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你想有個歸宿的時候就知道了,其實沒有歸宿,即使到了你以為是歸宿的地方,也會發現還看不見盡頭。人生沒有窮盡。


    像伊索的舌頭一樣,最好的是沒有窮盡,最壞的也沒有窮盡。


    就看你怎麽想啦。


    我曾經是個什麽樣的人呢,我曾經認為子彈有可能是不會打死我的,一顆彈頭十多克,我的體重六十七公斤,一顆子彈怎麽會讓我的生命終結呢?我會痛可我不會死的。


    作為一個軍人來說,這是個蠢到不能跟人說的說法。


    我是說,這樣的人不會想過要找歸宿的。


    可突然一下就覺得累了,然後歸宿這個詞就不折不扣放在你的腦子裏,成了你立刻想實現的一件事情。


    幾年的辛苦,是不是夠格休息一下了?


    我莫名其妙地去了首都,當兵的人可能對首都有種莫名其妙的感情,尤其我曾呆過的防區反複在說,我們在保衛首都。


    對鋼七連的人來說,人民英雄紀念碑也有特殊的意義,而且七連的老指導員說過,軍人登上**是無需買票的,因為當年我們打下了那裏,然後還給了人民。


    我的軍人證還在手上,很快就要沒有了,但我現在去的話還不用買票。


    在往首都的火車上,我甚至還想過在首都打份工。


    後來我徹底否了這個想法,我在首都看見一個違章經營的外地人被查證件,他地攤上的商品:他的皮帶,甚至鞋帶,一件件被搜走。


    最後是他手上的表。


    那個外地人忽然就不再順從了,他掙紮,說這是我老部隊給我的。


    我的腦子裏炸了一下,我認識那種表,軍用製式的粗大和沉重,在我曾服役的集團軍裏,很流行過一段子。


    我當時很犯傻,我就想,他們如果再碰他一下,我就要打…為什麽打?我不知道,我隻知道那個違章者可能是我同集團軍的戰友。


    好在他們隻是把那塊表和別的私人物件裝進一隻塑料袋,貨物裝進一隻麻袋,然後他們帶著他走了。


    我愣了許久,覺得臉上一直很熱。


    最後我沒上**城樓,我忽然覺得很索然。


    我隻是看了很久的國旗和紀念碑,久到被幾拔兵查過了證件,我確定我不屬於這兒,不屬於被我們護衛的這兒,至少現在還不。


    在那塊碑上,我們沒有名字。


    ★二級士官許三多


    從北京車站出來,便裝的許三多如落進沙灘上的一粒沙子。


    當兵當到第四年零八個月的時候,士官許三多來到了首都。雖然最近的時候離它隻有一百公裏,可除了知道它是祖國的心髒,他一無所知。


    剛下車時,許三多以為看見了世界上最高的樓,可一出車站就發現對麵的樓更高,最後走的時候他也不知道最高的樓而隻知道更高的樓,這就是首都印象。


    一身衣服確實能騙不少的人,剛走出車站,許三多那副不太有頭腦但又時髦的樣子,便引得開出租的和拉人住賓館的紛紛詢問。


    但許三多機械地告訴他們:“對不起,不用了。謝謝。”


    公汽終於駛來了。許三多一個衝刺就上去了,那是用一個上步戰車的動作上來的,這讓車裏的人都有點瞠目結舌,當然,也引來了售票員的狠狠一瞪。


    上哪?售票員問道。


    …上哪?許三多不知道。


    去哪?買票。


    許三多終於知道別人並不關心他去哪,如釋重負地掏出一張零票遞過去,售票員也懶得再問,隻給了他一張票就算完了。許三多還有點等著給他找錢,發現沒有找,便隻好找個座坐下。這是始發站,車很空。


    車動的一瞬間,車外的霓虹燈開始閃動了。


    許三多覺得首都很大,首都的人們都很忙,忙得不要找頭,於是到什麽地方都是一塊。首都好像很複雜又很簡單,首都不要鋼蹦。


    剛走了一站地就有人急匆匆下車,他看著,忽然想起來這上下間就是成才一天的煙錢。後來他知道這叫工薪族,更富裕的人在比自己有幾輛車。


    夜色降臨,這座城市開始流光溢霞。


    夜裏,許三多先是進了一間的吧。鋪天蓋地的音樂,讓他覺得裏邊充斥著槍炮與戰車轟鳴的音響。許三多坐在角落,手指頭下意識地隨著節奏在酒杯上彈動。


    隨後,他坐進了一家酒吧。酒很貴,等於成才三十天的煙錢。


    許三多留戀地看看手上的酒杯,對他來說酒杯既空就沒有再坐下去的理由,其實這裏許多人都一杯酒耗去一個晚上,但許三多不會這種計算。


    他就要走出大門的時候發生了一件事情,在上邊舞蹈的狂熱人群中,一個長得有些高的女孩一腳踩空跌了下來。許三多臨機的反應是轉身接住了那女孩。


    那女孩眼睛亮了,她看到許三多是一個很靦腆的男子。


    許三多給女孩敬了一個禮,然後發現女孩瞪大了眼睛,才發現自己不對了。


    你在開玩笑嗎?你真會開玩笑!那女孩說。


    在酒吧裏這不折不扣是在大聲嚷嚷,並且女孩依樣畫瓢地學習著,給許三多來了個回禮。但許三多轉身就走。


    喂,你跑什麽?我又沒要你以身相許!女孩在後邊喊道。


    許三多錯亂了。許三多被堵在了門口,被人很仔細地端詳他的神情。


    那女孩並不傻,她說:這麽說…你真是個兵?


    許三多說:是的。


    你們也蹺課出來玩兒?喂,我不是你們連長!我也被你們軍訓過的!那女孩沒有放過他,她說:我覺得你們雖不是最可愛的人,可也是蠻有趣的人!這麽著行不行?今晚上咱們一塊玩兒,本小姐把你包啦!


    許三多愣了一下,掉頭還是要走。


    女孩還是攔住,她說我這麽說話挺討厭是不是?都是網絡惹的禍。我的意思就是咱們好好交個朋友!…


    許三多再沒敢搭訕,掉頭還是走。


    女孩追出去的時候,眨巴眼間許三多已經不見了。


    許三多就藏身在兩輛車的縫隙裏,等那女孩回身,他才快步上了對麵的人行道。


    隨後,他戴上了墨鏡,他要去逛逛前邊那條繁華的街道。


    落荒而逃那會,他忽然想起過隊長臨行時的問話,隊長說你覺得自己還可能做回老百姓嗎?他說能。可走了這一會,他已經明白,所有的朋友都是戰友,所有的規律都照著軍規軍紀,他怎麽可能還為不帶火藥味的事情激動?即使他罵著自己不會生活。可許三多隻能是個軍人了。軍隊讓人在某些地方變得剛強,某些地方卻變得軟弱。


    在地鐵下等車時,許三多忽然眼睛一亮,他看見候車大廳裏有人穿著軍裝。他看到的是一個背影,那個背影正艱難地挪動著一副沉重的行李,從大廳的這邊挪到那邊。


    當然是因為軍人身份的緣故,許三多幾近歡快地跑了過去,他二話沒說就幫人拿起了幾乎所有的行李,然而,他愣住了:對方的表情顯得詫異而警惕,而且,這位軍人是個女的,並且是個中尉。


    幹什麽?女軍人問道。


    我…幫你。許三多像是有點說不清楚。


    用不著,我拿得動。女軍人告訴。


    …我是軍人!我也是…


    許三多話沒說完,對方笑了,笑得刻薄而又不屑,許三多愣了,一個人在戰友中間生活了將近五年,這種表情對他實在陌生。


    他隻好把行李慢慢地放下,放在對方的手邊。


    中尉看起來盡量想溫和一些,她說以後,不要開這種玩笑。


    許三多呆呆地看著對方上了對麵的地鐵,大概是被他氣的,居然一口氣把手上的重物拎了過去。


    許三多可憐巴巴地看看自己這身時髦的便裝。


    為了看升旗,許三多在**廣場等了一夜。


    那一夜,他兩次被士兵盤查了證件,每次掏出軍人證的時候,許三多都覺得他的同僚都驚異又有些鄙薄。是啊,他怎麽能穿著這樣一身衣服出現在這樣一個地方?


    一個國家的清晨終於到了,在沉默與風聲中,他看到護旗兵走過了金水橋,在邁向對麵的旗杆。但看升旗的人那天不是太多,或者說很少,許三多孤零零地站在一個角落上。


    那麵旗被甩起來了,在緩緩地上升…許三多靜靜地看著,周圍的人與他一樣表情,都浸透了莊嚴和肅穆。許三多現在覺得:兵,還是該去兵該去的地方。


    旗升到頂端時,許三多忽然想起他那連長說過,如果把所有為這麵旗犧牲過的全排列在這廣場之上,其中肯定得有鋼七連的旗。


    他忽然之間很想他那連隊。他很奇怪他為什麽眼巴巴地來到這裏?


    他覺得軍人該做的,就是在旗的周圍,護衛著它,足夠了。一旦想要向它要求和獲取,也就失去了自尊。他想。


    回到賓館的時候,他飛速地脫下那身便裝,換上了他的軍裝。


    轉身,許三多又回到了地鐵的下邊,與昨晚的門可羅雀相比,此時的地鐵站可謂水泄不通。


    北京站已經到達,許三多讓著人群下車。


    突然,身後有人嚷著:噯,當兵的!


    許三多轉身一看,是一個打扮得時髦但很俗氣的青年女子。


    幫個忙好不好?幫我把東西拎上去打車,實在有點過沉了。那女子說。


    許三多二話沒說,幫她拿起那堆采購的東西,其實並不沉,對方似乎是怕掛壞了自己的衣服有損儀容。許三多直起身來的時候,腦子像被什麽忽然刺了一下,他又看了對方一眼,這一眼,他看出來了,她就是昨夜的那個中尉。


    對方也在同一瞬間認出了他,頓時顯得極為窘迫。


    你是…昨兒…


    沒關係。許三多說。


    他沉默地順著台階往上,他的同伴跟在身邊,終於忍不住搶他手上的東西。


    她說我自己拿吧。


    許三多淡淡地把東西挪到另一隻手上。


    真沒關係,我昨兒也穿著便裝不是?穿了那身就不能光想著自己,有時候是挺累的。


    可她不再說話,隻是隨著他走著。


    離開這座城市的時候,他感到困惑。


    他覺得這座城市裏有著太多太多的困惑。


    隨後,他回到了白溝子,他當兵出來的地方。


    機步團的大門似乎都沒有變,除了門口又換了一岔的哨兵。


    值星官看過許三多的證件後,掩不住有些好奇。


    他說泄密的話就不用答了,您是什麽兵種?


    許三多看人的眼神很怪,那是莫名其妙的一股子親熱勁。


    他說報告,不該說的不要說,隻能說我是咱們這練出來的兵。


    值勤官看他的眼神一下子也親切了許多。


    他說你小子回娘家還登記個啥?說完對著值班室大聲匯報:班長,有個小子回娘家!


    順著那條長長的車道,許三多看到周圍仍是特有的整潔和一塵不染。一個班的兵在清理著路邊的植物,邊打量著這位讓他們搞不清楚來路的同仁。車場馬達在轟鳴,幾連整編製的士兵剛從外邊操練回來,那柴油味兒讓許三多聞之精神頓時一振。


    他一邊走一邊看著,他說清楚他想看什麽,他想看看鋼七連那兩杆招搖堂皇的連旗…他想看看那輛番號701的戰車…他想看這裏的一切…


    操場上有人在打球…有人在練習單環大回環和裝彈…這就是他的鋼七連,他的鋼七連一如往昔,隻是物是人非了。許三多愣在旁邊,呆呆地看著。


    一個值勤兵覺得他穿的不同,忍不住朝他走來。


    值勤兵說:請問,您…


    許三多還來不及回答,就被紅三連的指導員在後邊砸了一拳。


    狗小子,你算是知道回娘家了!


    紅三連的指導員說:我捶你一兩下子是講客氣了,誰叫你這一走小一年都沒個音訊?你可是老兵啦,這點事還不懂啊?幹好幹壞總得有個明信片!我那兵在邊防買明信片不方便,信封裏塞張樹葉也是個情義啊…


    許三多隻有不停地點頭稱是。


    指導員顯然還是興奮不已,他說你們鋼七連重新組建你知道嗎?他們幾個領導都不在,我這是代教!這兵,就是你們七連的。他看著旁邊的值勤兵的神情,頗為有點驕傲,他說你們七連沒人性,盡出怪胎!人就得有個人動靜是不是?他好了,一個悶屁崩出去,小一年人間蒸發!崩哪兒去了呢?我告你啊…


    許三多神秘地拽了他一下,他不想泄露自己的身份。


    那兵聽的不明白,但他看得清楚,透著機靈也透著牛氣,嚓地一聲就給了許三多一個敬禮:歡迎老前輩回家!我希望您看到咱們這個家跟以前不大一樣!


