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我是草原上最呆的那隻螞蚱,榮譽就是團大院樹上結的柿子,團部的柿子就算熟到落地,也沾不到草原上那隻螞蚱的邊,這就是我那時候和榮譽的關係。


    五班和榮譽也是這種關係。我的柿子很甜,可與五班的爺們無關。


    不是氣話,就算到現在我也不太清楚榮譽是什麽,也不知道當它落到你頭上時,會發生些什麽。伍六一也不清楚。就算是榮譽真的大過命去。很久以後,我碰到他的時候,他已經退伍了,我們喝了很多酒,他很想酩酊大醉。


    伍六一說,其實我壓根兒不清楚榮譽是什麽,隻知道以前是活在榮譽之下的,那沒錯。


    這話要放在軍裝時代剮了他也不帶說的,可那時候他已經穿著便裝。


    伍六一說不過現在我知道自由是什麽,自由…自由就是以後再沒人管你了,你要自己對自己負責。


    他不快樂,他自由可他不快樂,他憧憬著快樂,憧憬和迷彩世界的大老爺們一起澆鑄的快樂。


    我呢,那時候快樂也離開我很久了。有種沒心沒肺的東西叫快樂,我們每個人都有過,後來你長全了心肺,它就嫌你煩不搭理你,等你做夢都樂意把自己當成年人時,它就幹脆三十六計了。


    我那沒心沒肺的快樂獨屬於我的草原時代,沒心沒肺的自由,絕沒有伍六一那份深刻,沒心沒肺地修了條路,沒心沒肺地被人輕視又被人重視,這個房間裏的二百五,也許換個房間就改名叫做純真。


    關鍵你自個怎麽看,對嗎?


    所以我把它看作沒心沒肺,也懷念,也覺得很好,可我想,我用木訥憨傻或者純真,隨便怎麽叫吧,代替了責任,這不好。


    長不大很好,可我真希望能早點長大,好早點明白那些幫我成長之人的心情。


    ★二級士官許三多


    五班的氣氛,說變就變。李夢幾個剛剛還在不住地交頭接耳,看見許三多進來,就不再說了。許三多意識到了什麽,看見老魏的被褥有點亂,馬上過去想幫他弄好,老魏卻搶了過來,說我來,我來就行啦!


    許三多愣了一下,想找點事情,便說:現在是電視時間啦。可他剛一打開電視,李夢幾個就乘機悄悄地溜到外邊去了。


    許三多隻好呆呆地坐著。


    他心想,都是些朝夕相處的人,一個人的心事很快就被另一個人知道。大家都希望班長留下,大家都知道班長的心理障礙就在於我,大家都不知道怎麽對我。以前還好,現在我已經習慣有友情的生活了。


    轉身也出去了。他跑到山丘上的一塊石頭上躺著,他在發愣。


    老馬找了好久,才找到了躺著的許三多。


    他說不能在這裏睡覺,這風是傷人的。


    許三多嗯哪了一聲,卻沒有起身。


    老馬說怎麽啦?


    許三多說好久沒給家裏寫信了。


    老馬笑了:那就寫吧。


    寫了。許三多說我跟爸媽哥哥說,讓他們放心,我說五班挺好,班長對我最好,李夢他們也不對我怪裏怪氣地說話了,我們天天都訓練。有一條路還用了我的名字來命名,叫許三多路。


    很好啊,那就發吧。


    可是李夢他們又不跟我說話了。我原來以為他們說話就是那樣的,後來他們不那樣了,我覺得還是不那樣好,可現在他們又那樣了。


    老馬拍了拍許三多的肩膀,心情沉重起來,他說:許三多呀,是班長害了你了。


    我想我真的是招人討厭的。許三多說著自己搖搖頭:我想家了,班長。


    老馬望著許三多沮喪的模樣,再也想不出安慰的話來。


    指導員又來了,他的三輪摩托上還載著一個戴眼鏡的軍人。


    指導員把車停在五班駐地外,大張旗鼓地摁著喇叭,直到班裏的人統統地跑子出來,他說我給大家介紹一下,這是咱團宣傳科的頭號筆杆子張幹事,人是專管團報的!今兒過來打算給咱們好好宣傳一下!


