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說傻吧。


    我從來不是個合群的人,空閑時間就看點仨瓜倆棗的閑書,閑書上的意思是世上沒有真正的傻人,既然連植物人都有情感,真正的植物比如說樹林吧,如果有一個人在樹林裏被謀殺了,所有樹木都會發出一種獨有的哀慟的磁力波。


    好像玄了,可我願意相信,就算我根本不懂什麽叫磁力波。


    所以沒有那麽聰明和那麽傻的人,隻有不知道如何是好的人,他不知道如何是好,所以隻好使用了最基本的手段,表現他的毫無惡意和善良,比如說我。


    我笑,拚命地微笑。我拚命發出那種搞不懂是什麽的磁力波:我是友好的,我沒有太多的主意,你可以幫助我也可以不幫我,但是可能的話,回報你的友好。


    成才說我好狗運,一直有人幫我,我覺得不是,是一直有人在回報我的友好,他們很簡單地回應了我的簡單,他們都很純真。


    我見過一個很像我爸的農人,因為扛著扁擔,進了商場被保安驅趕出門,他早就被那些陳列商品搞得不知如何是好了,琳琅滿目,氣象萬千,這些個詞在今天真是屢用不爽,現在加上驅趕,他完全失措,於是他微笑,我看見了一向在我臉上的那種笑容,隻是茫茫然向世界發出的一個友好信號。


    他被推到大街上還一直在笑。


    推他的保安很像大哥一樂,我想他們搞不好還是老鄉。


    班長把自個定位為傻人,至少是反應不快的人,這倒是真的,他獨處的時候臉上帶種並無對象的平和笑容,讓人看了舒服,和人說話時倒收斂成一種不帶笑紋的情感,很淡很淡,可是友好還是不折不扣地發送,即使在罵你,也讓你心裏舒服。


    六一的笑容是帶著裝甲的,他大概把自己定位成在鋼七連出生的人了,這也難怪,幾年來他一直保持著可以踢連長屁股的絕對地位。


    他大概完全否認那段像我一樣不值得回味的過去了,他把自己當成在軍隊裏開始的,班長對我好,他就說:隻有軍隊才這麽純樸。


    他否認軍裝世界之外的太多東西了,他退伍的時候,我擔心他是否還會向每一個人發射他的穿甲燃燒彈。


    成才呢?成才是這樣的,他永遠帶著三個以上的選擇來對待你,在接觸一下後又有三個更好的選擇,然後從這三個更好的中間拿出一個最好的綜合。


    好是很好的,可對於我的智商來說,那太機敏了。


    我很奇怪地發現,喜歡成才的人並不多,也許七連的人並不都是那麽機敏。


    也許是,世界究竟是平常者為多,平常者像班長對我那樣,用簡單換回簡單,精華到八麵玲瓏的態度也許合適外交家,不甘平常在這時候就有點累了。


    所以不需要據理力爭的時候,還是傻一點吧。


    ★二級士官許三多


    一輛步戰車在靶場裏剛停下,許三多就顧頭不顧臉地往外衝,然後在車邊吐了一地。史今隨後下車,站到許三多身邊,給他不停地捶背。


    班長,我又丟人了。許三多說。史今隻是笑,說不錯不錯。許三多覺得有點怪,他說班長,你怎麽老說我不錯呀?我許三多委屈死了。史今說,你今天訓練快結束了你才有反應,而且車上射擊,你也打得不錯。


    史今對許三多的安慰,讓伍六一有些受不了,他挽起袖子,也過來了。他說我來給你整兩下,管你不會有反應了。說著就是狠狠的兩拳,捶得許三多一下就沒聲了。


    伍六一的手是狠了點,但許三多還真的不吐了。


    他輕輕地揉了揉,對史今說,真是奇怪呀,副班長整完以後我就不吐了。


    史今說:有個病人去看頭痛病,醫生說頭痛是吧,當,給他屁股上來了一錐子,病人說媽呀,怎麽紮我,醫生說頭還痛嗎?不痛了,屁股痛!那頭痛病就治好啦!給錢吧!