    指導員明知新兵都有爭強好勝的心,卻也不能放棄教訓人的機會,他說吹牛皮呢?不就是多兩輛電子偵察車,上個演習場嬌貴得抱蛋老母雞似的?…你以為你們這點基業誰們給打下來的?我告訴你,他喊聲列隊周圍這樹興許就立正了,喊聲開步走這步戰車興許也就答應了…日子久了全通了靈性,這就叫個老兵!


    許三多的臉騰的一下紅了,他說誇張,太誇張,指導員。


    紅三連指導員看著他的那一身裝束,心想他可能有事在身,便問道:回來幹啥?


    許三多笑了笑,說回來看看。


    想看啥?吱聲。紅三連指導員說,這半年改了不少,我不帶道你還真不認得。


    可許三多又忽然說:不看啥。


    指導員隻好又是一拳,他說你小子又來了別扭勁了,那你在這一戳半天,幹嘛?老遠看當是個特務,近了一瞧敢情是你。


    …我看人…看看人。許三多說。


    要看誰吧?我給你叫來。


    許三多囁嚅了半天,說道:…老同誌。


    什麽?紅三連指導員好像沒聽清楚似的。許三多隻好再一次地告訴他:想看看老同誌。指導員上下打量了一下許三多,登時就有了些難受,隻好回頭去看看那個值勤兵。


    許三多一下又說不上來那些老同誌都是誰?他隻是覺得,那些和他一樣,從懂事起就進了軍隊,就在軍營裏一起生活訓練,準備著在打仗時把命交給對方的那些人…


    值勤兵覺得有些糊塗,他說這個團的人,我叫不上名也混得挺臉熟。你得說是誰。而且,我也是個老同誌了。


    許三多差點他這話嚇了一跳,他打量著他,問你是老同誌?


    值勤兵嗯哪了一聲,他說我是鋼七連第五千一百號兵,鋼七連現在已經出了五千一百五十號兵啦。我當然是老同誌。


    許三多的臉色忽然就認真起來了,他看著那個兵,看著那張嫩得發青的臉,忽然,他沒來由的就是一陣心酸,眼淚就要湧出眼眶。但許三多已經是個不習慣哭泣的人了,他轉了身掉頭走開了。


    惟一能明白他那份心事的大概就是指導員了,他氣得對那兵罵道:你這個新兵蛋子!


    值勤兵有些不服:我都快複員啦!還叫個蛋子?


    等你回到家再想起這裏,你就知道為啥叫你新兵蛋子了!


    然後,追許三多去了。


    許三多是真的哭了,像是哭回了他的新兵時期。在指導員的屋裏坐了一會,他說:我要見成才。指導員說好好,這就給你見。可細心一想,得,這會見不著,他在草原上你那五班呢。都什麽點了?我明兒請了假拉你過去。


    可許三多沒有給他點頭,許三多說:我現在就要見。


    指導員拿他沒有辦法,隻好說:好,我去要車。


    可許三多卻突然說:不要去了,這兒還有一個連呢。


    指導員說還是去吧,我知道你特想去。


    許三多搖搖頭:不去了。


    指導員看著許三多那份溫和的執拗勁兒,就知道他已經恢複了常態了,終於開始苦笑:許三多呀許三多,我說你些什麽才好呢?


    許三多也有些不好意思,他說他怎麽樣了?


    指導員說知道他問的是成才,便告訴他:好著呢。


    好著呢是什麽意思?指導員說:就是比你好唄…我瞧你是有心事的許三多,我這做指導員的跟個婆婆也差不離,見兵有心事就忍不住要問。不過我想我也大概是幫不上你啦,你現在都飛了這麽高這麽遠了…


    許三多看了指導員一眼,他真的很想把心裏話說出來,說出來也許會好受一點,但他最終還是堅持了原則:不該說的不能說。指導員看他不說,便說是吧是吧?我說的對吧,真給麵子。什麽事你也不會說?忘了你小子的精髓是賊較真。


    許三多的眼裏忽然閃出一種光來,他說,不過鋼七連的人也許能幫我…指導員聽著有點感到遺憾,他說是嗎?你們這些七連的人哪,死了都是七連的鬼,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就算七連的魂?…我給你說那個成才吧,做好做壞,來來去去,我都不覺得他是我們三連的了,他怎麽著,其實都七連的貨,是七連的東西一直地附在他的身上。


    許三多沒體察到指導員的不滿了,但聽到成才的名字時,不知怎的,他便有種暗暗的緊張起來,他說成才他到底怎麽啦?指導員說:那小子打從你們那回來後,一猛子紮到五班就沒再出來過。


    許三多說啥意思?


    沒啥意思?以前五班一月五個牢騷電話,三個書麵牢騷,現如今,一個月不通人間煙火氣,倒是各兄弟單位表揚信源源不斷,搞得我這心裏倒是七上八下的。


    聽得許三多又是一愣,他突然站起來說:我想出去走走?團裏還有七連的人,我去看看。


    別去了,你們七連那幾個掛了號的我心裏都有譜,本來攢著勁想往三連要,讓你們老連長先下手為強,一個紅頭文件全調成師偵察營骨幹了。


    許三多把所剩的戰友便一一過了一遍,忽然,他高興了。


    他說有一個人肯定還在,他去不了偵察營。


    誰呀?


    六一,他現在在機步一連。


    就是上次選拔時跑傷了腿的那個吧?走隊列你們還在一個班?


    許三多說對對對,他是我的班副!


    看起來你們關係挺好?


    對,他嘴說不當我是朋友,可對我比朋友還好。


    那這人不錯…可他走也沒告訴你呀?


    許三多愣得眼睛都呆了,他說他走了?怎麽可能?


    指導員說:一連長幾月前怒氣衝衝,說正絞盡腦汁寫報告調伍六一當司務長,結果團部來人谘詢意見,可你那朋友,也就是伍六一,頭幾天就把退伍報告呈交啦!一連長說真想千裏追殺槍斃了他!


    槍斃?


    氣話不是嗎?一連長說一口一個不離開部隊,這輩子沒見過比他更堅決要留的,結果最後鬧一堅決要走。一星期後就走了,一連長氣得膩膩歪歪,現如今還打情緒官司呢。


    許三多眼睛都呆得發直了,成才,六一,這趟回來他最想見的,就是他們兩個人。本以為看見他們了,自己的心事也許就有了答案了,可是…


    許三多忽然又有了一種想哭的味道。


    許三多轉身就找機一連連長去了。


    臨走的時候,一連長一邊走一邊給了許三多一句話,他說你們七連的人筋道,可要較起真來也真他媽硌牙。得了得了,這話別轉告,氣頭早過去了,你要見了六一那小子,跟他說,我這不氣了,他那份心那份誌我不明白呀?哪是個願意沾人光的人?我就是搞不懂他既然不要沾這光,幹嘛拖著條斷腿還跟我說不離開部隊?騙得我當時就剩想哭,我老一的眼淚就那麽不金貴嗎?


    指導員拍了拍許三多的肩膀,他說別在意,看到你回來,我們仿佛又看到了鋼七連。


    許三多認真地點著頭,他說我知道,我們連長也是。


    一連長於是笑了,他說老七才和我們不一樣,他是個大孩子,現在口口聲聲自稱鋼七連副營長,鋼七連下屬偵察營任職,我要告他亂了編製。


    最後,他囑咐許三多:小子,看你就好像看見伍六一了。你告訴這渾球,到了附近就來這一連裏看看,你們那老連隊是沒了,家可還在,這團裏哪個連都是你們家。


    許三多頻頻點頭:我一定告訴他。我一定去看他,您搞不懂的我也不明白,不過我看見他就準能明白。


    一連長這時倒似乎伍六一就在麵前了,他說你告訴這渾球,在外邊別那麽硌人了,到地方上要多點綿軟。你代我說,我求他了,別那麽生頂生扛,讓我們這放點心。


    許三多嗯哪了一聲,那是替伍六一答應的。


    可一連長的話還沒完,他想想忽然就有了一點哀傷,他說你告訴他,我們這些連主官聚一塊挺愛給士兵排個座次,很多兵都讓我們這些連長指導員大寫了一個“服”字。別人第一個服的是你,第二個是他;我第一個服的可就是他,第二個才是你,許三多。我喜歡硬朗。這個事說明,我挺想王八蛋的。


    許三多使勁點點頭,眼淚差點沒掉下臉來。


    從一連連長那裏出來,紅三連指導員陪著許三多往前走去,經過操場上的跑道時在,一輛車嘎然停在他們身邊,車上蹦下兩個穿迷彩的,一左一右就把許三多給挾住了。許三多沒有反抗。在這裏他知道他不需要反抗。他任由那兩個對他又是拍又是打,又是推又是擻,然後,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們。


    然而,他簡直不敢相信,他們竟然是甘小寧和馬小帥。


    回來了不吱聲!投降!甘小寧喊道。


    禁閉!禁閉!馬小帥還是以往的那派天真。


    許三多樂得一直合不上嘴。


    指導員忍不住了,他朝他們喊道:喂喂喂,士兵,風紀!


    那兩人老實了,異口同聲地說:謝謝指導員通知!我們副營長說老七情義心領,失物帶回。指導員問:副營長是這麽說的嗎?兩人說是!指導員看著許三多就笑了,他說別發愣啦。是我告了密,看你一個七連的也找不著,我這都替你堵得慌。


    許三多還是有點不太相信,他說:你們都在…?


    回答是:鋼七連下屬裝甲偵察營,高副營長手下任職的便是!


    許三多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都不知道再說些什麽了。指導員隻好推了他一把,笑著說跟他們去吧,許三多,來這不就為了看看老朋友嗎?我不知道你心裏有什麽事,可我知道我幫不上忙,我知道你來這裏想有人幫你,我把你交給能幫你的人。你的心事大概羞於見人,可你的戰友都這麽想見你,你穿著軍裝就該…為人民服務是吧?


    就是就是。我們也是人民。跟人民一塊走。


    許三多還來不及跟指導員先打個招呼,就被兩人挾到了車上。


    一路上,馬小則帥一直盯著許三多身上那套不一樣的軍裝。


    許三多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忍不住問道:你幹什麽?


    甘小寧回身對馬小帥笑了笑,說:小帥放尊重一點,雖然是俘虜,可也是咱們班長。馬小帥說我是響應副營長號召,副營長讓咱們不要放棄任何一個研究友軍與敵軍的機會。甘小寧問那研究結果呢?馬小帥說:結果是,我更期待全麵換裝時刻的到來。


    甘小寧發現許三多一直沒有說話,便對許三多說:我怎麽一直沒有聽到班座大人發話,你不用這麽緊張,我們是優待俘虜的。馬小帥說,他還是跟以前一個樣子,不,他的嘴簡直被老A鋸掉了。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拿許三多說事,完全沒有顧及許三多的心情。許三多確實一直在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也不知道他在找什麽,聽他們這麽一說,他終於向甘小寧伸出了右手,向馬小帥伸出了左手,說:來,握一握。


    馬小帥對班長突如其來的感情戰術,有點防不勝防:搞什麽?一招製敵?


    許三多雖然在笑,但嗓子已經有點啞了,他說不是,是見到你們…真的高興。


    那兩人就猶豫了,他們聽出了嗓音裏的那種懷念與情感。


    甘小寧雖然開車不便,還是騰出一隻手,在許三多的手上狠狠地扣了一下。


    馬小帥看看甘小寧,又看看許三多,根本沒理那隻伸向他的手,而是把許三多狠狠抱住,他說既然你的意誌如此薄弱,那麽我…,我的老班長啊,你想死我了!許三多掙紮著,他有點不習慣別人的擁抱。甘小寧的車因此開得歪向了一邊,他氣惱地對他們嚷道:


    再瞎搞就讓你們徒步前進了!


    車繼續地往前開著。


    一架直升機從空中飛過時,讓許三多想起還是新兵時的一些情景,那時天上也飛過直升機,指導員的鼓動工作也做得忒好,一路告訴他們這是偵察營,那是全電腦化的炮團,那是我們親愛的機步團。同誌們驕傲不驕傲啊?自豪不自豪啊?


