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瓏”男人粗重的聲音怒道, “又上哪兒”緊接著是連聲重咳。


    “在在在”李景瓏忙道。


    兩名半大少年並肩坐在走廊下, 天氣悶熱至極。


    “我得走了。”鴻俊答道。


    “走”李景瓏一時還未回過神來。


    “搬家。”鴻俊黯然道。


    “可我還沒學會法術呢”李景瓏急了, 說, “你答應教我的”


    鴻俊眼裏帶著些許愧疚,抬頭看李景瓏,打從記事起,父母隔年搬家, 便從未消停得一時, 四歲離開華陰到洛陽,五歲再從洛陽到襄陽,六歲搬到山東, 七歲搬來長安


    每到一處, 母親都耳提麵命,不許與別家孩子玩。鴻俊便隻好每天待在家裏, 對著父親的醫書出神。


    九歲的李景瓏是他去年交到的第一個朋友,也是唯一的一個朋友。


    “搬去哪兒”李景瓏說,“我讓我爹也搬家, 一起走”


    “我的身體裏,有個妖怪。”鴻俊不敢看李景瓏, 一腳踢了踢小木屐,答道。


    李景瓏刹那不作聲了。


    鴻俊轉頭說“他們想殺了我。”


    “誰”李景瓏問。


    鴻俊搖搖頭, 他不知道對方身份,隻知道父親總是受傷,而母親總哭著將他摟在懷裏, 因為他,家中度過了不知道多少個不眠的夜晚。


    “我是個不祥之人。”鴻俊答道,“我身體裏的妖怪如果活過來,你也會死。”


    李景瓏靜靜看著鴻俊,鴻俊異常冷靜,說“我會記得你的,李景瓏。”


    他起身離開,李景瓏卻叫住了他。


    “明天晚上,我在金城坊外等你。”李景瓏說,“走之前,咱們再見一麵。”


    鴻俊有點兒意外,回過頭看李景瓏,想了想,答道“我會把書還你。”


    鴻俊翻過圍牆,卻聽到牆那邊喊道


    “鴻俊”


    鴻俊怔怔站了一會兒,不知為何就心慌起來,朝自己房間走著,倏然天上電閃雷鳴,一道閃光晃得他睜不開眼。


    “鴻俊”


    鴻俊四處看看,景色仿佛發生了變化,自己正置身一條小巷中,進入夢境之前的意識正在不斷回來。


    他手裏抓著李景瓏借他的書,聽到四處都在喊“鴻俊”“鴻俊”


    長夜閃電一陣繼一陣,李景瓏的聲音在前麵大喊道“鴻俊”


    鴻俊跑了起來,而李景瓏正在小巷的盡頭等著他。


    “李景瓏”鴻俊道,李景瓏伸出手抓他,鴻俊突如其來的一陣恐懼,避過他的手。


    “相信我鴻俊”


    “我什麽時候騙過你了”李景瓏焦急道,“跟我走”


    李景瓏一把抓住他的手,拖著他就往小巷裏飛奔,巷盡頭是一扇虛掩著的木門,他一把推開,將鴻俊帶進了雜草荒蕪的前院中


    “這是”鴻俊茫然道,“李景瓏你要做什麽”


    電光頻閃,鴻俊放慢腳步,發現自己走進了驅魔司的天井,天井中,一個金色法陣閃爍著光芒,刹那金光萬道,“嗡”的一聲將他困在中央。


    “放我出去”鴻俊把書扔到一旁,大喊道。


    小時候的李景瓏站在前廳內,在他的背後,則是一名全身金甲,金光閃爍的武士。


    “人我帶來了。”李景瓏劇烈喘息道,“就是他”


    鴻俊怒吼道“你騙我”


    武士發出蒼老而低沉的聲音,說道“天魔種,來日浩劫因你而起,哪怕今日濫殺無辜,我也必須結果你的性命”


    那武士手持金劍,法陣轟然巨響,噴出白色的光火


    鴻俊在法陣中不住猛撞,大喊道“李景瓏”


    那一刻,時光仿佛飛速流轉,李景瓏的身材逐漸變得高大起來,而鴻俊卻不斷縮小,他驚訝地看著自己的雙手,縮到四歲時,再開始驀然拔高長大,恢複到十六歲時的身材。


    “李景瓏”鴻俊喊道。


    李景瓏的雙眼中,倒映著法陣中的光火,而鴻俊全身散發出黑氣,痛苦地、瘋狂地大喊,金色光火焚燒他的肌膚,令他全身迸出鮮血,頃刻間他已披頭散發,被燒成一個血人


    “李景瓏”鴻俊的喉嚨發出壓抑的咆哮,他的心髒正在噴出幾可遮天的黑色烈炎,而那金甲武士則手持長劍一收,身周現出六種光芒四射的法器,下一刻,法器旋轉著合一,幻作一把巨弓。