    許三多聽得哈哈直樂。


    前麵,成才和幾個兵也大聲說笑著,從他們旁邊走了過去。


    像是害怕那成才,許三多突然不笑了。


    史今沒有注意到這些,他隻是接著說自己的。他說伍班副就是這法子,算是個土造的心理療法,你痛了就不會再想吐了。史今忽然鄭重地說:其實許三多,你很多毛病都是心理落下來的,本來你今天完全可以頂住的。


    許三多說:我在圖書室借了講心理的書看,上邊說什麽俄狄浦斯情結、裏比多效應的,我還是搞不懂。史今說我也不懂,那是人專家說的話,可你班長和副班長一樣,也是個土造醫生,就管給你把頭痛病治好了就成了。


    許三多嚇得馬上盯住了史今,說:你不會也紮我吧?


    史今說我是打個比方。鄉下來的孩子有幾個長時間坐車的?還是這種全封閉著能把腸胃顛出來的。我暈車那會就是練那個。史今指指旁邊單雙杠,他說單杠大回環,在上邊暈過了,上車怎麽也不暈了。


    許三多打量著烏黑鋥亮的單雙杠,問:怎麽練?


    史今二話沒說,上手就給許三多悠了幾個,看得許三多連連地咋舌不已。他說怎麽能這樣的?史今說練練就會了。許三多,你體能相當不錯,技巧上再抓一抓就好了。然後給許三多強調說:許三多,這玩意可治暈車了。人都是這樣,暈過一次就不會再暈了。


    遠遠的看見伍六一,史今馬上喊他過來。


    六一,你是在這上邊暈過的,後來還暈車嗎?


    伍六一說:啥叫暈車呀?


    改改你那臭牛皮的說話。史今把伍六一拖到單杠前,很有點自豪地說:伍班副上次悠了一百二十一個。


    一百二十一個呀?許三多的眼裏全都是崇拜的眼神。


    伍六一愛吃這一套,他說那是瞎玩鬧。跟N師來觀摩的兵治氣。


    那你帶他瞎玩鬧二三十個吧?史今說罷笑著走開了。


    伍六一剛想拒絕,但史今耳聾一樣,頭也不回。


    伍六一無奈地看看許三多,吩咐道:注意動作要領,上了單杠你就不是自己了,你就剩自己找的那個重心,別使蠻勁,由得他轉。他說著自己呼地轉了好幾個,隨後很利索地收身下來。你自己體會體會吧。


    許三多沒有上過,笨手笨腳地,就往單杠上爬,以伍六一拉了下來:是上單杠,不是爬單杠。你把自己擔在上邊就會有個重心,那兩條腿是有用的,不要離開地了就把它當個累贅。二三十個?我看你沒戲。七連的平均紀錄可是四十五個,好在不比這個。


    許三多隻好熊貓一般,一個接一個地上去,結果是一次又一次地從單杠上摔了下來。


    伍六一終於失卻耐心,對許三多不住地搖著頭。


    許三多一瘸一拐回到屋裏時,很多人都在暗示地對伍六一扮做鬼臉壞笑,但伍六一沒有做聲,他鞋也不脫,就將自己摔到了床上。


    許三多在床邊坐了一會,悄悄地,就又摸出去了。


    伍六一裝著沒有發現。他知道許三多偷偷練他的單扛去了。


    正想著,忽然聽得有人從單扛上重重地摔了下來。


    伍六一聽得心裏有點不是滋味。


    許三多把脖子給摔了,把手也給摔了,他偷偷地摸回屋裏,找了一副護腕偷偷地戴在手上,正要轉身出去,突然聽有人罵了一聲笨蛋。


    他知道是甘小寧的聲音。


    許三多聽到後愣住了。因為甘小寧是閉著眼睛說的,他隻好把眼光找往別處。甘小寧的眼睛突然就睜開了,他說你看什麽?我說的就是你。你套上那麽個玩意摔得更狠。


    那我該怎麽辦?許三多輕聲問道。


    甘小寧說,你的重心要放在肚臍往下一寸的地方,這你還找不著嗎?