    你們還記得指導員的話嗎?許三多問道。


    馬小帥甘小寧和他心靈相通,齊聲說:驕傲!自豪!跟俺們一樣。


    是真驕傲,也是真自豪。可那時候知道什麽是驕傲什麽是自豪嗎?隻覺得莫名其妙的一股子燥動打哪兒升了起來,屁股下也起了火,坐不住,進了電影裏似的,發海帶似的一股子自我膨脹…


    現在知道什麽叫驕傲,什麽叫自豪了?甘小寧問。


    知道吧。驕傲就是有一種東西讓你負起責任,你盡了心也盡了力,你覺得值得。自豪嘛?我們那邊的隊長說,飛機大炮,導彈航母,日新月異,一切都是曇花一現的玩具,最重要是你們自己的堅持。越來越多的人追逐浮華掠影,你堅持了,你自豪。


    難怪就你在老A留下來了,他說的是你的人生準則嘛。


    許三多神情中掠過一絲黯然,搖了搖頭:我沒什麽準則。


    這時,車外的風景越來越荒涼了,像是在城鎮與草原的邊緣。


    許三多不禁問道:這是去偵察營嗎?


    是偵察營啊。甘小寧回答。


    正說著馬小帥把一個真空塑料袋扔給了許三多,他說師屬獨立單位就應該在師裏呆著嗎?副營長老說的話。對了,副營長說估計午飯時間咱們還在路上,讓我們幫你多帶了份午飯。許三多打開真空包裝,那是他熟悉的野戰口糧,他想都沒想就往嘴裏塞。


    一輛全副武裝的裝甲指揮車隱藏在天蒼草黃的旱草地,車上的一個人正把一塊壓縮餅幹嚼得嘎巴作響,然後又塞了一根香腸,再用軍用水壺裏的水衝服。很難想像一個人怎麽能把這種幹澀的食物嚼得如此之香。


    那就是高城。


    他掃視著在車上用餐的士兵,大喊大叫道:你們別跟我搶速度!趁熱多喝點綠豆湯!下次再看見誰偷喝涼水,我就替你們爹娘管教了…話沒喊完,他看見甘小寧的越野車回來了。


    …報告連長。


    慢吞吞下車的許三多,慢慢地給了高城一個軍禮。


    上來。


    高城朝許三多點點頭,許三多便從打開了的艙門進去了,回頭看時,甘小寧和馬小帥已經將車開走。


    許三多很局促的站在指揮車的一個小角上,指揮車裏邊本是寬敞的空間,但加上了名目繁多的C4I設備後,車內顯得擁擠。車裏已經坐著的幾名通訊兵和作戰參謀,有人給他翻開一把折疊椅,讓他坐下。周圍的幾個兵正在完成測繪和轉接設備。


    高城依舊原樣地站在車上,在對著通話器高聲地嚷嚷著:…我是前哨二號,六號我要你機動行事,不要形成對戰車的心理依賴!…我是前哨二號,你哪裏?沒事不要占用頻道…啊,你是一號?營長我說的就是你,現在我是前沿指揮,你當然不該占用頻道…


    這時,高城才從車艙裏俯了下身子,拍了拍坐著的許三多。


    許三多說了聲連長,然後想迎著高城站起來,高城卻讓他坐下,他說:好好看,回頭要意見。說完,高城的那顆腦袋又個了上去了。


    許三多隻好無可奈何地打開了旁邊的周視鏡,往外看著。


    後方猛地一聲炮響,尖嘯之後遠處的高地上便炸開了。高城一聲命令:發起衝擊!戰車便衝鋒了起來。一隊戰車迅速從指揮車跟前掠過,衝下四十多度的山坡。指揮車震動著隨後加入了衝擊,車上的高機開始震響,彈殼四下飛濺。


    前方的車開始拉開了煙霧,再加上車上的自動拋射器,衝擊隊形很快被淹沒在煙幕之中。車載的步兵從行駛的戰車上躍下,並且在奔跑中保持著戰鬥的隊形。


    裝甲部隊的這等獨特景觀,許三多已經久違了。


    槍炮聲在周遭震響著,突然一個炸點幾乎就在許三多坐著的車邊炸開,黃土砰砰地直打在車體上,並就著打開的艙蓋迸了進來。


    參謀緊急地拉著高城的褲腿喊道:副營長,快隱蔽。


    裏邊視野不好!


    高城喊了一聲,依舊地站著。


    那名參謀隻好看著目瞪口呆的許三多,苦笑著繼續他的作業。


    外麵依舊槍炮喧天,而最響的卻是來自前艙口打得水泄不通的高機,那種武器從艙裏聽來足以把人震得熱血沸騰。


    …四號八號壓製!六號七號迂回!三號五號正麵衝擊!…


    艙外的高城無視飛沙礫彈,鎮定自若的進行著他的指揮。


    一發高機彈殼從前艙叮當作響地蹦了過來,許三多剛要去撿了,指揮車身車忽然間豎了起來,豎得幾乎是直立著,車裏人的,腳和頭幾乎收拾在了同一個水平線上,這是障礙翻越,之後車又猛的倒回原位。


    許三多的手也被流彈殼炙了一下。


    參謀和通訊兵手忙腳亂地搶救著艙裏那些未經固定的物品,猛烈震的撼中,那位參謀被甩得直撞到了後艙門上,把頭上的鋼盔撞得鏗然大響。車裏已經盡是車外飄來的煙塵和機槍射擊的硝煙,參謀從煙霧彌漫中站了起來,氣惱又無奈看著周圍,通訊兵和他一樣狼狽,車艙裏隻有兩個人是好好的。許三多湊在周視鏡旁邊穩穩當當地看著,一隻手捏著那彈殼,一隻手調著周視鏡,就是說他沒有任何支點站在傾斜四五十度的車上卻如履平地。


    參謀看著都驚訝了。


    許三多看到,山腳下的一個隱藏火力點,仍在噴射著火舌。


    車上的高城顯然也發現了這一點。


    高城伏下身對著駕駛艙說:四點鍾漏掉了一個,清除它!


    可是,咱們沒有炮了!副駕駛疑惑地看著高城。


    撞掉它!


    回答無比的堅定。


    車裏的參謀和通訊兵很有先見之明地坐下,扣緊了頭上鋼盔。與此同時,指揮車瘋狂地朝那個火力點撞了上去。火力點後的藍軍已經撐不住,開始四散奔逃,然後在機槍的掃射下一個個地冒起了白煙。


    砰的一聲震響,幾個壘工事的沙包騰空飛出。


    戰車在崩潰的工事上四處轉向,兩條鋼鐵的履帶深深地輾入了泥土裏。


    車上的機槍手利用原地轉向的工夫?


    ??打掃著周圍仍在抵抗的假想敵,直至一個一個地冒起白煙。


    高城拖出自動步槍與那些化整為零的假想敵對射著,因為目標突出他顯得甚是吃虧:


    重機槍!接手!


    高城喊道。他忘了機槍手已經犧牲。


    車上的參謀左顧右盼了一下,才發現他就是重機槍,於是對著高城解釋道:我是參謀!


    你是軍人!


    高城仍是毫不留情。


    艙口的重機槍忽然又開始鳴響了,高城驚訝地看著不知道什麽時候從艙口冒出的許三多,他掌握著機槍,而且打得比原來的機槍手更有策略,他以足夠的心理素質,判定威脅最大的目標,然後一一殲滅。對高城威脅最大的幾個假想敵,在許三多的掃射下,紛紛躺倒。剩下的假想敵被逼出了自己的隱藏地點,在奔逃中被他們一一收拾幹淨。


    高城忽然狠狠拍了一下艙蓋,對許三多說:


    這不成!


    怎麽啦?


    你身上沒激光接收器,沒有有效擊中,這算犯規…


    機槍手忽然探頭有些不好意思對高城說:報告副營長,他剛才摘了我的鋼盔。


    高城愣住了,因為許三多從冒頭便戴著的鋼盔上明顯的有著激光接收器。


    這小子,算你有心。傳我的命令,下車搜索殘敵,注意協同。


    周圍的槍炮聲漸漸零落,那座山連土裏都在冒著嫋嫋的白煙,剛才這一會兒它幾乎被一個營的飽和打擊給翻了一遍。殘敗的工事和壕溝之間,車上的槍炮仍保持著警戒,車下的步兵在休息。幾個在衝擊中真真負傷的士兵,正被軍醫包紮。


    這場短暫的演習終於降下帷幕。


    高城很有些內疚地看了看這片被自己摧殘得不成樣子的草皮。他於是撿起了一隻斷腿的蚱蜢,放在了自己的鋼盔裏。


    許三多的手裏仍在玩著那個彈殼,高城回頭看時,他已經把彈殼放進了口袋裏。


    高城在一塊好點的草皮上坐了下來,示意著讓許三多坐到他的身邊。


    怎麽樣?…


    高城很想聽聽自己帶出的老A對這場演習的真實感受。


    協同、衝擊速度、火力密集度又比以前高一大截了,真好。


    許三多真心為看到的一切進步感到高興。


    高城聽了這話,身子一挺坐了起來。


    屁話!這個軍的速度和火力,在九十年代就世界拔尖了,這還用你說呀?我是說你怎麽應付?我的假想敵是跟你們死老A…你以為我把你從團裏拉過來是讓你說這種屁話呀?我是問你在那個山頭上會怎麽應付?


    我們不守山頭。避免陣地仗。許三多老實作答。


    兩軍相爭,第一步是把敵軍逼進一個不利於他的環境。


    我們擅長逃跑,隊長說,先別忙拚命,咱們輕裝占個便宜,挪窩方便。


    演習是個虛的,將軍每五分鍾換一個決定,營長得更快,因為更*前。


    許三多琢磨了一會說:步兵下車太早,影響速度…不過我是個外行。


    高城樂了,說:成,有這句話今兒沒白拉你過來。然後轉頭吩咐甘小寧:夥頭軍造飯!今兒要有特色菜!甘小寧遠遠應了一聲,便樂嗬嗬地去了。


    高城回頭看著許三多說:回頭跟我的兵練練!


    演習結束他仍不想放過許三多。


    許三多說練什麽?


    高城說:刀槍劍戟,馬上騎射,你學了什麽給我亮什麽。


    許三多搖搖頭,他不想。


    高城說我的命令。


    許三多還是搖頭說不。


    高城奇怪了,他盯著許三多,不肯相信許三多怎麽會拒絕他。


    他說你是不是心裏有事?打見你那張臉子就瞧出來了,你好大心事。


    許三多低著頭,沒有做聲。


    高城忽然就同情起來了,他說那就不妨說說吧,說說。


    過了一會,許三多說道:我…想退伍。


    高城愣了,愣得一時無話,隻剩了眼睛死死地盯著許三多。


    許三多說:這次出來是隊長給特批了一月假,他說讓先我好好想想。


    高城坐直了身子,他直直地盯著許三多那憂鬱而憔悴的眼神。他感覺到,在許三多的身上大概發生了很可怕的事情,但他不願意說,然而卻要天天想著它。


    高城說:我見識過你的毅力和恒心,現在看你的樣子,大概這種事情我也沒有經曆過。


    許三多說:其實以前我也消沉過,每次都有人幫了我,班長,連長,六一,都幫了我。這次我回來,還想有人幫我。可人都不在了。


    為什麽事許三多?我能知道嗎?高城看著眼前的許三多,心想好好的一個兵,怎麽被那個死老A折磨成了這樣了?他心裏有點恨。


    許三多搖搖頭,開口想說,最後又咽了回去了。


    高城說算了,你別說了。我相信說是不解決問題的,你是那種不需要廉價安慰的人,你自己想通了就一切都通了。你想不通,我可以陪你喝到吐。


    許三多卻說真那樣就好了,可我不喝酒的。


    高城坐了起來,拿起了自己的鋼盔,看起來他好像有點煩了,他說許三多,你瞧這個。


    鋼盔裏那隻斷了腿的蚱蜢還在,高城輕輕一彈,那隻蚱蜢蹬了一下那條獨腿,發出一聲類似榴彈掠過的強勁低嘯,成弧線形沒入足有四五十米開外的草叢之中。


    高城說:它可是斷了腿的。你莫非還不如它。


    他說完這句走了。


    夕陽西下,士兵們就著最後的陽光正在草原上捕捉蚱蜢。硝煙散盡後這一切顯得極為絢麗,幾輛先行車已經繞開這小撮人群開始行路。


    草原上,軍車搖晃著前行。高城不時有一眼沒一眼地打量著對麵悶坐的許三多。


    參謀沒感覺到氣氛不對,問道:副營長,炊事車問在哪開飯?


