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往昔】


    他劍光逼過去,對方抬刀便擋,反手握著刀柄使勁隔開很快又欺身上來,兩刃相交,“砰”的一聲脆響,一道刺目謊言的光芒驟然閃爍。(.無彈窗廣告)


    宜春郡主和明霜坐在外場觀望,兩個大戶小姐都對劍法刀法一竅不通,看不出他倆這會兒誰占上風,隻能伸長脖子幹著急。


    盡管知道江城功夫好,但當他真上去了,明霜心裏卻開始慌張起來。


    他之前手臂的傷好了麽?方才好端端的為何遲疑?難不成是真的打不過?


    當下也不在乎他能不能打過了,隻盼著人沒事就好。


    轉眼兩人已拆了數招,似乎是難分高下,那刀劍顫動著,嗡嗡有聲。左聽雲知曉自己功夫不如他,於是連攻五招逼近他身側,一麵施勁,一麵朝他冷諷:“想不到數年不見,你這劍法越發厲害了。聽說嚴濤買了你,你跟著他殺了不少人吧?”


    江城波瀾不驚地接下這招,氣息同他相比要平靜得多。


    見他不說話,左聽雲咬咬牙,舉刀接招,繼續道:“哼,不出聲麽?想不到江大人也有今天,曾經你何等威風,眼下卻跟著個女人做侍衛,若讓你手下的人看見了,真不知他們會有怎樣的表情。”


    他動作微不可見地頓了一頓,左聽雲看準時機,飛腿猛踢向他脖頸,幸而江城眼疾手快抬手擋住。


    “你那時不是要軍法處置我麽?”他不依不饒,手上不停攻向他要害,“這筆賬我可等了好久了!”


    “你而今還是戴罪之身吧?那位瘸子小姐知道麽?你說倘若我告訴了她,明家還會不會留你?”


    江城眸色一凜,目光鬥然轉變,淩厲之極,連刺四招,劍勢奇急,左聽雲全然沒料到他會突然發狠,一時招架不住。


    “你就這麽想留在明家?”他邊躲閃邊出聲,欲擾亂他心神。


    “還是說你心甘情願跟著那個女人?”


    “她應該許了你不少好處吧?”


    左聽雲笑得很曖昧:“莫非你是對她……”


    話沒說出話,江城一腳猛踹他小腹,大刀瞬間脫手,左聽雲向後仰跌出去,重重摔在地上。他像是怒不可遏,長劍緊攥在手,作勢就要刺穿他咽喉。


    “江城!”


    她的聲音在遠處驀地響起,江城動作一滯,神情冷漠地盯著麵前的人,挽了個劍花,收入鞘中。


    明霜慢悠悠地到他跟前,笑盈盈道:“比武切磋點到為止,可別傷了人啊。”


    他不鹹不淡地拱手說了聲是,隨後俯身下去拉了左聽雲一把,垂頭的一瞬間覆在他耳畔冷聲道:“你大可去試試,看我殺不殺得了你。”


    說完,江城拉他起身,非常友好地給他拍了拍褲腿上的灰塵,淡淡一笑:“承讓了。”


    這樣笑裏藏刀的神色,五年前的他絕對沒有的,左聽雲被盯得背脊發涼,半晌才舉刀回禮。


    宜春郡主卻感到很失望,噘著嘴走過來,頗覺不甘:“想不到還是你家的侍衛更勝一籌,哎,我輸得心服口服,這回踢館子可算丟人了。”


    明霜搖頭微笑:“哪兒話,分明是左侍衛讓著小江的,我還不知道麽?他能有幾斤幾兩呀。”


    這句客套話雖一聽就知道是假的,宜春郡主還是覺得很受安慰,遂把比武的事放到了一邊,高高興興地和她下了幾盤棋,直到晚上開席,她才戀戀不舍地離開。


    冬季天黑得早,明霜在院門邊目送宜春郡主。


    “這裏風大。”江城垂眸看她,“小姐先回房吧。”


    明霜注視著前麵,語氣淡淡的,“都指揮使是個多大的官兒啊?”


    他險些沒被口水嗆到,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也不在意,漫不經心繼續發問,“真不知五年前都出了些什麽事。”


    “……”


    “想不到左侍衛還是你的舊友啊。”


    江城啞口無言,遲疑半晌,決定打死裝作不知道:“屬下……並不認識他,不知小姐說的是什麽意思。”


    明霜抱著湯婆子捂了一陣,轉過頭來朝他笑了笑。


    進屋,關門,關窗,拉簾子,這個陣勢一看就是要審人了,隻是杏遙沒料到這回明霜連她和姚嬤嬤也避著,房內隻留了江城和她兩個人。


    孤燈明滅不定,明霜悠悠在桌邊品茶,吃了差不多有半盞,才抬起頭來道:“你的身份,我要是問你,你肯說麽?”


