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漢明帝時,汶山郡以西的白狼、木……等部約有一百三十餘萬戶,六百萬餘口,自願內屬。他們作詩三章,獻給東漢皇帝……合稱《白狼歌》,備述“白狼王……等慕化歸義”之意。


    ——張傳璽《中國古代史綱·上》


    陳陣還未下馬,就聞到老人的蒙古包裏飄出一股濃濃的肉腥味,不像是羊肉味。他很覺奇怪,急忙下馬進包。畢利格老人忙喊慢著慢著。陳陣慌忙站定,發現東、北、西三麵的地毯都已卷起,寬大的地氈上鋪著生馬皮,馬皮上擺滿了鋼製狼夾子,至少有七八個。蒙古包中央爐子上的大鍋,冒著熱氣和腥氣,鍋裏是黑乎乎油汪汪的一大鍋湯水。嘎斯邁滿麵煙塵汗跡,跪在爐旁加糞添火。她的五歲小女兒其其格正在玩一大堆羊拐,足有六七十個。巴圖在一邊擦狼夾子,他還在家裏養傷,臉上露出大片的新肉。畢利格的老伴老額吉也在擦狼夾。陳陣不知老人在煮什麽。老人在身旁挪出了空地,讓陳陣坐在他的旁邊。


    陳陣開玩笑地問:您在煮什麽?想煮狼夾子吃啊?您老牙口好硬嗬。


    畢利格笑迷了眼,說道:你猜著了一半,我是在煮狼夾。不過,我的牙口不成了,是狼夾的牙口好,你看看這夾子是不是滿口鋼牙?


    陳陣驚訝地問:您煮狼夾幹什麽?


    夾狼啊。畢利格指指大鍋說:我來考考你,你聞聞這是什麽肉味?


    陳陣搖搖頭。老人指了指爐旁的一盆肉說:那是馬肉,是我從泡子那邊撿回來的。煮一大鍋馬肉湯,再用肉湯煮狼夾子,你知道這是為的啥?為的是煮掉夾子的鐵鏽味。陳陣明白了,立刻來了興趣說:得,這下狼該踩進夾子裏去了,狼還是鬥不過人。


    老人捋了捋黃白色的胡須說:你要是這麽想,就還鬥不過狼。狼鼻子比狗靈,有一星半點的鏽味和人味,那你就瞎忙乎了。有一回我把夾子弄得幹幹淨淨,一點鏽味人味也沒有。可到了也沒夾著狼,我想了半天才想起來,那天我下完夾子不小心咳出一口痰,我要是連雪帶痰一塊捧走也就沒事了,可我踩了一腳,又扒拉些雪蓋上痰,想著沒事,可還是讓狼給聞出來了。


    陳陣吃了一驚,歎道:狼的鼻子也太厲害了。


    老人說:狼有靈性,有神助,有鬼幫,難鬥啊……


    陳陣正要順著鬼神往下問,阿爸跪起身來從鍋裏撈夾子了,狼夾很大很重,一口大鍋隻能煮一個夾子。陳陣幫老人用木棍撈出夾子,放在一塊油膩膩的麻袋上,然後又下了一隻夾子。老人說:昨天我讓全家人先擦了一天夾子,我先煮過一遍了,這會兒是第二遍。這還不成,呆會兒,還得用馬鬃蘸著煉好的馬腸油再擦兩遍,這才能用。真到下夾子的時候還要戴手套,上幹馬糞,打狼跟打仗一樣,心不細不成。要比女人的心還細,比嘎斯邁的心還要細。老人笑道。


    嘎斯邁望著陳陣,指指碗架說:我知道你又想喝我做的奶茶了,我手埋汰,你自個兒動手吧。陳陣不喜歡炒米,最喜歡嘎斯邁做的奶豆腐,就抓了四五塊放在碗裏,又拿起暖壺,倒了滿滿一碗奶茶。嘎斯邁說:本來阿爸是要帶巴圖去下夾子的,可他的臉還出不了門,就讓你這個漢人兒子去吧。陳陣笑道:隻要是狼的事,阿爸就忘不了我。是吧,阿爸?


