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隊是軋鋼的車床,煆鐵的大砧,可等你習慣了那股子剛硬,它也是一張能讓人睡到大夢不覺的溫床。


    五點半起床,五千米及其它,早餐,訓練,視具體課目而定。午餐,午休,下午接碴訓練或機械保養,自由活動,電視時間,睡前五千米及其它,睡覺,安安穩穩的。


    其它意指隨時加練的體能項目:一百個俯臥撐,一百個貼牆深蹲,一百個引體向上或者加負重什麽的。


    周二周四和周六洗澡,休息日小會餐,節日大會餐。


    有時開班務會,有時全連集合,照了連長的性子,七連的例會不定期,這都會帶來意外或驚喜,條令範圍內的意外和預先知道的驚喜,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有時就在野外埋鍋造飯,說是當炊事項目練的,我們可當它是個娛樂,飯裏和了泥土和硝煙,甚至都有一種別樣的味道。


    這種生活大概任何非軍人都要覺得無趣,其實就算有些前軍人跟人回味起這種生活來,也要加上一個無趣的尾綴,他沒有勇氣承認他的樂在其中。


    並不是說你每天十二點睡覺,在下一個十二點起床才有自由,我後來那樣試過,實際上那成了我人生中最潦倒的一段。


    那時候我忽然理解我的戰友們在鋼七連解散時的那種惶然,即使以混蛋自詡的白鐵軍,都知道這是為了整支軍隊的需要,可那是個抽象的概念,實際地說,被要求承擔這個磨難的是你個人。


    對,一個人,你走,念出你的名字時你還在隊列之中,你以為像以前那樣,或好或壞,這是一個團體的事情,然後你離開了隊列,對著漸行漸遠的過去,你發現承載那些記憶,那些辛苦與快樂的隻有你自己而已。


    因為你已經被要求離開隊列。


    我後來非常後悔在班長走的時候和他生氣,我過早地讓那種離隊的感覺降臨到他身上,相比之下連長和六一做得遠比我好,他們陪他到最後。


    沒有可以分享的快樂,隻有獨自承擔的磨難,現在的軟弱也許正好證明,你曾經是那麽堅強。


    ★二級士官許三多


    微風拂動,鋼七連那兩幅招搖的連旗顯得有些無力了。


    高城和洪興國目送著帶來壞消息的參謀長離開,洪興國有些茫然地伸出一隻手,高城會意地給了他一支煙,點火的時候卻連打了四五次,都沒有點上,洪興國的嘴和手一直在抖,抖得很厲害。


    洪興國將手上的煙揉成了一團,幹脆扔了。


    明兒開個聯歡會,我來操辦。軍紀和人心都得顧到。洪興國說。高城隻是嗯了一聲。洪興國說:三十多個人都得悄悄走,不能讓送。一次送走了三分之一,非得亂了軍心不可。


    高成不由委屈地喊了一聲老洪!


    洪興國說我是指導員,指導員不就是幹這個的嘛?


    高城說我對不住你,我老壓你。


    洪興國說我是指導員,指導員是協助你工作的,你怎麽壓我了?


    高城說我打球犯規,下棋使損招,打牌我跟對家使眼神。他們都知道惹了指導員沒事,惹了連長就得出事,都幫我搗鬼。洪興國說你是連長嘛,鋼七連的頭一號,你不能輸的。


    高城便狠狠地給了洪興國一拳。


    七連炊事班的兵從車上拿下許多豐盛的魚肉蔬菜,雞蛋水果。司務長一聲不吭地在一邊指揮。路過的兵看得很羨慕,都說七連是真不賴,夥食也是蓋全團第一。


    這時的司務長,早就沒有心思吹點什麽了,他隻揮揮手,叫他們滾!然後提著兩串香蕉走進食堂。有幾個兵正在食堂裏鬱鬱寡歡地在布置聯歡會場。司務長一看就氣憤了:


    死人啦?又不是殯儀館!錄音機打開!


    一邊的錄音機於是響了起來。


    會場上的橫幅寫著:


    “歡送戰友懷念戰友祝福戰友”


    開飯了,操場上訓練的各部隊已經拉著吃飯的號子往食堂裏去。白鐵軍和許三多卻一直地坐在操場的邊沿。白鐵軍說班代,開飯了。許三多說今天咱們晚點去。幹什麽?你不怕連長急呀?不會的。白鐵軍說班代你怎麽啦?你說有事要跟我說,坐了半小時了你又老說車軲轆話。許三多說:我沒有…我謝謝你。


    又來了又來了,你謝謝我什麽呀?白鐵軍怎麽也搞不懂。


    謝什麽呢?許三多卻說不知道,他說:我對不起你。


    白鐵軍罵了一聲:我*!


    這時,七連的一位班長,扶著一個哭得不成話的士兵,慢慢地向食堂走著。


    許三多忽然就站了起來,說咱們走吧。


    白鐵軍嘮嘮叨叨地跟許三多,也往食堂走去。


    一個連的人都在食堂裏靜靜坐著,隻有剛進來那幾名兵輕輕的啜泣聲。


    白鐵軍還在外邊沒有進來,嘴裏就大聲地嚷開了,他說班代,你明兒個可別這麽搞怪啦!


    白鐵軍一進門,洪興國和高城都給他站了起來。接著是一陣熱烈的鼓掌。這是個信號,全連的鼓掌頓時熱鬧起來。


    掌聲中,白鐵軍終於看清了橫幅上的字。


    然而,他卻像文盲一樣,好像一個字都不認識。


    慢慢地,掌聲落了下來。


    ……就…就這麽快呀?


    白鐵軍裝了一下,極力地笑了笑,但身子卻突然地蹲了下去。


    所有的人,好像都在看著他。


    突然,白鐵軍咧開了嘴,肆無忌憚地嚎陶大哭。


    酒愁加離情,七連的歡送會最後發展成不分官階,不分班排的胡亂擁抱。一名士兵拿著麥克風跳到了桌子上,嚎叫著我會想你們的!我保證我會想你們!沒有等他喊完,人們就把他掀了下來了。


    在擁抱的人群中,哭聲笑聲和罵聲,嗡成了一片,有的說:那一百塊錢不要你還了!有的說:你要來看我,我給你管路費!有的說:咱們倆和啦,千錯萬錯都是我錯呀!另一個便給他回答,說你要是不給我寫信,我咒你八輩子!