    046吧,正好也給那幾個慰勞一下。咱不有特色菜嗎?


    是。


    咱們營那幾把好槍都來了吧?


    參謀愣了,他詫異的看著高城:怎麽還要比呀?


    當然得比,我就不信這個邪。高城看看許三多問:許三多,你說比不比?


    不比。許三多的**的,一點不給鬆動。


    你知道我說比什麽嗎?


    高城的臉上暗示地笑著什麽,但許三多沒注意到,他低著頭,依舊沒有做聲。


    高城也不再多說什麽,他說了一聲上車,就把許三多拉走了。他把他一直拉到一個山岬的下邊才停下車子。


    許三多,你不出去看看嗎?高城在車上許三多說道。


    不看。許三多閉著眼睛在車裏坐著,他什麽也不想看。


    你居然連他,也不想見了嗎?


    站在車上的高城,好像有點驚訝了。


    許三多好像聽出了什麽,不由睜開了眼睛。


    誰呀?


    成才!


    車裏許三多忽然慌亂了起來,他沒有爬到車外,他手忙腳亂地打開了周視鏡。


    外邊夜色漸沉的荒原,原來竟是五班的駐地。


    許三多很快就看到了地根旗杆,同時,也認出了旗杆下的那一個身影。


    那就是他的戰友成才。


    高城仍在對著那幾個寥寥幾人的隊列行注目禮,然後對著車裏的許三多說:


    你們是老鄉吧?他現在天天在這草原上。他已經把這個爛攤子給整好了。說實話,我以前最瞧不上的就是他了,可現在,你真覺得這王八羔子不含糊。許三多,軍官喜歡讓他敬重的士兵,哪怕是個將軍。


    然而,許三多卻沒有下去,他有些乏力地將頭*在周視鏡上。離隊後,他最想見到成才,因為他一直覺得自己比成才優秀,但看見五班的那個隊列時,卻忽然覺得自己沒有臉出去見他了。


    高城並不強求他,他自己下車去了。


    許三多後悔來錯了地方。他默默地坐在車裏,一動不動。


    所謂的豐盛晚餐開始了。辛苦一天的士兵們嘻嘻哈哈的。高城敲打著身邊放著的鋼盔讓大家安靜下來,他說:大家,喂,大家!酒是沒有的,水是管夠的,不過這046在的話,不管是酒還是水…士兵們很有默契地接他的話茬:一定要敬的!


    五班那幾人都被偵察營的兵從人群中給推搡了上來。他們都很靦腆地微笑著,隻有成才這個當班長的,顯得一臉的老成持重。高城指點著成才說:


    成才,就是從你開始吧!一、二、三、四…怎麽少一位?


    聽了這話,那幾個兵眼圈就都有些發紅了。


    成才說報告副營長,薛林剛複員了。他說大家要是來,就替他問候一聲。


    那就還是五位。你們五位在草原上,風吹,日曬,雨淋…


    成才說報告副營長,沒受那些苦了,我們不會傻傻地淋著。


    高城忙說對,是我說了虛話了。這個地方最要命的就是沒有任何壓力,人沒了壓力就沒了重心,要飛要跑,要爬要跳,總之就不想個人樣穩當走道。我佩服你這點,成才,幾個月,全軍最爛的班成了能拿到任何地方亮相的班。車要加油,人也是要有個家的,以前訓練的時候拿個小山包都當個家,現在你們這046成了咱家,別看它小,連個營指部都放不下,它是個家。


    成才筆直地站著:謝謝你,副營長。


    高城不太滿意地瞧他半晌:我現在倒是佩服你了,可你也不能老是連眼神也穿了製服似的。高城的感覺很對,成才的眼神和口氣都像穿了製服似的:是。成才又說了一聲。


    瞧著他那份一絲不苟的樣子,高城忽然有些氣不打一處來,他說媽的,我現在忽然覺得你很像許三多,可你跟許三多哪裏像了?


    成才說:他比我強。


    那倒未必。高城高高地舉起著盔:扯多了,以水代酒,先幹為敬!


    他淋淋漓漓地灌下了一盒水,看著大家都要學樣,卻又止住了,他說都別喝了,我這就算表了態啦。你們喝一肚水吃不吃飯了?開飯!


    旁邊的參謀忽然提醒了一句,他說副營長,車裏頭那個…


    你急什麽?上菜還得有會呢。成才,這會工夫咱們幹點什麽?


    高城的語氣是在有意的挑釁。


    周圍幾個兵已經拎了幾枝狙擊步槍過來了。


    成才一看就清楚怎麽一回事了:副營長說了算。


    那你挑枝槍吧?我不想老占你的便宜。


    用趁手的家夥,其實是我占便宜。


    打什麽靶?固定還是移動?


    副營長說了算。


    你那槍連發,讓你占點便宜,移動吧。


    成才簡單地回答道:成。


    高城忍不住笑了笑:我這幾號兵最近練的可就是專打移動的。


    成才卻又給自己加了碼了,他說你那槍是半自動。那我就隻許打單發,連發算違規。


    高城忍不住無聲地罵了句,然後有聲地發了句牢騷:


    我就不信你那槍裏幹出來的是導彈。


    士兵們都興奮起來了,顯然,某人的槍法已經成了傳說了,都在等著看呢。


    高城有意敲了敲指揮車,說:車裏的別死不吭氣,給個亮!


    許三多知道話是對他說的,就替他把車打開了。


    一個士兵已經搬了一箱空酒瓶過來,士兵們騰出了大塊場地。


    高城高聲吆喝著:這就開練吧?


    周圍那幾個狙擊手已經如臨大敵地拉開了槍栓,檢查槍機。惟有成才很難堪地看著自己那杆如同骨折般包紮著手的自動步槍。


    他說副營長,這不行…


    高城以為成才服軟了,說放心。你可以打連發,這兩槍一個檔次嗎?還真占你便宜?


    成才說不是,副營長…我沒子彈。


    高城愣了一下,哈哈在大笑起來,他說對對對,我好勝心切,忘了五班不配發子彈!這話說出去誰信?我這輩子見過槍法最好的兵居然是個沒有一發子彈的兵!都說槍法是拿子彈喂出來的?成才,你是拿什麽喂出來的?


    …不知道。成才看著自己的槍若有所思。


    偵察營的士兵已經捧了七八個彈匣過來:要多少?


    成才想了想:一箱瓶二十四個,就要一匣吧?


    高城像是受了傷害,他說你還真幹單發呀?


    成才已經取下了那個空彈匣,給他那杆滑稽可笑的步槍上了實彈,然後一副萬事俱備的樣子。


    高城搖搖頭:得,前三招算你讓的。


    他揮揮手,士兵已經把一個酒瓶扔了出去。成才手指輕輕動了一下,酒瓶在空中爆開了。而那幾名狙擊手則還來得不及把眼睛湊到目鏡上。他們愕然地抬著頭,被高城一眼瞪了回去,高城對那個扔瓶的兵大打手勢。那士兵又開始扔了,顯然是被高城教唆過的,一手一隻車**戰地往外亂扔,成才的槍聲也越響越急,但始終是單發,把一個個的酒瓶打得粉碎。


    那幾名狙擊手從響了第三槍後就基本鬥誌全失了,隻有一個人撈著開了一槍,可他瞄的那個酒瓶早已經爆開。而成才已經轉向另一個方向。那名狙擊手隻好苦笑著放下槍,根本不是一個數量級的。


    那些酒瓶能在空中飛行的距離也越來越短,最後一個幾乎就在那士兵剛脫手的時候就爆開。嚇得那兵哇地輕叫了一聲。


    成才放下槍了。


    他說是不是崩著了?對不起,你扔太快我也隻好快打了。


    那兵搖頭。


    高城說是嚇著了。你放心,要說這人能把你額頭上的蒼蠅打下來又不傷你,那我準信。


    不可能。彈道會熾傷皮膚的。


    高城笑了:行,你小子狠。換我來扔。


    他替下那個士兵,看看那箱子裏還剩下的六個酒瓶,不知又生了什麽壞主意。


    他說換個地方行不?


    成才點頭:行。


    高城很得意地把箱子捧到了車燈光柱之外的地方,那大概是目前看上去最暗的一段。


    這兒行不?


    成才眯起眼睛說:行。


    高城已經打算扔了,可他發現成才仍是單臂持槍,半搭半垂的根本不像待擊的樣子。


    有你那種射擊姿勢嗎?高城說。


    沒有。


    那怎麽瞄準哪?


    這種光線根本沒法瞄,你肯定還給我假方向,所以幹脆這樣還看得清楚些。


    高城笑了,擱在箱子上的手狠狠一撈,他手大,一手就抓住了三個瓶頸,然後南北合擊地照著暗地裏扔了出去。


    隻聽得三聲槍響,快得三響如同一響一般,然後他翻倒在地,就著天空上那點微光看見半空飛舞的酒瓶,又是快如一槍的三槍。


    最後一個酒瓶在將落地時炸得粉碎。


    成才翻身起來的時候,掌聲才轟然地響了起來。高城隻好搖著頭苦笑不迭地過來了,而成才正掏出武裝帶上的那個空彈匣裝上,卸下那個還有餘彈的彈匣。


    高城又一次服氣了,他說行了行了,我就沒打算比過你。隻是想讓我的兵看看槍還有這樣打的。成才將彈匣遞過來說:副營長,還給您,還有六發彈。


    槍王,六發子彈你也要還給我?


    報告副營長,本班不配彈,就算留下一發也是違規。


    高城點了點頭,接過那個彈匣,順手拿過成才那枝怪模怪樣的槍。大家都很愕然,因為他隻手拎著槍指向那輛指揮車的方向。


    他說成才,為什麽你的槍這副鬼形樣子?說難聽點,跟被打了骨折一個樣?


    成才說副營長,這您問過…


    我忘了。


    我自己改裝的。


    為什麽要改裝?如果我沒搞錯的話,你這是運動汽槍上的瞄準鏡,兩三百塊一個的便宜貨,連軍品規格的腳巴丫子也夠不著。


    成才很愕然,這種愕然是因為高城說話的刻薄,並且愕然立刻變成壓著的憤怒。


    他說副營長,因為這是我的戰友送給我的,他知道我喜歡狙擊步槍,也知道我呆的地方甚至沒有子彈。


    你不覺得你這把槍的樣子很滑稽嗎?說白了,你不覺得你的戰友很滑稽嗎?


    周圍的士兵都愣了。


    成才也幾乎要憤怒了,他說副營長,如果您覺得滑稽…那是您的事情,我一點也不覺得…半點也不覺得…滑稽,我的槍也許滑稽,我的戰友不是。您明明知道他的,許三多,最好的步兵,鋼七連守到最後的一個人,我的戰友,老鄉,夥伴,我的兄弟…


    高城在幾乎眾多義憤填膺的目光中點了點頭,然後在人們的瞠目結舌下,對著指揮車就是重重的一腳。


    他說:你這個不知自愛的王八蛋!聽聽人怎麽說你!你又憑了什麽就可以作踐自己?


    那一腳踢得也過重了,那可是十幾噸的鐵家夥。


    高城瘸著走開了。


    愕然的人們忽然聽到車裏傳出來一串嚎啕的哭聲。


    愕然的成才一愣,但他第一個明白過來。


    成才連忙打開艙門,把車裏的哭聲放到了外邊。


    而與此同時,成才也笑著哭了。


    成才和許三多兩人緊緊地抱成了一團。


    已經散開的士兵們仍帶著方才的驚訝餘燼。炊事班終於忙著在草地上陳設他們那頓簡陋的飯席。席天幕地的宴席中,一盆盆爆炒蚱蜢端上來了,那就是偵察營的特色菜。


    許三多一手筷子一手饅頭大口地吃著,成才在旁邊拚命給他往餐盤裏挾菜。在這裏許三多才忽然覺得餓,發現自己從離開基地後就沒吃過能算是飯的東西,也明白連長為什麽要說作踐自己。


    狼吞虎咽的許三多,看起來要健康多了。成才把自己的饅頭也放在許三多的盤裏,他說你多吃點,別噎著。許三多,你幾頓沒吃飯了?


    許三多搖搖頭。高城從身後過來,又端來一個食盒讓成才接著。


    成才回過頭:謝謝副營長。


    高城甩著瘸了的腳:我就不愛聽鋼七連的人沒口子說謝謝。


    成才笑了:王八蛋再說,連長!