    甘小寧說:你摔下來的熊樣,真是給鋼七連丟人。


    白鐵軍也睜開了眼睛,他說咱們是裝甲偵察連,先就得學會摔。


    許三多怕把所有的人都鬧醒了,緊張地示意著:小聲點,他們都睡覺。


    白鐵軍一個鯉魚打挺,反倒坐了起來,他說還裝什麽蛋?都給我起來!


    全班的戰士果然呼地一下,全都起來了。大家顯然都沒有睡著。


    大家七嘴八舌的就說了起來。這個說: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沒有。你一出手就不對。那個說:能做四五十個的人身子準定是直的,你倒好,彎得折刀似的。


    許三多覺得不可理解,揉著脖子看著他們:你們都不睡啦?


    甘小寧說睡啥?吵都讓你吵死啦。走走!


    不由分說,就把許三多轟了出去。


    隻剩伍六一一個在屋裏。


    五連宿舍隔壁就是六連宿舍,每個連隊旁邊都有一副健身器材。


    天黑時,史今把許三多悄悄地帶了過來。史今說,我知道你,人多的時候你不敢練,隻好午休時間練。這是六連的地方,沒人看著,你能悠幾個給我悠幾個。周圍確實沒看到一個人,許三多上去悠了兩個就下來了。


    悠不動了。許三多說。史今說不行,是人就不止這個數。你別數數,給我悠十個。許三多說十個我不行的。史今說你不要一早就帶上那麽些心理負擔,這不是沒人看你嗎?


    許三多隻好再上去。悠到第十個的時候,忽然看見有人過來,許三多一鬆氣,就下來了。史今覺得奇怪,說許三多,你怎麽就那麽怕人笑話你呢?


    許三多低下頭問:悠幾個啦?


    你自己沒記?


    許三多搖著頭,他說我就光使勁,光想悠起來。


    二十七個。史今一出口就說道。


    許三多幾乎嚇一跳:那麽多呀?他不相信。


    史今說沒錯,你就是悠了二十七個,可你老這樣,能悠二十七的時候,你隻悠了七個。


    他知道班長又是在鼓勵他。


    團部“技術考核”這天,許三多倒是掙得了不少的臉麵。


    這是在靶場的觀察室裏,參謀們坐在一排桌子的後邊,列隊的士兵一個班接一個班地站在他們的麵前,一個班接一個班地接受他們的“考核”。


    終於到三班了。


    史今帶著自己的人馬,直刷刷地站在參謀們的麵前。


    報告,七連三班射擊完畢,等候下步指示!


    那參謀竟頭也沒抬,隻是嘩嘩地翻著書,一邊找題,一邊找回答的士兵名字。


    第一個被點出來的,就是許三多,因為他的名字排在最末尾。


    參謀還是望都不望,隻顧看著題目,機械地提問道:


    一零五坦克主炮膛壓?


    許三多他們是裝甲偵察連的,沒想到參謀卻把題看到坦克連那裏去了。


    但對許三多來說,沒事。他開口道:


    最大五百零九點五兆帕斯卡,正常四百四十一點三兆帕斯卡。


    參謀沒有在意,點點頭,接著問了下去:


    脫殼穿甲彈1000米距離下降量?


    許三多依然對答如流:


    四十七米每秒,一千米立靶密集度為零點三米乘零點三米。


    史今們一下都愣了,都暗暗的有點覺得怪異。


    但旁邊的幹事卻發現題目不對了,忙說錯了錯了,他們是裝甲偵察連的,不是坦克連的。那位參謀這才抬起頭來,一臉錯愕地看著許三多,竟有點納悶,說:可是他答得很對啊!


    不由問道:你把整本書都背啦?