    洪興國也被人不斷地擁抱著,隻有高城,散著雙手*邊站著,顯得有些難堪。


    白鐵軍好像看到了眼裏,悄悄地就出現在了他的身後。


    連長!白鐵軍親親在叫了一聲。


    高城一轉身,便朝他張開雙臂,可白鐵軍卻不跟他擁抱,而是啪的一聲,給他來了個三年軍事生涯中最為像模像樣的軍禮。然後,跟別人擁抱去了。這時,洪興國在後邊暗暗地給了他一腳。洪興國說七連長,你就別拉著架子了。然後給高城張開了自己的雙臂。


    高城說了一聲不太好吧,但人已經投入了洪興國的擁抱裏。


    第二天淩晨,天還未亮,白鐵軍就悄悄起床了,他悄悄地從床下夠出收拾好的背包,悄悄地就往外摸去。一個屋的人似乎都在睡著。摸到門口時,白鐵軍回頭看了一眼這住了三年的宿舍,他突然發現,全班的人,都在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白鐵軍無聲地他們揮揮手,就出門了。


    各班要走的兵都在各宿舍門前的走廊上等待著,直到洪興國和高城,從指導員宿舍裏輕手輕腳地出來,他們看了他們一眼,悄悄地向外邊走去。


    七連的兵已經很默契了,一個個地跟在後邊。


    洪興國從連旗下經過時,將背包倒手給高城,珍而重之地對那旗敬禮。


    隨後,所有的人都在連旗下停住,然後,一個一個地敬禮。


    這一切都是無聲的。


    一輛車停在不遠處的空地上,洪興國帶著他的兵,無聲地爬上車後廂,車子慢慢地就開走了。


    原地站著的高城,一直等著洪興國能回頭看他一眼。


    一個兵忽然忍不住哭了。


    洪興國將那兵的頭忽地一攬,摟在自己的臂彎裏,他把下邊的高城給忘了。


    其實,從那時起,他們已都不再是兵了。


    高城孤單地往回走著,他的步子在空空落落的走廊裏顯得很重。


    終於,不知哪個班的宿舍裏傳來了第一聲哭聲,隨後,哭聲四起。


    其實,誰都想去送一送的。也是應該的。


    可是,鋼七連的連長高城,卻下了死命令:


    不許送,以維護軍心。


    高城和他的部隊,突然間就短了一大截了。看著眼前站著的部隊,高城心裏總有點怪怪的。天正下著雨,淅淅瀝瀝的,把每個人都濕透了。


    高城聲嘶力竭地告訴他們:不管去了哪裏,我要你們知道,都是去了打仗的部隊!不管去了哪裏,我要你們記住,你們的任務就是訓練!訓練!繼續訓練!!別當我說渾話,我姓高的有這個信心,說一聲打起來,戳在這裏的八十一個,還有走了的那三十六個,個頂個的都是英雄!就算是沒打,咱們這一百一十七個,個個都對得起七連的祖宗!


    沉默的士兵們忽然就爆出一個聲音:


    訓練!訓練!繼續訓練!!


    高城好像突然被感動了。他並沒指望會有人接口。


    下麵請…


    他想說,下麵請指導員說話,可眼光轉到洪興國原來的位置時,已經看不到人了。高城頓時愣了很久。他的那八十個兵,比他愣了更久。


    於是,他隻好喊道:目標射擊場!距離五公裏!出發!


    一連全副武裝的兵,繼續鑽過操場,朝遠處的雨霧裏衝去。


    那些天,許三多的心情也相當的不好。他把七連的情況告訴給了成才,他希望成才給他一個答案。這是在三連的宿舍。成才也在悶悶地吸著煙,看著屋外的雨,有點發愣。


    他說:你想轉誌願兵?


    許三多遲疑著,他說,我是說我不知道轉不轉誌願兵。


    成才說你不知道,那就是你想。他了解許三多的個性,他問他:你知道義務兵和誌願兵的區別嗎?


    許三多說:誌願兵就是延長服役期,從士兵轉為士官,也就是更加專業的士兵。


    成才說許三多,咱們都已經服了兩年半的兵役了。我轉了誌願兵,我很後悔,我往後的日子就得在荒漠裏過了。你呢?如果我還在鋼七連,我會說你自己看著辦吧,因為你是我最要人命的對手。可現在沒了,現在你不是我的對手了,所以我得說,你暈了頭了。


    許三多苦笑著,他說我知道你的意思。


    鋼七連以前是最有前途的,可現在成了全團最沒落的連隊。你們連的人一個個都是朝不保夕,你還要轉誌願兵,這至少要再呆兩年…


    可是,我還想當兵,我又幹不好別的。


    成才哈哈地笑了,他說許三多,你早就不是原來那個三呆子了,你幹什麽都能幹得好!


    可許三多說:可我已經不想幹別的了。連長說,每個人都想過好日子,可我想要的是能用得上的兵。許三多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裏:我特別愛聽他這話,用得上的兵,聽著給勁。


    成才目瞪口呆了,他說許三多,你還把自己當傻子呢?你高中課程學完了吧?


    …學完了。


    知不知道,憑你的聰明憑你背書的能力,什麽大學你都能考下來的,你知道嗎?


    許三多說:我還沒想過。


    別聽你們那連長的。成才說:要說生存,他是為戰爭生存的,我們這些個小兵豆豆,那是為生存而戰爭的。再說了,你們那連長現在天天拉著你們狂練什麽?他也是惶惶不可終日呀。


    他那不是惶惶不可終日。許三多說。


    成才隻好搖頭了,他說許三多,你別老這麽天真好嗎?你這樣的話,我走都會不放心的!


    你什麽時候走?去五班?


    成才說明天,我明天就走了。


    就在這時,甘小寧狂奔著找許三多來了,他說許三多,連長叫你馬上去!他跟團部打起來啦!


    果然,鋼七連的兵們一個個的都紮上了武裝帶,都擼著袖子,連那兩杆連旗也扛了出來了。看見許三多跑來,高城二話沒說就把大旗遞了過去:


    許三多,你把這杆浴血先鋒扛上!伍六一,你扛裝甲之虎!


    伍六一二話沒有,也把那旗扛上了肩。


    許三多不明原由,想問的話還沒出口就被高城拍了回去。


    別勸我,現在犯蔫的兵就是逃兵!高城說。


    許三多無奈地扛上旗。


    高城帶領著許三多和伍六一,三個人,兩杆旗,從團部走廊上一路急行。值勤官從屋裏衝出來,問高城:七連長,你幹什麽?高城頭也沒回,徑直往前,推開了團報編輯室的房門。


    張幹事和李夢,看著高城幾個進來,一時感到驚訝。誰也沒見過這樣的架勢。


    有,有什麽事嗎?張幹事打量著高成。高城很沉得住氣,先拿出一張團報抹平了放在桌上,再敬了個軍禮,再接過許三多手裏那杆“浴血先鋒鋼七連”,放在桌上,接著,便一字一句地問道:張幹事,您這報上寫著紅三連打的孟良崮首戰?張幹事說是啊,怎麽啦?高城說沒怎麽。那一仗鋼七連打沒了五十七個,也扛回了這杆旗,我就是跟您討個說法。


    那就算你們打的首戰行嗎?張幹事知道了他的來意了。


    高城的火氣突然大了起來,他說五十七條漢子的生命,您說一句就算?張幹事說:你要我怎麽辦?報紙都發出去了!張幹事想耍著賴皮了。


    周圍的人越聚越多,兩個人的火也越來越大。一個是拉不下麵子,一個是聽不得對方輕描淡寫的口氣。


    我要求您在這期團報上公開道歉。高城最後喊道。


    您也可以不道歉。我這裏有兩個兵,想比什麽,擒拿格鬥、登山越野、徒手攀援,哪怕是機槍對著突突,我們這一律奉陪。您要覺得玩粗的有**份,咱們團局域網上文著辯,陸海空三軍、裝甲步兵戰術,我陪著你辯。


    張幹事哪裏受過這個,說你這不是借題發揮嗎?你們連解散又不是我的主意,找管事的吵吵去!


