磊有一次是很驕傲的說,他那口子現在已經過著平常人的生活了,但是在宋輝煌來看,他還是覺得陰同學怎麽看都——很陰。


    “我問你,你是怎麽愛上陰同學的?”宋輝煌突然問。


    黃光磊一愣。


    “怎麽愛上的?好像也沒什麽怎麽愛上的,就是有一天她就在那裏啦!”


    “總有一個原因吧?天下女人這麽多,你的身邊尤其多,比她美比她媚的女人更多,為什麽你就獨獨愛上她?”


    黃光磊於是很認真的開始思索起來。


    他的思路從五歲開始,一直往前流,流到他們二十八歲的現在,許多以為淡去的記憶,如今一一被喚起。


    “我發現佛洛依德那家夥還真是有點道理。那家夥什麽東西都推給童年,現在想想,我人生中的許多決定,還真的跟童年經曆有很大的關係。”他苦笑。


    “哦?”


    “你記不記得小時候我們兩個長得特別瘦小,所以常常被一個叫什麽‘虎頭’的孩子王欺負?”


    “嗯。”


    “那個虎頭長得比同齡的小孩都高大,身邊帶著一票黨羽,在我們圈子裏算是很威風的人。當時有幾個隔壁班的女生把他當英雄一樣崇拜,一天到晚在他身邊轉來轉去——啊!”黃光磊突然用力拍了下台麵。


    “怎麽了?”宋輝煌不禁側目。


    黃光磊想起來了!


    他想起來為什麽他一直以來都不喜歡像花圓圓那樣的女生!因為她讓他想起小時候圍在虎頭身邊,睥睨看著他的那些傲慢的漂亮小女孩。


    所以他總是對這種風雲人物身旁的女孩子避而遠之。即使在他已經長得高健強壯,自己也變成風雲人物的同時,他依然不喜歡那一型的女生。


    和她們比起來,小女鬼完全是個異數。


    她膽小,怯懦,好欺負,某方麵來說就像小時候的他自己。


    雖然高中時期他對她非常凶,其實潛意識裏他對她的懦弱充滿了保護欲,他想讓她明白——你要勇敢起來!隻有你自己勇敢起來,別人才不會欺負你。


    當時他並不明白陰麗華並不為這樣的生活所苦,這樣的生活是她自己的選擇。當時的他,其實在對話的人是他自己,童年的那個黃光磊。


    就因為如此,他對陰麗華總有一份特別的情緒,一種“除了我誰都不能欺負她”的占有欲。


    就因為如此,她不知不覺中占據了他整個思路,讓他在重重的花枝招展中,隻看見了她一個人。


    黃光磊突然笑了起來。


    “這一切都是陰謀,某人從五歲就開始的陰謀。”他感歎地拍拍老友的肩膀,“從五歲起,她就密謀策畫讓我隻能愛上她一個人。”


    宋輝煌模模糊糊地有些懂,又不是很懂。


    “你呢?”黃光磊喝了口啤酒,對他挑眉。


    “差不多跟你一樣,隻是不是從五歲開始。”宋輝煌輕歎。在他的世界裏,第一個真正無條件的、熱情的對待他的女孩,也是陳九湘。


    某方麵來說,陳九湘解救了他,不隻是從他們初見時那群流氓學生的手中,也是從他自小到大一直揮之不去的自卑感裏。


    “這些女人啊……”黃光磊搖搖頭。


    兩個男人一起歎了口長氣,再對視一眼——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陳媽媽說有一年你們回去為花圓圓上過墳?”宋輝煌眉一挑轉移話題。


    他不置可否的哼了一聲。


    “我還以為你已經記不起來這個人了。”宋輝煌好奇道。


    “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兩個小時候常常相約去闖鬼屋壯膽?”黃光磊的臉色陰晴不定。


    “當然記得。”當時兩個天真的小孩以為,隻要他們不怕鬼,虎頭就更沒有什麽好怕的了。


    “我那個時候還說,我要去證明世界上沒有鬼!”


    “所以呢?”宋輝煌挑了下文秀的眉。


    “阿煌,”他慘痛地拍拍好友肩膀,“這個世界上有鬼。”


    宋輝煌大笑。“天哪!這麽有趣的事你竟然從來沒提過,我們兩個也沒那麽久沒見吧?太不夠意思了!”


    “因為我隻想把它越快忘掉越好。”黃光磊歎了口氣,然後把花圓圓的事說了一遍。


    “被鬼纏?真的假的?”宋輝煌還是很難置信。


    “相信我,如果換到五年前,有人跟我說這個世界上有鬼,我也一定跟你現在的反應一樣。”現在他知道了,小時候他們去闖的那些鬼屋不見得沒鬼,隻是它們大概都像小女鬼一樣,拚命在暗處裏喊“好燙好燙!不要過來!”,然後祈禱這個臭小鬼趕快離開。


    辛苦你們了,各位鬼屋的主人,我不是故意的。黃光磊深深懺悔。


    “老天……你的下半輩子大概會很精采吧?”宋輝煌猶自不敢置信的輕笑。


    “我真的寧願不要這種‘精采’,真的。”黃光磊第n度歎息。


    “你有選擇啊!”宋輝煌直笑。


    兩個男人沉默一下……


    “……好像沒有。”過了半晌,黃光磊說。


    宋輝煌笑,拍拍他的肩膀。“我想也是。”


    “你有嗎?”


    宋輝煌想了一下,輪到他歎氣。“應該沒有。”


    “我想也是。”


    兩個人互視一下,又笑了起來。


    他們當然有選擇。他們可以選擇放下,然後走開。但是——


    這世界上到哪裏再去找到這些可愛又可惡的小女人?


    算了,還是乖乖認命吧!


    兩個人互碰一下酒杯,飲盡彼此毫不後悔的選擇。


    “喂,你和那個陳九湘快結婚了吧?”


    “嗯。對了,陳九瀚和石丹琪聽說早就去注冊了。”


    “所以那兩個女人都銷出去了?”


    “可以這麽說,幹嘛?”


    “謝天謝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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