    許三多說:報告,是的!


    參謀好像來勁了,說了一聲別太牛了,便急急地翻書。


    許三多回答說:不牛,我就是個死記硬背。


    參謀笑了:別吹掉了底,就算是紙,它也六百多頁呢。就說你們那車吧,七十三毫米滑膛炮藥室容積,後坐長度,最大後座阻力?


    許三多說:零點六八三立方升,一百四十八毫米,九八點零六千牛頓。


    團長從觀察室時出來,正笑嘻嘻地在旁邊看著。


    參謀不由喊了一聲:要得。笑笑的,就接著問:技術和結構特點。


    未等回答,幹事卻阻止了,他說喂喂,這又不是數據,你大發了吧?


    沒想,那許三多卻隻管給他背:該炮係低膛壓滑膛炮,身管和炮閂由螺紋連接,采用立楔式炮閂,閂體內裝有電擊發裝置,反後坐裝置采用同心式製退複進機…


    行了,行了。參謀終於叫停了,他發現許三多真的一字沒差。


    團長笑了,他看著許三多對張幹事說:張幹事,把你們那野戰宣傳車拉過來!


    那宣傳車一來,許三多又開始害怕了。因為周圍的人已經越來越多了,周圍的隊形也亂了,三班也散了攤了,各連的連長和指導員,還有團部的人,都往這邊湧。


    這一次,是團長親自上陣主考了。


    他盯著許三多說,我問你,咱們八二迫擊炮的尾管材料?


    團長的聲音通過麥克風,從車上的幾個重型音箱傳出去,響遍了整個靶場。也把許三多嚇慌了,他遲疑著,嘴裏說:八…八…八…。整個靶場上,頓時回響著一個“八”字。


    史今意識到了什麽,趕忙往前擠去,說讓我過去。


    團參謀長看見了,指著他:前邊那位回頭,你擠什麽?


    報告參謀長,我是他班長。史今說。


    參謀長明白了:給個道,讓他過去!


    史今擠到前圍,擠到了許三多的身邊。


    許三多看見來了班長,腰就挺得直一些了。


    許三多的嘴也順了,他說:八二炮用的是鋁合金尾管。


    團長刁難道:八二炮上用了一項中國首創的技術,是什麽?


    許三多拿不定主意了:全保險引信?旋入式藥管?自鎖式高低機?套筒式緩衝機?…咱那書上沒寫。


    就是套筒式緩衝機。團長接著問:豹坦克的一百二十毫米滑膛炮還用在哪種坦克上?


    報告,…書上沒寫!


    不能光看教材。團長對許三多不滿意了:那就問你教材上有的吧,自行雙三七高炮的火控係統。


    許三多緊張得早都忘了自己是誰了,但團長問的,隻要是教材上有的,他都能回答。靶場上空的音箱,幾乎都成了許三多的錄音機了。


    團長看看沒有什麽可以再問的了,便說道:很好。可你不能光看你那本教材,教材之外的也得看。許三多給團長不住地點著頭。


    團長突然問,你叫什麽名來著?是許三多吧?是許三多!


    這時,連長高城正在往這邊狂奔,突然一愣:哪個許三多?


    靶場的訓練和考核算是告一段落。


    許三多被指導員和幾個參謀拍著打著送上了後車廂,弄得史今都被擠到了後邊。


    甘小寧頭一次對許三多另眼看待了,他湊過來問:許三多,啥時候背的?許三多說我們一起背的唄!甘小寧說得了吧,那就兩星期工夫,能背成這樣?你又不是神童。這時史今上來了,他說先想想你們是不是用心吧!別的不說,你們光背自己手上這點裝備,誰又把整本書都看啦?