    眾人趕忙給張幹事敬禮:首長好!


    張幹事連忙還禮,說大家好!什麽首長不首長?叫首長我擔待不起,叫幹事我又不樂意,叫我老張成不成?


    眾人覺得這人好接近,笑著齊口說:老張好!


    張幹事揚起臉,看著五班的全體說:今兒來沒別的,為我們團考慮呢,采訪采訪大家,給團報上增添點光彩;為我們班考慮呢,給大家拍點照,卷也沒多帶,就一個。附帶說明,我老張職業道德不錯,拍好的照片是一定要給大家寄回來的!


    大家頓時眼神裏冒了光,互相捅咕著。


    指導員說還等什麽?不趕緊回屋換身光鮮點的?


    大家轉身回到宿舍,這時老馬忽然看見李夢也匆匆地跑了回來,拖著槍,混在中間。老馬攔住了,他說李夢,不是你的崗嗎?


    李夢笑笑的,說回來小個便!


    你不一向就地解決嗎?今兒咋文明啦?


    這時指導員把老馬叫到了一邊,李夢才乘機混進了宿舍裏。


    大家都在忙著換衣服,李夢將他們一頭揪了過去。


    …薛林,我跟你換崗,你替一班我給你站兩班崗。


    薛林說:門都沒有。


    …老魏,我給你買煙!


    老魏說:我老魏是賣藝不賣身。


    沒辦法,隻好找許三多了,他說許三多,我求求你啦!


    許三多說換崗呀?我是夜班崗,站起來很辛苦的。


    我不在乎,我吃得住辛苦!


    許三多說,可我想照相,好寄回家。


    我也想照相啊。李夢皮癩臉地纏著:許三多,你沒談對象,我談對象了,我得寄照片給人!


    許三多想了想:那你是該照相。


    許三多於是接過了李夢的槍。


    李夢抱著許三多恨不得親上一口,說許三多,你真是個好同誌!


    許三多一聲不吭地就出去了。


    薛林猛地給了李夢一腳:你好意思啊?你對了個屁象啊?


    李夢笑笑的,不回話,他看到指導員和老馬正在裏邊的角落裏默默地坐著,指導員是有話要說,卻又一直猶豫著。


    老馬說指導員,你不用為難了,我知道了。三等功肯定沒戲了。指導員說,也不是全沒戲,可團裏的精神今年是這樣的,有限的榮譽得留給那些一線訓練的,後勤保障方麵的尖子今年隻好暫不冒尖。


    …司務長是不是也沒戲啦?老馬硬著頭皮問道。


    這時指導員真的為難了,他說老馬呀,我今天有了張幹事這個由頭才敢過來,就是覺得對不住你。老馬反倒笑了,他說指導員,說心裏話,我最近也跟人說對不住你,可現在覺得沒必要說了,軍令如山倒,要的就是個幹脆,哪有那麽些工夫說對得住對不住的?我以後是不說了,可首先是我再也不做對不住人的事了。


    指導員說,這不怪你有情緒,我都有情緒…


    老馬說我沒情緒。說真的,我現在反倒覺得特輕鬆!


    指導員有些詫異,看著老馬。老馬確實是顯得格外的輕鬆。


    老馬說,我當了五年兵,沒幹過一件對不住人的事情,雖然到最後險些幹出來,可還是沒幹成。幸虧沒幹成呀,要不我得覺得欠了誰的。指導員,我知道你咋想,你覺得欠了我的,你不能再這麽想了,你再這麽想就是公私不分了。


    指導員狠狠地拍了一下老馬:老馬,我謝謝你了。


    那天的相,他們照了很多,有營房的,有草原的,有路麵的,有集體的,有單人的,一張接一張,拍得張幹事腰一直地彎著。最後一張是老馬的,但李夢還涎著臉湊過來,在他旁邊又蹭了一張。


    你個驢子!你不是有崗嗎?


    老馬突然醒了過來,然後四處尋找著許三多。


    許三多呢?你換給許三多啦?


    李夢嗨嗨地隻剩了傻笑。


    老魏告發李夢:他蒙人孩子說有對象啦,得給對象上照片。


    你就這麽忍心害理啊?去把人換回來!


