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會兒。”鴻俊忙示意楊玉環不要說話, “讓我想想。”


    他隻是不諳人心, 卻不笨, 前因後果一想,便慢慢地清晰起來。虢國夫人口中所稱的玉藻雲妹妹也許是另一隻狐妖,那隻楊玉環所見的白狐


    烏綺雨、玉藻雲,兩隻狐妖乃是姐妹刹那間鴻俊抓住了要點, 烏綺雨先是奪取了虢國夫人的身軀, 再讓玉藻雲趁虛而入,占據楊玉環的身體狐妖以吸魂之術,將書生們的魂魄禁錮在自己體內, 再利用這一點,搖身一變, 替代科舉考生。


    但父親孔宣似乎知道玉藻雲的目標是楊玉環, 於是幫助她,成功地躲過了這次劫難,鴻俊仿佛看見了玉藻雲夤夜前來吸取楊玉環精氣, 卻被父親畫在她身上的符咒發動反擊, 於是妖力盡毀的一幕。


    “符咒是怎麽樣的”鴻俊追問道, “還記得嗎”


    楊玉環遲疑片刻, 打量鴻俊,搖了搖頭, 當年所繪之處乃是背上, 楊玉環尚未親眼所見。


    可是烏綺雨將楊玉環抓到觀星台上, 當時的一幕, 又是什麽意思鴻俊的心髒狂跳起來,說不定玉藻雲還沒有死此刻正活在楊玉環的體內如果真是如此,那麽父親隻是封印了狐妖,並未徹底殺死她


    “我再檢查下。”鴻俊二話不說,第三次將手指搭上了楊玉環的脈門。


    楊玉環便任鴻俊施為,又說“那場大病,最後也是孔大夫調了藥,讓我服下,才慢慢好了起來。”


    “後來還服藥了嗎”鴻俊又問。


    楊玉環微一笑,答道“徹底根治了。”


    鴻俊最後檢查了一次,什麽也沒有發現,至少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狐妖不知在奪魂之時,發生了什麽意外,總之現在再也沒有任何妖力殘留下來。


    “恭喜你。”鴻俊想了想,還是決定不再告訴楊玉環,說,“烏綺雨本想奪走你的身體,但是陰錯陽差,總之,她失敗了,我想這個時間,也許就在你生病的那年前後。”


    楊玉環說“所以她當了十幾年的姐姐難怪,小時候大姐一直不喜歡我,可在我那場大病後,她便對我照顧有加,這些年來,她竟是可她既已是妖,為何對我如此關懷呢”


    鴻俊看著楊玉環的雙眼,許久後說道“也許她是真的想要一個妹妹吧”


    楊玉環眼中噙著淚,沉默良久,而後淚水盈盈淌下,心酸哽咽出聲,答道“我不敢哭,我的大姐,竟是一隻禍國殃民的妖怪。陛下雖開恩不追究我楊家之過,可在我眼中,她無論是妖是人,都是我的大姐,你懂嗎”


    鴻俊沒想到楊玉環竟是哭了起來,漸漸地明白了她的悲傷,虢國夫人雖是狐妖,在她眼中卻是親人失去親人,何嚐不難過可她什麽也不敢說,更不敢在李隆基麵前表現出太多的悲慟。


    鴻俊折了下帶著魚腥味的衣袖,湊到楊玉環麵前,楊玉環便勉強擦了擦,鴻俊隻是默默地陪著她,一句話沒有說。


    “我唱首歌給你聽吧”鴻俊說。


    楊玉環沒有回答,鴻俊便低聲唱道“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那天聽李龜年唱過,他便學了這一首,此刻少年郎聲音低聲唱來,雖無樂聲,卻依舊有著溫婉而撫慰人心的意味。


    繁星燦爛,夜風寒冷刺骨,李隆基與李景瓏走在校場上,李景瓏血氣方剛,不畏寒氣,李隆基卻已老了,李景瓏生怕連日操勞,又吹了冷風,回去害皇帝得了風寒,便提議回殿去等,李隆基卻道無妨。


    “朕像你這麽大的時候,終日韜光養晦,亦遭受宮內不少人流言蠻語的攻擊,現下想起來,與你數年前倒是極像的。”


    李景瓏也曾聽聞往事,武後在位時,李隆基為明哲保身,終日廝混,表現出一副爛泥扶不上牆的架勢,才活到扳倒上官婉兒等人。心道你那是韜光養晦,我是純粹倒黴。


    “但人生在世,哪怕金玉蒙塵,總有一天能綻放光輝。”李隆基又說,“這一點,你與朕倒是像的。”


    李景瓏忙道不敢,答道“若無驅魔司一眾弟兄拚死降妖,臣如今不過也隻是個混混罷了。”


    李隆基笑了起來,拍了拍李景瓏的肩膀,頗有感觸道“可你一旦選擇了這條路,須知往後便不大好走。雖然這麽說不近人情,也許,你們在亨兒麾下,永遠都不會有露麵的一天。”


