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延醒過來時發了好一會的呆,趴在石桌上想起之前的事,低頭看了看腳邊,先前那盆潑掉的洗臉水還是濕漉漉的淌在地上。於是他眯起眼看了看天,太陽的方向表明他並沒有昏睡多久。站起身的時候身上的布袍自然地從肩膀滑落了,柳延蹲身拾起,臉上這時才顯露出兩分悲慟來。


    那袍子正是許明世的。他想,這個人從此不再了。


    很奇怪,他這個時候並沒有想起伊墨的事,一點兒也沒有。腦子裏隻是一閃念了一下,想著他可能恢複了,但隻是一閃念。緊接著浮現的盡是許明世的臉。


    從年輕狂妄到老時的密紋疊嶂,中間幾乎是沒有任何過渡的,就倏忽這麽一下子,仿佛隻是一眨眼,他就老了,接著消失於世。


    柳延不自禁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臉,自然是光潔的,一點紋路都沒有。這個院子裏,無論是他還是沈玨,都是一張年青的臉,尚有許多大好年華。隻有許明世一人,被歲月摧殘成一張老臉。柳延這樣想著,在院子走了幾步,循著許明世往日的足跡,看花和鳥,看螞蟻和蝴蝶。走著走著就停下來,柳延蹲下身,仿佛一下子不堪負荷似地把自己蜷了起來,縮在許明世曬太陽的牆根,心想真是對不起。


    究竟對不起什麽,柳延都說不清。隻曉得許明世沒了,最後一麵都沒見上的沒了,這個世上,他又少了一個牽掛的人。這樣想著的時候,心中悲傷也不知從何而來,讓他難受的很。說起來他的三世輪回,好像從來都是個薄情的人,盡管他從不缺少義氣,也從不吝嗇幫扶別人,但真正走進他心裏讓他掛念的人,到今天都屈指可數。


    他總是清醒慣了,又謹慎太過,與人交際都是進退有度,滴水不漏,像個圓一般不露棱角,也就沒有破綻地固步自封,所以沒人能打開他的硬殼潛進他的世界,能進來的都是他自己親手放進來的。如今又少了一個人,他難過的沒有一絲作偽,紅著眼圈埋臉在腿上,就保持著這個姿勢,也不知坐了多久。


    沈玨打了熱水從廚房裏出來,瞄見縮在牆根底下的柳延,遲疑了半晌才靠過去,蹲在他身邊。


    “爹。”沈玨喊。


    柳延仿佛沒聽見,遲遲不動,沈玨又喊了兩聲,才聽柳延帶著鼻音問:“他衣服換了麽?”


    “換過了。”沈玨說。


    柳延這才抬起頭,眼角倒是紅著卻未見淚痕,想是蹭的幹淨,不肯讓人看。站起身,柳延端了一旁的熱水朝房裏走去,他應諾過,親手操辦他的身後事,讓他體體麵麵的走完這一生。


    進了房,繞過一扇美人屏,才看見一人坐在床沿,正替躺在床上的許明世整理鞋襪。那樣黑衣散發,狂蕩不羈的背影,除了伊墨還會有誰。


    柳延手上顫了一下,那盆中熱水便蕩起了漣漪,潤濕了一旁搭著的白巾。


    伊墨回過頭,隻望了他一眼便低下頭去繼續手上的事,神態是未有過的專注肅穆。柳延也不吭聲,走到一側放下盆,擰幹了白巾後過去替許明世淨臉。


    先前許明世故意激怒沈玨飲下的雞湯還有許多油漬在嘴邊,連胡須都粘上了,油光可鑒。真正是一眨眼的事情,剛剛還中氣十足,蠻橫不講理的將沈玨氣的幾乎跳腳,轉眼已經身體變涼。


    並且再也暖不回來。


    柳延仔細替他理過胡須,拭淨了油汙,又將他一頭亂發理順,梳成發髻。穿著一身合體新衣的老頭兒閉目安詳的躺在那,看起來倒是有許多和藹可親之相了。


    接著便是入殮。點了香油紙錢,長明燈日夜不滅,在棺木旁立著,日日夜夜都有人守在棺木旁,燒紙或續燈油。


    隻是不同於俗世裏的白事,這裏沒有哭嚎也沒有聲樂,一切都是沉默而寂靜的。


    這樣便守過了頭七。棺木入土。


    墳前立碑,石碑上是簡簡單單幾行字,有許明世的名與字,也有他們一家。


    伊墨在墳前點燃紙錢,看著青煙與火光,在飛舞的紙屑裏道:“許明世,我以為你不會這樣做。”


    是的,他不知道他會這樣做。


    他曾經想過很多,他有千年修行,明白凡事都有因果與定數,也知道自己功德厚重,將來或許會有轉機,所以他留一條命,打回原形渾渾噩噩的活著。兩千年來受他恩惠的人與妖都不算少,他雖不喜交際,性情淡漠,也未必不會有人相助,譬如老仙,何時沒有幫過他。隻是幫也幫的隱晦,畢竟宇宙洪荒,滄海複桑田,自有其規則來平衡,生或者死,起或者滅,即使是神仙也不能擅自改變。