    李夢剛要跑,張幹事說沒膠卷了。老馬急得要跳:怎麽沒卷了呢?張幹事有點不好意思,說都饞著照相,每次隻敢帶一個卷,要不沒個完。老馬不好多說,隻好衝著李夢發火:李夢,你小子怎麽說?李夢還是傻笑。張幹事扯住老馬:先別說那個了。馬班長,今天來主要是采訪你的,咱們這就言歸正傳吧,這路我也看見了,真是不易,讓我有種莫名的感觸…


    弄清楚再感慨吧。老馬突然甩開了張幹事,恨恨地吼道:


    這路是人許三多修的!


    班長?…李夢看著苗頭不對,想阻止老馬,卻被老馬推開:你就別給我轉糊塗心思了,我不領你情。


    老馬覺得話憋在心裏很久了,在恨不得一股腦倒了出來,他對張幹事說:我跟你這麽說,這路是人許三多修的,五條路有三條半是他一個人修出來的!人一個新兵蛋子,來了這踏踏實實,反而是我們這幾個老兵油子給人添亂使絆,最後人新兵蛋子倒把我們給教育了!你知道他這路怎麽修起來的嗎?草原上找塊石頭容易嗎?他一塊塊找出來砸碎了再鋪上!你知道他這路花多少錢嗎?五塊錢!就是買花籽的錢,還是自個掏的!我們怎麽著,一到這地方就覺得慌了神啦,例行忙完不知道做啥好?人呢?人出操內務訓練全按新兵連那一套自覺規範!你知道新兵管得比老兵狠啊,沒人管他照做!我不知道他犯渾還是真傻,可我就兩個字:我服!


    班長…!李夢的聲音藏著無盡的惋惜和無奈。


    你他媽的蒙人家,你現在給說句實話!老馬突然指著李夢罵道。


    剛才還興高采烈的幾個,一下子眼睛都暗淡了下來。


    這個說:說實話是我對不起他,他也是比咱們強。


    那個說:有時候挺煩他,其實想明白了是咱們臭毛病太多。


    張幹事愣了半天一個字沒記,索性把本合上了:這個兵我很有興趣,也許是個新兵教育的典型。我想專門采訪采訪他。


    可他不會說話,還是我們跟你說吧。李夢說。


    閉上你那嘴,就瞎編亂造的能耐!老馬又怒了。


    張幹事掃了一遍眼前的草原上,卻沒有看到許三多。


    這個許三多…在哪呢?


    在哪?在替他看著輸油管道呢!


    老馬一把將李夢揪了過來。


    許三多站著的地方,是兩條路的盡頭,崗亭和紅旗在他的身邊飄揚著。遠遠的走來到,老馬又生氣了。他說李夢你王八羔子!明天的崗你也給許三多替了!


    李夢說我替我替,這一星期的崗,我都替了!


    張幹事突然喊了一聲:別吵!嚇得大家都靜了下來。張幹事看著眼前的景象,好像發了半天愣,然後猛地一個激靈。指導員說怎麽啦張幹事?張幹事喃喃地說:有一陣靈感襲上心頭咧。說著狠狠拍了一下腦袋,罵道:他媽的暴殄天物啊!沒卷啦!說著從腰包裏掏掏出了一個大本子。那是一個速寫簿。但他的筆卻找不著。


    我帶沒帶筆?我到底帶沒帶筆?


    指導員掏出一枝鋼筆:派克筆行嗎?


    張幹事搶過來伸手就把筆尖給拗彎了,然後抽瘋似地畫了起來。


    指導員看著自己的筆好端端的給拗彎了筆尖,心裏有點不是滋味。


    張幹事剛剛畫完,老魏幾個就跑過去,把許三多摟著挾著,拖到了張幹事的麵前,說是要讓張幹事好好采訪。張幹事卻搖著頭,隻管看著自己的畫兒。


    他說才情有限呀。我今天興致已盡,采訪也出不了好文章啦。


    不久,張幹事將他的這幅速寫,裝進了一個大信封裏,上邊寫著:“全軍美術比賽參賽作品”,然後寄了出去。另外的那一卷照片,他選了幾張曬成黑白照片,發在了團報上。很快,《解放軍報》上刊登了全軍美術比賽的獲獎作品。