    高城卻寸步不讓,他說第一,鋼七連還沒有解散;第二,這事跟鋼七連散不散沒什麽關係。


    其實誰都知道,高城的氣確實又是從那裏來的。


    張幹事躲避高成目光,東張西望地尋找救援,終於看到了一位,便喊了過去:黃參謀,你說他們這是不是借題發揮?那黃參謀沒好氣,說:我瞧是你太不懂野戰連隊的那本經。李夢看看這樣下去不是個道理,就說行了行了,你們回吧,會給個說法的。


    李夢說說也就罷了,錯就錯在他動手推人,而且推的是高城。高城根本沒動,高城身後的伍六一手晃了晃,李夢一隻手被捏住了,痛得身子都佝僂了下來。


    張幹事一看急了,嗬斥道:你們這是什麽意思?高城垂下眼一看說:我們本來就沒想磨嘴皮子。張幹事終於發現,這根本就不是用團機關的威嚴就可以解決得了的,臉就有點發白了。高城也沒有動手的意思,可他手上卻亂抓了個東西,像是要自衛的樣子,抓起的竟是一塊印章石。


    圍觀的人忽然分開了,是團長走了進來,他皺著眉看了一會高城問:這裏在幹什麽呢?高城還未說話,後邊的黃參謀先說了,他說報告團長,咱們團報出了筆誤,連隊找上門來啦!團長說什麽筆誤?黃參謀說,說是紅三連打的孟良崮首戰…


    張幹事也以為來了救星了,忙說是校稿時沒看見,團長您說這不是無事生非嗎?團長點著頭,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伍六一已經放開了李夢,團長沒瞧見一般,在幾個人中間踱了兩步,忽然狠狠一掌拍在桌上。


    孟良崮紅三連打的頭陣?你美國大片看多了是不是?


    團長怒吼著,用手點指桌子上的錦旗:你瞧見這旗上的字了嗎?什麽叫浴血先鋒?五十七個人,十二個滾了地雷,七個墊了鐵絲網,哪個拿到今天都是頭號的好兵!你告我這是無事生非,我倒想問問啥事值得你惹事生非?


    團長突然拿了一塊刻好的印看著:…這個嗎?


    張幹事提心吊膽地望著。


    團長明顯是想砸的,看了看又放下來了,說:刻得倒是真好。不過你要到今天還搞不明白軍人是怎麽回事,沒了你這人我不會可惜的。…黃參謀。


    黃參謀答應著:有!


    給張幹事安排,去四連生活一個月。


    張幹事臉頓時苦成了一團。


    團長踱到高城跟前,看著,高城半分不讓地對視。團長微微地歎了口氣,嘴裏剛剛說出鋼七連三個字,旁邊的高城馬上無聲地敬了個禮。團長望著高成筆直的手勢,他的獎章,他的帽簷,他的黑發…不由輕聲問道:你們的榮譽感在血管裏嗎?


    在骨髓裏。


    高城平淡地回答道。


    團長的眼眶一時有些濕潤,他很想伸手碰碰這名不馴的部下。


    鋼七連對團部還有什麽要求嗎?團長問。


    在團報上聲明刊印錯誤,別的沒有了。


    高城說。


    …走了的兵,要走的兵,他們有什麽要求嗎?團長問。


    沒有。


    高城說。


    有的話要跟我說。


    過了很久,高城才點了點頭。


    對高城來說,那是他這連長的最後一次反抗,從此七連的命運就算是定了,一批批的名單下來,一批批的人走掉,他的連像是被一枝無形的槍瞄上了,一槍一個,絕不落空,他卻不知道向哪裏還擊。高連長忽然體會到什麽叫內疚。


    操場上的七連,已經縮短得不到一半的隊列了,但仍然矗立著。


    高城如同一頭困獸,他在親自指導學員兵馬小帥的隊列姿勢。


    挺胸!昂頭!就算迎麵射來的是子彈,也得這麽挺胸昂頭地挨著!說著他朝馬小帥的眼眶狠狠砸過去兩拳,每每在貼近馬小帥眉毛時才收住。馬小帥沒有讓他失望,馬小帥的眼眨都沒眨。高城滿意地退開,示意許三多和伍六一持旗出列。


    鋼七連那個古老的新兵儀式,今天將為新來的學員兵馬小帥舉行。


    鋼七連的人可以越來越少,但鋼七連的精神不能丟。


    馬小帥,鋼七連有多少人?做班長的許三多問。


    鋼七連有五十三年的曆史!在五十三的連史中,一共有五千人成為鋼七連的一員!


    馬小帥,你是鋼七連的多少名士兵?


    我是鋼七連的第五千名士兵!我為我自己驕傲!為我之前的四千九百九十九人驕傲!


    馬小帥,你是否還記得為鋼七連那些為國捐軀的前輩?


    我記得鋼七連為國捐軀的一千一百零四名前輩!


    一輛三輪摩托的馬達聲暫時衝斷了這個進行中的儀式。紅三連的指導員駕駛著摩托車,飛奔而來。上邊坐著的是成才,邊上還著一堆行李。這是另一個要走的人,他將被送往荒漠中的五班看守輸油管道,走前,他又想起了他的鋼七連,上路了,他要過來再看一看,看一看他的鋼七連…


    馬達聲一停,許三多和馬小帥的問答又繼續了:


    馬小帥,當戰鬥到最後一人,你是否有勇氣扛起這杆連旗?


    我是鋼七連的第五千名士兵!我有扛起這杆旗的勇氣!但我更有第一個戰死的勇氣!


    馬小帥,你是否有勇氣為你的戰友而犧牲?


    他們是我的兄弟。我為我的兄弟而死。


    忽然,成才從車鬥上站了起來,他哭了…


    他向著這個被他拋棄的連隊高喊著:


    許三多!我走了!許三多!你好好混!許三多,你記得我!


    紅三連指導員好像是知道闖了禍了,加快車速,瞬間帶著成才和他的話尾飛出了視野。


    高城的隊伍卻紋絲不動。旗聲獵獵。許三多繼續著他們的儀式。


    馬小帥,不論是誰,不論是將軍、列兵,隻要他曾是鋼七連的一員,你就有權利要求他記住鋼七連的先輩!