    老人看著陳陣說:孩子啊,我看你是被狼纏住了,我老了,這點本事傳給你。隻要多上點心,能打著狼。可你要記住你阿爸的話,狼是騰格裏派下來保護草原的,狼沒了,草原也保不住。狼沒了,蒙古人的靈魂也就上不了天了。


    陳陣問:阿爸,狼是草原的保護神,那您為什麽還要打狼呢?聽說您在場部的會上,也同意大打。


    老人說:狼太多了就不是神,就成了妖魔,人殺妖魔,就沒錯。要是草原牛羊被妖魔殺光了,人也活不成,那草原也保不住。我們蒙古人也是騰格裏派下來保護草原的。沒有草原,就沒有蒙古人,沒有蒙古人也就沒有草原。


    陳陣心頭一震,追問道:您說狼和蒙古人都是草原的衛兵?


    老人的目光突然變得警惕和陌生,他盯著陳陣的眼睛說:沒錯。可是你們……你們漢人不懂這個理。


    陳陣有點慌,忙說:阿爸,您知道,我是最反對大漢人主義的,也不讚成關內的農民到草原來開荒種地。


    老人臉上的皺紋慢慢鬆開,他一麵用馬鬃擦著狼夾,一麵說:蒙古人這麽少,要守住這麽大的草原難啊。不打狼,蒙古人還要少;打狼打多了,蒙古人更要少……


    老人的話中似乎藏有玄機,一時不易搞懂,陳陣有些疑惑地把問話咽下。


    所有的狼夾子都處理好了,老人對陳陣說:跟我一塊去下夾子,你要好好看我是咋下的。老人戴上一付帆布手套,又遞給陳陣一副。然後起身拿著一個狼夾,搬到包外一輛鐵輪輕便馬車上,車上墊著浸過馬腸油的破氈子。陳陣和巴雅爾也跟著搬運,鋼夾一出包,夾子上的馬油立即凍上一層薄薄的油殼,將狼夾糊得不見鐵。狼夾全都上車以後,老人又從蒙古包旁提起一小袋幹馬糞蛋,放到車上。一切準備停當,三人上馬。嘎斯邁追出幾步對陳陣大聲囑咐:陳陳(陳陣),下夾子千萬小心,狼夾子能夾斷手腕的。那口氣像是在叮囑她的兒子巴雅爾。


    巴勒和幾條大狗見到狼夾子,獵性大發,也想跟著一塊兒去。巴圖急忙一把抓著了巴勒脖子上的鬃毛,嘎斯邁也彎腰摟住了一條大狗。畢利格老人喝退了狗,牽著套車的轅馬,三人四馬向大泡子一路小跑。


    雲層仍低低地壓在山頂,空中飄起又薄又輕的小雪片,雪絨幹鬆。老人仰麵接雪,過了一會,臉上有了一點水光,他在摘下手套,又用手接了一點雪擦了一把臉,說道:這些天,忙得臉都常忘了洗,用雪洗臉爽快。在爐子旁邊呆長了,臉上有煙味,用雪洗洗,去去味,方便幹活。


    陳陣也學著老人洗了一把臉,又聞了馬蹄袖,隻有一點點羊糞煙味,但是這可能就會讓幾個人的辛苦前功盡棄。陳陣問老人:身上的煙味要不要緊?


