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十一年冬,禦書房。


    窗外又雪花紛揚,漫天鵝毛大雪已經落了三天三夜。午膳用過,皇帝站在窗前眺望著,雪花被風捧到他臉上,瞬間化成一滴水珠。


    皇帝在窗前站了很久,陪伴他的隻有靜默揮發熱度的火爐。


    當值的侍衛進了屋,遠遠跪著,稟告:“皇上,軍中傳信,季老將軍病危。”


    皇帝依然站在窗邊,隻是背影明顯的一震,許久沒有任何回應。


    侍衛跪了片刻,默默退下。


    申海自門外進來,站在帝王身後,敞開的窗戶裏寒氣迎麵而來,很快他就感到臉部的僵冷,而皇帝還是在那處站著,望著窗外天地一白,仿佛成為雕塑。


    雪花簌簌而落,有些試圖闖入屋裏,卻在半途中被火爐散發的熱度蒸成了水滴,墜落在窗前那人的明黃龍袍上。


    申海退了幾步,跪在皇帝腳下,“皇上,保重龍體。”


    皇帝聽了聲音,才轉過身來,自己合上了窗戶,不理睬他的話,隻道:“季老將軍不行了。”


    申海愣了愣,很快反應過來,道:“季將軍已經離開一年了。”


    皇帝“嗯”了聲,坐回椅上,不緊不慢的道:“老將軍一走,朕就該收回虎符了。”


    又道:“也不知季玖能不能趕回來。”這一句聲音很輕,倒像是自言自語。略頓,皇帝重新提起音量,問跪在一旁的申海,“季玖知不知道,朕是故意支開他的?”


    這樣的問題,申海不知該如何去回答。邊城過後便是沙漠,沙漠之後就是綠地,綠地之上,必是匈奴人的集聚地。這樣簡單的事,常年居住在邊塞的孩子們都知道,而皇帝,卻派季玖遠走,探察地形。


    這樣的地形,探與不探,其實都無有差別。因為沙漠裏的沙是流動的沙,就算季玖走過去,也未必能按照之前的路線走回來。如何進退,是否尋的到匈奴王庭,尋得到一次,是否還能尋到第二次,一切全憑天意,以及將軍本人是否敏銳。


    申海沉默良久,才小心翼翼的道:“季將軍聰明過人。”他說,隻說了這一句,而後再不說旁的話。


    皇帝也緘默了,望著龍案上那些奏章,許久方道:“他根本不在意朕是不是故意支開他。”他在意的,隻是那句承諾。待他返京之日,便是天下兵馬交予他之時。皇上擺弄著案上那些奏章,心想這天下,沒有人比他更了解季玖想要掃平匈奴的急切,因為他也一樣。


    所以,在一切未籌備好之前,他要將這個人遠遠放逐了,放逐到一個很遠的,危險,卻不必麵對暗槍冷箭的地方。


    在揮師匈奴之前,他要洗掉一些人,其中不乏與季玖往來密切的人。季玖若在,他們或許會起爭執,也或許,會將季玖牽連其中。


    無論哪一種境況,都是他不願意看到的,所以,放逐季玖,是最好的選擇。這皇城,遠比沙漠危險。


    回過神來,皇帝看向申海問:“奏折擬好了嗎?”


    “好了。”申海應了聲,取出一份折子來,道:“明日早朝,張大人會親自上奏……”


    皇帝揮了揮手,打斷他的話,“剩下的事你去辦吧。”


    申海連忙叩首,應聲退下。


    申海一走,皇帝又招來先前稟報的侍衛,問他季老將軍病情,侍衛原就是他的心腹,負責軍中安插耳目,監視軍隊一舉一動,此次季老將軍發病已經三月,眼看是要撐不下去,這才來稟告。


    皇帝問:“還能撐多久?”


    “據說已經不進湯水,怕是過不了冬了。”侍衛站了會,補了一句:“老將軍年歲大了,說病就病,也是正常。”


    皇帝卻輕嗤一聲,不置可否,叮囑兩句便讓他退下了。


    到底是年輕人,經曆太淺,哪裏知道,季老將軍並非年老而體衰,而是獨子離去一年,了無音訊,憂心而病重。


    這些沙場上的將軍們,經曆了太多殺戮,見過太多生死離別,日久天長,個個看上去都是鐵石心腸。卻不知道,鐵石包裹下的心也是軟的,也會有牽掛與眷念,那份牽掛眷念,隻會比尋常人更為深刻與隱秘,因為那是將軍們的軟肋,牽一發而動全身。