    我會要求他記住鋼七連的前輩,我也會記住我今天說的每一句話。


    馬小帥,現在跟我們一起背誦這首無曲的連歌,會唱這首歌的前輩已經全部犧牲了,隻剩下鋼七連的士兵在這裏背誦歌詞,但是我希望…


    許三多話沒說完,高城在他的臉上看到了什麽,他悄悄地*近許三多,輕聲地說:把眼淚擦了。那是許三多眼角的兩條淚痕,那是成才剛才喊出來的。但是許三多一動不動,他說接著他的話:…但是我希望,你能聽見五千個喉嚨裏吼出的歌聲!


    鋼七連的士兵一起開始吼出他們那首無曲的歌詞:


    一聲霹靂一把劍,一群猛虎鋼七連;


    鋼鐵的意誌鋼鐵漢,鐵血衛國保家園。


    殺聲嚇破敵人膽,百戰百勝美名傳。


    攻必克,守必堅,踏敵屍骨唱凱旋。


    許三多一邊吼著這才一邊擦去了眼角的眼淚。如果是第一年當兵,他會不管不顧地回應。如果是第二年當兵,他會因為成才破壞紀律生氣,可現在是第三年,當了三年兵,他已經隻想在大聲的口令中吼出那分酸楚。


    暮色降臨了。戰車停泊在庫裏已經有一陣子沒開出去了,可那也還得保養。許三多一個人在車庫裏忙著。他試圖卸下戰車上的某個部件,那又是個需要鋼釺和鐵錘的活,一個人做起來就很難。


    這時一個人走了進來,幫他抓住了鋼釺。


    是伍六一。這可能是史今走後伍六一第一次對許三多示好。都不是多話的人,伍六一掌著釺,許三多揮著錘,很快完成了這點活計。


    第三批名單也下來了,二十七個。


    坐下來的時候伍六一沉著嗓門說道。


    許三多身子微震了一下,但不會再多了,這對七連來說已經是既定的命運。


    許三多,這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伍六一轉過身,眼睛裏是滿滿當當的困惑和焦慮。


    …什麽?許三多下意識地問。


    解散。


    伍六一再也不肯避諱那個詞,他喊了起來:鋼七連戳在操場上呢,那哪是一個連?那是一個人啊!忽然就有個人拿把刀過來,今天卸條胳膊,明天下條腿。我們連喊都喊不出來,我們隻能說立正!全連都有!保持隊形!你掐掐我?我是不是作夢?我老掐自己,想把自己給掐醒來了!


    也許大家都希望這是一場夢。許三多也沒有答案。


    …連長說,這是新時期建設新軍隊的需要。許三多又在背著課本:連長說,鋼七連的人去了更適合他們的地方,他們在哪裏都是鋼七連的兵,他們在發揮他們的效能。在鋼七連基礎上組建的部隊也能更好地發揮效能…


    連長說連長說!連長自己都打落牙齒往肚裏咽!你告訴我為什麽是我們?為什麽是鋼七連?我們是最好的,說什麽都輪不到我們!


    許三多想了想:我想鋼七連打仗是先鋒,在這種事情上當然也是先鋒。


    聽到這個邏輯,伍六一愣在那兒:許三多,我討厭你。也算是處很長時間了,就班長走那次你還像個人,你跟班長支氣,可你像個人,別的時候你不是人,你啥都做得對。我們跟你沒法比了,我們怎麽著都還有個人的毛病,你沒有,他們說是你心眼子活,我瞧你活活的就是個怪胎!


    …我知道什麽是對的,怎麽還能照錯裏去做?許三多不像在為自己辯解,倒像是在堅持著某種信念。


    你是啥都對,可你到底懂不懂人的感情?


    …我懂的。


    伍六一讓這不慍不火的一句戳了下似的,泄了氣坐下。


    許三多,別以為我沒看見,鋼七連的人不要命也得要強,弄得連裏特多對頭,這十來天卻讓得跟什麽似的,多大的事也不提了,多大的對頭也和了,因為誰都知道不定哪天就走了,要有個後悔可就是一輩子…許三多,我是來跟你和的。


    許三多意外得甚至有了些笑意:我們本來就是老鄉…


    伍六一搖搖頭:別說那個。許三多,我也要走了,我去機步一連,還是三班,三班班長。


    這是又一個意外,許三多怔了,臉上的笑意也沒了。


    反正機步一連很近…許三多喃喃著。


    伍六一忍不住要弄醒麵前這個人:許三多,所以我覺得你從來不是個聰明人。你就不知道,開始的時候誰都怕名單裏有自己,現在大家都盼名單裏有自己,到現在名單裏還沒有的人會是什麽結果?隻能是打背包回家了。


    許三多強撐著:…不會的。


    這批名單裏誰都有了,就是沒有你,也沒有連長。伍六一終於說了出來。


    看得出許三多信了,他無意識地反複擦著手上那個部件,回家即使他的忍耐力也難以接受。


    伍六一看著,這個好勇鬥狠的家夥終於不再掩飾心裏的同情:我天天在做包打聽。我不喜歡你,可我真不希望你走。你沒錯,許三多,咱們是老鄉,可我不喜歡我的老鄉,老家的人太笨了,笨得就知道埋頭苦幹,苦幹。我知道你我都是憑著這股笨勁才幹到今天,可當了幾年兵,我已經把這股勁扔得幹幹淨淨了。你還有,我嫉妒你,許三多。


    許三多卻心不在焉,他說我苯,笨有什麽好嫉妒的?


    因為我們以前都很笨,現在我們變了。變太多的人都會懷念從前的。說著說著伍六一的麵色柔和了下來。


    …現在我已經很懷念天天被你和班長訓的那個時候了。許三多說。


    伍六一苦笑著:班長,班長。你知道我為什麽從一開始對你就沒好臉嗎?


    因為我拖後腿。


    不是。是因為班長太疼你了。我呢,個子很大,心眼很小,總覺得班長隻能是伍六一的,因為就像許三多是被班長帶出來的一樣…伍六一也是這麽長大的。


    人受了太多刺激反而就平靜,伍六一今天告訴了許三多太多的事情,許三多靜靜地看著。


    伍六一伸出隻手,很勉強地和許三多輕觸了一下,對他來說,這算一種和解。


    …不管怎麽樣,別記得我的壞處。伍六一又苦笑了:知道班長為什麽從來不和你一起洗澡嗎?因為被你砸出來的傷從來就沒有好過。這話不該說的,可我就要走了,如果你也走了的話,記得一個人的好處,總強似記得一個人的壞處吧?