    張幹事的那張速寫,在獲獎的作品之中。


    這是團部的靶場,一輛主戰坦克正在原地射擊,四下裏震得塵土飛揚。


    101號車,乘員:王慶瑞,蕭勵,劉寰,段蒼鬆。得分,一百零八分。


    報靶員的聲音在擴音器裏興奮地播報著。


    王慶瑞就是團長,他一從坦克上下來,張幹事就在邊上站著了。


    他說這回射擊考核,多半是團長第一。


    團長辦事哈哈地樂著,說不可能的。每連都有那麽幾個就等著滅我的,這叫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但張幹事不肯放棄,他悄悄地跟團長說了一句什麽要求,還沒有說完,團長罵道:我最煩的人之一就有你這團報主編,每回都要來挖一下團長的心得體會,哪有那麽多豪言壯語說給你聽?團主官打不好戰車射擊,幹脆回家幫你嫂子做飯去!


    張幹事不由一樂,暗暗說了一聲好,把最邊一句話迅速地記了下來。


    挖我幹嘛!多去挖挖咱們的兵!團長接著說。


    張幹事跟著又記了一句,說:團長認為要深入基層…


    團長聽出問題來了,他說你歇著。張幹事。這期團報我也看了,兵的事是多了,可怎麽還是你老張的嘴代說呀?你那獲獎作品我也看了,畫得挺來神,可哪有那麽大個五角星能讓兵站在上邊啊?你瞧人家評論你,這是結合了象征主義與寫實精神的作品你跟咱當兵的玩什麽象征?要實在!


    報告團長,評論咱就不說了,可那畫,是完全寫實的。


    少誆我!


    我畫的地方就是咱團的地盤,畫的兵也是咱團的兵。


    有鬼了。我這團裏還有什麽地方我不清楚的?


    團報上紅三連五班那幾個修路的兵,您也看見了?張幹事提醒團長:咱們八十年代曾經想在那兒修路…


    你這是對著和尚罵禿子。修路那會我就是那排的排長,動了全排力量,可最後還是泡湯了,沒錢嘛。


    可他們用五條路構成了我畫的那個五角星,這已經是創作的雛形。您猜他們修這路花了多少錢?五塊錢的人民幣!也就是說他們僅僅用了買花籽的五塊錢!


    你說的都屬實嗎?


    說得再實在一點,這五條路實際上都是我畫裏的這個士兵修的,九五年入伍的一個新兵,他修這路還頂住了來自他人的非議和冷嘲熱諷。


    團長尋思著:那還倒真是不容易。


    張幹事在不停地轉著腦筋:他還一直自覺自律,堅持嚴格的軍事技能訓練。


    團長越聽越興趣了:如果真有這麽個兵,我是說如果真有的話,放在五班是浪費他,應該放在這戰車裏打衝鋒。


    回到屋裏,團長就讓人把電話打到了紅三連連部,接電話的是指導員。接完電話,他騎上摩托車,出到許三多他們的草原上來了。


    那一周,是五班曆史上見到指導員次數最多的一周。


    指導員是來要人的,他告訴老馬,命令也收到了,沒二話,許三多呆會就跟我一車走。許三多卻不知道因為什麽,上來跟指導員拗勁,說指導員,為啥讓我回團部?指導員說我怎麽知道?聽說是團長開的金口。


    老馬隻好安撫許三多,說:不是犯錯誤的,肯定不是犯錯誤。


    指導員看見他們在瞎亂猜疑,忍不住就說了:我說多點吧,團長說這兵是個好兵,放在五班是個浪費。


    許三多好像沒有聽懂,他說哪浪費了?


    你意思是你比團長大嘍?指導員感覺著自己還沒見過這麽不聽命令的兵。


    許三多說沒啊,可我不想走。


    指導員說那可以,你有活思想我沒意見,可見了團長再說。


    許三多說我不去。


    老馬忙用班長的口吻跟許三多吼道:許三多,不要發表你的意見。


    可許三多還是說:我留在五班。


    你閉嘴。老馬朝旁邊幾個喊道:李夢薛林,你們幫許三多收拾一下行李。


    臨走前,五班給指導員和許三多做了一桌飯菜,算是給許三多餞行。可準備開飯的時候,卻不見了許三多。


    薛林說頭十分鍾還在這發愣呢,抹眼淚來著。


    老魏說好像是出去了,小便吧?