    車走的時候,許三多才忽然發現,成才就坐在自己對邊,正跟幾個兵高談闊論什麽。許三多喊了他一聲,並且說:我買了煙。可成才像沒聽見一樣,自己掏出煙,分別地派給大家,嘴裏還說:我覺得這東西關鍵還是在於個理解,比如說射程0公裏吧,你對0公裏外打一炮有個概念嗎?比如說這槍裏的槍機,你沒見過打破腦袋也想不出槍機是這個樣子的。所以我從來不死記硬背。


    看見許三多手裏拿出了煙來,伍六一拿了一根,順勢瞟了成才一眼。


    我抽一支行嗎?伍六一說。許三多連連點頭,當然行,我本來就是想謝謝你們幫我訓練才買的。白鐵軍擠上前來,說那我也得拿一支。甘小寧說我也要一支。


    大家都為許三多今天的出色,多多少少感到有些開心。


    回到家,高城便讓大家都歇了吧!沒多大事,鋼七連的兵榮辱不驚!然後吩咐早點休息,希望還沒考的那幾個班給他再接再厲!但誰也不會急著先進宿舍,都在操場上自由活動著。考核不是體能訓練,兵們不急著休息。


    高城看見散去的兵裏史今在對著他微笑,便走了上去。


    笑什麽?高城故意板起麵孔。


    連長,我那兵今兒露臉吧?史今是得了機會便大著嗓門。


    遠處的許三多正被甘小寧幾個追著要練拳,高城不由笑了。


    他記性好,我是新兵連就有印象的,夠得上泄密標準了。


    那記性好的人可不能說笨吧?史今說。


    我從來就沒有說過他笨,我是說他是個黏液型性格!提不起來也火不起來,得了得了你別激我,我一個連長總不能說自己兵的壞話吧?


    兩人都不禁往那邊的許三多看過去。正好,他們在玩擒拿,許三多突然一下,竟把白鐵軍給整了一跤。史今笑了,說:你瞧他,現在不是挺合群的嗎?


    那是你下邊工作做得好。高成反過來表揚了:我跟你說吧,他不理解他背的書,他背十本手冊也不能把車開起來。他放公務班肯定是個好兵,放這連,三個字,不實用。


    人家有實用的,他現在單杠大回環能悠三十個。史今肯定地伸出手指。


    高城不信:就這上車暈下車倒?他要是能悠三十個,這月的先進班集體我還你們班。


    史今掉頭就喊:許三多!


    高城連忙擺手行了行了,你認什麽真啊?


    報告連長!報告班長!一眨眼,許三多就過來了。


    史今問許三多,你單杠現在能悠多少個?


    二十七個。說完自己的聲音先小了:班長你知道的,得在沒人的時候。


    高城也禁不住笑了。史今在許三多肩上拍了拍:去,悠五十個。


    許三多嚇了一跳:五十個?班長,這滿操場人都看著呢!


    所以就得趁現在練哪!今兒考核不也是人看著嗎?你怎麽就背啦?


    許三多說:那是有你站我對麵呢。


    史今說:現在我也站你旁邊呀。


    許三多說:那我那是肚子裏有啊,這個…我不行。


    史今看了看連長,對許三多說:許三多,連長說了,你要是能悠五十個,這月先進班集體還咱們班。


    許三多眼睛一亮:真的?


    高城隻好點點頭,說真的。


    許三多暗暗下了一把勁,說那你們別笑我。掉頭就往單雙杠那邊跑去。身後的史今叮囑道:你別數數許三多。你就一個心思地悠,悠到你撐不住了再停下來,知道嗎。


    到了單杠下,許三多還是發愣,結果是第一個都沒悠起來。


    許三多隻好對史今說,我重來好嗎?


    不好。你記住一個,動真格的時候,沒有人給你重來。


    許三多似乎知道了。他咬咬牙,就上去了,隻做到第三個的時候,高城不想再看了。他說我先回去了。月黑風高時,他能做二十七個我信,這麽些人在旁邊看著,七個他都做不到。


    但史今把他扯住了,他說別走。他讓高城看著許三多往下悠著。


    悠到第十八個時,史今笑了,他告訴連長:我給你說實話吧,他上回悠了十個,我愣騙他說二十七個,這已經破紀錄啦。


    那你贏了。我估計他今兒能悠四十個,接近全連水平,你給他是五十個的預算嘛。高成故意要殺一殺史今的銳氣,他回頭問伍六一:你那紀錄是多少來著?