    這就對了,成才,我也不知道你碰上了什麽事,可以後別那樣了,貌似兵味十足,其實是對所有人充滿警惕。老A怎麽殘害你了?


    是,連長。老A沒殘害我。


    許三多擦著嘴:對不住,連長。


    高城追問:你的心事還有嗎?


    沒有了…暫時沒有了。


    暫時就暫時吧,大概你以前太純淨了,可是許三多,人沒點心事不算是活著的。我就覺得什麽無憂無慮是句害死人的屁話,有顆人心就得有憂慮,沒心沒肺咱就不說了。許三多,你已經是成人了,我這當連長的隻能送給你這句話。


    許三多猶豫著點了點頭。


    高城忽然看著成才:怎麽著?你還是樂意在這兒呆著,不去我那偵察營?


    成才遲疑著:…兄弟們剛像點樣子,我不能就這麽走了。


    高城戳穿他的謊言:你明知道你這班戰友已經很像樣子,你不在的話他們可能會做得更好。


    成才終於說:我不想去偵察營。


    你想去哪?偵察營已經是全師最好的作戰部隊,說得狂點,也是全集團軍最好的。


    我還想去老A。成才說得是斬釘截鐵的,許三多和高城因為他這一句都滿臉驚詫地看著。


    高城幾乎是有些生氣:你不是剛…


    剛被淘汰,但還可以再試試。成才並不回避這個問題。


    高城眼都不眨瞪著他,成才也又恢複了那種冷若冰霜但風紀十足的姿態。


    高城:你覺得他們是最好的嗎?


    成才:沒到見真章,誰知道什麽最好?


    高城:那你幹嘛一定要去?


    成才:我在那兒栽過跟鬥,連長。


    高城點了點頭,一言不發地走開。


    許三多猶豫不決地看著成才的背影。


    成才歎了口氣:別笑話我,我還是以前那個樣子,使足了渾身勁隻是為個自己的目標。


    許三多說不是的,成才,你自個都知道你跟以前不一樣。


    燈光漸漸地熄去了。


    成才就著五班營門口那點微弱的燈光,將幾小時前打過的槍械卸成了零件,仔細地拭擦著。周圍一片寂靜。許三多坐在旁邊,看著那一個個被完全分解開來的部件,默默地也不說話。


    最後開口的還是成才,他說:人有了心事不能擱著,就好比這槍打了就得擦。許三多,你做事情就總讓我羨慕,幹幹淨淨,心無掛礙,因為你把自己的心裏料理得清清白白。我有了心事,我的心事是我被A大隊淘汰了,我不是個輸不起的人,可這種輸是我受不了的,因為我輸的不是能力而是人品。隊長臨走時給我打的評語很好,說我表現優秀,因為懷念老部隊而不樂意在A大隊呆著。我知道他不希望這件事影響到我的未來,可人的將來會被什麽影響呢?我現在這麽想,不是別人的評價,是怎麽看自己。


    他回頭看許三多,燈光下的許三多顯得很沉靜也很憂鬱。


    成才繼續說著:我在那裏摔的,摔的不是別的,是自個那點子人生感悟和以往的信心,所以我必須再從那裏站起來。我什麽都沒有,隻有這個想法還有這把槍。


    許三多看著他那支剛裝好的槍,綁著繃帶,綁著完全不配套的瞄準鏡,看上去很可笑,但是又不可笑。


    許三多有些擔心:你哪來的機會呢?他們會再選你嗎,沒時間來測試每一個人。


    我會等著的,我得等著。如果連等待都沒有了,那人還剩些什麽?


    許三多看著燈光下成才的眼神,他終於相信有些東西是可以被人改變的,他說那我信…我等著你。


    成才問許三多:你也有心事,許三多。


    許三多搖了搖頭:我就是想你們,我沒有心事。


    許三多想,跟成才比起來,他那算什麽屁心事呢?


    第二天清晨,袁朗的電話找過來了,接電話時,許三多感到十分的驚訝,他說隊長?您怎麽知道我在這?袁朗說你個當兵的,除了這你還能去哪?許三多嗓子立即就有些發哽了,他嗯哪了一聲,袁朗在電話的那頭,便像是看見了一般。


    袁朗說:心裏那事還沒了呢?


    許三多說了啦!隊長,我這就回去。


    袁朗卻說:我不是催你回來!也不要看你那張強裝的笑臉!


    許三多說:是我想回去,我特想你們了。


    聽得袁朗都有些感動了,他說這小子,想明白再說話。他說我找你是有事,不是隊上的事,是你家裏的事,你家裏來電話,我接的。


    許三多心裏突然一落:我家?我家能有什麽事?


    袁朗說:說是有一個叫許百順的人,入獄了,問你要不要回去看看。


    許三多愣了,腦子裏像被炸了一樣,話筒在手裏都有些捏不住了。


    袁朗在電話那邊問道:這許百順是你什麽人?你哥?你弟?或者是表親?


    半天後,許三多告訴袁朗:隊長,許百順,他是我爸呀!


    電話的那邊,便再也沒有了聲音。但許三多沒有聽到袁朗把電話掛下。


    電話裏什麽聲音出沒有。


    許三多收拾的背包的時候,成才在旁邊告訴他:


    我給我爸去個電話吧,興許他能幫忙的。


    成才的爸爸,還是他們那裏的村長。


    許三多搖著頭:…幫不了的,進監獄啊。…


    成才看著許三多的那張愁苦臉說:興許他認識些什麽…唉,也許也不認識,他隻是個小村長。


    忽然,許三多問道:成才,多大的事情能讓人進監獄呢?


    成才想了想說:應該很大,不,多半很小…我怎麽知道?


    成才看著許三多的表情說:你就別想了,老伯那麽個人能惹什麽大事啊?


    這時高城進來了,他說許三多,車已經來了。我讓他們直接送你到車站…別著急,你能處理好軍隊裏的事,也就能處理好家事。


    許三多心事重重地點點頭,背起了背包。高城拍了拍許三多的肩膀:


    …走吧,我瞧你的心思也不在這了。


    許三多又是內疚又是難受,嘴裏隻說了一個連長,就說不下去了。


    高城說:你那意思是說你再不回來了不是?


    許三多連忙說回來,得空就回來看你們。


    那還不說再見?高城攆著許三多,一邊對成才示意著什麽。


    成才連忙說再見,許三多。


    許三多眼眶裏在不停地閃著淚花,他很想跟成才抱抱。


    高城在旁邊看不下去了,他衝身後的甘小寧使個眼神,說:甘小寧,押走。


    甘小寧提了許三多半邊身子,拖著就走。


    成才背起許三多的背包,默默地跟在後邊。


    草原上是閉著眼開車也不會撞到人。


    開車的是甘小寧,他問許三多:你啥時候再來呀?…你再來可得勻出一個晚上給我,對了,還有小帥。…就這一晚上,全讓連長給占了。說是說下了演習場就是哥們,誰敢跟他搶呀?許三多你說是不是?


    許三多沒有做聲。


    許三多在望著遠處丘陵上的那兩個人影。那是高城和成才。


    甘小寧隻好自己哼起了歌來,哼完了又去瞧瞧許三多,許三多還在那看著。


    甘小寧撓頭了。


    甘小寧說還看得見嗎?我說班長,你真的還看得見嗎?


    許三多說:八點半方向,他們還瞅這邊呢。


    甘小寧停下車,從司機座裏翻出個高倍望遠鏡,一臉的不信邪,架在眼睛上就是一陣調。過一會他才找著了目標,看了看,苦笑了,他說我*,神奇!他仔細看看許三多,突發奇想地說道:要不咱繞回去嚇他們一跳?


    許三多苦笑了:會被他們罵的。…走吧。


    甘小寧的車子隻好再次發動,往車站開去。


    因為車票是戰友們給他買的,這回辦了個臥鋪。


    列車到站的時候,是第二天了。下站時,他有些茫然,看著這已經具備些規模的車站,他有點不敢相信這就是他許三多的家鄉,還不到四年呀。走出出站口裏,他的茫然已經成了愕然了,當年離開時,這外邊應該是一片人聲喧嚷的集市,今天已經成了幾棟高聳的大樓和廣場。看起來市麵的興盛遠過於往日。許三多仿佛來到另一座城市。和所有正在發展中的城市一樣,它的發展足夠讓所有離家近五年的人認不出來這是哪兒?


    許三多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問的,他向旁邊的一位行人提問,聽到的是熟悉的鄉音:人民廣場嘞,你買衣服買電器就是這兒了。許三多笨拙地表達自己的意思,他說:我是說,這是哪座…城市?那位行人讓他氣得話也懶得說了,隨手指了指車站的大門,讓他自己看那上邊的站名。


    許三多往那邊看了看,看見了自己熟悉的家鄉名字,臉上頓時有了些如釋重負的表情。許三多於是知道,他的確回到了家鄉了。


    他轉身坐上了公車,當天就回到村上了。


    許三多順著田埂,往他的上榕樹村走著,那是他自家的村落。


    不是農忙,水稻田裏清清閑閑的沒個人,透著綠色,但就連這雞犬相聞的小村裏也有了些改變,進村口第一家,便是叫個“擁軍便民大商城”的小賣部,這狗屁不通的名字讓許三多著實多看了幾眼,然後走了過去。


    剛才也沒個人影的店老板,從門裏一下紮了出來,忽然就驚奇地拖住了許三多的手。


    是許三多吧?可不是許三多嘛!我剛才瞧你多一會呢!我還以為是我兒子回來了!許三多,我兒子啥時候回來?


    許三多愣了,他說您好!您是…


    你別說不認得我!進屋去!


    許三多這才認了出來,眼前這位就是成才他爹,本村的村長。


    許三多說啊呀老伯,…我這不是故意的,我一時真沒想起來…


    坐坐坐,我就問你成才他好不好!


    好,好著呢。


    怎麽個好呀?你們倆在部隊上有沒有互相照顧?


    我們一直都是互相照顧的。


    有沒有吃什麽苦?我跟你說,吃苦時要同甘共苦,有事時要互相幫忙。


    老伯,我們天天都是這樣的。


    那就好,上榕樹的人去哪就都該這樣才好。


    村長不改他的官腔,他說我那兒子有什麽長進沒?


    許三多說有啊!老伯,您現在再瞧見成才準就認不出來了。


    村長恨得直咬牙:那就回來看看嘛!等認不出來了還回來幹啥?我看見你個軍裝還以為我兒子回來了呢!


    許三多終於看見老頭臉上的失望和憤怒,他說老伯,他一準能盡快回來。


    這兒子,老說做成了什麽就回來,再做好了什麽就回來。你做成個天又咋樣?你做成個天還是我兒子!等你把爹忘了再回來,你做成個天又管啥用?


    許三多內疚之極地賠著笑臉,他說我準定告訴他。


    外邊有人敲著玻璃櫃,說是買煙。村長說你等下子。就賣煙去了。


    還是那個呀?村長問外邊的人。


    外邊的人很不耐煩,說:白石萬寶。


    村長拿著煙說:不是我說你,咱鄉下人抽這煙做啥?什麽白石紅石的。特意進這兩條也快讓你抽光了,一條一百多,你燒錢哪?然後村長小聲地嘀咕著:我是說你想想你爹…


    許三多由不得好奇地往外望去,這一望,他大聲地叫了起來:


    二哥!


    許二和一聽,跳了起來:你怎麽…我還真認不出你來了。


    我緊著趕回來的!許三多看了一眼村長,說在這歇會。


    許二和的口氣忽然就冷淡了,他說回來幹啥?你回來也沒啥用。說著把錢扔在熾櫃上,掉頭走了。許三多愣了一會,背了包便跟在了二哥的身後。


    許三多緊緊跟在二和的身後,二和陰沉的臉色讓他頗有些忐忑。


    二和拆開了煙,給許三多示意,許三多搖搖頭,許二和便自己點上了。


    幹嘛不說話?許二和說。


    許三多反應不過來,他說不知道說啥好…二哥,你還跟以前一樣。


    二和愣了一下,他說我還跟以前一樣?我都不知道你說啥。你當了四年多的兵,我可花了三四十萬啦,還跟以前一樣?你都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許三多被二和的三四十萬嚇著了:那麽多啊?


    許二和隱隱有些得色,他說那可不?教你個乖,花得多才掙得多。二和仍然還是喜歡這個弟弟的,伸手去拿許三多背上的包。


    許三多躲著,他說我拿得動。


    你有多大勁我還不知道?二哥的不屑就是二哥的溫情,這許三多也知道,就手把包卸了下來。許二和讓他那包帶得整個身子都往下一墜,差點沒閃了腰。


    你這裏頭裝的都什麽玩意?