    李夢說他結石呀?小便要十分鍾?


    老馬突然對三人吼道:給我找回來,今兒他是主角。


    李夢幾個隻好嚷嚷地的找人去了。


    慢慢地,天已經斷黑了。桌上的菜也早就涼了。


    找人的幾個兵很快就回來了,都蔫頭搭腦的。遠遠的,李夢就朝指導員攤著手,意思是沒人。指導員氣得差點要跳起來。


    他說我就搞不懂團裏看上他哪點了?就這麽個無組織無紀律的兵!


    薛林順著就猜測道:可不要是開小差了。


    指導員說那可好了!紅三連的兵居然還能出個開小差的!


    老馬說別胡說,這孩子就是腦子有點轉不過彎來,轉了這彎,就好了。指導員說馬班長,你估摸這爺爺啥時候能轉過彎來呀?老馬知道指導員急,便說:要不,咱們先吃飯吧。吃完飯指導員先回,我們明兒保證把人交到您手裏。


    指導員說我不吃!我等著!


    老馬笑了:大家可都餓了。


    那就吃吧,我還等著。


    最後,指導員還是一個人走了。看著指導員飛的摩托車聲漸漸遠去,李夢暗暗地琢磨著:我在想,這許三多,興許是咱們中間最有心眼子的一個。薛林說你什麽意思?李夢說,我原以為他做的事怎麽都那麽有上進心啊,我以為他是一門心思往上爬呢,今兒一瞧,不是,他是真傻。他要假傻,我能恨他,他要真傻,我又替這人擔心了。


    你們說那傻瓜在哪呢?老馬不由問道。


    他不會是真回家了吧?他一向挺想家的。


    李夢說不會。他要害得你背處分,我揍也揍死了他。


    老馬說這處分我倒也擔得起,就是回家說一聲,咱也好給他湊點路費啊,你說怎麽說走就走了呢?


    說得大家的心都有點酸酸的。


    其實許三多就藏身在不遠年的草窩裏。


    他不時地從草堆裏探出頭來,看見營房裏燈還亮著,就又縮了回去,接著睡他的。草原上的風很大,可許三多卻睡得沒心沒肺的。


    第二天早上天亮,他才躡手躡腳摸了回來。


    五班幾個全都和衣睡著。老馬睡得警惕,睜了眼瞪著他。


    許三多也看見了班長的眼睛,小聲問道:班長,指導員走啦?


    老馬卻霍然跳起,命令道:抓住他!抓牢啦!別再跑了王八日的!


    李夢幾個早就猛虎一般從床上撲下來,撲到許三多的身上。凍了一夜的許三多也跑不動了,隻好讓他們給牢牢地抓住。


    你以為你耗走了指導員就過了這關啦?累得我們這一晚上沒睡!老馬說。


    收拾他!李夢喝令道。


    斬立決!薛林吼著。


    他們把許三多扔到了床上,鞋也扒掉衣服也撩了起來,所有的手都伸到他的身上,玩命地撓他癢癢,撓得許三多大聲地叫著:被子亂了…被子亂了!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不去啊!班長救命呀!…不去就是不去…真的不去…到了最後,笑聲沒了,大夥兒聽到的竟是嗚嗚的哭聲。


    大家這才放手。


    你幹嘛不去?啥叫命令你知道嗎?老馬問道。


    …知道。


    你為啥不聽命令?


    我離開過家了…我不願意再離開家。


    胡扯。可老馬自己也說不下去了。李夢隻好拉開老馬,對許三多說:從五班去團部,這是個機會。許三多,機會你知道嗎?這個機會有多難,你知道嗎?薛林站在許三多麵前,也說,在五班你是沒有什麽機會的,許三多。


    許三多愣著,那兩人太過嚴肅了,機會這個詞,許三多可能還要過很久才能明白,但現在足以把他嚇住了。慢慢地,老馬已經穩定了情緒,他吩咐許三多:馬上吃早飯。吃完早飯,李夢,你跟我送許三多去連部。


    然後給連部打去了一個電話,說是找著人了。


    然後,他們攔了一輛拖拉機,就上路了。


    看見指導員的時候,許三多當然少不了緊張,他知道已經沒有回五班的希望了,於是也老實了下來,但他愣愣地看著指導員,半天也不開口。


    老馬隻好提醒道:許三多,知道你該跟指導員說什麽嗎?