    老人說:不大要緊,一路過去,煙味也散沒了。記著,到了那兒,小心別讓袍子皮褲碰上凍馬肉就沒事。


    陳陣說:跟狼鬥,真累啊。昨天晚上,狼和狗叫了一夜,叫得特凶,吵得我一夜沒睡好。


    老人說:草原不比你們關內,關內漢人夜夜能睡個安穩覺。草原是戰場,蒙古人是戰士,天生就是打仗的命。想睡安穩覺的人不是個好兵。你要學會一躺下就睡著,狗一叫就睜眼。狼睡覺,兩個耳朵全支楞著,一有動靜,撒腿就跑。要鬥過狼,沒狼的這個本事不成。你阿爸就是條老狼。老人嗬嗬笑了起來:能吃,能打,能睡,一袋煙的工夫,也能迷糊一小覺。額侖的狼啊,都恨透我了。我要是死了,狼一準把我啃得連骨頭渣子都剩不下。我上騰格裏就比誰都快。嗬嗬……


    陳陣一邊打著哈欠,一邊說:我們知青得神經衰弱的人越來越多,有一個女生已經病退回北京了。再這麽下去,過幾年我們這些知青得有一半讓狼打回關內。我死了可不把身子喂狼,還是一把火燒了才痛快。


    老人笑聲未停:嗬嗬……你們漢人太浪費,太麻煩。人死了還要棺材,用那老些木頭,可以打多少牛車啊。


    陳陣說:哪天我死了,可不用棺材,火化拉倒。


    老人笑道:那也要用多多的木頭燒呢,浪費浪費。我們蒙古人節約鬧革命,死了躺在牛車上,往東走,什麽時候讓車顛下來,什麽時候就等著喂狼了。


    陳陣也笑了:可是,阿爸,除了讓狼把人的靈魂帶上騰格裏,是不是還為了節省木頭呢?因為草原上沒有大樹。


    老人回答說:除了為了省木頭,更是為了“吃肉還肉”。


    吃肉還肉?陳陣這還是第一次聽說,頓時困意全消。忙問:什麽叫吃肉還肉?


    老人說:草原上的人,吃了一輩子的肉,殺了多多的生靈,有罪孽啊。人死了把自己的肉還給草原,這才公平,靈魂就不苦啦,也可以上騰格裏了。


    陳陣笑道:這倒是很公平。要是我以後不被狼打回北京,我沒準也把自己喂狼算了。一群狼吃一個人,不用一頓飯的工夫就利索了。喂狼可能比火化速度更快。


    老人樂了,隨即臉上又出現了擔憂的神情:額侖草原從前沒有幾個漢人,全牧場一百三四十個蒙古包,七八百人,全是蒙族。文化革命了,你們北京知青就來了一百多,這會又來了這老些當兵的,開車的,趕大車的,蓋房子的。他們都恨狼,都想要狼皮,往後槍一響,狼打沒了,你想喂狼也喂不成了。


    陳陣也樂了:阿爸,您甭擔心,沒準往後打大仗,扔原子彈,人和狼一塊兒死,誰也甭喂誰了。


    老人比劃了一個圓,問道:圓……圓子彈是啥樣子彈?


    陳陣費了牛勁,連比劃帶說也沒能讓老人明白……


    快到泡子最北邊的那幾匹死馬處,畢利格老人勒住馬,讓巴雅爾牽住轅馬就地停車等著。然後他帶上兩副狼夾子,小鐵鎬,裝幹馬糞的口袋等等工具,帶陳陣往死馬那邊走。老人騎在馬上走走停停,到處察看。幾匹死馬顯然已被動過,薄薄的新雪下麵能隱約看到馬身上的咬痕,還有馬屍旁邊的一個個爪印。陳陣忍不住問,狼群又來過了?


    老人沒回答,繼續察看。連看了幾匹馬以後才說:大狼群還沒來過,烏力吉估摸得真準,大狼群還在邊防公路北邊。這群狼真能沉得住氣。


    阿爸,這些腳爪印是怎麽回事?陳陣指了指雪地。


    老人說,這些多半是狐狸的爪印,也有一條母狼的爪印。這邊一些帶崽的母狼得護著崽,單獨活動。老人想了想說:我原本想打狼群裏的頭狼和大狼的,可這會兒有這些狐狸搗亂,就不容易打著大狼和頭狼了。


    那咱們不是白費勁了嗎?


    也不算白費勁,咱們的主要任務就是要把狼群弄迷糊,它以為人下了夾子,就沒工夫打圍了,變著法子也要來吃馬肉的。隻要狼群一過來,咱們就好打圍了。


    陳陣問:阿爸,有沒有法子夾一條大狼?