    他是個藏得很深的人,言行又謹慎小心,所以她特地屏退左右。饒是如此,明霜卻也沒有把握他會否和自己攤牌,畢竟這個人,從不肯和人交心啊……


    “三衙副都指揮使。”


    就在她出神之際,他忽然開了口,垂著眼瞼,嗓音略輕,“都是五年前的事了。”


    三衙掌管禁軍,副都指揮也算是軍中不小的官職了,五年前麽……那時他還未及弱冠,年紀輕輕的。不知是不是聽他語氣有些平靜得異樣,明霜不自覺心疼起來:“那……後來呢?”


    “後來……陸朝彈劾右丞相,想取而代之,父親曾是朝中參知政事,因為王丞相上書諫言而得罪了他,一並被發配到西寧州。我也因此受到牽連。”他擰著眉,頓了一下,“革職之後就進了安武坊……如左聽雲所言,目下的確是,戴罪之身。”


    既是發配那想必被抄了家,哪怕他官職再高,一旦定罪那麽或殺或賣皆不由己。安武坊魚龍混雜,他在那種地方待過,應該也吃了不少苦吧?


    明霜同情地看著他:“那個姓左的從前和你認識?”


    江城嗯了一聲,“是我軍中之人,曾經違抗軍令,我罰過他。”


    “真是個小人,虎落平陽被犬欺。”她輕哼,語氣像是給他打抱不平。


    江城倒愣了一愣,試探性的問道:“小姐……不嫌我是這樣的出身麽?”


    “嫌你作甚麽?”明霜覺得奇怪,反而與有榮焉地笑道,“我們家小江還做過大官兒呢,多神氣啊!”她伸手過去,輕輕在他臉上捏了捏。


    他聞言莫名地鬆了口氣,也隨著她微微一笑。


    “這麽說,小婉他們一家的來曆,也不尋常麽?”


    “高先生原是我家中管事,早些年成了親就出來自己做生意了。”他回答,“事發那段時間裏,我也受了他不少照顧。”


    “原來是這樣……”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受人恩惠,湧泉相報,做得好。”


    “你放心,我不會告訴旁人的。”明霜很是仗義地拍胸脯保證,“這麽重要的事你都肯告訴我,小姐定會給你保密的。”


    江城失笑。若是不信她,他也不會說了。


    見他在笑,明霜倒有幾分不樂意了,“怎麽?你不信?來拉鉤,騙你我是小狗兒。”


    多大的人了,還有這麽孩子氣的舉動。他無奈一笑,仍將小指遞過去,兩指一勾,燭光照著影子在牆壁上,仿若扣環一般,心心相印。


    明府的酒宴一直熱鬧到戌時才散,前門停滿了各色馬車。<strong>最新章節全文閱讀.</strong>宜春郡主走得早,婢子正準備扶她上去,身後卻忽聽得有人喚她小名。


    宜春郡主停下來張望,黑燈瞎火的,那石獅子旁似乎站了個人,身形清瘦,長袍飄飄,仿若修竹之風。


    她瞧不真切,等走近了才恍然道:“喲,是你啊。”


    喬清池溫然含笑,彎腰作揖:“參見郡主。”


    “得了吧,你我什麽關係還來這些虛禮。”宜春郡主擺了擺手,“你家裏怎麽樣了?聽說陸大人那邊沒少為難,是真的麽?”


    他似乎不願提,含糊了幾句過去。


    “清池有件事,可能要勞煩郡主幫個小忙。”


    “嗯?何事?”


    *


    轉眼就到了十一月,明錦出嫁的那些瑣碎禮數也已近結束,很快府裏又就開始張羅著給明繡尋門好親事。


    過了今年明霜就是二九的年紀,按理說她才應該是考慮婚嫁的那個,然而京城裏並無一人前來說媒。前院給明繡提親的人絡繹不絕,後院的下人們見了明霜卻緘口不言,生怕惹她傷心。


    好在她看得開,似乎不在意這些,整日裏還是窩在自己的小院中忙著綢緞鋪的事情。經曆了張毅的風波,明霜算是吃一塹長一智,再不敢與人合夥了,隻安安分分經營那一個店。到如今做了大半年的生意,銀子也攢得夠多了,她一直在看界身巷的鋪麵,想尋個合適的買下來。


