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熄燈後,上鋪的史今,聽到下鋪許三多在不住地翻來覆去。


    史今探頭看了看,吩咐道:“早點休息。明兒早上五點半起床,連裏得為春季演習做加強訓練。”許三多呆在床上,不翻了,他借窗外的月光,怔怔看著史今。


    “我今天表現不好,是不是,班長?”許三多突然輕聲問道。


    “現在不說這個,別打擾大家,別人還得睡。”


    過了一會兒,許三多又說:“班長,我想家,還想五班,想我爸爸和大哥、二哥,還有老馬。”


    史今生氣了:“許三多,我命令你,睡!這是你自己要來的,很多人想來這來不了,你在這折騰的時候最好想想,你對不對得住那些想來來不了的人。”


    “班長我知道,這叫機會。”許三多慢慢地閉上了眼睛,沒一會兒,他真的睡著了。


    然而,史今卻怎麽也睡不著了,輪到他在床上不停地翻動了。


    早上,天色微蒙,一聲哨聲忽然炸響,黑暗中,兵們撲通撲通地跳落地上。等到燈被拉亮時,兵們已經在疊被子了,十幾個人的被子,轉眼成了一塊塊的豆腐塊,實在壯觀。


    昏暗的走廊裏,著裝好的士兵,緊張而有條不紊地出去了。


    大部分士兵已經在操場上列隊,小聲而清晰的報數聲。


    鋪了半個操場的士兵已經集結進幾輛發動機早預熱好的軍用卡車,轉眼拖起煙塵,往外開走了。這其實也隻是三兩分鍾內發生的事情。七連這兩個月都在練機械化人車協同,許三多算是趕上了。


    擁擠的卡車裏,士兵們都沉默著。風,在往疾馳的車廂裏灌,剛從被子裏爬出來的兵們,下意識地擠在一起取暖,有人利用這寶貴的時間抽上起床後的第一支煙。


    透過車廂的縫隙,許三多看著外邊的蒙蒙星光。


    一支煙遞了過來,是成才,許三多親熱地笑了笑:“你知道我不抽煙。”


    “裝甲兵不抽煙是不可能的。”成才湊了過來,“擠擠,想多穿件毛衣又怕妨礙衝鋒。咱們訓練煙塵大,叫做每天二兩土,上午吃不夠,下午還得補。你不抽根煙熏熏,肺裏邊見天一股土味。點上?”


    許三多猶豫再三,還是不要。旁邊的白鐵軍乘機把煙搶了過去。


    車子去的是靶場。所謂靶場,就是一片寬闊的裝甲車輛射擊場,交錯的車轍印,盡頭是灰蒙蒙的山巒。一排三輛步戰車正在空地上馳騁預熱,射擊場上早碾出了近尺深的浮土,頓時滿天如起了茫然大霧。


    對裝甲兵來說,這早算正常了,但許三多卻不停地打著噴嚏。


    高城一步一個坑,從灰土裏拔出腳來站到隊伍跟前。


    “立正稍息!今天的主要課目是步兵火力與戰車火力的協同,你們一車連駕駛員十二個人,我眼裏你們可是一杆槍一門炮,總之你們是一個而不是十二個單位,我希望你們能把協同觀念給烙進腦子裏…”


    起了陣風,一陣子伸手不見五指後,滿連的士兵頓時都落了層土。


    灰霧蒙蒙中,現出幾個人影,當頭的是王慶瑞團長,他們比士兵也幹淨不到哪去。


    高城一個敬禮,大聲道:“報告團長,鋼七連正進行人車協同訓練,請團長指示!”


    王慶瑞回了個禮:“繼續訓練。”


    高城接著對部隊喊話:“今天風沙大,顯然會給咱們的射擊增加難度。不過我希望大家夥兒知道為什麽要選擇這樣一個天氣,戰場上能見度多半要比這差得多,咱們又是刀尖子上的偵察連,必須學會不光*肉眼也*感覺射擊!那個兵,你捂什麽眼?我還開口說話呢!你以為我吃的土比你少嗎?”


    那個兵當然就是許三多了。他忙將灰迷了的眼睛睜開,使勁地眯著。


    高城瞪了許三多一眼,繼續下命令:“解散。上五號車領彈yao,一排射擊準備。”


    士兵們散開後,高城轉向王慶瑞:“報告團長,講話完畢,請團長指示。”


    團長拍拍高城的肩:“一嘴土吧?我的水你喝不喝?”


    高城果然吐了一嘴的土,笑了笑:“這滿地土讓車碾多了,到嘴裏都有股柴油味了。”


    團長把茶缸子遞過去,高城毫不客氣地喝了口。


    “您怎麽還喝花茶?得換綠茶,在車裏還不夠上火的?”高城說。


    “你小子什麽都要挑三揀四,聽說對我推薦過去的兵也不滿意?”


    “您也瞧見了,來把土他得捂眼睛,來顆子彈他不得尿褲子?”


    團長樂了:“你父親跟我說,你幼兒園那會兒就抱著漂亮女老師不撒手,他那會兒就怕你長成花心大蘿卜。”


    高城連忙往周圍看看,確定沒人,然後就有些赧然:“說那幹嗎?那事沒意思。”


    團長語重心長:“現在呢?就是說人都會變,而且這個變沒有極限。”


    一輛步戰車突然駛過來停在許三多的麵前,許三多看著寬闊的車體剛剛發愣。史今在忙碌,訓練展開前班長是最忙碌的,百忙中跟許三多交代一句:“記住07!這咱們班的戰車。”


    許三多呆呆地看著:“這就是我的戰車?”