    許三多這才慢慢地說道:…對不起,指導員。


    指導員擺擺手,說錯了就是錯了,軍隊裏沒有“對不起”這三個字。


    許三多於是說:我錯了,指導員。


    你沒錯,倒是你指導員有點強人所難了。


    老馬忙說指導員,你要還生氣,就罵他兩句。罵兩句消消氣。指導員對老馬笑了:指導員要還*罵人來消氣,這指導員也就別幹了。行了,許三多,你讓我長見識了。


    許三多以為那是反話,想說什麽,嘴巴卻閉著。


    帶了上千號的兵了,我最信一種有情有義的兵,你小子有情義,不枉你班長對你好。


    指導員的態度令人有點錯愕。


    指導員笑笑地接著說:雖然…你這樣在部隊裏是不行的,可我現在忽然有點看好你了。許三多,可能的話還是在紅三連吧,紅三連軍事訓練排第三,文娛可是排第一的,我保你在連部不比在五班差,再說你這不是還和五班一個連嗎?


    老馬說聽見沒?謝謝指導員。指導員卻給了老馬一拳:你就別把他當孩子整了。通信員,帶他去收拾收拾。團長要跟他敘敘懷。


    老馬一聽,眼睛都大了。


    團長在自己的辦公室裏,等著許三多的到來。


    陪許三多進去的,當然是指導員。他幾乎是一路地揪著許三多,一直揪到了團長的辦公室裏。團長隻留下了許三多,就命令指導員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看著指導員走去的背景,許三多如同困在籠裏的耗子,他看看門,想奪路而出,卻沒有那勇氣。團長笑嘻嘻地看著他,然後讓他坐下。


    許三多卻不敢坐,他給團長不迭地搖頭。


    團長依然笑嘻嘻的:你喜歡站著說話?


    許三多:…站著?我站著,我站著好。


    團長便跟著也站了起來,他說行,我也喜歡站著,當兵就是得站著。有時候我挺想把這屋椅子都撤了,可政委就是不同意。


    許三多說:…你是團長,你不是兵。


    團長說:團長就是個老兵嘛。你們班裏沒老兵嗎?


    有,班長,李夢,他們都是老兵。


    那就行了,你把他們當什麽,就把我當什麽,這就成了。


    團長掏出煙,示意他也抽一根。他又是一陣搖頭,說:抽煙對身體不好…不過老兵多數都抽。團長一聽就笑了:對對,你這個新兵蛋子,你跟我說,你怎麽一個人把一個排沒修出來的路修成的?


    不是我,是五班鋪了五條路,大概有三點四五條是我鋪的,班長跟我說,我一個人鋪了四百二十七米。


    對裝甲兵來說精確是個好習慣。團長一聽興趣就上來了:你告訴我這四百二十七米是怎麽鋪出來的?許三多說今天修一點,明天修一點嘍。我爸想蓋磚房,今天買點磚,明天買點磚,得空就上房弄一弄,現在我家已經有兩間磚房了。我爸說,幹活就得這麽幹。團長說我家沒蓋過房子,不過我知道,幹事情就是這個理兒。許三多,我不想讓你再在五班呆著了,行嗎?


    許三多不知道怎麽回答。


    如果你不願意,我也不勉強你。團長說。


    許三多忽然想起了指導員的話,急急地說:我…我服從領導安排。


    你願意來公務班嗎?


    公務班是做什麽的?


    公務班就是團部的直屬單位,主要任務是團部的衛生勤務傳送文件。看得出你小子很踏實,到公務班肯定能做好。


    到公務班給槍嗎?


    團長不禁一笑:槍?你要背著八一步槍來給我送文件嗎?