    伍六一說完就離開了。


    許三多愣愣地看著伍六一離去的背影。


    他想哭。


    零落的三班,僅有的幾個士兵正在收拾自己的行裝,這回是幾乎所有人都要走光了。


    許三多的進來使所有人停止了手上的事情,馬小帥第一個把腳下的包偷偷往床下踢了踢,然後除伍六一外,所有人都做了這個動作。


    因為,隻有許三多一個人,是沒有去處的。


    許三多很溫和地笑了笑:你們先接著忙,忙完了咱們開班務會。可能是咱們最後一次班務會。


    沒有人動彈。


    許三多攤攤手,說抓緊時間,給你們五分鍾。我在這等你們。


    這等於是命令,幾個兵又開始收拾。


    …又得選先進個人了。往常三班沒做過一件出格的事情,這回我想做一件。這回的先進個人不用你們提名,我自己來提,我想選你們所有人。對,我就這麽往連裏送,因為我這班代覺得你們每一個人都很好。我這樣可能有點做作,可我這班代…想不出別的辦法來給你們送行了。


    許三多今天是有些反常了,他從來不是一個這麽多話的人。


    伍六一狠狠將最後一件東西塞進包裏,將包塞進儲物櫃,將櫃門狠狠關上。


    烈日炎炎,一減再減的七連仍站成了一個散列的方隊,站在操場上。


    分屬各團各連的幾輛車停在遠處操場的空地上,那是來接兵的。


    高城站在七連的門口,大聲地念出手上最後一份名單:王雷,A團機步七連;陳浩,C團榴二連;彭小東,B團機步七連;伍六一,B團機步一連;馬小帥,C團機步三連;劉建,C團坦五連;李燁,炮團工兵連…


    每個兵的腳下都放著一個包,每個被念到名字的兵,都有微微的輕鬆,然後是濃濃的傷感。


    高城終於合上了手上的名冊:這批名單就是這些了。


    他抬起了手,也抬高了聲音:我想說…


    他看著眼前那些強挺著的年青士兵,從第一行看到最後一行,他突然說不出話來。


    解散!他幹脆喊道。


    這支隊列就無聲無息地散了,一直在旁邊等待的各連連長和指導員插進了隊列中,帶走屬於自己的兵。沒有什麽言語,隻是輕輕一拍那個兵的肩膀,那個兵便跟在他們身後走開。


    高城看著被瓜分的這支軍隊,一動不動地站著。


    機步一連的連長和紅三連的指導員,於心不忍地湊了上來,一個掏出煙,另一個也掏出煙,紅三連指導員緊張得拍煙的時候,把半盒煙撒在了地上。


    高城強帶著笑意,他想開個什麽玩笑,但嘴上的煙卻抖得不成個話,他隻好狠狠地咬著煙嘴,不讓它落到地上。


    高城說:手指頭,心尖肉,你們是在分我的肉呀。


    紅三連指導員和機步一連連長隻好苦笑,他們能說什麽?


    伍六一最後看了眼七連的宿舍,頭也不回地跟著機步一連連長邁開步子。


    周圍頓時安靜下來,隻有掠過鑽天楊之間的風聲。


    高城茫然地看著,他大概沒有想過顯赫一時的鋼七連解散時竟會如此寂靜吧。


    高城佝僂著回來,臉上的茫然大概隻有更甚,嘴上的煙已經被咬得差不多,終於斷去。


    高城忽然愣住,他看見烈日炎炎的空地上,站著一個許三多,一個以最嚴格的立正姿勢站著的許三多。


    高城甚至有點驚喜:…還給我留下了一個?許三多?


    高城有些手忙腳亂地開始翻名冊。


    …是沒有你。這麽說就咱們兩個人了?我本來是打算一個人留守的,這麽說還給我留了個伴?


    許三多筆挺地站著。高城慢慢也不再高興,而是悲哀了。


    …可怎麽會是你?你不是尖子嗎?你要是傲氣一點的話,你就是個兵王。


    許三多一如平常:報告連長,我仍在隊列之中!


    一個人的隊列?高城的語氣裏充滿了嘲弄:好了,解散!


    許三多放鬆了一些,那也就是說他換了個稍息姿勢而已。


    高城看看這個人,又看看了地上兩個短短的影子。他轉過神兒來,開始狂躁,憤怒和咆哮:你現在可以開始了。


    …開始什麽?許三多問。


    高城狠狠地盯著他,目光似乎能把人射穿了。


    哭啊。你不想哭嗎?


    我哭不出來。


    哭吧,你隻管哭,別忍著。興許我能陪你一起哭。


    報告連長,我哭不出來!


    為什麽?你不在乎鋼七連?不在乎你的三班?不在乎你的戰友嗎?


    報告連長,我真哭不出來!


    為什麽?!


    報告連長,我已經哭不出來了!


    操場上,兩個人都喊得聲嘶力竭,那反倒像哭了。許三多在聲嘶力竭的報告聲中又下意識地回複了立正姿勢。


    高城終於冷靜了一些:許三多,我們這支


    軍隊叫萬歲軍!全世界隻有兩支部隊敢叫萬歲軍!一隊是以閃擊戰橫掃了菲律賓的日本人!一支是用遊擊攻堅打遍了朝鮮半島的我們!


    報告連長,我知道!


    每一場打出“萬歲”呼聲的戰役都有鋼七連!


    報告連長,我知道!


    我相信,你和我都覺得鋼七連像是一個人,有時候我覺得他就站在這操場上,比這房子還高,跟那棵白楊樹一樣高。


    報告連長,我知道!


    除了鋼七連,沒哪個連的旗子敢有這麽大,除了鋼七連,沒哪個連夠種把入伍誓詞樹在自己眼前。


    報告連長,我知道!


    這屋裏掛滿了鋼七連曆年來得的那些錦旗和獎牌,那是鋼七連的骨血,是鋼七連的精氣神。


    報告連長,我知道!


    可是肉呢?


    報告連長,肉就是人!


    人走了,肉也被分光了!現在我不敢進這宿舍!你還不哭嗎?


    許三多突然地放低了聲音:報告連長,我覺得您必須進去。


    你命令我?高城一直在咬牙切齒地說每一句話。


    許三多看著鋼七連的大門:這是任務!不管裏麵是什麽,不管裏麵讓您想起什麽,我們守護的就是這個!


    高城點了點頭,這解不了他心中那種悻悻,又用手指點點許三多:好,好,你跟我講軍規軍紀。他僅憑著那股子不顧一切的怒氣,踏進了鋼七連的大門,回頭看著許三多,說:我進來了,你還有什麽命令?


    許三多一絲不苟地回答他:報告連長,不論將軍列兵,隻要他曾是鋼七連的一員,鋼七連的士兵就有責任提醒他記得本連的榮譽。


    高城算是氣炸了,掉頭便進了宿舍。


    許三多看著門洞深處交錯的那兩杆連旗,眼中是種比任何哭泣都更深切的悲哀。


    一個十二人的房間,隻剩下了十一張空空的鋪板,就像歡流了幾百年的河流忽然裸出了河床。許三多默默地清理著儲物櫃,清理士兵們遺留下來的一些東西。


    每個儲物櫃裏都有張明信片,上邊寫滿一個士兵能想起的對班長的祝福。


    許三多默默地把它們疊攏了,歸入自己櫃中的一大摞家信中。


    伍六一的那一張是這樣寫的:


    如果你告訴班長鋼七連解散了,我們再見麵時也做不了朋友。


    外麵傳來一陣卡車聲,一名尉官帶著幾名士兵走進七連的宿舍。


    他們來找七連連長高成,高城一聽說找人,就咆哮著:走光了!