    史今不由得皺眉瞧他一眼,不過實在太忙,也沒工夫去糾正單數式和複數式的區別。許三多就原地看著那車打心裏歎出來,並且很想伸手去觸摸一下。這時就聽到了成才的聲音,成才驕傲地讓許三多去看他的槍!灰蒙蒙他舉著一支纖長的狙擊步槍。許三多正想過去。被伍六一叫住了,然後被伍六一帶進了一輛步戰車的後艙門。“你新來的,這段時間會對你從寬要求。可你也得注意學習,比如說車停在這,你就可以練練登車,你不練沒人盯你,可最後做了後進的就是你。”


    許三多連連點頭。伍六一拉開艙門:“練吧。”說完讓到了一旁。可許三多剛一上車,又被伍六一叫了下來說:“你這麽上車就上你一個得了,全車都堵在外邊。你以為戰場上跟今天一樣就刮個風?飛的可全是子彈彈片。下來,注意觀察。”


    伍六一把身體蜷成一團,嗖的一聲躍進寬高不過一米二的艙門,順手將艙門帶上,這一切隻是一秒內的時間。


    許三多學著伍六一的樣子,一收一躍,咚的一聲,腦袋撞在了艙門上,雖是戴了鋼盔,也有些暈暈的感覺。伍六一一看就生氣了:“登車的要訣是,一個目標,三個注意。一個目標就是車裏你的那個座位,三個注意是注意你的頭注意你的腳還有注意你關門的手。幾十公斤重的鋼門一關是多大的力量?我親眼見過一個兵,被關掉了兩手指頭。”


    許三多一聽就有些害怕,但他還是躥上了車,而後輕手輕腳將門關上。


    伍六一還是說不行,他吼了一聲:“重來!車裏有人睡覺你怕吵了人是不是?這是打仗!”


    指導員洪興國這時跑過來,讓伍六一在班裏派兩個報靶兵。伍六一沒有多想:“白鐵軍,今兒輪到你了。”


    白鐵軍有點不樂意:“幹什麽又是我的坑主?不都來新兵了嗎?”


    伍六一猶豫一下:“許三多,你也去。”


    許三多:“去幹啥?”


    “跟我來就是啦。”白鐵軍抱怨著,“班副你知道坑主的苦,也不派個能聊天的。”


    伍六一裝沒聽見。許三多聽話地跟著去。


    甘小寧見許三多走遠了,才說:“這麽簡單個動作都做不會,咱五班算是拖上個油瓶了。”


    伍六一看他一眼,班副不便像士兵這樣公開牢騷,他開始了射擊準備活動。


    這是埋在地底近十米深的一道鋼筋水泥工事。


    白鐵軍在地上找著一根粉筆頭,在牆上亂寫著。牆上早被人寫了好些字了,其中有一行寫著:“絕情坑主白鐵軍嗚呼於此”。白鐵軍之下,又添了幾個字“又嗚呼於此”,然後在下麵的幾個“正”字上,又加了一杠。


    “咱們來這幹啥?”許三多有點茫然地問道。


    白鐵軍在“絕情坑主”四個字的下邊,加了一橫,說:“做坑主唄。”


    “坑主?什麽叫絕情坑主?”許三多沒明白。


    “坑,就是這靶坑,它不能叫戰壕,戰壕是打仗的,這玩意它是躲自己家子彈貓在裏邊用的,它隻能叫個坑;坑主,你蹲了這坑就是坑主了;絕情就是沒了想頭,你蹲了這坑,聽著腦袋頂上單發、連射、三發點射、急速射打個稀裏嘩啦,車來車往轟轟隆隆,跟你啥關係沒有。你隻好數數槍聲炮聲,完事了上去報靶,你隻好萬念俱灰,這就叫個絕情。”


    許三多說:“我還是不懂。”


    “不懂沒關係,你好好體會。坐坐,許三多,今兒就是我的坑主,你的副坑主啦。”


    “那以後我就是副坑主啦?”許三多以為自己已經明白。


    白鐵軍說:“不不,你很快就能轉正。”白鐵軍心裏在暗暗地算計著,“許三多,別人不喜歡你,我可喜歡你,因為咱們連一般是老末當坑主,你來了我就不是老末了,我這坑主很快就要撤了。”


    “啥叫老末呀?”許三多不明白的太多了。


    白鐵軍說:“老末就是…嘿嘿!你慢慢體會吧。”


    靶場中的戰車,轟鳴起來了。車後成班的步兵,在一個響亮的口令之後,如壓進彈匣的成梭子彈,壓了進去。眨眼間,戰車的射擊孔,冒出了一串串火舌,彈道將戰車和它們的目標連成了一線。成才將一輛戰車的瞄準鏡套準了一個目標,周圍震耳欲聾的槍聲裏響起狙擊槍清脆而尖厲的一聲,那個活動靶被洞穿。


    成才很滿意地退彈。周圍的戰友們湊在可四下俯仰的射擊孔跟前打發掉一個一個冒出來的目標,兩挺車載重機槍的急速射聽得人透不過氣來。


    車體猛的震顫了一下,主炮射出的一發破甲彈飛了出去,一個車輛靶轟然爆開。


    靶坑裏的白鐵軍,盤腿坐著,如老僧入定,聽著那些炮彈不停地飛來。


    許三多則顯得有些坐立不安,槍炮聲和從工事口飄進來的火藥煙霧,讓他感到熱血沸騰。他激動得不時地站起來,但一次次地被白鐵軍喊了下去。做坑主就得坐得住,因為子彈絕不會長了眼睛。


    在戰車們的轟擊下,那些活動靶轉眼就被完全地收拾掉了,剩下的隻是一些半埋入式的地下掩體。


    “下車衝擊!下車衝擊!”車上又傳出了新的口令。


    戰車的艙門隨聲打開了,裏麵一身火藥味的士兵被放了出來,匍匐著向那些目標接近,戰車上的偽裝煙幕發射了出去,煙幕中火焰噴射器的火光撩開了一個地堡,一發火箭彈飛出撩開了另一個地堡。


    先鋒車在山腰上把一個個簡易工事,統統地碾為了平地。


    突然,許三多從工事的縫隙裏,看見成才匍匐著從工事前潛伏過去。


    許三多激動得大聲喊著成才。


    前邊的成才當然聽不見,他跳起來躍入壕溝,又沒影了。


    “別喊了,聽不見。”白鐵軍玩著手中的粉筆頭,“現在知道啥叫絕情了吧?這就是個被人遺忘的角落。”


    許三多茫然坐了下來,終算是體會到了。


    兩人就這麽待著,直到偃旗息鼓,戰車載著步兵轟轟地回駛。彈著點未盡的硝煙仍在冒著。


    靶坑裏的兵冒出來,查著靶用旗語報分,周圍一片狼藉,揮著小旗的士兵看上去也似極了被打得丟盔棄甲的投降兵。


    有人遠遠地朝這邊喊著:“靶坑裏的,出來吃飯啦!”