    伍六一說:一百二十一。


    高城說聽見沒?超出了體力限度,這才叫個神。


    說完掉頭走開,史今不好再攔。隻好看著許三多仍在單杠上專心地悠著。


    慢慢地,那許三多好像突然掌握到了動作的竅門了,他越悠越順,越悠越自在了。


    高城剛走進宿舍,史今就在後邊追了上來。


    高城說幹什麽?燒起來了?


    已經九十七個!史今說著又把頭探到窗外,問:多少個了?站在外邊的是甘小寧,說:一百零四個了!一百零五…一百零六…


    高城趕忙過去把史今扒拉開,朝窗前外邊看去。


    他看見那許三多果然還在不停地悠著。現在是多少?高城問道。


    一百零八了…一百零九…史今盯著單杠數著。


    高城也由不得跟著數了起來:一百一十…一百一十一…一百一十二…


    許三多還有不停地做著,看得出,他已經完全的找著了重心了。


    一直抱著的膀子站著的伍六一,也早就放開了,他在暗暗地捏著拳頭替許三多高興。


    悠到一百一十八時,高城高興了:差點就把紀錄給破了。


    伍六一難以覺察地又抱上了膀子,他是真的激動了。


    許三多卻還在上邊一直地悠著,他緊閉著雙眼,忽然問道:


    班長,我悠了多少了?有沒有五十個呀?


    沒有!史今和高城都一齊喊道。


    士兵們看看連長和班長這邊,明白是什麽意思了。


    還早著呢!白鐵軍也跟著喊道。


    許三多咬著牙,猛發一聲喊,整個身子又提了上去。在他整個人生中,他還是頭一次這樣叫喊過,以至於周圍的人,都微微地怔了一下。


    許三多又不停地蕩了起來,蕩得伍六一心神不安地在操場邊踱步起來。


    突然,高城一聲高叫:伍六一,一百五十個,破你紀錄啦。


    伍六一回過身來,脫口說道:這玩意打仗沒用。


    高城愣了一會,他知道伍六一心裏要想什麽,於是說:你這麽想就好。


    許三多的動作終於慢了下來。


    …班…班長,有沒有五十個了?


    下邊所有的兵早就愣了,看著單杠上的許三多,所有人像是都有些內疚。


    高城說:有了!


    史今也說:早他媽有了!


    許三多二話沒說便掉了下來,被甘小寧幾個一把手接住,軍人的反應是很快的,不用招呼便住屋裏抬去。


    白鐵軍還一直地愣在操場上:


    一百八十一!我的天,一百八十一啊!…


    連長?…史今突然叫了一聲高城。


    高城知道史今有話。


    史今說:我這兵,今兒挺露臉吧?


    兩人都有點恍惚,高城吸口氣,摘了帽子撓撓頭,說:露臉?誰都愛出風頭,可我要的是能打仗的兵。


    史今說咋說?


    這兵…膽子小。


    說罷,高成轉身出門。他並沒有想去哪,而是亂走。


    三班宿舍熱鬧非凡,這會沒人再去管是否破壞內務了。


    許三多的手從被子上抓過,被子上就多了一個血手印,許三多眼裏的床在轉,屋子在轉,戰友們的笑臉也在轉。終於,許三多看到了史今。


    許三多跳起來,搖搖晃晃便往外跑,那兩腿兩眼早不是自己了。


    甘小寧想扶他:去哪?你要去哪?


    …廁所…我要吐。


    一群兵在後邊跟著,史今排開眾人走在最前。他說吐了就好了,吐完就不難受了。這方麵史今有經驗,可話音剛落,水房裏的許三多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很快,許三多從水房裏衝了出來,大家都讓著他,有人要扶他,被史今攔住:


    別扶!別扶!扶了他今天也好不了!