    許三多說:都說北方的蘋果好,我裝了一簍給爸媽嚐嚐。


    許二和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他說你跑了幾千裏地背一簍蘋果回來?你咋不背個五十公斤東北大米回來呢?


    許三多有些高興了,他說我想過,都說東北大米好,可我吃了幾年還是覺得家裏種出來的好。二和更來氣了,他說,我是說…我簡單地說行不行,你有病啊?許三多總算明白了哥哥說的是什麽,他說那我總得給爸媽帶點什麽呀,沒啥錢就買了蘋果。許二和也有了些後悔,?


    ?說我知道,有個心意就行了,我是說你不用帶那麽多。


    許三多親昵地衝二哥樂了:沒多沉,我正好鍛煉身體。


    讓二和意外的是許三多那種行事時絲毫不為外物打動的神情。


    他說你小子跟以前不一樣呢,說不出來,著實不一樣。


    許三多說沒啥不一樣的,長大了幾歲而已。


    那就好,不像你二哥,隻能說長老了幾歲而已。


    許三多突然想起爸爸來了,他說二哥,爹到底是怎麽回事?


    許二和的臉色頓時就沉了下來,也不說話,叼著煙往前走著。


    村裏隔幾戶便有兩三層的樓房崛起,這使這村落不再像個村落而有點像個小鎮了。許三多的軍裝和許二和的傲慢,都使同村人好奇而不搭話,隻遠遠地看著。


    許二和邊走,邊煩燥地撣著煙灰,他說是老大給你打的電話,我的意思是根本甭告訴你,你是不是好好當兵跟我沒關係,我是說你回來根本沒用。二和看著許三多的表情,接著說:估計老大啥也沒跟你說清楚,他那笨嘴跟十年前一個笨樣。


    許三多搖搖頭:那倒不是,不是我接的電話。


    說不說清都不打緊,不管事。咱們欠人家錢,那就得還人家錢。二和瞧瞧許三多的背包:不是蘋果,就是這個道理。


    二哥,我還是沒聽明白。


    我這麽告訴你行嗎?這事賴我,我想讓爸掙點錢,介紹他個合夥人,收咱家鄉這些個山貨。沒曾想那王八蛋*不住,跟爸簽了約,一卷啟動資金,跑沒影了。我再見他非活剮了他不行。


    許三多思量著:那也輪不到咱爸進去呀?


    爸糊塗,我一瞧那合同擬的,他不知咋整的是個承擔人。沒掙過錢的人就這樣,一看能掙點錢啥也不顧,到了把自己裝進去。


    許三多猶豫著看二和一眼。許二和很豪爽:我回來就為了了這事。法庭判的,還人十二萬資金,或者是牢裏蹲一年,都知道這事怨不得他這老農民,判得挺輕。


    許三多頓時輕鬆了,他說這就好了,這就好辦了。


    許二和卻莫名其妙了,他說好辦什麽?


    不是咱還人錢就行了嗎?二哥你不是有錢嗎?


    頓時許二和有些郝然了,他說我沒錢。


    這幾年你不都花了三四十萬了嗎?


    那是花的,花出去的你咋還算自己的錢呢?二哥今年不景氣,十二萬就是拿不出來,做生意就是這樣。二和看看許三多:信不信由你。


    許三多一時有些茫然。許二和則有些窮途末路的悲傷。許三多低聲道:我信。


    我想替爸在裏邊蹲著,爸不讓,爸說你在外邊還能想想辦法,你比我能掙,二和苦笑著:就是爸讓法院也不讓。我想借錢,可人都是拿個幾百萬做生意不難,借個一萬都掏他心窩子。我現在天天打聽騙咱爸那王八蛋的住址,找著了就揣把刀過去他害咱爸,我陪他玩。


    許三多愣了一會:說句實話,二哥你那到底有多少錢?


    …三兩千吧。


    許三多不信:三兩千?


    三兩千就是兩三千!二哥事做砸了,這是最後搏一把!發財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打天下就是這樣,你二哥認打認挨!


    家中暮色很重,許一樂除了多一些老態,他仍是幾年前那副略顯愚鈍的樣子。


    許三多滿腦想的都是父親的事情,他說怎麽辦呢?二和說沒什麽怎麽辦。爸的心思是蹲一年就蹲一年,十二萬你掐斷了他脖子也不吐出來。我的心思是天塌下來全家頂著,不就是兩臭錢嗎?無論如何我想得出辦法。許三多問有什麽辦法?二和說這不正在想嗎?


    二和真的是一臉的困獸。


    許一樂拿起二和放在桌上的煙,說:我出去遛會。


    許二和橫了他一眼:這不跟三弟正琢磨嗎?你走什麽?


    你們琢磨唄。這事我沒輒。許一樂也真說得出做得到,往門口便走,瞧二和神色是終於停了下來,便蹲在房門口抽煙。許二和火了:瞧瞧你這德行!三兄弟就你在家陪著爸,生把個爸陪到蹲大牢!你還一句你沒輒就完了事!許一樂不慍不火,就那一句我是沒輒。你有錢有辦法,你有輒。就算咱仨一人湊四萬我也沒那錢…許二和氣得跳將起來,那架勢是要出去追打,他說老三當了五年兵你好意思讓他掏四萬?你蓋房子娶媳婦你敢說你沒四萬?


    許三多架住二和說二哥,跟大哥好好說話。


    許二和不依不饒,他說我根本用不著他掏錢!我就是聽那話就想揍他!


    許三多連跟一樂使著眼色,一樂終於有些懼意,站起身走了。


    夜幕低垂下來了,許二和和許三多兩人坐在小院的桌椅邊,還是沒找得合適的辦法。許二和還是滿嘴的罵,他說*,老爸這破事,老大那破家,就那兩臭錢,媽的。末了,許三多就勸他二哥,你過得該說是比我好,咋倒恨這個恨那個的?二和又是*的一聲,他說你小子懂屁事!但二和看看許三多,覺得不是那麽回事,又說:你大概是懂點事了吧?倒是我現在說不清怎麽回事了。


    許三多樂了,他說你瞧爸把這家裏拾掇的,我到現在還不習慣這就是咱們家呢。


    許二和也打量著自家新起的小院,他說你知道這呆老頭子,一樂是搬出去了。他蓋了東廂房就湊西廂房,東邊是我的,西邊是你娶媳婦生孩子的,連家具都辦齊了,錢花個幹幹淨淨,好像咱們誰還會回來住似的…


    許二和忽然說得嗓子有些發澀,想笑,卻再也笑不出來,哽在那裏。


    同樣的情緒也在許三多心頭彌漫著,他說二哥,你肯定不會再回來了麽?


    不了。二和說難道你還會回來不成?聽說你在軍隊上幹挺不錯的。


    那也挺想家…想原來那老房子。許三多說。


    許二和愣了一會說我也想。原來挺順那會,瞧爸樂得合不攏嘴,我就不知道他美什麽,這家裏除了少兩兒子又多出個什麽?


    許三多瞧著西廂房說,因為他覺得我們會回來的。他想起這個就樂。


    許二和看看他又轉過頭去:大概是吧。我現在可看透了,錢是個糟心玩意,咱們家原來好好的,現在…瞧你大哥連天塌下人全家頂著這話我都說不出來了。


    二和沮喪的不知如何是好,許三多不由拍了拍他的肩:…別這麽說,他是咱們大哥。


    許二和由不得又看了看許三多:老三,你這趟回來我覺得是長大了,你要沒回來我現在大概就又在喝悶酒了,跟誰也說不上話。我也不知道你經過啥事,大概你們軍隊上是真煉人。可我就想知道,你寬厚,你仁義,你有孝心,這有啥用?你拿這給我換回個十二萬來?


    許三多苦笑著搖了搖頭。


    許二和說得了得了,你知道你二哥,一個說了狠話就後悔的脾氣。


    許三多的目光忽然在眼角掃過的房子上停住了,他說二哥,咱們家房子值多少?


    許二和說你敢刨老頭子祖墳啊?我想過,老頭子跟我玩命。


    許三多堅持著:那是爸給咱們蓋的,可現在出了事的是咱爸。


    許二和終於看明白許三多的想法,不由瞪著許三多愣了。


    第二天,許三多看父親去了。


    二和沒有去,他跟許三多忙同樣一件事情:讓父親回家。


    二和的焦燥是因為沒有孝順爸爸的機會,現在他終於找到這個機會了。


    這是那種相對鬆疏的縣城拘留所。父親在警察的陪同下走到許三多的麵前。父親散手散腳的,不光沒見得萎靡不振,反而是滿麵紅光。這讓許三多有些意外。


    滿麵紅光的許百順一屁股在兒子對麵坐下,要不是旁邊還有個警察,幾乎就要樂開了花,他說小子,你還舍得回來呀?他不知道許三多心裏難受,許三多隻說了一聲爸,下邊的話就哽住了。


    許百順說:聽說你現在又換地方啦?高級單位?到高級這班長就該算是個官了吧?


    許三多說還是個兵,爸。


    許百順說瞧你小子這點出息,趕緊回來算了。


    許三多點點頭,看著父親那笑臉,又不知道怎麽說了。


    許百順笑了,說難受啦?難受啥?你老子用不著你惦記,你老子上哪都能照顧自己,作息時間都按所裏時間,勤著點打掃,見製服勤問著點好,人不會跟你咋的又不是啥大罪。許百順對著警察問:是不是,祁同誌?


    警察繃著臉轉開,丟了一句話:這點時間不跟兒子說話,你跟我嘀咕啥?


    許百順說對對對。你瞧人多好,別替我擔心啦。你要這麽想,這要還可是十二萬,這要坐呢,也就是一年。一年十二萬,你老子我在這蹲,等於一月省一萬,不,是一月賺一萬哪!這好事上哪兒找去?


    許三多看著爸笑得如花綻放,真個是有些哭笑不得,他說爸,大哥二哥都惦記你,不能讓您在這呆著。許百順說惦記唄,你老子要在家,你們哪還會惦記呀?你回去告訴老大老二,大的可勁兒給我把孫子生出來,二的可勁兒掙錢,這事他們老子頂了,一年後出來了,你在部隊在家裏都準備好了,咱們全家和和美美聚一陣子。


    許三多說爸,錢再還不上您就得轉正式監獄了,那時候錢還上您也出不來了。


    皇帝不急急死太監呢。你急啥?這錢不還,啥時候都不還。


    許三多說我昨兒跟二哥合計了一晚上,把東西廂房賣了,拿錢還人,您出來。


    許百順一聽急了,他說嗨,你腦子又進水了。房子多少年攢出來的?坐牢不就一年嗎?再說了,房子賣了咱家住哪?絕不能賣。


    正房夠您跟媽住了,我跟二哥這幾年都回不來。


    你跟二和就是不想回來,把房子禍禍了好又多個借口。


    不,我回來,當完這幾年兵我就回來。我不去別處。


    那你住哪?許百順問。


    許三多說我準能把自己住的地方掙出來。


    許百順說閉嘴吧你,這房子有哪塊磚是你掙出來的?你敢賣老子的房,老子回了家跟你玩菜刀!


    許三多看看爸,許百順也意識到這不是一個可以立刻駁斥的意見。


    許三多反而全盤說出來了:說實話,爸,二哥今兒沒來,他跟人談房價去了。這事他拿手,賣了錢,這幾天就接您回家。


    許百順這回是真的急了,一下站了起來:你敗家子呀?明明你老子一年就出來,你非得給我砸鍋賣鐵?許三多你砸誰家鍋?你老子許百順的!


    一旁的警察嗬斥道:4598,注意點。


    許百順隻好坐下,他說你現在立馬給我走,去給二和打電話,告他房子不許賣!快去!


    許三多搖著頭。他不想去。許百順雙手叉腰再一次瓶子站了起來,他說這房子是我的!


    許三多也激動了,他說賣得了多少錢,我一定還給您。


    許百順說誰要你還?你拿什麽還?


    許三多說:我現在是士官,我一月能省下六百塊,就算我一直是士官,一直是六百塊工資,這錢我十六年後就能還你。


    許百順笑了:十六年?你給我天南地北地開玩笑?誰要你還了?你趕緊去給我把二和吆喝住了。許三多說我不去。許百順急了,他說算老子求你了,三的,那房子是給你和二和留的呀!許三多說我知道,爸這些年掙點錢全花在我和二哥身上了,所以我們都覺得,現在正好把它還給爸。許百順還是不讓,他說有本事你們拿別的還!這老子掙的!你老子愛在這呆著怎麽的了?你拿錢來我也不出去!