    許三多茫然地從陣地上下來,在彈坑與車轍印中走著。


    打飯的時候,史今問道:“許三多,有什麽體會?”


    許三多說:“我啥也沒看見,就聽見響了。我耳朵裏現在還嗡嗡地響。”


    史今苦笑:“明兒跟指導員說說,讓你上車體會體會。可下午你還得去。”


    正說著,忽然聽到高城大聲地吼著:


    “起風啦!起風啦!趕緊隱蔽!找車後邊蹲著去!把飯盒揣懷裏!”


    許三多一看,果然一陣風卷著煙塵,如同一座有形的山脈向他們壓來。許三多端著剛剛打好的飯盒,在灰霧中一下傻了。


    高城看見了,忙喊道:“你蹲著去!有心沒肺啊?你這飯還能吃嗎?”


    大風過後,高城一看竟是許三多,頓時就來氣了:“怎麽又是你呢?”


    看了看許三多的飯盒,卻沒有訓他的心思,隻說了句:“撥掉上麵這層,趕緊吃了去!”然後走開了。


    好在許三多能吃,他扒了扒,就大口大口地吃著那盒土黃色的米飯。


    我入伍的第一個夢想是成才給我的,戰車、硝煙、火炮、機槍、狙擊步槍、大功率的發動機,在爸爸身邊永遠感受不到的一切。連長簡而括之地把這些稱之為戰鬥精神,他說我沒那麽些玄虛跟你們說,你們起床就進入了戰鬥,你們如果喜歡這種生活,就是戰鬥精神。我很想跟他說,我喜歡,可這種生活它不喜歡我。有個夢我做了很久,可它成了現實的時候,第一腳就把你踢得遠遠的。我知道我永遠不敢跟他說,因為他說這種話的時候,目光就像跨越障礙一樣直接從我身上跳過。


    其實,這隻是個開張,在後來的日子裏,白鐵軍離開了那個絕情的靶坑,許三多成了唯一的坑主。他還經常在登車的時候把一個班的兵都堵在了身後;登了車,他又時常坐錯了位置。輪到他在車內射擊時,別人總是打在靶上,他卻老是打在活動靶的周圍,打得煙塵滾滾的,打得伍六一一臉的慍怒。許三多還暈車,暈得大口大口地吐,吐得旁邊的兵不得不鄙視地看著他,沒有人表示同情。


    高城也已經熟視無睹,在對待許三多之事上,這位年青的連長已經找出一個最簡單的解決方法:不看,或者稱之為漠視。這種態度會傳染的,七連的其他士兵也很快學會了高城式的目光,他們心裏下意識的自尊已經被損傷了,最悍勇的裝甲偵察連居然存在著一個暈戰車的士兵。


    不到一星期,鋼七連看我的眼神都像在跨越障礙,而且是那種毫無難度純屬多餘的障礙。


    鋼七連的越障練習,障礙設得著實有些誇張,比旁邊連隊高出一米的垂直障礙就至少有四五道,而兄弟連隊那個是標準高度。


    這是七連尖子兵大顯身手的時候,伍六一輕鬆得有些賣弄,並且看來他會遠遠搶在同僚之前到達終點。鋼七連人的生存方式是給自己樹一道不可企及的目標,然後“嗖”的一下把自己扔過去。能把自己扔過去的人就是連長眼裏的紅人。


    在終點等待的高城顯然很喜歡這種賣弄,在伍六一到達他身邊時,他頗為得意地給自己嘴裏塞上一根煙,給伍六一遞過一根煙。伍六一很自然地接了,然後高城給他點火,小小地使了一個壞,從火機上一下噴出的火苗幾乎燒掉伍六一的眉毛。高城大笑,並且伴之以逃跑和閃身,伍六一一腳飛起,不偏不倚,正中高城的屁股。這與軍威軍容無關,正好證明鋼七連的一種獨特:高城喜歡這樣。


    然後高城站定了看著障礙那邊的人,這時他又是那個軍儀十足的連長。然後他就會冰寒徹骨地問障礙那邊的人——怎麽還不過來?


    許三多,他躲在一個角落,並且希望盡可能地不被人注意到。但史今一直注意到他,並且伸手拍了拍他,於是許三多鼓足勇氣打算去再出一次洋相。


    史今指了指旁邊空蕩如也的一些障礙——上那練。那是一片全團公有的障礙,就這個團的訓練水平來說,是給全團人勝似閑庭信步解悶用的。於是許三多無比艱難戰戰兢兢去克服那片多少年前就被人征服的障礙。


    七連的訓練強度遠高於兄弟連隊,以致整個操場上隻剩他這厲兵秣馬的一小塊。高城訓話的聲音顯得很突出:“今天大部分人都征服了我以為不能征服的障礙。嗯哼,絕大部分人。”他有些促狹地笑了笑,目光從許三多身上不經意地掃過,絕大部分人絕對是不能包括他的。


    “我這跟大家說句私話,先鋒二連名不副實,哪戰不是七連打的先鋒?常勝四連是瞎吹,咱們可以跟老四比比誰打的勝仗多;大功六連那是寒磣自己,記了一次集體二等功就敢叫大功連。指導員,咱們七連記過幾次集體一等功?三次!”