    那尉官說:我們是炮營的,團部讓我們來接收物資!


    想啥拿啥!清單在活動室的櫃子裏!高城還是一樣的口氣。


    許三多在屋裏聽到後忙走了過來,把他們帶到了活動室。


    很快,除了牆上的錦旗和獎牌,他們把七連的東西都搬光了。


    就連那台二十九寸電視,也沒有留下。


    最後,尉官說,還有八張高低床,我們打算明天搬。


    臨走的時候,尉官還很內疚地說:我們並不想拿,真的,團裏下的命令。


    許三多隻好苦笑。


    外邊的空地上,停了三輛卡車。


    各連各營的兵,將各種想得到想不到的家什,不停地搬到了卡車上。那樣的情景,看上去真是有些淒惶。


    夜裏,許三多先是給父親寫了一封信,寫完,又給班長史今寫了起來:


    班長,一切都好。六一去軍裏參加比賽,咱們班又來了個叫馬小帥的兵,他是鋼七連的第5000個兵,為此,我們舉行了很隆重的儀式…


    寫著寫著,許三多發現自己盡是在撒謊,最後就又撕掉了。


    看著空空的房間,許三多最後就著走廊上昏暗的燈光往外走去。


    高城的房門仍是虛掩著,看起來就沒有動過。


    許三多在門前猶豫了一會,他聽到屋裏有一種很古怪的聲音,像是一個溺死者從喉頭裏擠出來的一樣。許三多試探著喊了一聲連長?


    屋裏砰的一聲,像是什麽被碰倒了。


    許三多推開房門便衝了進去。


    屋裏黑乎乎的,把燈拉亮之後,許三多看到連長的房間裏,是一地的煙頭,脫下的軍裝,摔在桌上的帽子,亂得已經不像個軍營的宿舍了。


    高城躺在床上哭著。


    他的哭是從枕頭裏傳出來的。


    他的頭死死地擠在枕頭裏。


    許三多愣了很長一會才喊道:


    …連長?


    接著又喊了幾聲,高城才慢慢地坐了起來。


    他說沒事。


    他說:我就是…胃不舒服。


    許三多又是一愣,他好像沒有聽說過。


    他呢喃了一句:連長,你胃不好?


    高成指了指胸口,他說:胃痛,胃痛。


    話沒說完,許三多一來就揪著他的手往背上拖。


    高城說你幹什麽?


    許三多說我背您去醫務室!


    高城說不用不用!


    高城一邊說一邊拚命地掙開,從許三多的背上掙脫了下來。


    但高城的哭沒有停下來,停下來的隻是他的聲音。


    許三多看見連長的眼睛在一直不停地流著。


    許三多愣了一會,惴惴不安地退了出去。走沒多遠,他又回來給他把門輕輕帶上。


    許三多回到屋裏沒有多久,高城就扛著自己的被褥來到了許三多的宿舍裏。


    他說我想在你們班找個鋪睡覺。


    當時的許三多正在忙著掃地,他先是一愣,接著就伸手去接連長的被褥。高城卻不給,他說不用不用。我自己來。你接著忙你的。聽連長這麽一說,許三多便繼續掃地。高城就鋪在許三多的對麵床,鋪好之後,他輕輕地吐了口氣,說:好久沒在士兵的宿舍睡過了。


    說完,他便輕鬆地躺下了。


    掃完地,許三多在連長的床前一直地站著,好像在等著連長的什麽命令。


    高城看了看許三多,說你也睡吧。該熄燈了。


    遠遠的,果然就響起了熄燈號的聲響。


    七連惟一亮著的燈,跟著整個軍營一起滅去了,屋裏黑了下來。但月光很好,許三多在月光下慢慢地爬到自己的床。他看了看對麵的連長,他看到連長的床上在閃著一點火光,他知道,那是連長在吸煙。


    連長並沒有說睡就睡。


    許三多,你睡覺不翻身嗎?高城問道。


    報告連長,我沒有睡著。


    你不說報告可以嗎?


    許三多想了想,半天後才回答道:可以。


    我想找個人聊聊,隻要是鋼七連的人,聊什麽都行。許三多,你樂意跟我聊嗎?許三多,你還從來沒跟我聊過呢?


    …行。


    高城長長地籲一口氣,他說我不撐了,我剛才哭過了,沒什麽大不了的。…你幹嘛不說話?


    …我沒想過連長會哭。


    你把我當什麽呢?不,是我自個把自個當什麽呢?許三多,我跟你說,我從一開始就沒安好心,我說那麽多,就是存了個要你哭的心思。你哭了,我就好哭了,沒曾想你小子不上當,我輸了。…你幹嘛還是不說話?


    …我覺得做連長真難。


    做兵也不容易啊。許三多,我跟你說我吧,我跟別人從沒說過,我是人家叫作將門之後的那類人,可我從沒*過我那牛皮哄哄的老爸,我從軍校幹到連長,*的全是我自己,就為我老爸說高城你個二五眼的時候,我可以理直氣壯地說一聲:你兒子高城從沒做過二五眼的事情!


    …我明白。


    …你明白嗎?可我們根本是兩種人啊。許三多,我一直在琢磨你,從你忽然變成全連最牛的兵我就琢磨,你到底是哪種兵?你怎麽會有這麽大的變化?


    可班長說我,許三多,其實你沒有變,你隻是在成長。


    高城笑了,幾天來他第一次由衷地笑了,他說對對對,其實我們都沒有變,我們隻是越長越像自己了。


    我不哭了,因為我想我得盡量少哭了,我在成長。


    高城說對,我們都在成長。


    成長就是離別。當兵不當兵都一樣。許三多突然地來了這麽一句。高城聽後啞然了一會,他說你又讓我意外了,許三多,你跟你外表不一樣,你是個很有主意的人。你幫我拿個主意吧?我已經拿了一晚上主意了。


    人不能*別人拿主意。許三多說。


    我命令你幫我拿。我二十六了,我在軍隊大院就是孩子王,後來我當了連長,我牛皮二十六年了,這好像不太夠,太不夠。這不行啊,我不能留守,留守的下一步準定就是轉業了。我還想繼續牛皮呢許三多,你說我要不要找我老爸幫忙說一聲?


    走了的班長說,您有抱負,有理想,有水準,有文化,有思想…


    我就是問你,我要不要走走後門,你說那麽些幹什麽?


    不要。許三多脫口而出。


    什麽不要?


