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晚上,沈玨躺在床上已經睡著,是被一道巴掌聲驚醒的。


    這麽多年,沈玨第一次憎惡起自己敏銳的聽力,他聽見了那道巴掌,脆生生的穿過牆壁,穿過院落,穿過木板,傳進了他的耳朵。


    然後是季玖那句:你讓我惡心了。


    沈玨無法形容自己心情。更無法想象,伊墨聽到這句,是怎樣的心情。


    這就是妖。一旦涉足情愛,就失去了高高在上的資格,在紅塵裏輾轉,尋找自己的愛人,結果往往是淒慘的。人的一生不過數十年,妖卻要活那麽久,久到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沈玨不想當妖了。


    如果能尋一個相守相愛的人,就恬靜過完一生,而後陪他一起死去。下輩子的事,不再操心。也不再去尋。


    一切就像季玖曾說過的,人死了,就是死了。再也無法挽回。就算去找,找到的也是假象。


    鏡花水月一般,觸手成空。


    沈玨知道,那種空蕩蕩的滋味並不好受。


    不斷的有聲音從隔壁傳過來,不斷的爭執,不斷的廝打,沈玨捂住耳朵,將自己埋進深深的被子裏。仿佛這樣,就能阻止心中夢想的斷裂——溫柔的爹爹,寡語卻深情的父親,美好的一家人。


    最後,一切聲音都消失了。


    沈玨坐起身,知道伊墨走了。也知道,這一回,伊墨是真正傷心了。


    這麽久,這麽長時間,以為還能尋回的那人,那樣的輕憐蜜愛,最後,一切希翼都被摧毀在一句“惡心”裏。


    沈玨覺得自己的心髒,也跟著絞痛起來。


    第二日清晨,季玖收拾好自己,打開屋門。房門剛被打開,本該灑進來的光線卻被一道身影遮擋了,那微藍的明光,便傳不進來,落不到他身上,印不進他的眼裏。他依然站在黑暗中。


    門外站著的是沈玨。


    季玖回身取了長劍,繞開他走到院中站了片刻,似乎是要練劍,最後卻坐在那架竹椅上,閉上了眼。


    沈玨在門口站了片刻,終是忍不住,大步走了過去,站在季玖身前,高大的身影又一次將季玖罩進黑暗裏,不容逃脫。


    季玖說:“讓開。”


    沈玨一動不動。


    他的堅持,令季玖連觀看清晨的第一道陽光,都變成了奢侈。


    沈玨說:“你怎麽能那麽對他?!”


    季玖垂下眼,淡淡道:“你在指責我嗎?”


    沈玨道:“你太狠了!為什麽不能替他想一想,為什麽要這麽對他?找你這麽多年,就該得到這樣的結果嗎?!”


    他的指責是激烈的,憤懣的,甚至失去理智的。


    季玖卻一直耐心聽著,甚至接下來更過分的言辭,季玖也沒有辯駁。他就靜靜坐在竹椅上,以罕見的耐心聽著另一個人,指責自己對妖怪的冷血薄情。


    他的冷漠,讓沈玨感到傷心,甚至悲憤。


    沈玨指著他,氣極怒道:“你這種人,根本不配做我爹!”


    話剛落地,一直沉默的季玖有了動作,他猛地掀翻了麵前的石桌,拔出劍來,刺向了沈玨。


    沈玨登時躲開,剛剛躲掉,迎麵又刺來第二劍,伴隨著呼嘯的尾音,是極大的殺氣。


    沈玨躲了三劍,第四劍刺向心窩時,沈玨也拔出佩劍來,迎麵相向。


    刀戈聲驟起,響起在小小的庭院裏,角落裏的木桶被劈成兩半,前夜挑水的水缸裂了豁口,嘩嘩的往外傾瀉水流。


    他們曾經都以為會彼此善待,從未想過有一天會站在對立的位置,用兵器刺向對方的心窩。


    但是這一天這麽快就來臨了,並且他們接受的很快,沒有遲疑。


    住了數月的庭院,成了廢墟,連門窗都有了劍痕,爛成碎木,滿目瘡痍。


    他們彼此的劍鋒,抵住了對方的咽喉。直到這時,打鬥才停歇下來。


    天色已經大亮了,季玖舉著劍,認真而仔細的端詳一劍距離的那張年青且生氣蓬勃的臉。那張臉上充斥著憤怒與殺機。


    季玖忽而笑了,挽起唇角,一道諷刺的弧度,淡淡道:“若我是沈清軒,你會用劍對著我嗎?”