    洪興國有些難堪,他並不是太喜歡這麽劍拔弩張地吹噓,盡管高城所說的全是事實,盡管這是高城的風格,也可以說是鋼七連的風格。


    高城微笑著,讓全連人在沉默中回味著那個驚人的數字。這個連隊就是他的世界,所以他經常能對著一百多號人嚷嚷他的私話,說這種私話時他笑得又神秘又謙虛,讓大家覺得,我們之所以沒叫常勝、大功什麽的,就為留著讓兄弟連隊寒磣自己。


    高城的訓話在繼續:“三次集體一等功,表示在三次血戰中陣亡超過三分之一,表示在三次血戰中殲敵逾倍甚至二十倍,表示在三次血戰中發揮了超越連建製的戰役性作用。重要的,最重要的,我連到今天還沒倒,還將永遠這樣繼續下去,所以,我們叫鋼——鋼七連。”


    他再次神秘而謙虛地微笑,再次掃視全場。看表情可以肯定,這個連絕大部分人有與他相同的驕傲,與他相同的自豪。


    這就是鋼七連,在人之後,你連呼吸都不順暢,在人之前,你盡可以踢連長的屁股。


    團中央的大操場邊,成才正使勁翻著左眼的上下眼皮,以便許三多吹去他眼裏落下的灰塵。他和許三多都是一身戎裝,都是剛從靶場歸來。成才像是灰堆裏鑽出來的,那是每次戰車射擊後的必然,許三多很幹淨,靶坑生活的唯一一個好處就是沒靶場上那麽多的煙塵。


    成才狠狠地把他摔開:“出來了啦!你那麽使勁幹什麽?對個狙擊手來說最要緊的是什麽?”


    許三多仿佛知道自己又做錯了,怏怏站著。


    “你正在損害我的視力。”成才眨著眼睛好讓眼裏的淚水流幹淨,然後拿出一瓶眼藥水,讓許三多幫他清潔自己的眼睛,成才確實很注意保護自己的這些資本:鋼七連眼裏揉不得沙子,許三多好像是他眼裏的那顆沙子。


    許三多感到莫名地沮喪:“我要是還在三連五班就好了,老馬他們至少還把我當自己人。這兒…他們都不當我是自己人。”


    “我最不愛聽就是你說這種話,你得爭取當骨幹,做了骨幹,像我吧,那就什麽都好辦了。”成才教育著許三多。


    “我…我怎麽可能是骨幹?我上車都會吐,昨天給滿車人吐了一身。我永遠比不上你。”


    成才撓了撓頭,顯然很願意聽到這話。“嗨,那也不能這麽說,就算笨吧…你也不能由人叫你笨蛋,誰要這麽叫我我就會打回去!”


    許三多簡直有點心灰意冷:“那怎麽辦?我除了內務還合格,啥都做不好。”


    許三多的處境的確很不如意,班裏的戰友們都不願意答理他,當他涎著臉幫大家掃地、打水時換來的卻是刺耳的話:“三班不需要掃地的兵。”


    當成才正在準備繼續做許三多的人生導師的時候,甘小寧從遠處跑了過來讓許三多馬上回宿舍,班長找。


    許三多沒半個不字,跳起來便跑。


    成才手插褲袋裏,蹦了兩下,開始倍輕鬆地在操場邊活動。


    許三多拿著忘還他的眼藥水又跑了回來,他站住了——他的朋友絕沒把他的煩惱放在眼裏,他的朋友現在有一種終於擺脫他的快樂。


    許三多看起來很孤獨。


    宿舍裏許三多鋪上的被子被翻開了,伍六一和史今正在屋裏等著,許三多一溜跑進來。剛一進門,伍六一就拎起他的被子。


    “你往被子上灑了多少水?我說你的內務怎麽整得比老兵還平整,今兒一摸你被子,都濕的,背麵都發黴了。你老實說,灑了多少?”


    “一杯。”他吞吞吐吐地說,並指了指櫃上的那一個大茶缸。


    “那你每天晚上怎麽睡的?”伍六一恨不得狠狠地給他一個巴掌。


    “就…就這麽睡了。”許三多好像沒事一樣。


    一旁的史今終於說話了:“許三多,要求你搞好內務,並不是要你拿自己的身體扛,整齊劃一是很重要,可你自己的身體重不重要?這筆賬你算不算得過來?”


    伍六一也在一旁嚷嚷:“你是鋼七連的兵!為個優秀內務就啥也不顧了,鋼七連需要的可不光是優秀內務!”說完,氣得掉頭就走。


    許三多終於囁嚅出那句話來:“我怕…我怕拖班裏的後腿。”


    史今為此有些感慨,目光都不由得溫潤了下來:“走吧,跟我去擦車。”


    一桶水潑在那車體上頓時成了泥湯,嘩嘩地淌下來。許三多賣力地擦著。史今擦著車,扭頭找許三多:“今晚上用我的被子。”


    許三多搖頭。


    別跟我強。我知道你那心思,可很多事急不來。


    許三多使勁擦著車,一聲不吭。


    “也許起點低了點。可今天比昨天好,這就是有希望。”史今看起來也並不太信自己說的,尤其在對這事上,顯得有些自我解嘲。


    許三多使勁擦著車,終於開了口:“我知道就班長一個人對我好。”


    史今隻好苦笑:“許三多,這種話少說,你該跟全班每一個人搞好關係。”


    許三多的眼圈有點發紅:“七連眼裏揉不得沙子,我就是七連眼裏的一顆沙子。”


    史今:“這話誰說的?不像你說的,誰跟你說的?”


    許三多:“誰說的不要緊了。班長,你像我哥,我大哥陪我說話,我二哥幫我打架,你像我兩個哥合在一塊兒。”


    史今氣得揮了揮手:“我絕不會幫你打架,我陪你說話也不是我想陪你說話!我陪你說話,是想你明白的多一些…許三多,你是不是從小就這麽過的?你大哥陪你說話,你二哥幫你打架,你自己什麽事都不解決?”