    不要走後門,那是二五眼。


    高城沉默了很長時間,長歎了口氣,說許三多啊,老子一世英名算是毀在你一句話上了。


    您可以不*我拿主意。許三多說。


    高城越想越惱,最後說睡了睡了!他重重地翻了個身,似乎睡去。


    許三多聽了聽什麽,不再聽到,也隻好睡去。


    清晨,睡在三班宿舍的高城眼沒睜開,就聽到許三多正在床邊掃去他昨天扔下的煙頭。班宿舍是不讓抽煙的,這不是件光彩事情,高城隻好裝睡。但許三多弄出的聲音,還是把他弄醒了,他睜眼一看,是許三多在忙活著往自己的身上紮沙綁腿,穿沙背心。


    高城說許三多,你搞什麽?


    報告連長…


    高城一骨碌坐了起來:不說不報告了嗎?


    許三多說:我定計劃,每天跑一萬米。


    高城像是有點蒙了,他說許三多,現在鋼七連隻有我們兩個人。


    是啊。


    許三多的回答令高城惱怒不堪:我不會查你內務,不會管你風紀,不會考你的軍事技能,因為隻有我們兩個人。沒人管我們了,我們隻要看住屋裏的這些東西,這就叫留守,你懂嗎?


    許三多試圖說點什麽,但不知如何開口。


    如果明天我就轉業,你就複員,你還這樣幹嗎?高城質問著。


    許三多答不上來,但高城從那神情也瞧出來了,他說就算我今天轉業,你今天複員,你也會這樣,是吧?為什麽?…因為鋼七連的榮譽?


    …也因為我覺得這樣比較好。


    比較好?


    穿著軍裝,還是做軍人做的事情比較好。


    高城愣了,他似乎被人揪住了什麽一樣,他看了看昨天隨意扔在床上的軍帽。


    連長,沒事我就跑步去了?


    高城心不在焉地點點頭。許三多幾個高抬腿動作後就跑了出去。


    高城忽然覺得有種難受,他猛地一拳砸在床杠上。他說不清是憤怒還是自責。


    許三多已跑得滿頭的大汗,但他一直沒有停下,他還在不停地跑著。


    突然,他發現有一個人從他的身前超了過去,那人和他一樣,穿著沙背心,打著沙綁腿。許三多知道那是他的連長高城。他加了一把勁,就追上去了。


    高城說:許三多,我跟你膘上了。


    許三多沒有聽懂,他問什麽?


    跑步,內務,軍規軍紀,一切照舊,全都按著鋼七連都在的時候來!我再也不在宿舍裏抽煙了,因為我原來不抽!我不找人托關係了,因為我原來不會托關係!老高今年二十六歲了,老高的牛皮就是一輩子沒做過二五眼的事情!


    高城邊跑邊說。但許三多一聲不吭。


    你不信?高城沒聽到任何回音,忍不住又追問了一句。


    許三多說話了,他說跑步的時候不應該說話。


    你很正確!可你說說你自己的想法好不好?


    我…覺得跟您說話時候還是喊報告比較好。您是連長,軍隊必須有上下級。沒有上下級觀念的軍隊等於秋後的螞蚱,您自己說的。


    高城明顯是又被哽了一下子:行,你喊報告,立正敬禮!咱們倆就是一支軍隊!再這麽著,以後咱們的飯歸六連管了,咱們雙人成列,三人成行,排著隊去,拉歌唱拉,口令照喊!倒看誰先泄了這口氣!你爽了吧?


    …不是爽不爽,是應該的。


    高城哽得說不出話來,帶著口火氣跑開。許三多不疾也不緩,跟在他身邊保持一個雙人成列的隊形。


    許三多從宿舍裏出來,有意在等待,高城終於出來,許三多跟在他身邊,間距一尺,保持平行。高城很有些難堪,說實話雙人成列三人成行是為士兵定的規矩,軍官們不守那個,何況這是一個上尉和一個三年兵雙人成行。


    路邊幾個兵別過臉去忍住了訕笑。


    高城尷尬地回避著:喂,許三多,…這雙人成列是我說錯了。


    報告連長,您說得對!


    高城隻好別了臉,想不經意間錯過這個隊形,偏偏許三多幾年來已把隊列適應得極好,稍趕一步兩人就又成了同出左腳,同出右腳。


    連隊食堂裏,歌聲和口令聲此起彼伏地一路響過來,過六連時卻一下斷了,由不得大家目光不住這邊掃。這當然是七連的位子。高城和許三多一官一兵孤零零在旁邊立正,那叫蹭飯也得蹭出個誌氣,可這也集中了各連近百分之百的回頭率。


    六連長瞧得難受,輕聲勸道:七連長,要不你倆先進去?


    高城哽著脖子:沒那事。七連番號沒撤,那就得排在六連後邊。


    他不由看了許三多一眼,不想,許三多以為是唱歌的暗示,一揮手竟唱起來:


    我有一個連隊我有一杆槍,預備唱!


    然後就自己唱開了。在眾多的合唱中一個獨聲顯得孤單而獨特,高城想阻止早就來不及了,隻好張合著嘴幹跟著。


    六連長頓時就笑,他說老七,快停吧,您就別自虐了。


    高城一下子冒了火,聲音吼得比許三多的還響。


    六連長隻好不再說話,訕笑著和他的兵盡量把頭別往一邊。


    眾多的合唱中,兩個人的歌聲格外孤苦零仃,最要命的是七連的歌起得比別人晚了至少半曲,幾個連隊都停了歌聲,他兩人還在唱著。


    六連唱完歌就進去了。看著高城,六連長再也笑不出來了,他回到高城身邊,吩咐道:兄弟,別唱了,我求你進去。


    高城沒理那碴,直著脖子吼得更凶,一直到把歌唱完。


    然後:立正!稍息!齊步走!兩人正步地邁進食堂。


    六連的人幾乎都在等著,等著這兩個為麵子耽誤發吃飯的人。


    高城和許三多幾乎沒勇氣去看旁人的目光,仍認為旁的目光是訕笑和責難。兩人徑直走到專為他們預備小桌坐下。六連指導員大聲喊到:通訊員,把七連長他們的餐具拿過來!


    高城說不行,你們那桌是連排長專用的。


    六連指導員的聲音大,整個食堂都在回應,他說該著的!我抓十次軍人風紀還比不上你這一首歌唱得透!