    立冬過後,不久便是冬至,在汴京人們將這個節看得同過年一樣重要,祭祀先祖,置辦新衣,慶賀賓客往來,很是熱鬧。


    和明家人過冬至,明霜覺得難熬又無趣,午飯吃完便借口說身體不適,早早的遁了。有一陣子沒有出門,她想趁此去鋪子裏看看高小婉父女倆,順便吃頓餃子。


    北方的天氣幹冷幹冷的,時常下雨落雪,明霜久居江南,沒見過雪,坐在門外觀賞,覺得稀奇。


    “這大冷天的,您在這兒吹風幹嘛啊。”杏遙抱著鬥篷出來,趕緊給她披上,“等暖和些再去不成麽?仔細凍病了怎麽辦?”說完又去吩咐江城,“手爐和湯婆子我一樣備了一個放在車上,你可千萬讓小姐冷著了。”


    他點頭說好。


    “習慣了也沒覺得有多冷了。”明霜喝著熱氣衝她笑,“你真不跟著我去麽?”


    杏遙給她係好帶子,結結實實拿鬥篷裹嚴實了,歎氣道,“人都回去過節了,我若再走,這院子裏成什麽樣兒了?”


    她不放心地又拉著江城叮囑了一通,忽然悄聲道:“可莫要讓小姐喝酒,她酒品很不好的。”


    “嗯。”


    “馬車在角門口停著。”杏遙把明霜往他跟前一推,“人我就交給你了,你可要好好照顧她。”


    【數鬥酒】


    沿後街搖搖晃晃行駛,她坐在車裏,悄悄掀起簾子往外看,滿街人來人往,簫鼓喧空,極是繁華。車旁,江城提劍跟從,大約是過節的緣故,也換了身新的衫子,墨灰色,樣式簡單,卻襯得人愈發俊逸。清眸靜水,劍眉清朗,往街上一走,回頭的盡是年輕小姑娘。


    他也該找個媳婦照顧自己了,想到這裏,明霜把簾子放下,捂著手爐一徑發呆。


    由於冬至,綢緞鋪早早關門打烊。趙良玉翻著賬本給她細說這月的收益。


    “氣候一冷,這鳳尾錦是賣得最好的,半個月就空倉了。侍郎家的小姐還來預定了兩匹,等節一完了,咱們就趕著做。”


    “至於皓紗麽就積了貨,連宮裏做絹花都不愛用,堆著十幾二十匹呢,您看怎麽辦好?”


    明霜略翻了幾頁,思忖道:“暗花紗咱們就不織了,大戶人家的姑娘已經不愛這個,說是穿著太硌,這樣……回頭你支個人到我這兒來領花樣子,把皓紗的提花改一改,咱們等春天賣。”


    “誒。”


    正說著,後院裏噠噠噠跑過來一個人,一頭紮進她懷裏。明霜先是一怔,隨即抱住她,眉開眼笑,“小婉!”


    這丫頭長個子了,坐在膝蓋上沉甸甸的。


    “呀,換新衣裳啦。”明霜摟著她上下打量,“真好看,像個……像個小貓兒!”


    莫名其妙想出來一個形容之物,好在高小婉沒去細究,張開手臂,滿眼高興,“是大伯找人給我做的!”


    她叫趙良玉大伯。


    趙掌櫃邊笑邊解釋,“前兒給我閨女做裙子,那丫頭人小,料子還剩了大半,就留著也給小婉裁了件。”


    “咱們店裏的風荷緞?”明霜牽著她轉圈兒,“給小姑娘做衣服正好,水靈靈的。”


    她是個好脾氣的人,高小婉娘死得早,故而格外喜歡她,賴在懷裏不住撒嬌。


    “小婉。”高恕遠遠見了,把手裏的活兒停了趕緊喝道,“還不下來,怎麽對小姐這麽沒規矩?成何體統!”


    她隻好蔫頭耷腦地走回去。


    “沒事的。”明霜靠在椅子上笑,“小孩子麽,愛玩是天性,你別老凶她了。”


    高恕隻好笑著點頭。


    有了靠山在場,高小婉有恃無恐,從自己爹身邊躲過去,又蹦蹦跳跳去找江城了。


    她對他的恐懼不似之前那麽嚴重,不知是不是被那個木雕收買了,眼下竟能敞開心同他說話玩鬧。


    “舉高高好不好?”高小婉把手遞過去,江城淡淡一笑俯身抱她起來,謔的往空中一蕩,隨後又穩穩當當地接住她。


    跟他在一起有安全感,饒是拋得再高也不擔心會摔到地上去,騰飛的感覺像是蕩秋千,高小婉玩得開心,咯咯直笑。


    “小婉,別玩了,快去廚房幫幫你嬸子的忙。”


    “來了。”


    江城一放下她,後者撒腿就往庖廚裏跑,大過節的氣氛好,眼睛都笑得眯成了一條縫。


    明霜很羨慕這樣的小娃娃,半點心事也沒有,天真得如同白紙一樣。


    “小姐。”江城走到她跟前,“冷不冷?可要加件衫子?”