    沈玨一直沉穩有力握著劍柄的手,就在這句話裏顫了一下。鋒利的劍刃,在季玖咽喉處留下了一道細小的口,沒多久,便流出一絲紅色的血來。


    那道血絲不可謂不觸目驚心,沈玨猛地拋開長劍,喊了一聲:“爹。”


    季玖始終保持的平靜,就在這一聲呼喚裏,化成齏粉。他一把抓住沈玨衣襟,將他抵到了牆上,長劍架在了他的脖子上,憤怒的問:“我是誰?!”


    沈玨不答,季玖的劍鋒便壓緊一分,同樣的血痕,出現在沈玨的咽喉上。沈玨道:“是季玖。”


    季玖冷笑一聲,繼續問:“你爹是誰?”


    沈玨遲疑了一下,脖子上的壓力又加重一分,沈玨道:“是沈清軒。”


    ——是沈清軒。


    季玖握著劍柄,朝他刺去。沈玨心中一凜,卻閉上了眼。


    長劍刺入他臉側的黃土牆裏,季玖的眼睛是紅色的,一句一句道:“你們說尋了我一百多年,要依戀,要依賴,季玖認了這筆賬,給你們所有能給的。”


    “我冷血?”季玖笑了一聲,聲音倏然冷寂下來:“你可以去找一個陌不相識的男人去幹你,當著你妻子的麵去試。”


    “你會知道什麽叫噩夢,什麽是生不如死。而我卻必須壓抑住所有的惡心,告訴自己這是找了我一百多年的情人,他再不好我也不能殺他,否則季玖就是畜生!”


    “季玖待你們還不夠好嗎?”


    他說,幾乎是喊,有一種歇斯底裏的瘋狂。


    “因為你們的依戀,季玖將多年付出的妻子舍到一邊。因為你們這一百多年的辛苦,季玖就必須接受前世所遺留的養子和情人,與你們日夜相對,還要好生相待。”


    “你們對著季玖予取予求,卻不斷要求沈清軒重生!”


    “季玖對你們來說,不過是一副沈清軒的皮囊,任你們為所欲為,還要始終懷有感恩,感謝你們一百多年的苦苦尋覓是不是?!”


    “憑什麽?”季玖說:“憑什麽我要對你們好?明知道你們想要的那個人是沈清軒,我卻還要替他照顧你們?”


    “你來告訴我,憑什麽?”


    季玖說,紅著眼眶,麵色肅殺。


    “你遇到兩個乞丐,給一個一兩,給另一個二兩銀子,拿了一兩的那個不但不會感激你,反而會轉過身罵你吝嗇。這是人心。”


    “牆壁倒了不去扶,反而罵鄰居不幫忙。這是人心。


    “生了兒子宴請四鄰,鄰居家生不出兒子的人吃著你家的飯,一邊咒著你家兒子早死,這才是人心!”


    “你們父子,無出其類!”


    沈玨在長久的愣怔中回了神,一時無話可辯,隻哀哀喚了一聲:“爹。”


    季玖盯著他,目光冰冷而鋒利,在沈玨臉上若刀一般,切割開他的血肉,直逼靈魂,“你喚的是誰?沈清軒還是季玖?”


    沈玨沉默了。


    “回答我,沈清軒還是季玖。”神情冷酷的季玖,威懾迫人,如壓在他麵前的冷峻山巒,壓的他喘不過氣來,沈玨望著他,許久,才緩緩道:“是沈清軒。”


    話說出口,沈玨閉上眼,低聲道:“對不起。”


    季玖放開了他。


    扔了劍鞘緩緩走回竹椅坐下,重新闔上眼,季玖說:“走吧。”


    沈玨彎身,拾起自己的佩劍,回房收拾了包袱,重新在他麵前站了站,最後一句話都無有,靜悄悄的走了。


    季玖一動不動的坐在椅上,隨著頭頂陽光斜移,仿佛化作了一塑石像。


    他知道他們會走,就像他們突兀出現一樣,將他生活撕扯成碎布,再悄然退場。


    可他們是妖,無上法力,本領高超,他自己不過是個渺小凡人,隻能任其擺布。


    不然,還能如何?


    在他們心裏,季玖這個活生生的人,都是不存在的。


    連這樣,季玖也不能有怨言,否則便是冷血無情。而季玖,也累到不想再有埋怨。


    就這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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