    高城這才注意到旁邊那士兵的目光,那擺明是種尊敬,因為兩人剛做的是別人都做不到的事情。


    六連長親自動手,把高城和許三多的餐具都拿了過去。


    他對高城說:兄弟,真服了你了,兩個人就把我們一個連比下去了!許三多,你也過來,老早就想聽你說說訓練的經了。


    兩個人隻好老老實實地和他們坐在一起。


    這一餐,他們聊了很久,一直聊到兵們都吃好了飯,走了。


    最後兩個兵走出食堂之後,指導員回過頭來,他說七連長,咱們是比不上七連的,可也不想太輸給七連。高城苦笑著,打掃完最後一口菜,搖搖頭,沒有說話。


    六連長說老七,你別犯愁。換別人留守我就說沒戲了,可你們倆,一個軍校優等生,兩屆優秀連長;一個全能尖兵,獎旗拿了半幅牆,團裏肯定是另有深意。


    高城說我不要什麽深意,我的兵能回來嗎?他有點要火了。


    六連長捅了高城一下:我就跟你說一句,許三多,是你的事。


    許三多在一群幹部中坐著很不適應。


    六連長自顧分析著:許三多,你可是我們幾個連打破腦袋想要過來的兵,可最後團裏來了個不了了之,你說這正常嗎?老七,你也依此類推,一個連不是白撤的,必須要有大變動…


    有了一個公務員,在門口問話,說請問鋼七連連長高城在嗎?


    高城回過說:我是。


    公務兵說:團部緊急通知,叫你馬上去團長辦公室!


    上邊命令,高城升調擔任師屬裝甲偵察營副營長。


    高城在團長的辦公室裏看不出喜色,也看不出別的什麽。團長盯著,沒聽到高城異議,他就算是滿意了。兩人默默地打量一會,團長最先開口了,他說你有什麽話要說?高城果然很平靜地回答說:我服從命令。


    團長笑了笑,說好像還是有些情緒?因為鋼七連?


    高城說:這兩天我剛明白了一個道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剛才我又明白一個道理,無業即業,無圖即圖。團長說什麽意思?高城道:最重要的是先做好手上的事情,這是一位士兵讓我明白的道理。


    是許三多?


    您還記得他?


    你們是鋼七連剩下的最後兩個人。


    我有一個要求,我想帶幾個骨幹去裝甲偵察營。


    團長隨即笑了:說說你的人選。


    第一個,許三多。


    團長又是笑笑,說門都沒有。七連還有物資,許三多歸團部管理,看守物資。


    他根本不該做這種事的,您一定有別的意圖。


    團長笑笑,不置可否。


    高城說那麽,我要伍六一。


    那也是個狠角。團長想了想:走了你也罷,還要順走我一個好兵?想都別想。還有什麽事嗎?高城說沒有了。團長說那就好自為之吧。三年軍校,一年排長,三年連長,我希望你對得住這七年。高城隻好走了,到門口又忍不住回過頭來。團長正看著桌上的戰車模型出神。高城最後說出自己的擔心,他說如果我再走了,鋼七連就剩下許三多一個人了。團長點點頭,他說我知道。高城便什麽都不能再說了,他隻有悄聲地把房門帶上。


    高城回來的時候,許三多正在打掃著七連的走廊,這種平常由值日輪做的事情,現在隻能他一人做。高城徑直奔許三多過來,看得出,這可能是他對鋼七連最掛懷的一樁心事了,他說許三多,我調任師部裝甲偵察營副營長,這就得走。他的身後跟著好幾個兵,是來幫他搬東西的。


    聽了高城這話,許三多驚喜得有點失態。


    他說:連班長都說你有抱負有想法有誌氣!


    高城說:以後鋼七連隻剩你一個人了,許三多,當兵的,再苦都是一齊苦,就算死都是抱成一團死,可一個人…你知道一個人代表什麽嗎?高城有些悲憫許三多了。


    許三多愣了,他當然明白那代表什麽。


    一名師部參謀已經在後邊跟了過來。


    高城說我不知道團長怎麽想,但我打算找我爸幫幫你。


    不用。許三多的回答很簡單。


    高城說如果我爸知道有這麽個士兵,一定很願意幫忙的。


    後邊的參謀急了,他說副營長,咱們得趕緊回師部報到。您的行李在哪?許三多趕忙替他推開高城的房門,說在這裏。高城還想勸他兩句,他卻對著他連連地搖著頭。


    高城的行李主要是書。許三多兩三下幫他捆好,扛到車上,高城的行李就算搬完了。


    高城就這樣走了。


    鋼七連眨眼間就要隻剩許三多一個了。


    高城的手一直搭在後車門上,他很想說點什麽,對著許三多卻真找不到詞了。看慣了高城的雷厲風行,參謀有些奇怪,他說副營長,咱們趕緊了吧?許三多幫高城拉開了車門,讓高城快點上車。高城卻總遲疑著。


    最後說:許三多…我看錯你了,看錯好了幾次。


    許三多說:連長…副營長,您該走了。走吧。


    你叫我連長吧。你不是還叫史今班長嗎?你就叫我連長。


    連長,走吧。


    許三多,這三年我做了你連長,這一輩子我是你哥們。


    他在許三多胸上狠狠砸了一拳,為了掩飾自己的留戀,簡直是手忙腳亂地上了車。司機很是軍人風範,車立刻就發動了,將一個許三多和鋼七連扔在了後邊。


    暮色浸滿了七連的宿舍。


    許三多拄著拖把,呆呆地在看著一間間空空蕩蕩的宿舍。


    他抓著高低鋪做了會引體向上,抓著床杠翻到了上鋪,呆呆地躺在空鋪板上。


    他把一個個馬紮排成方隊隊形,又一個個打開空空的儲物櫃,然後他拿一個水杯當麥克風唱了首歌,沒唱完又到走廊上翻了十來個筋鬥,最後又回到屋裏在桌上拿大頂。


    這就叫自由,往常做這任何的一件事,他都能想得到什麽下場,其實就現在這會,他也在盼望那個被人喝斥的下場。


    可無人喝斥。


    連長離開的時候,許三多並沒覺得太難受,至少不像班長走時那麽難受,隻是忽然覺得屋子一下大了幾萬倍似的,讓他非得去做一些以前絕不會做的事情。


    後來他知道,這叫空虛。


    晚上月光很好。


    月夜的軍營萬籟俱寂。


    許三多默默地躺在地上。躺夠了,他就往回走,扶著牆,從走廊上一邊摸著一邊走。周圍黑漆漆的。摸到三班虛掩的房門時,直挺挺地摔了進去。


    他讓自己倒在地上,而且久久地躺著不動,好久好久,才爬到了床上。那不是他的床,那是一張光板床。他好像聽到高城在黑暗的什麽地方點數:…馬鎮宇!吳一兵!史今!伍六一!東方式!白鐵軍!甘小寧!馬小帥!許三多!…


    有!


    許三多在床上跳了下來。


    …劉亮!何鐵虎!成才!鐵錚!李寰!楊小翼!


    許三多寂寮地推開房門,走向空空的走廊。


    …李苑!明誌宇!候若英!杜海!陳誌超!浦迅!海輝!


    許三多一個屋一個屋地幫他們把房門推開,把燈打開…


    夜巡的兩名警偵連士兵,看到了,他們過來用手電照住他。


    他們對他說:熄燈號早吹過了,你沒聽到嗎?


    許三多失神地看了看他們,然後說:


    我發現…有一隻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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