    咋能沒有呢。老人說:咱們把帶來的夾子全下上,下硬一點,專夾狼,不夾狐狸。


    老人騎馬又轉了兩圈,在一匹死馬旁邊選了第一個下夾點。陳陣急忙下馬,鏟清掃淨了雪。老人蹲下身,用小鐵鎬在凍得不太深的地上刨出一個直徑約40厘米,深約15厘米的圓坑,坑中還有一個小坑。然後戴上沾滿馬腸油的手套,把鋼夾放在圓坑裏,再用雙腳踩緊鋼夾兩邊像兩個巨形鑷子的鋼板彈簧,用力掰開鋼夾朝天緊閉的虎口,將滿嘴鋼牙的虎口掰到底,掰成一個緊貼地麵,準備狠咬的圓形大口。再小心翼翼把一個像刺繡繃架一樣的布繃墊,懸空放在坑中小坑和鋼夾之間,再用鋼夾邊緣小鐵棍別住虎口,插到布墊的扣子上。


    陳陣提心吊膽地看著老人做完這一組危險、費力的動作,如稍有閃失鋼夾就可能把手打斷。老人抬起腳,滿頭大汗地蹲在雪地上喘氣,用馬蹄袖小心地擦汗,生怕汗落到馬身上去。老人第一次帶陳陣出來下夾子,陳陣總算看明白鋼夾是怎樣夾狼的了。隻要狼爪一踩到懸空的布繃墊上,布墊下陷,小鐵棍從布墊的活扣中滑脫,那時鋼簧就會以幾百斤的力量,猛地合攏鋼夾虎口,把踩進夾子的狼爪,打裂骨頭咬住筋。怪不得狼這麽害怕鋼夾,這家夥果真了得!要是草原狼不怕鋼夾的鋼鐵聲音,那他可能就在第一次誤入狼陣時喪命了。


    剩下的就是如何掩蓋和偽裝了,這道工序也不能出絲毫差錯。畢利格老人緩過勁來說:這夾子不能用雪蓋,雪太沉,能把布墊壓塌,還有,要是出了太陽雪一化,夾子裏麵凍住了,夾子也打不開。你把幹馬糞給我。


    老人接過布袋,抓了一把幹馬糞,一邊搓一邊均勻地撒在布墊上,又幹又輕馬糞沫慢慢填滿狼夾的鋼牙大口。此刻,布墊依然懸空,又不怕鋼夾裏麵上凍。然後老人將夾子上的鐵鏈勾在死馬的骨架上,才說這會兒能用雪蓋了。他指導陳陣鏟雪把鋼夾的鋼板彈簧和鐵鏈蓋好,又用浮雪小心地蓋住馬糞,最後用破羊皮輕輕掃平雪,與周圍雪麵接得天衣無縫。


    細碎的小雪還在下,再過一會兒雪地上所有的痕跡都看不出來了。陳陣問:這個夾子為什麽隻能夾狼不夾狐狸?老人說:我把鐵棍別子插得深了一點,狐狸輕,踩不動。狼個頭大,一踩準炸。


    老人看了看四周,又用腳步量了量距離,在兩步左右的地方又選了個下夾點。說:這個夾子你來下吧,我看著你下。


    兩個夾子為什麽離這麽近?陳陣問。


    老人說:你不知道,有的狼對自個兒也特別狠,它要是被夾住了腿,會把腿連骨帶筋全咬斷,瘸著三條腿逃掉。我給它下兩個,隻要夾住一條腿,它就會疼得沒命地拽鏈子,沒命轉圈,轉著轉著後腿就踩著第二個夾子了,這地方鏈子剛好夠得著。要是狼的前後兩條腿都給夾住了,它就算能把兩條斷腿都咬掉,剩下兩條腿它咋跑?