    許三多機械地擦著車:“我很努力了。”


    史今苦笑著好像在自言自語:“後天就上演習場了,你這個樣子怎麽去啊?”


    許三多毫無想法地瞧著他,一個人心事太重就沒了想法。


    演習終於開始了。


    裝甲部隊,駛出了團部的大門,駛上公路旁的專用坦克車通道。小鎮上車隊駛過,兩層樓的小酒館竟與車頂上荷槍實彈的士兵齊平,酒館二層的食客們與外麵的鋼鐵巨物形成強烈的反差。


    路邊的一棵斷樹被火柴梗似的碾成兩截,然後一輛輛車從上邊碾過。這支不見首尾的裝甲部隊向草原挺進。


    草原上卻一如往昔,隻是路邊突然多了一處簡易的小屋,屋邊還扔了堆幹了的羊糞,還有幾頭係在樁上的山羊。坐在裏邊的,卻是團長和參謀長他們。一個牧民騎摩托車從路邊經過,以為是新來的牧民,停下車,就推門進去。


    嘴裏還嘟噥著:“啥時候蓋的?咋沒人告訴我呢?”話剛說完,兩名全副武裝的士兵站在了他的麵前。


    “快走!”士兵輕聲地吩咐道。


    牧民不由得一愣,正要說什麽,突然看見空屋中間掀起一塊木板,王慶瑞等團部軍官和幾個參謀從下麵的地洞裏鑽出來,木板下邊是一個地洞。地洞下,全都是發報聲、人聲和發電機的聲音,根本搞不清下邊有多大的空間,藏了多少的人。


    王慶瑞笑著對那牧民說:“老鄉,我們打擾幾天,回頭就走。”


    牧民一時摸不著頭腦,轉身就踉踉蹌蹌地騎車走了。


    他剛駛過的草皮被揭起一塊,下邊隱蔽的士兵監視著車後的煙塵遠去。


    王慶瑞得意地笑了:“成!能把本地人都瞞過了,我對這次偽裝演習就有點信心了。”


    參謀長在旁邊警告他:“這不叫瞞過,該叫暴露。”


    王慶瑞想了想:“對對對。這就是個破綻,咱這民房偽裝外邊沒個活人也不合理!找兩個會說本地話的兵,給我扒了迷彩放羊去!”


    草地上有塊與周圍環境一體的山丘,貼近了看,草皮下居然有一個黑洞洞的炮口。這是鋼七連的戰車和人員掩體。史今帶了幾個人正在做最後加固。許三多一直湊在史今旁邊,許三多喜歡跟史今待在一起。


    伍六一卻看不順許三多嗬斥道:“要真表現就別在這兒煩了!都進入倒計時了,知不知道?”


    許三多喔了一聲,低頭走了。看著許三多的背影,伍六一覺得不可理解,問史今:“這小子怎麽回事?現在就貼上你了?”


    史今還沒回答,前邊的許三多又回頭嚷嚷開了:“班長,早飯來了,快吃飯吧!”


    果然是指導員洪興國押著送早餐的炊事車來了。


    伍六一幾近惱火:“他嚷什麽?不知道現在是偽裝演習啊!”


    史今苦笑:“如果你天天被全連當透明的,是不是也會出點動靜讓人注意到你?你們先去吃吧,我再墊巴墊巴這偽裝坑。”


    許三多這時又跑了回來:“班長,你先吃,吃完你再…”


    伍六一終於聽煩了,伸手捂了許三多的嘴往炊事車拖去。許三多那一套他聽煩了,聽出了仇恨來了。史今擦擦汗,又往偽裝網上披著別處挖來的草皮。


    士兵簇擁在炊事車邊吃著今天的早飯,通信兵背著電台跑來和指導員洪興國沒說幾句,洪興國的臉色就變了。回頭大聲地命令:“立刻疏散。偵察直升機提前出來了,它是存心突襲。”


    這塊丘地上一個排正在吃飯的士兵,頓時炸了窩。


    洪興國有條不紊地發布著命令:“非武裝車輛馬上開出演習區域!特別是炊事車,它的熱源太大。”


    史今也跑了過來:“吃不完的東西都隨車帶走,別讓假想敵看出痕跡。”


    士兵從來都是無條件服從的,二話不說,手上啃了一半的饅頭也放了回去。許三多也得意地笑著,跟著大家一起跑開。


    炊事車駛下山坡,士兵們已經散入了半地下的偽裝掩體,這山丘看上去頓時與周圍的草原無異。


    一架偵察直升機超低空掠過,它的任務是用機上五花八門的電子和紅外儀器對方圓十幾公裏的偽裝陣地進行掃描偵察,發現目標並對這次演習的成績直接做出評估。


    那倆士兵扮的牧民抽著煙,對著天上指點笑罵,一位臉皮厚的幹脆旁若無人地解開褲子對草叢尿了一泡。直升機毫無覺察地飛過團部偽裝所在地。


    三班的士兵蟄伏在工事裏看著那架直升機飛過,剛鬆口氣,飛行員又很不死心地繞了回來,畢竟方圓幾公裏這唯一的小丘讓人不得不注意。


    直升機似乎發現了什麽,從十五米降至十米,降至五米,幾乎就懸停在三班的頭頂上,史今、許三多和幾個兵在一個偽裝良好的工事裏,咬牙死撐著。許三多一時有點慌了陣腳,但被一旁的史今給死死地盯住了,他讓他不要亂動。


    直升機的機輪眼看就要觸地的一瞬間,終於往上抬起了機頭,毫不猶豫地飛過了山丘,飛到前邊去了。史今幾個終於睜開了眼。


    他小聲地傳達著:“沒吹哨就別動,興許這小子能殺個回馬槍。”


    回馬槍倒是沒有,但一輛越野車轟鳴著突然停在了他們的身邊。


    連長高城的聲音,在他們的頭上橫掃而過:“三班的,都給我出來!還藏什麽?讓人給發現啦!”