    緊接著,金甲武士朝著李景瓏飄來,“嗡”一聲與他合二為一


    “爹娘”鴻俊跪在法陣中,一張臉已被金火燒得麵目全非,喉中恐怖的聲音哀號道,“救我我好痛啊”


    李景瓏發著抖,拉開長弓,瞄準了法陣中的小鴻俊。


    下一刻,驅魔司大門崩塌,木門被一道洪流衝垮,孔宣化作一道虛影,衝進了法陣,迎上了金甲武士離弦旋轉的那一箭


    孔宣撐起五色神光,迎著六件金色法器合一的箭矢,疾衝上去,然則下一刻,光箭輕而易舉地撕碎了五色神光,沒入孔宣胸膛


    賈毓澤衝進法陣中,披頭散發,抱住已被燒成炭般的鴻俊,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


    孔宣咆哮道“狄仁傑”


    孔宣衝至狄仁傑麵前,不禁低頭望向胸膛處沒入的半柄箭矢。


    賈毓澤淌下淚,懷抱鴻俊,一手撫摸他的側臉,喃喃道“星兒別怕,沒事的沒事”


    “娘我好痛”鴻俊顫抖著說道,旋即嘴角裂開,口中噴出血沫來,喉嚨已被血堵住。


    “不痛了,很快就不痛了。”賈毓澤淚流滿麵,喃喃道,“焚我元魂,散我真魄”


    鴻俊的身軀不斷縮小,賈毓澤閉上雙眼,眼角滑下淚,念誦咒文,一手發出綠光,按在了鴻俊的臉上。鴻俊全身肌膚飛速愈合,不斷再生,如蛻皮一般,焦黑的外皮剝落之後,現出完好的肌膚。


    隨著那咒文起效,賈毓澤一頭如瀑青絲頃刻成雪,化作雪白,麵部已成老嫗。


    “狄仁傑。”賈毓澤哽咽道,“饒了我的星兒罷,他有什麽錯”


    孔宣被金光箭矢透胸而過,勉力站起,卻又險些跪在天井中,賈毓澤上前攙扶著孔宣,與他一同跪在李景瓏麵前。


    孔宣顫聲道“狄仁傑,我就這一個孩兒”


    鴻俊拖著自己變小後的一身大衣服,雙眼現出恐懼,抬眼望向手持智慧劍的金甲武士。


    “爹娘”鴻俊跪坐在地,顫聲道。


    鴻俊緩緩抬起頭,眼裏帶著死灰般的神色,與李景瓏對視。


    李景瓏發著抖,抬起手,手中發出白光。


    鴻俊發出怒吼“爹”


    他身上黑氣頓時再次爆發,重重魔影拔地而起,黑浪朝四麵八方翻湧,刹那間衝垮了整個長安城


    驅魔司,金城坊,長安,甚至整個中原大地一同崩陷,百姓,生靈,盡數被卷入這黑氣中,仿佛掀起了一道強大的颶風


    李景瓏麵朝那道颶風,怒喝道“鴻俊”


    黑氣颶風近乎衝垮了一切,李景瓏右手持智慧劍,左手發出白光,破開了天際與大地。


    “醒醒”李景瓏吼道,繼而將鴻俊拉進懷中,白光轟然四射,浸透了鴻俊全身。


    他的靈魂仿佛被強光照射,灼燒,那種痛苦又回來了,他瘋狂地掙紮,喊道放開我“


    “醒了”莫日根吼道,“長史他醒了”


    白光一收,天地歸於灰暗,鴻俊的神誌如遭到一聲雷擊巨響,被李景瓏緊緊抱住,兩手各握一對飛刀,竭力仰起頭,望向天際。


    他的眼中倒映出冬季的銀河,脖頸後仰,莫日根一身傷痕累累,站在雪地上喘氣,李景瓏披頭散發,滿臉淌血。緊緊抱著鴻俊不鬆手。


    四麵八方,全是倒地的戰死屍鬼,劉非躺在地上,小屋已被摧成平地,數匹戰馬屍橫就地,冰麵上、墳地上滿是屍骸,李景瓏站在雪地裏,抱住鴻俊,腳下已浸了一大攤紫黑色的血跡。