    陳陣心裏猛地一抽,頭皮發根炸起。草原上的人狼戰爭真是殘忍之極。人和狼都在用殘酷攻擊殘酷,用殘忍報複殘忍,用狡猾抗擊狡猾。如果這樣惡惡相報,近朱者赤,近狼者勢必狠了,從此變得鐵石心腸,冷酷無情?陳陣雖然痛恨狼的殘暴,但當他馬上就要親手給狼下一個狡猾殘忍的鋼夾時,他的手卻不禁微微發抖。這個陷阱太隱蔽。它放在具有極強誘惑性的肥壯死馬前,隻有馬肉、馬油和馬糞味,沒有任何人味和鏽味。陳陣相信再狡猾的狼也要上當,被鋼夾打得腿斷骨裂,然後被人剝皮,棄屍荒野。而且這還僅僅是一個大圈套中的一個小圈套,那個大圈套要套的就不是幾條狼了。他想起周秦漢唐宋明無數支漢軍被誘進草原深處,落入被精心設計、沒有破綻的陷阱而全軍覆沒的戰例。古代草原騎兵確實不是靠蠻力橫掃先進國家的。草原民族也確實是草原的捍衛者,他們用從狼那裏學來的軍事才華和智慧,牢牢地守住了草原,抗住了漢軍後麵的鐵與火,鋤和犁對草原的進攻,老人說得一點也沒錯。陳陣的手還在一陣陣地發抖。


    老人嗬嗬地笑起來:心軟了吧?別忘了,草原是戰場,見不得血的人,不是戰士。狼用詭計殺了一大群馬,你不心疼?人不使毒招能鬥得過狼嗎?


    陳陣定了定心,沉了口氣,心虛手硬地掃雪刨坑。真到下夾子的時候,他的手又有點抖了,這次是怕不小心被打斷手指,畢竟這是他第一次下狼夾。老人一邊教,一邊把粗粗的馬棒伸進鋼夾的虎口裏,即使鋼夾打翻,也先夾著馬棒而夾不到陳陣的手。陳陣感到周身一熱,有了老人的保護,他的手不抖了,第一次下夾,一次成功。陳陣在擦汗的時候,發現老人頭上冒的汗比他的還多。老人舒了口氣說:孩子啊,我再看著你下一個,第三個你就自個兒下吧,我看你能行。陳陣點點頭。他跟著老人回到馬車旁又取了兩副鋼夾,又挑了匹死馬,選好點,細心下好。剩下的四副夾子,一人兩副,分頭下。老人又讓巴雅爾給陳陣幫忙。


    天近黃昏,仍未轉晴。畢利格老人仔細地檢查了陳陣下的夾子,笑道:真看不出來了,我要是條老狼,也得讓你夾住。老人又認真地看著陳陣,問道:時候不早了,這會兒咱們該做什麽?


    陳陣想了想說:是不是該掃掃咱們的腳印,還要清點一下帶來的工具,不能落下一件。老人滿意地說:你也學精了。


    三人就從最北邊慢慢掃,慢慢檢查,一直掃到馬車處才停下來。陳陣一邊收拾工具一邊問:阿爸,下了這麽多夾子能打著多少條狼?老人說:打獵不能問數,一說數,就一個也不上夾了。人把前麵的事做好,後麵的事就靠騰格裏。


    三人上馬,牽著馬車往回走。


    陳陣問:咱們明天早上就來收狼嗎?


    老人說:不管夾著沒夾著,都不能來收狼。要是夾著了,先要讓狼群看看。隻要它們不見人來收狼,疑心就重了,更會圍著死馬轉圈琢磨。場部交給的任務,不是夾幾條狼,是要把狼群給引過來。要是沒夾著狼,咱們就還得等。你明兒就不用來了,我會遠遠地來看的。