    她支著下巴看他,笑吟吟的搖頭,隔了一會兒,忽然把伸出兩手來,毫無征兆的開口:


    “我也想玩那個。”


    他呆了呆,半晌沒反應過來。


    “這……這恐怕不好。”


    “有什麽不好?小婉玩得我就玩不得?”她說話一向不講道理,拉著他衣袖直到快把他衫子拽下來,江城才沒奈何地俯身去抱她。


    “啊喲,小姐小姐……您、您這可要當心啊!”趙良玉和高恕看得心驚肉跳,連忙上前來,又不好出手去扶她,隻能站著幹著急。


    明霜笑得隨意,“沒事的,小江抱得動我。”


    她穿得厚實,雖說比之前稍有些分量,但也並不算重,江城說了聲扶穩,手臂一送將便她拋到半空。


    明霜隻覺身下一輕,眼前的景物飛快向下墜,微微炫目。風從臉上刮過,她不由笑道:


    “不夠高,你再高一些。”


    他胳膊很有力,大約也是極其小心,每回接住她之後要停個片刻才會再拋上去。


    趙良玉兩個人在旁目不轉睛,隨著江城的動作,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兒,滿手都是冷汗。都沒見過這樣的小姐,真瘋起來像個孩子,這要是給摔下來,他們還不得去跟著陪葬啊!


    地上積著薄雪,滿院子歡聲笑語,鋪子裏做事的夥計皆好奇地探頭來瞧。淡淡的陽光傾灑而下,他們倆這樣……乍一看去似乎以為在打情罵俏,郎才女貌的一對很容易讓旁人誤會。


    趙良玉和高恕越瞧越不對勁,各自相視一眼,抿抿嘴不說話。


    晚上在堂屋裏置辦好了酒菜,江城原以為她會回去用飯,不承想明霜卻說什麽也要留下吃一頓。


    “真不回去麽?”


    “好好的幹嘛回去?又不是沒飯吃。”


    趙良玉感到惶恐:“咱們這兒粗茶淡飯的,菜都不精致,怠慢了小姐可怎麽好!”


    她笑道:“山珍海味吃慣了,偶爾也想嚐嚐粗茶淡飯,行了,我主意已定,再說下去我隻當你們是要趕我走了。”


    早知道就該多買些好菜的,雖說滿桌都是雞鴨魚肉,但到底做得普通。趙良玉沒辦法,請她上座,又悄悄喚夥計去樊樓買幾碟可口的點心。


    眼見高家和趙家幾個人都巴巴兒地站著,明霜感到好笑,也沒動筷子,“你們都坐,別拘著自己,不然我該不好意思了。”


    知道她好性子,底下一幹人又客套了一番,這才挨個落座。


    明霜親手給高小婉夾了個雞腿放到她碗裏,回頭見江城還立在那兒,便笑道:“幹嘛?你要當門神嗎?”


    還沒等他開口,明霜就拽了他在旁邊坐下,轉過眼去問高小婉:“哥哥平時喜歡吃什麽?”


    後者啃著雞腿回答:“什麽都喜歡。”


    “這麽隨便啊。”她搖頭笑,思索了一會兒,夾了條魚放到他盤裏,“小姐賞你的,必須吃完。”


    她從府裏出來就徹底沒了規矩,什麽禮節什麽尊卑全然不顧,有時候真覺得她不像個大家小姐……


    江城取了筷子在手,暗自失笑。


    起初眾人還顯得很拘束,但見明霜毫無架子,再加上幾杯熱酒下肚,就都放開了,你一杯我一杯,喝得甚是痛快。這其中最高興的還屬趙良玉,今年他跟著明霜賺了不少錢,眼看一個要倒的鋪子枯木逢春,別提多欣慰了,一連和夥計們灌了兩三壺,酒勁兒一上來,提著壇子和酒杯繞到明霜跟前。


    “大小姐,我不管你是不是明家的二小姐,在我老趙心裏,您就是程家的大小姐!”她母親姓程,眼看趙良玉這是說胡話了,明霜隻是微笑。


    “我老趙今兒一定要敬您一杯!”他晃悠悠把杯子滿上,“這是慶功酒,您可不能推辭!”