    李景瓏今夜聽李亨那一句“願你這把利劍,永遠不要有出鞘的機會”,便已心下了然。驅魔司的力量是一把雙刃劍,可守護大唐,一旦反叛,也將動搖國家根基,引發生靈塗炭。如今李隆基再提此言,便是警告。


    按理說,讓驅魔司永遠不對朝堂產生威脅的辦法,就是讓他們保持絕對的獨立,不參政,不結黨,不得功名,甚至沒有任何議政的機會,哪怕朝中大臣,也不能對驅魔司了解太多。


    李隆基的意思十分明顯,從此以後,你們就不要奢望有什麽加官進爵,昭告天下論功行賞,與朝廷大臣打交道,並參與朝政的機會了,必須隻聽命於太子,且低調出事,不出風頭,否則一旦得到太多百姓的崇拜,威望日盛,隻恐怕往後麻煩隻會越來越多。


    這也是李隆基想到的沒有辦法中的辦法。


    可是男兒一生在世,又有幾許人能接受默默無聞地過一生


    李景瓏沉默片刻,說道“臣都明白。”


    李隆基便點了點頭。


    馬車中,鴻俊唱到最後一句,楊玉環的心情終於平複下來,雙眼依舊發紅,嘴角帶著一抹淒然微笑。


    “你這次回長安。”楊玉環問,“就是來查清父母之事的嗎”


    鴻俊點頭,楊玉環說“你外祖父家經那場瘟疫,已快無人了,但你母舅家,生前是河西的望族,你外祖父曾任河西節度使,猶記得你有一位舅舅,叫什麽倒是忘了,十五年前便升任晉昌郡刺史,後因治匈奴一事被貶,也不知貶到了沙州還是瓜州。”


    “你們都是我的救命恩人,若有需要,便到丞相府去,遣管家朝我哥說一聲,到時替你查查,待他回朝述職之時,也好有個親人團聚的念想。”


    鴻俊忙道謝,楊玉環又拿出側旁放的一個食盒,說“你喜歡的糕點,我還給你順帶捎了些。”


    “謝謝”這次鴻俊可是真心的了,頓時笑逐顏開。


    鴻俊離了馬車,天氣冷,讓楊玉環不要下來了,李隆基便與李景瓏踱了回來,馬車回轉,李景瓏眉頭微微地擰著,看了眼鴻俊。


    鴻俊發現李景瓏與皇帝談完後,似乎有點兒沮喪,便問道“怎麽啦”


    李景瓏不答,鴻俊便打開盒子,說“給你吃一塊吧,高興點兒。”


    “真羨慕你。”李景瓏正色道,“每天都高高興興的。”


    鴻俊笑了起來,他在聽到父母往事時,其實有點悲傷,卻又感覺到了快樂,仿佛在知悉往事的人麵前,找到了一種奇特的歸屬感。正當楊玉環談到早已沒有記憶的父親、母親的名字時,就像令他與人族產生一種奇異的聯係他也是他們之中的一員,這包羅萬象的紅塵世界,以一個理所當然的態度,接納了他。


    當夜鴻俊與李景瓏回到驅魔司時,每個房間都亮著溫暖的黃色燈光,就連鯉魚妖的池塘旁也點著一盞琉璃燈。


    鴻俊打了個嗬欠,李景瓏正色道“這個時候,你在想什麽”


    鴻俊想了想,不待他回答,李景瓏便說“我想挨個房間敲開,和他們說說話。”


    鴻俊站在走廊裏,看著房門後的燈火,說“我覺得這麽看上去,真好。”


    李景瓏“嗯”了聲,點頭道“所以還是算了,早點休息,明兒上華清宮泡溫泉去。”


    “真的嗎”鴻俊歡呼道。


    “什麽”房裏人聽到響動,李景瓏卻快步轉身走了,裘永思並未多問,鴻俊便回到房內睡下。


    一夜後,李景瓏起床時見裘永思、莫日根與阿泰、鴻俊、鯉魚妖四人一魚站在驅魔司正門外,正在研究那扇大門。


    “長史早。”莫日根笑道。


    李景瓏端詳那門,裘永思提筆蘸了朱砂,正在門上畫一個符。


    “做什麽用的”李景瓏問。


    鴻俊答道“永思哥從虢國夫人的符裏得到啟發,想試試看能不能將驅魔司所在的地方給封起來。”


    阿泰解釋道“否則萬一有人誤闖,或是有賊來了,總不是個辦法。”


    李景瓏驀道好辦法若能以障眼法或是開辟空間之術隔開驅魔司,就不會再出現天子視察眾人還在睡覺的情況了。


    “再往這邊彎點兒。”鴻俊指著門上的符咒說道。


    “你看這。”裘永思示意鴻俊看邊上,答道,“飛石移山填海咒文。”


    “對對”鴻俊正是對什麽都感興趣的年紀,目前看下來,最崇拜的是裘永思阿泰有把颶風扇且能發出風火冰砂,終究是五行之中的力量。莫日根釘頭七箭能追蹤敵人,且可變身蒼狼,也還在接受範圍內。