    三人輕鬆地往家走。陳陣想起了那窩狼崽,便打算向老人討教掏狼窩的技術。掏狼崽可是草原上一件凶險、艱難、技術性極強的狩獵項目,也是草原民族抑製草原狼群惡性發展的最主要的方法。一窩狼崽七八隻、十幾隻,額侖草原的狼食多,狼崽的成活率極高。春天掏到一窩狼崽,就等於消滅了一群狼。狼群為了保護狼崽,會運用狼的最高智慧和狼的所有凶猛亡命的看家本領。陳陣聽過不少各種掏狼崽的驚險和運氣的故事,他也早已有充分的思想準備。兩個春天了,全場一百多個知青還沒有一個人獨自掏到過狼崽。他不敢奢望自己能掏到一窩,隻打算找機會跟著畢利格老人掏幾次先學學本領。可是,馬群事故發生以後,老人就顧不上狼崽了。陳陣隻好從經驗上來求教老人。


    陳陣說:阿爸,我前些日子放羊,一隻羊羔就在我眼皮子底下被一條母狼活活地叼走,往東北邊黑石頭山那邊逃走了。我想那邊一定有一個狼窩,裏麵一定有狼崽。我打算明天一早就去找,本來我想讓您帶我們去的……


    老人說:明兒我是去不了了,這邊的事大,場部還等著我的信呢。老人又回頭問道:母狼真往黑石頭山那邊去了?


    沒錯。陳陣說。


    老人捋了捋胡子,問道:你那會兒騎馬追了沒有?陳陣說:沒有。它跑得太快,沒來得及追。老人說:那還好。要不那條母狼準會騙你。有人追,它是不會直奔狼窩的。


    老人略略想了想,說道:這條母狼真是精,頭年開春,隊裏剛剛在那兒掏了三窩狼崽,今年誰都不去那兒掏狼了,想不到還有母狼敢到那兒去下崽。那你明兒快去找吧,多去幾個人,多帶狗。一定得找幾個膽大有經驗的牧民去,你們兩個千萬別自個兒去,太危險。


    掏狼窩最難的是什麽?陳陣問。


    老人說:掏狼窩麻煩多多的有,找狼窩更難。我告訴你一個法子,能找到狼窩。你明兒天不亮就起來,跑到石頭山底下高一點的山頭,趴下。等到天快亮的時候,你用望遠鏡留神看,這時候母狼在外麵忙活了一夜,該回洞給狼崽喂奶。你要是看到狼往什麽地方去,那邊就準有狼窩,你要仔細找,帶上好狗轉圈找,多半能找著。可找著了,要把狼崽挖出來也難啊,最怕洞裏有母狼。你們千萬要小心。


    老人的目光忽而黯淡下來,說:要不是狼群殺了這麽大一群馬,我是不會再讓你們去掏狼崽的,掏狼崽是額侖草原老人們最不願幹的事情……


    陳陣也不敢再問下去。老人本來就對這次大規模掏狼崽的活動窩了一肚子的火,陳陣生怕再問下去老人會阻止他去。可是,掏狼崽的學問太奧妙,他掏狼崽的目的是養一隻狼崽,如果再不抓緊時間,等到狼崽斷了奶或睜開了眼那就難養了。必須搶在狼崽還沒有看清世界、分清敵我的時候,把它從狼的世界轉到人的環境中來。陳陣生怕野性最強的狼崽比麻雀還難養。從小就喜愛動物的陳陣,小時候多次抓過和養過麻雀,可是麻雀氣性大,在籠子裏閉著眼睛就是不吃不喝直至氣絕身亡。狼崽可不像麻雀那麽好抓,如果冒了風險、費了牛勁抓到了狼崽卻養不了幾天就養死了,那就虧大了。陳陣打算再好好問問巴圖,他是全場出名的打狼能手,前幾天吃了狼群這麽大的虧,正在氣頭上,找他請教掏狼崽的事準能成。