    工事裏的幾個人一愣,呼地從高城的腳下鑽了出來,嚇得高城不由得退了一步。但他火氣依舊:“忙了足足一個星期,你們怎麽幾分鍾就讓人抄出來了?”


    “抄出來了?沒有!”史今極力地爭辯著。


    “你以為人還下來逮你呢?他直接把可疑點標電子地圖上,指揮部一看實時傳輸,經緯度都對,那就是咱們的事了!”


    可伍六一向來自信:“別不是碰巧了吧?”


    高城說:“碰什麽巧?指揮部電話裏說了,紅外成像上明顯的一個熱源!你們的防紅外作業怎麽做的?什麽叫熱輻射知不知道?是不是哪位公子哥兒還揣了壺熱水呢?很會保養啊?”


    “三班沒這號糊塗蛋。別不是師部的紅外成像又換代了?”伍六一懊惱地問。


    沒換!高城也搞不懂原因,他看看周圍的兵,有些沮喪:“大家坐下吧。”


    三班早已一臉的屈辱,隻有許三多,卻顯得寵辱不驚,他悄悄湊到史今身邊說:“班長剛才沒吃飯吧,我剛在炊事車上拿兩個雞蛋還燙手呢,快趁熱吃了吧。”


    許三多悄悄地給史今遞了過去。史今伸手去接,雞蛋真的很燙。


    史今猛地站了起來,全班被他驚乍而起,史今對高城立正著,臉上表情又憤怒又沮喪,憤怒是對掩於他身後的許三多,沮喪是對自己。


    “報告連長,熱源找著了。”然後從懷裏掏出許三多給的兩個雞蛋說,“早上沒吃飯,我揣了兩雞蛋,回營我寫檢查。”


    高城接過雞蛋,眼睛狠狠地盯著史今。


    “你把我當傻子呀?”高城咆哮道,“你當了五年兵,不踢正步快不會走路了,上回防紅外作業你連熱水都不敢喝!三班的,全體都有,真覺得你們班長對你好就別*他擋事,誰幹的?”


    伍六一看了一眼史今,挺身而出:“報告連長,是…我。”


    “鬼扯!行,行,我看你們協同觀念挺強的,我再追究也沒意思,你們全班檢查吧。”高城嚷嚷完打算上車,許三多卻攔住他,說:“連長,雞蛋您別拿走了,我給我們班長帶的,他沒吃早飯呢。”


    高城瞧他半天,終於明白這位仁兄並非在坦白認錯,而是在惦記著他班長的早飯。他一步衝到許三多的麵前,說:“我也沒吃早飯。如果咱們這趟能不讓人發現,我不吃明天的飯,不吃後天的飯我三天不吃飯!”


    許三多好像沒有聽懂,他說:“要不您吃一個,給班長留一個?”


    “全連三個星期的作業全部泡湯,我吃不下,你說咋辦?”高城的兩隻眼睛簡直在燃燒。


    許三多不管,他說:“那也得吃飯,那不行,那飯得吃…”


    高城的怒火突然按捺不住了,他猛地吼道:“拖出去斃了!”


    這當然隻是一句氣話,可所有的人都嚇呆了。高城自己也愣了,他將雞蛋突然往許三多的手上一拍,就掉頭走了。大家看到,他的身子在氣得微微地發顫。許三多捧著雞蛋回頭,愣住——連他都能感覺到來自全班的強烈敵意。


    演習就這樣結束了。


    步戰車在眼前轟鳴著,後艙門開著,士兵們上了車。幾輛車上的士兵輕鬆地在說笑,701車前的三班沒有這份心情,一個個沉默著盡早地鑽進了車裏。


    準備回營的時候,成才悄悄地摸到三?


    ??,對甘小寧打聽道:“聽說你們班讓人揪出來了?”甘小寧沒有回答,隻是兩眼沒好氣地瞪著他。


    成才隻好轉過話題,問:“許三多呢?”


    “連長把他斃啦!”甘小寧說著鑽進了車裏。


    成才一愣,但他隨即笑了,他往車艙裏瞧了瞧,看到一車都是苦大仇深的眼睛,成才知道是真的出事了,趕忙走開。


    701車裏那個空著的座位,是屬於災星許三多的。他現在正蹲在車邊的地上,揪著草根,羞恥、沮喪,夾著輕微的惱火,那源於委屈,他真是隻想史今吃上飯。


    步戰車駛動,從許三多身邊駛過,後艙門從剛才就沒關,史今探頭,慍怒又有些憐憫地命令著:“上車。”


    許三多顧頭不顧腚地連忙上車,心不在焉,腦袋又在門簷上碰了個響,大家如沒瞧見一樣。


    許三多想坐下,白鐵軍和另一位士兵不約而同往旁邊擠了一擠,空出的地方頓時足夠坐下兩人。坐得寬敞,卻絕不舒服,誰被躲瘟疫一樣躲著都不會舒服。許三多回避著全班人的眼神,全班人也在回避著他,唯一一個與他直麵的隻有對麵伍六一噴火的眼睛。


    演習結束正是放鬆的時候,很多車上的士兵都打開艙蓋,將大半個身子探在艙外吹風,有的車上傳來整齊的拉歌聲。701號車的艙蓋緊緊合著,除了引擎聲外沒有人聲。


    一輛野戰油泵車正停在輸油管道邊將燃油輸給戰車,老馬和李夢幾個如穿著軍裝的土包子一樣在旁邊張望問話:“是七連的嗎?”被問到的兵都搖著頭。


    “認識許三多嗎?上過團報的那個?”


    回答還是不認識。最後,老魏幹脆猛然一聲大叫:“誰是七連的?!”


    成才的車正好停在不遠處,車上的士兵隨即應道:“我們是鋼七連的!”


    聽到這話兒,老馬幾個連忙興高采烈地跑過去。


    “認識許三多嗎?”薛林問,“就是剛去你們連的那個許三多!”