    唯獨裘永思,既可把妖怪一筆抹平成畫,又可將畫上之物召出畫外,而且還是名符咒大師,這已超越了鴻俊的認知,且對法寶所知廣博,簡直令他十分崇拜。


    “可以加點兒裝飾。”鴻俊又說。


    “你來”裘永思笑道。


    鴻俊提筆,沉吟片刻,在符號旁畫上了幾個小的修飾,說“好了。”


    眾人便即退後,裘永思說“第一次開門關門,長史來吧以後可想想辦法,做成機關啟動式的,眼前且先湊合著。”


    說著莫日根教會李景瓏啟動符咒的法術,李景瓏站在巷子中央,手中發出心燈之光。


    整個巷子內產生了奇異的扭曲,“嗡”一聲改良後的符文發出光芒,四周磚石飛來,砰砰作響,將大門封住,掩去。


    “成功了”鴻俊隻覺十分神奇。


    “反向旋轉符文,能將它解開。”裘永思又提醒道。


    李景瓏一手前推,磚石中綻放光芒,門上符文又是一聲響,反向旋轉,磚石全部飛開,現出大門,大門朝內洞開,不動明王像高居前廳,注視著巷中五人。


    “太好了”李景瓏十分滿意,眾人依次試過,總算解決了一樁麻煩,從今往後,驅魔司便不再是任何人都能涉足的獨立官府,哪怕是太子親臨,也得等人開門。


    恰好李隆基的賞賜到了,未提升官之事,李景瓏還是長史,卻給他們配了六匹馬,外加錦緞四十匹、金二百兩、糧四十石,更賜六塊金絲楠木,予驅魔司作腰牌用。


    又有一個小匣,裏頭裝的是玄奘大師的佛骨,鯉魚妖抱著那佛骨,說不得便有些傷感。


    李隆基賞的俱是大宛良馬,更難得的是六匹顏色各不同,鯉魚妖當即傻眼,說“我怎麽騎”


    眾人“”


    鯉魚妖騎在那馬鞍上,兩腳連鐙也踩不到,隻得勉強夾著,仰著個魚頭眺望長空,隻能看兩側,看不到前麵,這要騎著馬出去,估計不少人當場就得被嚇瘋。


    “那個”鴻俊說,“你還是待在我背上吧。”


    “出門的話,把我的馬也帶走吧。”鯉魚妖說,“大夥兒都走了,扔家裏怪可憐的。”


    李景瓏隻得應允,說“上驪山泡溫泉去,走吧。”


    大夥兒是以歡呼,策馬繞過後巷,穿過西門,離開長安,前往驪山。


    鴻俊選了匹白的,一馬當先,帶起一陣風在平原上馳騁,李景瓏則駕馭一匹紅色汗血驄從後追上,裘永思坐騎色灰、莫日根坐騎色黑、阿泰坐騎色淺黃、最後跟著一匹放空的青馬,如疾風般馳騁。


    李景瓏說“你控馬之術不及我。”


    “你來追我啊。”鴻俊轉頭道,“我的馬鐵定比你的快”


    “我可不信看誰的馬最先到驪山”莫日根飛掠而過,喊道。


    “喲”阿泰說,“賭一把”


    “行啊”裘永思大聲道,“賭一壇琥珀酒最先到的喝完”


    李景瓏道“你們會輸得很慘誰先到驪山,從此驅魔司裏誰就是老大”


    “行”餘人紛紛喊道。


    說畢一聲呼哨,汗血寶馬瞬間提速,餘人紛紛拍馬,風馳電掣往驪山馳去。


    兩個時辰後,勝負見分曉。


    最先抵達驪山的,乃是那匹放空的青驄,李景瓏第二,莫日根第三,裘永思第四,阿泰第五,鴻俊墊底。


    眾人“”


    “我要當老大了嗎”鯉魚妖一臉茫然,奇跡總是來得太快,簡直讓魚措手不及。


    李景瓏“這不能算吧馬上又沒人。”


    “可是剛剛莫日根說的。”鴻俊道,“誰的馬先到驪山,又沒說誰先到驪山。”


    鯉魚妖騎在鴻俊背後,說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啊,快叫老大。”


    李景瓏“這老老”


    李景瓏對著一條鯉魚妖叫老大,實在叫不出口,他日驅魔司若集體出動,想想一條鯉魚帶領大唐朝廷命官外加五名驅魔師南征北戰那場麵簡直令人崩潰。


    餘人看著李景瓏,心道不要叫不要叫,你不認,大夥兒都可以不認,你一認毛腿鯉魚當老大,就敲釘轉角,沒得賴了。


    “老老大。”李景瓏說。


    “聽不見,再大聲點兒”鯉魚妖叉著腰說。


    李景瓏隻得道“老大老大”


    “哎,老二。”鯉魚妖說。


    此刻百味雜陳,長史恨就恨自己一生命苦,叫完那句後簡直放棄了整個人生,一臉愁雲慘淡,騎著馬徑自往山上去了。


    剩下的人隻得過來當小弟,就連鴻俊也有點叫不出口,隨口說了聲老大,答道“走了走了泡溫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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