    許三多說爸,咱們家光明磊落,咱們家不能欠別人的。


    許百順說我欠!又不是你欠!你不是我家的!二和也不是!


    許三多也急了,他說爸,您是我爸。我不能讓我爸在這,我要讓我爸回家。二哥急得整天暴青筋,因為您在這;二哥一想起以前胡花掉的錢就想扇自個,因為您不能回家。我不能讓您在這地方委屈,因為您是我爸,我現在覺得家都不像家,因為爸不在家。


    許百順這一下愣了,愣到眼圈忽地就發紅了,他終於歎了口氣說:


    你…你還真給我長出息了。


    我沒長什麽出息。爸,我現在就知道這幾年真是沒為您做什麽,到現在有了事也隻好賣您給我們攢的房子。爸,我記著的,等我從部隊裏回來,我準給您把房子買回來,咱也不蓋別的,就把爸親手蓋的房子買回來,然後咱全家和和美美地在家裏呆著。


    許三多的話讓許百順搖了搖頭,就勢抹了把眼淚。


    那以後怎麽辦?


    許三多說我不知道以後怎麽辦。我就知道咱們家挺好,尤其是咱爸,凡事都為我們想著,這麽大個事都沒給我們看個苦臉。我還知道二哥發了毒誓,以後不瞎花錢也不說錢是驢日的貨,二哥要好好掙錢好好攢錢,說不定還娶了媳婦生個兒子,這是還爸沒了的房子。


    這個承諾是許百順聽著順耳,他說真的假的呀?…這事燒房子二和他都不答應的。


    許三多說真的。爸,就因為這事二哥好好想了,他心裏有你。


    許百順忙不迭地點著頭:那你呢,你呢,說給你老子聽聽。


    許三多想了想,他說我還想當幾年兵,我的心願還沒了,不過,不管我做什麽,我永遠是爸的龜兒子。


    許百順愣了一會,伸手一下一下捋許三多的頭發,許三多溫順地低了頭,讓爸捋著。許百順出神地微笑著,從心裏說出了一句:龜兒子。他覺得說這句他心裏好受。


    那一天,許三多他忽然明白自己有一個多好的爸爸。他忽然明白,自己有多對不住這個好爸爸,那是個讓人悔得拿腦袋撞牆的事。他那個本該哭卻笑得心花怒放的爸爸讓我明白了,原來每個當兵的都拖欠了家裏人的那份情感,所以每個當兵的提起自己家來時都帶著些內疚。


    見過父親出來,在街上,他晃過了一家修鞋的攤子,他看到上邊掛了一個牌子,上邊寫著“軍人免費”。他當時笑了笑。心想這年頭驚世駭俗的牌子真是飛滿了天了。


    他看了一眼修鞋的攤主,他看到的隻是一個背影。便走過去了。


    然而,當他的快要走出街口的時候,他忽然站住了,他又想起了那個修鞋的攤主,他突然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一轉身,就往逛奔了回來。


    這一回來,許三多看清楚了那個修鞋的攤主。


    那攤主就是他的戰友伍六一。


    伍六一沒有看到他。伍六一正牛皮哄哄地正跟那一股子兵味的顧客拌嘴,他說:說了軍人免費就是軍人免費,你當我打廣告呢?那我會在下邊注明掛羊頭賣狗肉的。那顧客說我現在退役了,我在哪不能省兩錢?當兵的憑什麽占當兵的便宜?


    伍六一偏和他叫板:那不叫便宜,多少錢買不著個樂意。知道不?


    你哪個軍的?這麽牛皮?那顧客不服了。你哪個軍的?這叫一個死硬?


    這時,許三多禁不住了,許三多大聲地喊道:他萬歲軍的。


    許三多的聲音把伍六一嚇住了。


    伍六一抬頭一看,看到了許三多,他臉上的笑容,頓時泛開了。


    這就是你們死老A的軍裝嗎?伍六一神奇地問道。


    許三多卻沒有回答,他說他:你不是說不離開部隊的嗎?


    伍六一收拾起攤子,兩人就到飯館裏喝酒去了。


    那一天,他們喝了很多酒。喝完了伍六一又自己去拿。


    許三多說你就別老走動了!還喝我去。


    伍六一隻是笑,他說走走好,你走的時候我還沒出院呢,你現在以為我剛出院呢?要不要我給你起個大飛腳看看?許三多知道這人說出來就做得到,忙說行了行了,你就坐下吧。


    伍六一告訴許三多,要說修鞋就這個不好,天天得坐著,沒曾想我伍六一最後幹了份跟公務員差不多的差使。


    許三多一直地審視著伍六一的那條腿,最後他問了。


    他說你幹嘛這麽幹?


    伍六一卻顧做不知,他說怎麽幹?


    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麽。


    你也知道我為什麽這麽幹。


    兩人不約而同地去搶桌上的酒給對方倒上。


    許三多低著頭,他說因為要強?


    伍六一想了想,他說我沒覺得我多要強。


    許三多默不做聲地拿杯碰了碰伍六一的杯了,然後一飲而盡。伍六一笑著端起杯子,說你小子一進老A,酒風大變哪?可許三多拿下了他的杯子,他說我不用你喝,我要你說。


    伍六一無可奈何地搖搖頭,他說行,你小子現如今有些連長風範,跟他一般強橫。


    許三多實話實說了,他說我從他那上車回家,我們都很掛念你,不知道你在弄什麽玄虛。


    沒弄什麽玄虛,我相信我瘸著這腿兒也能上戰場,可你信我這腿子能跟你們站一個隊列嗎?伍六一很認真地望著許三多。許三多隻好說:其實,那時候我就不信你會老老實實去幹什麽司務長。伍六一說所以我走了,臨走時一連長珍而重之給我掖上殘廢證,好像給我掖上個後半生質量的保證。到了這,安排我在縣機關做個保安,我一瞧也摸不上槍,自個又試試,以前使把勁能追上步戰車,現在不使勁還真讓兒童三輪甩後邊了。我去蹭那口飯幹嘛?


    許三多想了想,點了點頭,太心裏總是有些難受。


    伍六一笑了:你點頭,是換你也這麽幹?


    這個問題讓許三多沉思了一下,他說那我會試試做保安,做不好再想別的。我點頭是我知道你的脾氣。伍六一便哈哈大笑起來,他說所以伍六一永遠比不上許三多呀。可許三多說不對,他說許三多是永遠追在伍六一後邊的。


    兩人不卻都笑了起來。


    但喝著喝著,許三多的心裏又暗暗地披爬上了一絲憂慮。


    他說修鞋愉快嗎?


    伍六一不以為意,他說談不上愉快不愉快吧,它是門生計。*了這門生計,我能自己養活自己,不用把自尊心和在每天的飯裏一塊吞了,就是這樣。許三多,咱們這自尊心是在鋼七連練出來的,鋼七連沒了,這玩意可還顯得特別金貴。


    許三多脫口就說:鋼七連還在。


    伍六一愣了一下,說對對對,你還在,我也還在。很多事情是,隻要你心裏有他就在。許三多,你這次來巧了,再幾天你就見不著我了。


    許三多說你要去哪?


    伍六一賣了一個神秘,他說我要去見一個你準也特別想見的人。


    許三多想不起:誰呀?


    伍六一想了想,便提醒道:你想想,誰帶你進的部隊,誰教你的當的兵,你忘了?


    是班長?


    伍六一笑了,將一張壓了膜的照片,拿出來放在許三多的麵前。


    他說:我珍藏在攤上,剛才捎出來了,我想你準定想看。


    那是史今和一個年青的女人合影。


    全家福?許三多從照片上好像看出了什麽。


    得重新照啦。咱嫂子照這張的時候肚子裏已經懷了一個,現在出來了,是八斤一兩,我說班長你天天不慍不火的原來勁全攢這塊了?他說對了,就為趕八一這個有紀念意義的詞。


    許三多看得不肯放手,他說你去看他?


    才不,我們要合夥啦。他住在山下,那山聽說挺漂亮,現在人有錢了就花錢找咱們那種累,爬山,他剛開始做向導,做得八十裏聞名了,幹脆做了教練,我打算去他那班繼續幹班副。


    許三多光是想想就很開心,他看看照片,又看看伍六一塌實的笑臉,覺得真好。


    伍六一說:我去找班長,掙不掙錢,不是最重要的,我就是還想過過去那日子…我打算這輩子就活在過去裏了,用現如今的話說,我這算不算是特失敗呢?


    許三多很認真地搖搖頭:我隻能說,我特羨慕你。我真想跟你一起去。


    伍六一笑了,跟許三多碰了碰杯子一飲而盡,而後是長時間的沉默。


    臨走的時候,伍六一把許三多曾給過他的兩千塊錢,強行地塞著還給了他。伍六一說你已經幫過我了,沒這錢就沒這鞋攤。伍六一說明年來吧,來看我和班長,以及我們大夥的侄子。讓許三多感動的是,伍六一給他的錢,用的還是部隊裏的那個舊信封。


    許三多回來後,就動手搬家具了。他們把東西廂房的家具,搬進仍屬於自己家的正房。然後把父親親手蓋成的房子賣了出去。


    父親從監獄出來那天,是許三多和許一樂兩人攙扶著出來的。


    許二和租了一輛車,在外邊等著。


    家,是顯得擁擠而淩亂了,到處都是搬過來的家具。


    父親一坐下,許三多就給遞來了一個蘋果。許百順聽說是許三多背回來的,便細細地嚼著,想琢磨出這兒子背回來的蘋果到底有什麽不同。可嚼了一口又一口,最後他發現沒什麽不同,心裏隻是知道,這蘋果是當兵的兒子買回來的。


    三天後,許三多就回部隊去了。


    許家的人都到公路上去送。


    許三多回頭看看爸,許百順伸出了手,許三多會意地低下頭,那意思是讓爸摸摸他的頭。許百順卻忽然把手縮回了,改拍了拍兒子的肩膀,他說得了得了,龜兒子穿著軍裝呢。許三多笑了,忽然跟父親狠狠地擁抱了一下。


    許三多衝家裏其他幾個也揮揮手,說:我走了!


    因為車已經來了。


    許二和叫住許三多,他說老三。買回房子的錢,你不用操心,你當兵的能掙幾個錢?


    許三多笑了,他說二哥,咱們一塊掙,好不好?


    喝,你小子一個傻大兵敢跟我比掙錢?老子上半年就掙出十二萬…二和看著許三多笑著搖搖頭,他有些郝然。他隻好改口說對對對,掙出來才算,你二哥又犯老毛病了。


    許三多叮囑他,跟大哥好好的,爸說要和和美美過日子。


    許二和半真半假地回頭衝許一樂瞪一眼,許一樂笑了笑,仍是很愚鈍的樣子。許二和便拍了拍弟弟的頭,他說你走吧。等房子買回來,你可得回來住。


    許三多招了招手,就上車去了。


    一家人看著車子把許三多慢慢地拉走了。


    許三多剛回到A大隊的宿舍,袁朗和齊桓就帶了一幫人撲了進來。許三多這一走,就一個月了。他們都在等著他的回來。


    第二天,袁朗讓許三多到他的辦公室裏去了一趟。


    他問他:現在,你的心裏清淨了嗎?他說許三多,你心裏要不清淨的話,你沒法做任何事情,你知道嗎?


    許三多點了點頭,他說非常清淨。


    他說比以前更加清淨,隊長。


    袁朗說那你能繼續執行任務嗎?


    許三多告訴他,我回來就是為了執行任務的。


    袁朗說,那你告訴我,你出去將近一個月了,得到的答案是什麽呢?許三多說報告隊長,和您臨走時告訴我的一樣,我是離不開部隊的。袁朗說那這趟不是浪費嗎?許三多說報告隊長,別人的忠告會留在腦子裏,隻有自己找到的才能進到心裏。袁朗點了點頭,他為他感到滿意,他說你這個固執的家夥,我不怕你不回來了,我怕的是你回來了也變了,變得不適合我這支部隊了。許三多說不會的隊長,我想對軍人來說,軍隊是他衡量世界的尺度。


    袁朗說好,我都快要說不過你了。


    最後一個問題,你臨走時我說你離不開軍隊,我還說過什麽,記得嗎?