    一聽到許三多的名字,那個士兵的神情,便古怪地笑了笑。


    他轉身看看成才說:“成才,許三多不是你老鄉嗎?”


    成才顯然是不太想搭茬:“也算是吧。”


    老馬頓時高興起來,纏住成才不斷地問:“許三多來了嗎?他在哪輛車上?”


    成才看了看身後的701號車,車如個縮了頭的鐵烏龜樣毫無生氣,車長的臉灰青,頭蔫耷著。


    “你找他有什麽事?”成才決定不去惹那輛車。


    老馬說:“我們是一個班的,我是他班長,不,我是說,我是他原來的班長…”


    701一車人都鐵青著臉,從許三多這麵的射擊孔,可以看見和聽到外邊那幾個人的談話。五班的那四個人仍在那個需要費勁仰著頭的位置說話。


    看他們挺熱情的樣子,成才猶豫了:“他…留守,他沒有來。”


    老魏說:“我就說嘛,他剛來,這演習沒準不帶他,早聽我的,去團裏一趟好了。”老馬卻說:“這孩子有出息,我尋思他能進步挺快。大哥,你給我帶個信好嗎?”薛林說:“什麽哥不哥的,他比你還小!”


    老馬說:“我都要走的人了,你們還跟我戧!兄弟,你給我帶個信,我這就要退伍了,這一走,這輩子許就見不著了…”


    成才的心有點軟了:“你到底要說什麽?”


    “你讓他得空回來看看,唉,戰鬥部隊,也不能有空…”老馬猶豫了。


    薛林說:“沒空也得有空!你告他要走的是誰!不是爛人李夢!不是鳥人薛林!是老馬!大好人老馬!”他幾乎是憤怒,那種憤怒絕大部分源於分離在即,倒並非因為七連的兵對他們不大客氣。“要走的是老馬!他不能回來也得去送送!哪天走直接上紅三連問指導員!”


    成才的車,慢慢地往前開去了。


    “你告訴他,千萬得告訴他!最後瞧一眼!也許就是瞧這輩子最後一眼!”老馬一邊追著成才的車,一邊喊道。


    那幾個孬兵終於被淹沒在騰空而起的煙塵中。許三多早已經抱著頭蜷成了一團,他抬頭時已經淚眼婆娑。一車兵仍是那個樣子,誰也不看誰。隻有史今一直貼在射擊孔裏看那幾個已經被灰塵淹沒的身影,貼得那麽近,讓人覺得他簡直可以從那個槍眼大的孔裏探頭出去。


    然後他看看許三多,歎一口氣,那口氣的長度絕對長過歎氣專家老馬,長得讓人覺著詫異。許三多有一種誤會,他以為這口氣是為他而發的,於是他被車從眼眶裏搖晃出第一滴淚水,然後拄著槍不知羞恥地哭泣。


    一車兵都繃緊了一言不發,他們的臉上寫得明明白白——這裏不同情這樣的眼淚。


    鋼七連討厭弱者!


    車場寂靜了。


    車庫的門一拉上,這一季度的訓練,就暫時告一段落了。


    伍六一打回宿舍之後,神色就一直不對,時不時地看著牆上那麵“先進班集體”小旗發愣。他忽然聽到有人進來,回頭一看,是七班的成才,以為是找許三多的,開口就說:“許三多不在!”


    成才卻說:“我不找許三多。我們班長讓我來的。”


    “幹什麽?”伍六一看到成才的眼睛一進就盯住了牆上的那麵小旗。他知道了。他說,“他火上梁似的幹什麽?待會兒我送過去!”


    成才壓著高興說:“我們班長說,還是悄沒聲拿走就算了。”


    “你這叫悄沒聲嗎?…用得上悄沒聲嗎?這玩意本來就是輪流掛的。”


    成才摘了旗,看看伍六一,伍六一白了他一眼。成才有點尷尬了,隻好掏出煙來遞給伍六一。


    伍六一沒理這茬:“他沒告你說嗎?這旗不能單手拿,它大小是個榮譽。”


    成才不敢再招惹他,笑笑就走了。伍六一在後邊自己嘀咕著:“見這小子就有氣,他心裏幸災樂禍著呢。”


    被拿走的那旗,在三班實在是掛得太久了一些了,連牆上都有清晰的印痕。


    “你們這幫懶家夥,還有軍人的樣子嗎?把牆皮擦一擦,看著像什麽樣子!”伍六一朝著班裏的戰士們發著瘋。


    高城和指導員是全連唯一有權利住單間的人,十幾平方米的一間房,因為連帶家具都隻放了簡單的幾件製式,反而顯得空空蕩蕩。高城和史今如拔軍姿,兩個人私下時還站得如許挺拔,隻能說一種自我懲罰。高城冷冷地看著,他也並不打算叫史今放鬆一點。


    “我不會堅持要他走,他還是鋼七連的人,但是炊事班…或者生產基地,基地一直要人,我說七連沒人,但是…有時也該應付一下…”就這份吞吞吐吐來說,高城簡直已經覺得自己有些委屈了。


    史今:“不行。連長。”


    高城他又要暴跳起來:“誰去都可以!他去就不行?”


    史今:“誰去都可以。他去,尤其這個時候去,我們就是徹底否定他作為戰鬥人員的價值。”


    高城在屋裏足轉了一圈,轉回來時已經有些狐疑,史今是不是看到了什麽他沒看到的東西:“哈!戰鬥人員!他有你說的那個價值嗎?我看兵的眼神不如你。說真的,他有你說的那個價值嗎?”


    高城的這份好奇實在比他的憤怒更讓史今為難。


    史今:“我…暫時還沒有看出來。”


    “我*!”如此有**份地大喊一句後,他高城的惱怒也超過了臨界點,“我已經讓步了!我容許他在七連待著!隻要他的成績不記入本連——尤其是你們班的作訓成績!我不想被這麽一個…這麽一個心理上的侏儒廢掉我最好的班長!”