    大家笑著紛紛躲開,有人笑得幾乎倒地。


    但許三多卻著實受不了,他一聽到史今的聲音,便不住地呼救著:班長!班長!我難受,你幫幫我!…史今當然不幫。史今咬咬牙,猛然喊起了口令:


    許三多,立正!


    許三多隨即麵條一樣立在那裏。


    許三多,我知道你難受,你得*自己挺,知道嗎?


    許三多說知道,班長,先進集體…先進班集體,咱們有了嗎?


    史今想了想,吐了一口長氣,說:有了。


    許三多好像放心了,身子一軟,一頭砸倒了下來。史今趕緊將他扶住,與此同時,史今發現,伍六一已經把許三多扶住了。


    上藥的時候,史今看著許三多被磨破的手,有點心疼,說許三多,班長對不住你,你知道嗎?許三多說:班長不會對不住我。史今一聽就樂了,說你今兒做了一百多,我還說沒有五十個。許三多看班長樂的,自己也跟著樂了,他說:你是為我好。


    史今一邊上藥,一邊輕聲說:許三多,說真的,班長一直發毛,不知道招沒招錯你,現在才知道,絕對沒錯。許三多想了想,說:誰咬咬牙,都能做到的。


    伍六一把一瓶藥水扔過來,說:我咬過牙,一百二十一個。你咬咬牙,竟一百八十一個。許三多,以後三班不會再照顧你了,因為我發現,你根本就不弱!


    史今笑著說:我想伍班副的意思是,打這以後,他把你當對手了。


    許三多開始自己訓練自己了,但沒有人見過這樣訓練的。他跑步的時候,肩上扛著一枝從車上卸下的重機槍,打著沙綁腿,穿著沙背心。別人背得最多的隻有伍六一,一挺機槍,兩箱子彈,背上再一個三腳架。所以,伍六一很快就從許三多身邊衝過去了。


    誰都知道,伍六一和許三多在爭搶。他不能讓許三多戰勝他,他不能讓許三多成為第一。別人都在他們的身後。


    三班練近身搏擊的時候,練著練著,到了最後,也隻剩下兩個人。一個是伍六一,還有一個,就是許三多。伍六一下手總是很猛,但那許三多,完全是一個躲閃的天才。躲得旁邊的人都覺得過分了。最著急的,總是甘小寧,他幹脆就吩咐許三多:


    你打他呀!他會痛的!


    許三多決定試一試,終於給了伍六一一拳,打得伍六一一臉的痛苦,但許三多卻是真的長了精神了。隨後人們看到的,總是兩人扭成了一團,互相的手腳都被對方製住。


    最後,是史今笑著吹響了哨子。


    這是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七連在演練夜間的潛伏與捉舌頭。


    三班幾個全副武裝的偽裝士兵,經過一條小河的時候,許三多突然不見了。士兵們在小河邊的遠處剛一消失,一個潛伏在河裏的舌頭就得意洋洋地爬了上來,還沒有來得及上岸,就被隱藏著的許三多,突然從身後的泥塗裏伸出一隻手來,抓住了他的腿,狠狠一拽,拽倒了。舌頭還來不及掙紮,後背上就著了許三多一拳,痛得嘴巴大張,許三多沒有等他把嘴閉上,就將一個製式的軟木塞,塞進了舌頭的嘴裏。舌頭不甘示弱地掙紮著,但身上的武裝帶隻兩三下,就完全地褪了下來,轉眼成了捆綁自己的繩索了。


    接著,許三多背著俘虜就跑。一邊跑一邊大聲叫喊著:


    抓住舌頭啦!我抓住舌頭啦!