    就是不給,是吧?許三多很是失望。


    你打槍很準嗎?團長反問道。


    不準。我就在新兵連打過十發,全跑靶。可我覺得當兵的沒有槍就很虧。許三多實話實說。團長聽後哈哈大笑,他終於發現許三多的眼神一直在往他身後掃,那是窗台上的兩具金屬戰車模型。團長拿起模型遞給他:你喜歡這個?可我不能送給你。那是我拿炮彈皮一點點焊出來的,比你修條路容易不了太多。團長又想了想,說你要是立個功,我倒可以考慮送給你。三等功?不,三等功太容易。一等功太難,你要立個二等功我就送給你。


    怎麽就能立個二等功?


    這個二等功嘛,比如說在戰場上孤身殲敵一個排,或者軍事比武時在全國拿個頭名,就可能了。怎麽樣?


    許三多說:我大概是做不到了。團長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有些捉弄老實人的味道了,就說:要不,你自己說說看,你想去哪兒吧?許三多想了想,說:我想學打架。


    團長說當兵就是為打仗,雖然沒打,可咱們時時準備著。


    許三多連忙糾正團長的話:我說的不是打仗,是打架。


    團長說當兵不打架,隻打仗。許三多卻堅持著,說我走的時候我爸和我哥讓人揍了,我想學好打架去打回來。團長一時愕然。這個兵從進來已經讓他愕然了很多次了,團長最後說:你這意思肯定不對,可我倒喜歡在你身上看見一些鬥誌。這麽著吧,擒拿格鬥,潛伏捕俘,全團最拿手的當然是偵察連。咱們團有個裝甲偵察連,那是鋼七連,你敢不敢去鋼七連?


    許三多眼睛頓時放光,說鋼七連我知道,我老鄉就在鋼七連,我新兵連連長,排長,班長都是鋼七連的。


    團長說那是全團最牛氣的連,也是訓練強度最大的連,你真樂意去啊?許三多說我想去。我看過鋼七連的戰車,跟窗台那個一模一樣的。團長回頭一個苦笑,說好小子,你還真惦記上了。行,我瞧你能把路修好就能去鋼七連,不過你別到了那,光學打架,我希望你除了打架還能學點別的。


    團長隨即拿起了電話,把白幹事叫了過來。


    指導員一直在團部門口等著,看見白幹事領著許三多出來,忙迎上去,一聽說許三多去的是鋼七連!頓時傻在了那,然後愣愣地看著許三多跟人走開。


    老馬和李夢遮遮掩掩過來,看見有團幹事陪著,也不敢上去搭訕。老馬隻是急心急喉地問指導員:去哪?他去哪?指導員說全團的刀鋒,訓練最嚴的連隊,淘汰率最高的連隊,最牛皮哄哄的連隊,敢跟團長拍桌子的連隊,你說他去哪?


    鋼七連?


    李夢目瞪口呆地喊了一句。


    他能在那呆得了三天嗎?


    老馬有點擔心,有點焦慮。


    鋼七連就是鋼七連,連值日兵都和別處不一樣,離老遠便站起來,一個幹脆有聲的敬禮弄得白幹事不得不老遠便把手舉到了眉際,嘴裏說:七連長在嗎?值勤兵回答說:連長去車場保養,指導員去食堂檢查衛生,請問首長是否需要立刻通知?白幹事讓這兵的一絲不苟弄得有點沒脾氣,說算了算了,我在這等著。


    許三多不住地打量著鋼七連的外圍,那個整潔,簡直不近人情,連操場上晾的鞋都全朝著一個方向。進連部的第一道牆上,交插著兩麵鋼七連的旗幟,一麵是“浴血先鋒鋼七連”,一麵是“裝甲之虎鋼七連”。一個連隊的旗幟做得如此精致,似乎正說明了這個連隊的一種殊榮。


    牆上,是幾個筆走劍風的大字:訓練,訓練,繼續訓練。


    最獨特的一點,在空地邊緣上樹了一塊板壁,每個兵都背誦過的入伍誓言板板正正一字不差地刻在上邊。


    過了一會,鋼七連連長高城和三班長史今,從外邊進來了。白幹事告訴他,說團長給鋼七連推薦了個兵,好兵!團長特喜歡這兵…話沒說完,高城的眼睛早已落在了許三多身上。


    許三多,你是個好兵嗎?高城禁不住問道。


    …我不是。許三多頓時就蔫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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