    “你騙我。”鴻俊喃喃道,繼而失去了意識,倒在了李景瓏懷中。


    蒼狼載著李景瓏與劉非,李景瓏懷中抱著昏睡的鴻俊,奔向山穀的盡頭。


    鴻俊在顛簸之中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裏李景瓏追在馬車後來送他,把書交到他手裏。


    “沒等到石榴熟”李景瓏喊道,“把它種你新家院子裏吧”


    鴻俊把頭探出去,淚水不住往下淌,說“後會有期,李景瓏”


    李景瓏站在巷子盡頭,不住擦眼淚,喊道“等我學好法術我會去找你的”


    “綢星”一個男人的聲音在他耳畔道。


    鴻俊悠悠醒轉,發現自己似乎又回到了夢境中的房裏,他茫然望向榻畔坐著的人,下意識地朝身邊摸,摸到柔軟溫暖的被子。


    “醒了”坐在榻畔的男人說道,“醒了快請李長史”


    “這是什麽地方”鴻俊先是抬起手臂,看見身體沒有任何變化,見還是這身軀,問,“我還在做夢嗎”


    那男人麵容依稀有幾分熟悉,怔怔看著鴻俊。


    “我是你舅舅,綢星。”男人說道。


    門幾乎是被撞開的,李景瓏一陣風般衝了進來,說“鴻俊”


    莫日根也進來了,鯉魚妖跟在後頭,大呼小叫道“鴻俊你沒事吧”


    “發生了什麽事”鴻俊頭又開始疼了,問,“這是哪兒”


    莫日根摸了下鴻俊的額頭,低聲念了聲咒語,鴻俊頭疼便漸漸退了。李景瓏也上來摸他額頭,鴻俊卻還記得那夢境,眼裏帶著恐懼,一避。


    “綢星。”守在榻畔的男人問,“還記得我嗎我是賈洲。”


    鴻俊怔怔看著那男人,他不記得這人了,但他的容貌,與夢裏的母親很像。


    “記得我嗎”李景瓏說。


    鴻俊點頭,再看莫日根,點頭。鯉魚妖擠上來個腦袋,說“我呢我呢”


    鴻俊確定不是在做夢了,便以食指輕輕敲了幾下鯉魚妖,鯉魚妖躥上榻來,鴻俊隻盯著榻畔那陌生男人看。


    “記得他不”李景瓏認真問道,“他是瓜州太守,賈洲,你娘賈毓澤的哥哥。”


    “這不對啊。”賈洲說道,“星兒,你今年不是該有十九才是嗎這長相,活脫脫與孔宣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當真奇哉怪也”說著賈洲竟是笑了起來。


    鴻俊這下想起來了,那天楊玉環在馬車中告訴過他,母親還有兄弟,外公曾擔任節度副使,而後母舅家便留在了河西。


    “是,你和我娘長得好像。”鴻俊端詳賈洲臉龐,賈洲已年過四旬,聞言笑了起來,擦了把淚,握著鴻俊的手,手上滿是行軍習武帶出來的老繭。


    “你怎麽現在才來”賈洲問,“你爹娘死後,是誰養大的你當年聽說你爹娘都沒了,我還派人四處打聽”


    鴻俊刹那臉色就變了,坐著出了會兒神,抬眼望向李景瓏,李景瓏看他神色不太對,問“怎麽了”


    鴻俊一時竟有些無措,莫日根說“想是累了,先讓他歇會兒。”


    鯉魚妖觀察鴻俊,說“他臉色太差了。”


    “舅甥先敘舊。”李景瓏理解地說道,“鴻俊,你好好休息。有事兒隨時叫我,我就住東廂裏頭。”


    鴻俊沒有說話,李景瓏朝賈洲使了個眼色,賈洲頷首示意,李景瓏與莫日根便退了出去。


    鯉魚妖說“我不吵你,鴻俊,你當我不在這兒就行。”


    說著鯉魚妖到了牆角去,進了個小木盆裏。


    房內餘鴻俊與賈洲,鴻俊想了想,要下床,賈洲卻道“別忙動,你好幾天沒吃東西了。”


    賈洲出外吩咐,便有侍從送了米羹來。


    “你這名字,還是舅舅給起的。”賈洲說道,並將米羹喂給鴻俊,鴻俊說“我自己來。”


    “當心燙。”賈洲說。


    鴻俊接過碗,腦海中盡是夢境中之事,他在麵對賈洲時,沒法不去想那個夢,看到與母親有五分神似的舅舅,便總讓他想起夢裏抱著他的母親。


    他大口地喝了米羹,感覺力氣回來了點兒,注視賈洲,說“我娘是賈毓澤。”


    “你爹是孔宣。”賈洲笑著說,“妙手回春,懸壺濟世的神醫。”