    然後,把俘虜重重地扔在林間的空地上。


    一聽到許三多的呐喊,偵察兵們頓時從四麵八方聚攏過來。


    今兒誰演舌頭啊?甘小寧心想怎麽一下就落進了許三多的手裏了。


    白鐵軍也覺得好奇,說:連長說他派人,保密。


    史今說:連長就愛搞這套!說著拍了拍那舌頭:舌頭,別不吱聲。


    伍六一推了推舌頭,突然驚叫起來:


    我*!這不是連長嗎?…背過氣去啦?


    眾人盯住一看,果然是連長高城。


    連長橫在地上,半天沒有動靜。


    甘小寧說許三多,你把連長打掛啦!


    許三多也早愣了:他沒說他是連長啊?


    史今急了,命令趕快急救!白鐵軍,你急救課程用得上了!


    白鐵軍擺好高城,當胸就壓了起來,就在他正要拿高城做人工呼吸裏,高城猛地動彈了起來,一腳把白鐵軍踹得遠遠的。


    不要動不動就人工呼吸!


    高成揉了揉自己的胸口,掃視著眾人:


    是誰抓的我?伍班副還是三班長?甘小寧?


    報告,是許三多!伍六一聲音冷冷地說。


    高城好像有點不太相信,他盯著許三多低咕道:陰溝裏翻船啦。許三多,以後抓舌頭不要勒脖子,舌頭也是人,舌頭也需要喘氣的。


    眾人聽了都暗暗地發笑。


    許三多的射擊也越來越出色了,子彈隻要出去,幾乎看不到打偏的了。


    一年多的士兵生活,讓他的臉上已經褪去了憨氣,二十歲的年齡在他的臉上還帶著一些稚氣,可射擊的訓練,卻讓他的眼光變得銳利了。


    一句話,如果說許三多曾經蒙昧的話,那麽現在,他已經啟蒙了。


    過二十歲生日這天,班裏給他做了一個蛋糕。


    蛋糕上寫著:許三多,你小子可二十啦!


    連隊的活動室時,因為許三多而領回來的錦旗,也越來越多了。


    每次領回來,史今總是笑嬉嬉的。這天拿回來的,是“集團軍偵察兵技能第二”,還是許三多掙的。


    史今說連長,三班又給七連添榮譽啦。


    高城當時正在看書,說:放著吧。


    史今看著活動室滿牆的錦旗說:我放這集團軍越野行軍第一旁邊,這也是許三多掙的。


    別獻寶啦!聽這話,高城對這些錦旗有些不在乎了。


    史今卻說,不獻能成嗎?這兵我帶出來的呀!


    高城說喂,這兵你怎麽帶出來的?


    史今說他自己練出來的,他本來就適合幹這個,真的,本來就適合。


    高城有些不服氣了,他好像聽出了什麽來了,說:你的意思是,他原來就是在耍我?


    史今嬉嬉一笑,說這孩子是不知道什麽叫耍人的。連長,有塊美玉,外麵是石頭…


    高城說行了行了,和氏璧的故事誰不知道啊?你來跟我掉這書袋子。你這意思你是發現美玉的那位,我是瞎了眼的暴君嘍?


    史今說:說真的,他讓我也驚訝。


    聽得出,史今是真的為許三多而得意。


    但高城就是有點怎麽也想不清楚。


    其實心裏最想不過去的,不是高城,而是許三多的老鄉成才。那天他們幾個在沙坑裏玩摔跤,看見許三多過來,成才立馬大聲地說:


    別玩啦,尖子來啦。


    誰都知道,成才這是故意的。


    士兵們也愛半真半假地逗著許三多取樂:


    尖子,真又拿名次啦?


    許三多不在乎,總是老實地回答:


    就是個亞軍,那冠軍槍法才叫好呢,你們信不信,他用微衝打單發,兩百三十米首發命中…


    你還非得第一啊?成才的心裏就是不太高興。


    許三多不知道怎麽說了,他想和成才多呆會,就說:


    成才,我爸來信,說你爸在地裏摔了一跤。


    成才說:我爸來信,說他已經爬起來了。


    然後,成才和那幾個兵走開了。


    許三多知道他們為什麽這樣,他也有點想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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