    報告隊長,您說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想等我回來一起完成。我猜這不是戰鬥任務,咱們的戰鬥任務都是突發的,不可能提前一月通知;我猜您現在叫我來就是為了這件事情。


    袁朗於是認真了起來。


    他說有個國際偵察兵競賽,叫生存與突擊你聽說過嗎?


    許三多搖搖頭,他沒有聽說過。


    這是自上個世紀冷戰結束之後,各軍事強國為加強軍事交流舉行的敵後滲透作戰比賽,說是為了友誼,可你知道,所謂友誼是建立在較量基礎上的。這個競賽因為選定的地理環境惡劣,比賽條件嚴苛而立刻獲得了非人道的名聲,可這非人道正好是最殘酷的敵後作戰需要的,所以每屆的參賽隊都是趨之若鶩,每屆也有許多參賽隊因不人道而退出比賽。


    許三多在心中想象著:到底是怎麽個不人道了?


    允許因為環境惡劣而造成的真實死亡,允許因流彈擊中而造成的真實死亡,我這麽說你有個概念了吧?賽場選擇在直徑三百多公裏的原始叢林,要求在八十七小時內完成奔襲途中的二十多個課目,假想敵的兵力、規模和部署是完全按照應付局部特種戰爭配置的,再要多的話這些資料你可以拿去看看。


    許三多的眼睛裏已經開始發出了光來了,他說您希望我參加嗎?


    我希望你看了這些資料後再回答。我們的國家從未用傾國之力對付這場世界級的比賽,每次參賽都是由各軍區輪換選出對手參加,每次參賽也都有相當不錯的成績。這次是輪到我們軍區,參照以前的成績,倒讓我覺得威脅。


    許三多重複了威脅二字,他有點不解除。


    各軍區以前打出的成績都不錯,甚至比我們現有紀錄好。許三多,我相信中國有最好的步兵,這可不光說咱們軍區。


    許三多知道了,他立即立正請命:我希望參加。


    袁朗笑了,他說你不看資料了?


    許三多說我肯定看,但條件合格的話,我肯定參加。我就想問隊長一句,同隊的還有誰?


    我們選拔兩個參賽隊,一隊四人,我這隊是你,吳哲,那小子各種外語說得比母語還好,準用得上。


    許三多有些意外,他說沒有齊桓嗎?


    袁朗也在衡量,最後,他說沒有。他經驗豐富,可絕沒有你那種耐力。


    還有一個人是誰?許三多問。


    還沒有人選。最後一個名額我想留給跟你一樣來自步兵團的普通步兵,說到單兵能力他們好多人不比老A差。袁朗把那堆資料向許三多推了過去:各團隊推薦的人選後天到達,我會進行再淘汰,然後是幾個月的特訓。


    說到特訓袁朗笑了,他望著許三多,說:對你來說主要是外語的特訓,我希望這幾個月你的外語至少達到六級。


    許三多敬了個禮,莊重地把那堆資料拿了過去。


    許三多拿回屋裏的那些資料,是曆屆比賽中的一些記錄。


    躺在下鋪的齊桓卻有一搭沒一搭地問他一些景點的事,他說我讓你看那麽多的景點,你真就去了一個?許三多說對,就去了**。齊桓說就是那個我愛北京**的**?老天爺,你去那兒幹什麽?許三多說:我去看升旗。


    齊桓忽然就激動了,他說那我我要通報全隊表揚你!你看見什麽?


    許三多說看見了升旗。


    齊桓說還有,還有你想起了什麽?


    許三多說:想起我得回老部隊看看。


    齊桓真真的激動了,他說我一定一定要通報全隊表揚你!


    齊桓突然站了起來,他看到了床上的許三多在看什麽。他的臉上迅速掃過了一絲不豫,他說三兒,不該問的不要問,不該說的不要說,…可我知道你在看什麽,這不算違反守則。


    許三多猶豫了一下,他遲疑著該不該告訴他。


    但齊桓自己說了,他說是生存與突擊競賽的資料,這是我先說出來的,這就不是套情報了。齊桓素來是個磊落之人。


    許三多說是的,齊桓。


    齊桓說,我算計著日子也該到了,我還知道這次輪到咱們軍區。許三多,我等這個比賽已經幾年了,你知道嗎?它算是咱們步兵榮譽的頂峰了,這比賽要是拿了名次,你就是全世界排了頭幾號的步兵。


    許三多想了想,說:這些資料…你要看嗎?


    齊桓說,我想看,可我不看。


    許三多從上鋪看著齊桓那個有些抑鬱的眼神,他很過意不去,他說我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齊桓反而笑了:我也在算,如果沒通知到我的話,還能通知到誰。我想得有你,果然有,我想還有吳哲,誰讓那小子有語言天分。我想剩下那個是我吧?現在看起來不是我。


    許三多愣了一會,摸出一個從家鄉帶來的桔子遞下去。


    齊桓笑著接了:我謝謝你。許三多,我想過,我戰鬥經驗比你豐富,可你的耐力是沒人能比的,不光是體力上的,也是意誌上的,這場比賽是你的天下,錯不了。齊桓笑著看著手上的那個桔子:現實有時候好像蠻殘酷,可你如果笑著接受了,現實其實也蠻多溫情。


    許三多長籲了口氣說:謝謝你,齊桓。


    齊桓幹幹脆脆地說:跟你說這些話,一是不想你那麽遮遮掩掩看壞了眼睛,一是實在忍不住想給你打個氣做全世界最好的步兵,許三多。


    許三多看著齊桓把自己的燈滅了,把自己遮在一片黑暗中。


    淩晨,許三多像往常一樣,又與別的老A一樣,出現在了靶場上了。


    各步兵團推薦的參賽選手,已經到了。袁朗所說的新一輪的選拔,又開始了。


    有效射程上的靶子轉眼間,就被士兵們收拾掉了,眨眼間,靶場上的槍聲就漸漸地稀落下來。然而,人們很快發現,還有一個槍聲仍在響著,而且全部是單發的,射擊者似乎是極其吝嗇自己的子彈。


    這是個目視距離極差的黎明,剩下的靶子幾乎在靶場的另一端,那位伏在散兵坑裏不可見的射擊者,根本聽不出瞄準的間歇,那邊的靶子卻一個一個倒下。


    停了射擊的那些選手在麵麵相覷,隻有特種兵們在暗中竊竊私語。


    最先好奇的是齊桓,他說這誰呀?早超出有效射程了。


    吳哲用手測了一下距:違反生物規律。此條件下人類目視距離為三百米,他已經打到五百米開外。


    齊桓突然轉頭去看見許三多的表情,他說三兒,這射手你認識?


    晨色下的許三多,神情早已有了些異樣,而且有些激動。


    他說我隻認識一個人是這樣用槍的。


    這時袁朗從那邊過來了,他怒氣衝衝的,他的身後,一個軍官在窮追不舍地解釋著什麽。但袁朗不想再聽,他說我不管你是行文錯誤還是根本就沒過腦子,淘汰過一次的人,你又送回來做什麽?你認為我有很多空閑時間嗎?


    許三多一聽就知道了,他為此精神緊張起來。


    那軍官還在解釋著:他是我們集團軍力薦的,他是馳名塞外的槍王!袁朗不聽,他說我要的是能和他的集體抱團的兵,我要的是個四位一體的小小的兵團!


    袁朗說著走遠了。


    許三多靜靜地站在那裏,他在尋找著伍六一的聲音,終於,槍聲停下來了,那名射手從坑裏站了起。


    那就是成才。


    許三多沒有做聲,他悄?


    ?地就躍進散兵坑裏,匍伏著朝成才*近。


    成才才孤零零地調整著自己的步槍。


    許三多低聲喊道:成才!成才!


    成才愣了一下,回頭看一眼,起身便走。


    許三多想留住他:你別走。我有些資料,對你可能有用…


    成才沒有回頭,他加緊步子走向靶場中央。


    許三多愣愣地看著成才遠去的背影,心裏有些不是滋味。


    許三多決定為成才找袁朗談談。


    他敲門的時候,袁朗正在對著桌上的選手名冊發愣,上邊的大部分名字已經打上了叉。讓他發愣的是成才那個名字和後邊的連串項目成績,明顯高出儕輩。


    許三多一個敬禮之後,將一摞靶紙放在了他的桌上。


    袁朗有點莫名其妙,他說這是什麽?匯報你今天的射擊成績?


    許三多說報告隊長,這是成才的射擊成績。


    袁朗忽然就生氣了,他說許三多,你這算是什麽?你的職權範圍內包括選拔賽手這件事嗎?許三多說沒有。許三多說:可我現在不是軍人,我為我的朋友說話。袁朗於是掃了許三多一眼,他說軍人是你說是就是,說不是就不是嗎?


    這話把許三多噎住了。


    你現在可以走了,袁朗說:你的越級行為我會酌情處理的。


    可許三多不動,他說:可是軍人都有戰友,您可以說您的級別和職權,我要為我的戰友說話。袁朗頓時就更加生氣了。他說我會記下這一條,某月某日,士官許三多試圖幹涉指揮官決策。許三多不怕,他說您還可以記下這一條,某月某日,士官許三多明知故犯,試圖與選手接觸未遂。他明知選手禁止與基地人員接觸,卻試圖向選手透露比賽信息,該選手因為不願意占這種小便宜而掉頭走開。


    我會給你記過一次,許三多,你喪失原則,讓我失望。袁朗吼叫道。


    許三多微微鎮靜了一下,說了聲謝謝隊長。然後準備出門。袁朗也忽然地平靜了下來,他說你等一下。你先說出你要說的話再走。


    許三多說:我覺得現在跟您說什麽都會起反作用。


    袁朗卻來勁了,他說你現在連說話的勇氣也沒了嗎?許三多說報告隊長,我擅自去打聽過選手成才的成績,我知道他在各個項目上都名列前茅,甚至超過我在最佳狀態的成績,我也知道這沒什麽用,您對他沒有信心。


    袁朗歎了口氣,他說你又違規了許三多,你的服役紀錄非常清白,可我現在一次要給你記上三條。許三多卻像沒有聽見一般,他說我本來想告訴您,他是怎麽練出來的,可後來我想沒用,您入伍的時候我們連木頭槍都沒玩過,您當然知道怎樣才能練出這樣的成績來。


    袁朗肯定地點頭:我當然知道。


    所以我給您拿來了這些靶紙,成才的射擊成績。


    你是認為我沒見過靶紙還是不知道成才的射擊成績?


    許三多看他一眼,將那些靶紙在桌麵上攤開,那些靶紙幾乎被洞穿在同一位置。


    許三多說:用自動步槍,精確得像在用狙擊步槍,這就不說了。隊長您覺出什麽了嗎?


    袁朗笑了:莫不是你小子把靶紙摞在一塊,然後一槍打出了這麽些洞?許三多沒有回答他的話,而是說:所有的靶子基本都在同一位置命中,我想問您這樣的射擊要多穩的手?這麽穩的手要多穩的心?


    袁朗卻故意輕鬆地笑了笑:你來跟我說玄的?


    不是的,隊長。我知道您擔心成才的不穩重,可您摘了您的有色眼鏡吧,他這趟再來可不是為了什麽活得更好,要當最牛氣的兵,到哪都能當最牛氣的兵他不是非得來咱們這,他來是為了圓自己的夢想。您要專業的軍人,專業不就是一顆穩重的心嗎?都擺在這靶紙上了。您要一個四位一體的兵團,我是不是這兵團的四分之一?如果我的戰友連公平的競爭都沒有就被淘汰,我終生遺憾。


    袁朗想了一會許三多的話,他知道許三多說的有道理,可他還是說:我仍然會給你記下那三條,甚至考慮到了國外也讓你做預備隊。


    來的選手已經淘汰得隻剩下四五個了,他們矗立在操場上。但裏邊有成才。


    長官袁朗在隊列前踱步著,忽然回頭盯在成才的臉上:


    成才,你身負重傷,彈盡糧絕,後有追兵,前有堵截,你還剩什麽?


    報告隊長,惟有意誌。成才早把這融在了血脈裏。


    你被淘汰了,回到你的草原上,你隻有那杆沒有子彈的槍,你還剩什麽?


    成才愣了一下,看著袁朗那狡黠的眼神,立刻明白他已經與某人交談過了。


    報告隊長,惟有意誌。


    你有意誌嗎?袁朗以遲疑的口吻問道。


    報告隊長,意誌就是不放棄,隻有放棄過的人才知道什麽叫放棄。我放棄過一次…我夠了。


    袁朗的眼睛眯縫著,幾乎讓人看不見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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