    回到老人的蒙古包,天已全黑。進了包,漂亮的地毯已恢複原狀,三個燈撚的羊油燈將寬大的蒙古包照得亮堂堂,矮方桌上兩大盆剛出鍋的血腸血包,羊肚肥腸和手把肉冒著騰騰的熱氣和香氣,忙了一天的三個人的肚子全都叫了起來。陳陣急忙脫了皮袍,坐到桌旁。嘎斯邁已經端著肉盆,將陳陣最愛吃的羊肥腸轉到他的麵前,又端起另一個肉盆,把老人最愛吃的羊胸椎轉到老人麵前。然後,給陳陣遞過一小碗用北京固體醬油和草原口蘑泡出的蘑菇醬油。這是陳陣吃手把肉時最喜歡的調料,這種北京加草原的調味品,現在已經成為他們兩家蒙古包的常備品了。陳陣用蒙古刀割了一段羊肥腸蘸上調料,塞到嘴裏,香得他幾乎把狼崽的事忘記。草原羊肥腸是草原手把肉裏的上品,隻有一尺長。說是肥腸,其實一點也不肥,肥腸裏麵塞滿了最沒油水的肚條、小腸和胸膈膜肌肉條。羊肥腸幾乎把一隻羊身上的棄物都收羅進來了,但卻搭配出蒙古大餐中讓人不能忘懷的美食,韌脆筋道,肥而不膩。


    陳陣說:蒙古人吃羊真節約,連胸隔膜都舍不得扔,還這麽好吃。


    老人點頭:餓狼吃羊,連羊毛羊蹄殼都吃下去。草原鬧起大災來,人和狼找食都不容易,吃羊就該把羊吃得幹幹淨淨。


    陳陣笑道:這麽說蒙古人吃羊,吃得這麽幹淨聰明,也是跟狼學的了?


    全家人大笑,連說是是是。陳陣又一連吃下去三段肥腸。


    嘎斯邁笑得開心。陳陣記得嘎斯邁說過,她喜歡吃相像狼一樣的客人。他有點不好意思,此刻他一定像條餓狼。他不敢再吃了,他知道畢利格全家人都愛吃羊肥腸,可一眨眼的工夫他已經把大半根腸吃進肚裏了。嘎斯邁直起腰,用刀子撥開血腸,再用刀尖又挑出一大根肥腸來,笑道:知道你回來就不肯走了,我煮了兩根腸呐。那根全是你的了,你要跟狼一樣節約,不能剩。一家人又笑了。巴雅爾連忙把嘎斯邁挑出來的肥腸抓到自己的肉盆前。兩年多了,陳陣總是調不好與嘎斯邁的輩分關係,按正常輩分,她應該是他的大嫂,可是,陳陣覺得嘎斯邁有時是他的姐姐,有時是嬸嬸,有時是小姨小姑,有時甚至是年輕的大姨媽。她的快樂與善良像草原一樣坦蕩純真。


    陳陣吃下整根肥腸,又端起奶茶一口氣喝了半碗,問嘎斯邁:巴雅敢抓狼尾巴,敢鑽狼洞掏狼崽,敢騎烈馬,膽子也太大了,你就不怕他出事?


    嘎斯邁笑道:蒙古人從小個個都是這樣。巴圖小時候膽子比巴雅還大,巴雅鑽的狼洞沒有大狼,狼崽又不咬人,掏出一窩狼崽算什麽。可是巴圖鑽的狼洞裏麵有大狼。他在洞裏碰見了母狼,還硬是把母狼從狼洞裏拽了出來。