    隻有等轉機自己出現,老仙才能順應天命的幫扶一把。


    卻始終未料到這個轉機會應在許明世身上。


    他等著轉機,然後轉機來了。來者是許明世。他們結識的那麽可笑,卻是這樣的收尾。


    “許明世,”伊墨搖搖頭,又扔了一串紙錢燒起來,這才撫了撫墳前石碑,緩緩道:“你也該去見她了。”


    很多事,伊墨都知道,他隻是不愛說。比如許明世掛念的那隻小兔子精,他很早就知道;又比如她的魂魄不肯轉世,隻管日夜坐在奈何橋邊哭啼不休,煩的地府裏的閻王都找人訴苦。


    那還是季玖死後,他去闖地府時,聽到的消息。


    讓閻王都頭疼的哭啼,自然會上報,上報過後也會有仙家審檢,她與許明世都秉性純良,在世時又處處為善,自該有一個好結局,所以許明世,自然也不該魂飛魄散。


    老仙順應天命,聚了許明世的魂魄,讓他重新來過,償那小兔子的眼淚。也算是皆大歡喜。


    伊墨站起身,將沾在身上的餘揮拍盡,對柳延道:“走了,回家。”


    這個時候,柳延才真正抬起眼,看向伊墨。這是自他恢複人形之後,他第一次認真看他。


    仿佛初次相見那一回,他麵對著那張臉,連呼吸都逐漸消隱不見,仿佛隻要看到這張臉,連性命都可以拋棄。


    他看了那麽久,心裏有那麽多想說的話,最後也隻是輕輕一句:


    “你真回來了。”


    最後吐出來的,也隻是這樣一句雲淡風輕的話。


    正因為還能看見,還能彼此相望,這世間就沒有什麽不可以讓他雲淡風輕。


    “回來了。”伊墨答。


    “回來就好。”


    伊墨望著他,淡淡問道:“如果還有波折,你還等嗎?”


    ——如果還有波折,還要等嗎?


    柳延幾乎是立刻顫了一下,但他很快就平靜下來。


    他隻能等,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從遇上他開始,他就無法勸自己半途而廢,他喜歡他,那是即使再絕望,隻要想起他就能微笑、就能存活的喜歡。這本身就是一個死結,輾轉三世也解不開。


    心之所向,無有選擇。


    “我等的。”柳延說。


    也許將來會風平浪靜,讓他們攜手一生,也許又會波瀾再起,顛撲流離。但是未來是什麽樣又有什麽關係?


    他隻是一個普通人類,生而卑渺,不能呼風喚雨,也不會起死回生,逆天的能力他一點也沒有,他隻是個人。


    與妖精鬼怪、天神玉帝相比,他隻是卑微人群裏不起眼的一個,低到塵埃裏去。


    厄運劫難凡人無法躲避,迎接麵對是唯一的選擇,但隻要一息尚存,等待和希望就永不消褪。


    如果沒有得到過,又怎麽會失去;如果真正得到過,又怎麽會害怕失去。


    “不管還有什麽事,我都等的。”柳延說。


    伊墨過去牽起他的手,輕聲道了一句:“不會再有事了。”他說的雖輕,卻似許諾,似誓言,無比的篤定。


    柳延的眼淚這個時候才悄悄掉了下來,很快被人擦去,小聲說不要哭。


    “不要哭,”伊墨說,溫暖的手鄭重地執著對方同樣溫暖的手,“我陪你白頭。”


    ——我陪你白頭。


    他說到便做到,牽著他的手,在晨曦裏微笑,在落日裏相擁,走過五十個春秋與寒暑。直到他們的烏發轉成花白。


    秋意闌珊的季節裏,他躺在床上,看著窗外秋雨過後,遍地黃葉,仿佛鋪滿了一地金子,燦爛絢美。他們穿著整潔幹淨的衣袍,並肩躺在一起。


    這時他聽見身邊人叫自己的名字,說:“下輩子,換我去找你。”


    他便笑了起來,唇角軒起一道溫暖祥和的弧度,臉頰也隨之皺出紋路,他微笑著道:“好。”


    “要等我。”


    “好。”


    他答應著,然後他緊了緊掌心裏從未放開過的手,靜靜閉上眼。


    與你攜手,與你白頭。


    走過千山萬水,穿過時間河流,越過黃泉碧落,走到荒涼的盡頭。嶄新的繁華中,你還在。


    窗外的陽光透過薄薄的窗紗,照進屋內,屋裏秋風卷起繡滿桃花的床幃,在他們身上輕輕揚起又放下,周而複始,直到落幕。


    (遇蛇·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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