    鴻俊輕輕喘氣,伸手摸榻畔,賈洲便從枕下摸出那枚碧玉孔雀翎,說“你們長史帶著你到玉門來,托人打聽”


    “居然到玉門了”鴻俊詫異道,“跑了這麽遠我追了陸許一夜,還沒抵達張掖”


    “你們路上似乎碰上了不少事兒。”賈洲答道,“別著急,一件一件,慢慢地說。”正值此時,外頭有軍情通報,賈洲便起身離開,囑咐一得空就來陪他,便暫時離去。


    側房中,李景瓏想躺下,卻一側身就痛得直咧嘴。


    莫日根坐在案後,看著院裏飄雪。


    “我總覺得鴻俊不大對勁。”李景瓏說,“他看我那眼神,像是噩夢剛醒。”


    “我已經將他從夢裏喚回來了,你現在好歹能找到人。”莫日根焦急道,“陸許還沒下落呢。”


    李景瓏安慰道“賈洲的斥候已散出去找了,劉非也在找,不會有事。”


    莫日根問“那晚究竟發生了什麽趙子龍說得不清不楚的。”


    李景瓏說“隻有問鴻俊才知道。”


    莫日根道“你又不讓我問。”


    “你瘋了麽”李景瓏勃然大怒。


    莫日根隻得不說話了,鴻俊病剛好,看那模樣還頗有點神情恍惚,總不能現在去催問,然而陸許下落不明,莫日根簡直坐不住。


    李景瓏說“你為什麽不擅自行動,出去找人還能再給我添點兒麻煩不”


    李景瓏就像驅魔司裏的大家長,莫日根比他還大著兩歲,卻不得不聽他的。


    “鴻俊究竟是出了什麽事”李景瓏皺眉問。


    “他是半妖。”莫日根答道,“體內有股邪氣,我不知他從前是否被他養父以什麽封印抑製住了。”說著他起身,在房內踱步,又說“看他不分敵我,胡亂攻擊的情形,像是陷在了一個噩夢裏。”


    “你能看見他的夢”李景瓏問。


    莫日根搖頭,說“我隻能把他喚醒,白鹿才能令他入睡,進入他的夢境中。”


    客房內,鴻俊坐在案後,將裝有鯉魚妖的盆放在案上。


    “這一路上究竟發生了什麽”


    鯉魚妖說“鴻俊,你當真什麽也不記得了”


    “快說。”鴻俊眉頭皺著,注視鯉魚妖。


    鯉魚妖有點遲疑,說“好吧,長史讓我不要告訴你,怕你聽了”


    鴻俊答道“我一句也不說。”


    鯉魚妖那表情神神秘秘的,兩手扒著桶沿冒出個魚頭看鴻俊,這才開始述說。


    原來那夜鴻俊追著陸許與劉非,到了一片墳地,進得小屋後,便暫且歇息,過得一夜,鯉魚妖也未察覺異狀。


    然而半夜間,鴻俊卻仿佛夢遊般醒來,緩步走到墳地中間,李景瓏與莫日根追來時,鴻俊便如扯線木偶般,全身冒出滾滾黑氣,竟是出手攻擊李景瓏與莫日根


    陸許一身黑衣,於鴻俊身後懸浮空中,雙手中散發出千絲萬縷的纏絲,控製著鴻俊的一舉一動。而木屋外的“劉非”,則搖身一變,成了一名身穿黑衣、滿麵漆黑的女子


    李景瓏與莫日根自然搶上前去救,黑衣女則禦起寒風與暴雪,席卷了墳地與平原。


    “那就是另一隻妖怪玄女”鴻俊問道。


    鯉魚妖答道“我我不知道。”


    莫日根與李景瓏左支右拙,應付唯艱,那玄女的寒風實在太厲害,根本近不得身,四處盡是飛射的冰刺與暴雪,而鴻俊,就像冰雪裏的魔王般大開殺戒。


    幸而真正的劉非恰好就在那時回轉,以風劍召喚起墳地中長眠的將士,莫日根又不顧凍傷,與玄女拚了一記,玄女受傷退走。緊接著李景瓏以心燈斷開了陸許對鴻俊的操縱


    鴻俊驀然想起,自己在夢裏頭隻見電閃,不聞雷鳴,興許那頻繁的閃光,就是心燈。


    “然後呢”


    “然後陸許就消失了。”鯉魚妖說,“臨走時還放狠話來著。”


    鴻俊睜大了雙眼。


    “你命中注定,總有一天會死在他的手下。”


    “魔種既已找回,接下來的日子,就等著備受煎熬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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