    陳陣吃驚不小,忙問巴圖:你怎麽從來沒給我講過這事,快跟我好好講講。


    笑了幾次以後,巴圖心情好了起來。他喝了一大口酒說:那年我十三歲吧,有一次阿爸他們幾個人找了幾天,才找到了一個有狼崽的狼洞,洞很大很深,挖不動,阿爸怕裏麵有母狼,先點火熏煙,想把母狼轟出來。後來煙散了母狼也沒有出來,我們以為裏麵沒有大狼了,我就拿著火柴麻袋鑽進狼洞去掏狼崽。哪想到鑽進去兩個半身子深的時候,我就看見了狼的眼睛,離我就兩尺遠,嚇得我差點尿褲子。我連忙劃了一根火柴,火光一亮,我看見狼也嚇得在那兒哆嗦呢,跟狗害怕的樣子差不離,尾巴都夾起來了。我趴在洞裏不敢動,火剛一滅,狼就衝過來,我退也退不出去,心想這下可完了。哪想到它不是來咬我,是想從我頭上躥過去,逃出洞。這時候我怕洞外麵的人沒防備,怕狼咬了阿爸,我也不知道哪來的膽子,猛地撐起身子,想擋住狼,沒想到我的頭頂住了狼的喉嚨,我又一使勁,就把狼頭頂在洞頂上了。這一下,狼出不去跑不了,母狼急得亂抓,把我的衣服抓爛了。我也豁出去了,急忙坐起來,狠狠頂住狼的喉嚨和下巴,不讓它咬著我,我又去抓狼的前腿,費了半天勁,才把狼的兩條前腿抓住。這下狼咬不著我也抓不著我了,可我也卡在那裏沒法動彈,渾身一點勁也沒了。


    巴圖平靜地敘述著,好像在講一件別人的事情:外麵的人等了半天不見我出來,不知道出了什麽事,阿爸急得鑽了進來,他劃著火柴,見我頭上頂著一個狼頭,這陣勢把他也嚇壞了。他趕緊讓我頂住狼頭別動,然後,抱著我的腰,一點一點往外挪。我一邊頂住狼頭,一邊又使勁拽狼腿,讓狼跟著我慢慢往外挪動。阿爸又大聲叫外麵的人,抓住他的腳一點一點地往外拽。一直到把阿爸拽到洞口的時候,外麵的人才知道是怎麽回事。大家都拿著長刀棍棒等在洞口,阿爸和我剛把狼拽頂到洞口邊上,外麵的人一刺刀就刺進狼嘴,把狼頭釘在洞口的頂上,幾個人一起把狼從狼洞裏拽出來打死。後來,我歇夠了勁,又鑽進洞,越到裏麵洞越窄,隻有小孩能鑽進去。最裏麵倒大了,地上鋪著破羊皮和羊毛,上麵蜷著一窩小狼崽,一共九隻,都還活著。那條母狼為了護崽,在狼崽睡覺的地方外,刨了好多土,把最裏麵的窩口堵了一大半,母狼自個兒留在外頭。母狼沒熏死,是因為洞上麵還有一些小洞,煙都跑上麵去了,還能往外麵散煙。後來,我就扒開了土,伸手把狼崽全抓了出來,再裝到麻袋裏,倒著爬了出來……


    陳陣聽得喘不過氣來。全家人也好像好久沒有回憶這個故事了,都聽得戰戰兢兢。陳陣覺得這個故事和他聽到的其它掏狼崽的故事很不一樣,就問:我聽別人說母狼最護崽,都敢跟挖狼洞的人拚命,可這條母狼怎麽不敢跟人拚命呢?


    老人說:其實,草原狼都怕人。草原上能打死狼的,隻有人。狼剛讓煙給熏暈了,又看著人手裏拿著火,敢鑽進它的洞,它能不害怕嗎?這條狼個頭不算小,可我看得出來,這是條兩歲的小母狼,下的是頭胎。可憐呐。今兒要不是你問起這件事,誰也不願提起它啊。


    嘎斯邁沒有了一點笑容,眼裏還閃著一層薄薄的淚光。


    巴雅爾忽然對嘎斯邁說:陳陣他們明天一早要上山掏狼崽,我想幫他們掏,他們個兒大,鑽不到緊裏麵的。今兒晚上我住到他們包去,明天一早跟他們一塊兒上山。嘎斯邁說:好吧,你去,要小心點。陳陣慌忙擺手:不成!不成!我真怕出事。你可就這麽一個寶貝兒子啊。嘎斯邁說:今年春天咱們組才掏了一窩狼崽,還差三窩呢。再不掏一窩,包順貴又該對我吼了。陳陣說:那也不成,我寧可不掏也不能讓巴雅去。老人把孫子摟到身邊說:巴雅就別去了。這回我準能夾著一兩條大狼,不交狼崽皮,交大狼皮也算完成定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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