    侍衛退下了,皇帝一個人又回到窗前,望著外麵雪花飛舞,不知道下一個雪花紛飛的年頭,能不能看到季玖回來。


    三月,季老將軍病逝。將士們抬著他的靈柩回城,葬在季家祖墳,皇帝禦駕,親自送行。


    入秋,有密信傳入宮中,說是在匈奴人的遊牧隊裏,似乎見到過季玖。


    轉眼又是一年冬,血洗過的朝堂恢複了安定,申海親自去了一趟邊塞城鎮,尋到了季玖留在城中的那五百兵士裏其中一隊,問詢季玖的動向。


    他走後,那一隊兵士以駝隊打扮,進了沙漠。


    開年二月十六日申時,季玖的駝隊,緩緩出現在地平線的那邊。


    二月是季玖喜歡的季節,有一種萌動之美,是一種即將舒展鋪延的暗潮萌動。


    他的臉上膚色沉了些,棱角較之前分明許多,是一種風沙過後的滄桑與剛毅,臂上帶著傷,裹著的白絹已經變成了一種渾濁不清的泥黃,他牽著駱駝,遠遠地走來,身後有三十來個人,看似緩慢卻亦步亦趨的跟緊著他。


    申海迎上去,忙道一聲:“將軍。”


    季玖笑了笑,嗓音有些沙啞:“沒想到第一個遇見的熟人卻是你。”


    “將軍這一路……”申海頓了頓,略去了寒暄客套,道:“將軍跟我回京吧。”


    季玖說好,走了兩步,轉過頭問他:“我家中可還好?”


    申海遲疑了一下,才道:“老將軍去年開春……去了。”


    季玖的神色變了變,傷痛自眼底一閃而逝,很快恢複平靜,翻身騎在他牽來的馬上,拱手道:“家中變故,季某先行一步,申大人可將人馬匯合一處,再進京與季某匯合。告辭。”說罷喚沈玨跟隨,兩人兩騎絕塵而去,無一絲凝滯。


    一路奔波,沿途有季玖早先安排的人在等侯兩年後終於見到了自己的主子,陸續迎來,將這兩年所發生的事一一告知,季玖聽聞昔日友人家中被抄,又有同僚悉數被斬,也是似是而非的態度,不予置評。仿佛一切與他無關。


    隻有在聽到老相國被參本,革爵抄家時,眼皮才跳了一下,對著滿桌飯菜,發了很久的怔。


    也沒有說話,似無話可說。


    回到皇城,季玖沒有回家,徑直進宮,還是在書房裏,見到了皇帝。


    君臣麵對麵,眼底的對方都是熟悉而陌生的,仿佛兩年光陰,讓他們已經忘了腦海中互相的模樣。站了很久,才開始交談。


    卻連寒暄都無有。


    季玖不提那場放逐,皇帝不提老將軍的鬱鬱而終,甚至並不問這兩年的人事變遷,所有經曆的驚心動魄。


    隻席地而坐,中間鋪著偌大的地圖,在西北部那片空白處,季玖取出自己那份描畫了兩年的圖紙,空白瞬間填滿,山川腹地,河流沙漠,無一不盡。


    除了這張圖,仿佛這兩年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仿佛季玖從來不曾離京,隻是從軍中歸來而已。


    各自心照不宣的隱去了這兩年光陰裏發生的一切。


    談至夜深,燃了燈燭,又至天色發白,陽光燦爛,燭火熄滅。季玖歪在地上,合眼睡著了。


    皇帝收起圖,取過鬥篷來,蓋在他身上,而後坐到一旁,批閱奏章。


    間或也去看躺在地上的那個人,兩年的光陰,仿佛淬煉出一把劍,不見鋒芒,通體漆黑仿若魯鈍,隻有握著他的人,才知道這柄劍的威鋒——勢不可擋。


    他會握著這柄劍,掃蕩匈奴,平定天下,威震海內。這是皇帝的目的,也是季玖的目的,所以甘為他人之劍,甘為鷹犬。


    為了他們的最終目標。所有旁的,都是無足輕重的事,所以他們不去談它。


    他們都是一樣的人,筆直朝一個目的而去,並掃平一切阻礙。至於沿途會發生什麽,他們都不放在心上。


    皇帝一夜未眠,也乏了,手握著奏折,看了兩行便迷盹著睡去。


    季玖隻打了個盹,很快醒來,見到身上那件鬥篷,龍盤虎踞。這樣的刺繡與顏色,天下隻有君王匹配。


    季玖抓著鬥篷起了身,捏了捏眼角,一眼便看到伏在案上睡著的帝王。便將那鬥篷,覆在了他的身上。


    而後悄無聲息的離去。


    他們之間有太多相似,亦有太多不同,但這並不妨礙他們麵對外敵並肩而戰。不論將來會有怎樣的際遇與抉擇,此時此刻,他們的目的是一樣的。


    生與死,榮與辱,綁在一起,外力也無法將他們分開。


    互相扶持與幫攜,在最後那日到來之前,這一點不會被更改。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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