    史今吞吐到了結巴的程度,因為他維護的那個人實在沒給他任何希望:“我…我想我們都是心理上的侏儒…我是說,曾經是。所以、所以應該給他個機會,讓他能…至少能…長高一點。”


    高城已經冷靜下來,更確切地說,冷淡下來,沒人願意總重複一個話題:“你還要維護他嗎?”


    史今:“連長,就像您維護我們一樣啊。”


    高城不為所動,他對許三多實在已經深惡痛絕。


    高城:“你堅持?”


    “我…”史今長噓了口氣才把後兩字說完,“堅持。”


    高城:“那你走吧。”


    史今猶豫了一下,規範地敬了一個禮後打算出去。高城不再看他,隻是在史今將出門時噓了口氣:“以後我不會再跟你私下談這件事情了。”


    史今輕輕帶上了門,看著營房外的空地發呆,在他的印象中,他的連長對他從來沒有這樣冷淡過。


    成才在七班宿舍將那麵先進紅旗掛在牆上,剛看了看,發現許三多貼了牆根從外邊過道經過。成才叫住了他。成才走出去,在他身邊並沒停頓,徑直越過,那架勢就像對牆上懶得撣去的灰塵。“你跟我來。”成才的聲音很冷淡。許三多跟在他後邊,隻有三尺遠,但像在兩個世界。兩人再沒有原來的親熱。越好的部隊裏後進越沒有容身之地,於是許三多對成才也隻敢老實地跟在後邊。


    兩人走到操場上,成才坐下拿出支煙點上,很有派地看看許三多,點點頭。他像個領導,至少是帶“長”的什麽,盡管成才隻在新兵連做過副班長。許三多於是坐下。


    成才盯著許三多的眼睛:“我這兩天一直在想你怎麽辦,我想出來了。”


    許三多於是眼裏放光,看著他,那幾近感激,原來有人為他在想。


    “你走。”成才很武斷地說道。


    許三多的臉色迅速黯淡下來:“我去哪?”


    “你已經把印象搞成了這樣了,那就很難再擰過來了。你在紅三連不是幹得挺像樣嗎?那塊地盤是你的,你跟紅三連領導說,你想回紅三連,七連這邊肯定放。聽我的錯不了,我是為你考慮的。”


    “可我,我不想去。”


    成才覺得奇怪了:“這是你想去不想去的問題嗎?許三多,人這輩子能幹什麽不能幹什麽,是不能勉強的,這叫定數。”


    “你這是迷信。”許三多說,“我爸說的。”


    “我當然知道這是什麽!我是為你想的,你以為你在鋼七連還能有什麽出息嗎?我也替鋼七連說一句,你就根本不該在這個連隊,連裏天天在說的榮譽感你知道是什麽吧?你能為它做什麽嗎?你…”


    他惱火回頭瞧一眼,其實不瞧也知道許三多在幹什麽,許三多在抹眼淚。


    成才壓了壓自己的聲音:“行了,這裏煩這個。我也煩這個。”


    冰寒徹骨,寒得許三多不再抹淚,隻好任由眼淚往下淌,他現在甚至沒有擦掉眼淚的權利。


    “別流了。還流?你*這個在七連混嗎?…你知道什麽叫榮譽嗎?什麽叫鋼七連?叫什麽不好幹嗎叫鋼?…你渾身上下哪根毛當得起這個字?說這話是為你好,這哪是你來的地方?…哭什麽?我真不想跟你說什麽了…我跟你說,你現在就去找紅三連的人說…你還哭?我不想跟你說了,跟你是老鄉有什麽好的?全連都笑話我!——我走了!”連那種居高臨下的耐性也失去了,成才扔了煙頭走開了。


    許三多看著地上那個煙頭發呆,遠處的兵在打籃球,歡聲喧嘩,他很孤獨。


    許三多撿起煙頭放進垃圾箱裏。


    許三多想想,覺得成才說得也對,於是紅三連的指導員何紅濤在前邊走,許三多就在後邊跟著,他不知道如何開口。


    何紅濤的心情很愉快,愉快到根本沒有覺察後邊的那位。許三多咽著唾沫,瞪著眼看著那個後腦勺,下著決心。轉個彎何紅濤倒不見了,許三多看著空空的路發呆。何紅濤從他身後的小賣部裏出來,手裏拿著個奶瓶子。


    何紅濤看到許三多一愣,忙說:“可巧了,我正要去找你呢。我跟你說件大喜事啊,我他媽有兒子啦!不…”何紅濤忽然發現自己說錯了,忙改口說,“我要跟你說的不是這事,我是跟你說,你那老班長老馬,就要走了,後天下午的火車,跟我說了好幾次了,臨走前得看見你,你得去送送人家。”


    可許三多想對何紅濤說自己的心事,連連說了幾個我,就是怎麽也說不出來。


    “怕請不下來假是吧?知道你們七連忙,請不下假我去幫你請。”


    許三多還是我我我的,怎麽也說不出口。


    何紅濤:“我一直納悶你幹嗎要去七連,現在我覺得你是挑對了。許三多,你是個會想事的人,當兵是得去七連這樣的地方啊。你看你現在,結實啦我該說堅實啦,硝煙熏出來的堅實。你們連是耗彈大戶嘛。什麽事?”


    許三多:“沒…事。”


    何紅濤自顧自地說著完全不顧及許三多的表情:“這話你可能不愛聽吧,你剛來時那眼神吧,空空洞洞的,現在就有東西啦,在想事。有心事吧?是好事,你自個擔當事了嘛。擔當啥事?說我聽聽,不定還能幫你擔當點。”


    許三多:“我…沒…指導員再見。”然後愣頭青一般掉個方向就走了。


    何紅濤愣在那,過了會兒總算想起句話茬:“那你到底去不去送你班長哪?許三多,年年兵來兵往,人能惦記住人不容易!”


    許三多茫然而愣衝衝地走,他在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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