    “好。”她聽著有道理,正要去拿,江城卻忽然攔住她,“小姐,您酒量不好,還是別喝了。”


    “誒——”趙良玉把他揮開,“江侍衛你這就太小心了,不過一杯酒,不妨事,不妨事的。”


    一手被趙良玉拉著,一手被高小婉架著,他沒辦法。


    明霜是個自以為自己酒量很好的人,豪氣幹雲地仰頭一飲而盡。


    “好,好,好!”趙良玉也喝完,忙不迭就開始給她斟第二杯。這是生意人的老毛病,習慣性勸酒,不喝個一壺半壇決不罷休。


    明霜不善飲酒,三杯下去臉上就開始發紅,豔得快要滴出水來,眸子裏全是醉意。江城著實看不下去了,順手把她酒杯拿開,柔聲道:“姑娘家莫喝那麽多酒,對身子不好。”


    聞言,明霜柔順地點點頭,難得一句話也沒說。


    他於是起身取了空碗,兀自滿上,朝趙良玉敬了敬,“小姐不勝酒力,趙掌櫃若想喝,不如江城代飲。”


    趙良玉喝高了,一看,這年輕後生要和自己拚酒?可以啊!


    當即也換了個大碗來,袖子一挽就開始對飲。


    席上眾人見這邊拚得不相上下也都過來瞧熱鬧,席上的氣氛頓時就被炒熱了。趙良玉算是商場老手,喝個三四壇不成問題,隻是想不到這江城也那麽能喝,五六壇下來,老趙口齒都不利索了,他還一副淡然模樣。


    明霜早醉得稀裏糊塗,拖著腮勉強撐起眼皮看他,柔和的燈燭中,酒水順著他咽喉滾到衣襟上,她雙目迷離地望了好一會兒,才朦朦朧朧地睡去。


    拚酒拚到最後,趙良玉是給人抬著出去的,江城今日也喝了不少,但尚未吃醉,他還得送明霜回家,總不能把自己灌倒了。


    院外天色已黑,時近戌時,他趕緊吩咐高恕準備好車馬,抱著明霜上去,一路快馬加鞭往回趕。


    披著月色,街市兩旁燈燭萬盞,水餃的香氣從四麵八方湧上來,他靠在車外,偏頭看著城中的繁華綺麗。


    這是一座披著錦衣的荒城,從外麵看光鮮亮麗,然而禁中早在五年前就已淪為廢墟。一個貪圖享樂的上位者,一個別有用心的佞臣,真不知汴京還能支撐多久……


    【夢舊遊】


    車子在角門邊停下,燈籠光線暗淡,江城在簾外喚了明霜幾聲,車內卻無人應答。他輕輕打起簾子,頷首就看見她捧著手爐,歪頭在軟枕上睡得正熟。


    他隻好低頭進去,蹲在她身側輕喚:“小姐?小姐……到家了。”


    明霜醉得厲害,連眼皮也沒力氣抬,含糊不清地不知嘀咕著什麽。


    江城沒辦法,伸手從她發絲間穿過,打算抱她起來,迷迷糊糊之間,明霜睜開眼,一見是他,便順勢把頭靠在他肩上,攬著腰就睡。


    四周充溢著酒香,不濃不淡的,很好聞,窗前的燈光透進來,她雙頰泛著淡淡的桃紅,溫熱的吐息噴在耳畔,弄得江城又酥又癢。不知是不是席間吃了酒,他此時定力大減,腦中亂糟糟的一團,連胳膊都有些發抖。


    隔著一條街,熱鬧的炮仗聲突然響起,繼而很快的,四麵八方都跟著高亢,但這條街上卻很安靜,那些喧囂仿佛遠在千裏之遙,這一瞬間世界萬物都成了背景。


    他眼瞼輕顫,握住她纖細的手腕,垂眸漸漸俯下身去……


    砰然一聲,焰火在頭頂炸開,五彩斑斕。


    睡夢中,明霜覺得唇上柔軟冰涼,燥熱的臉頰似有微風吹過,清涼舒適,她不自覺歎了一聲,越睡越沉……


    院子裏,杏遙正踮腳探頭張望,遠處的鞭炮聲已經平息,垂花門裏小廝在前麵打燈籠,江城正抱著明霜往這邊走,她趕緊招呼未晚幾人,提著裙擺迎上去。


    “怎麽喝酒了?走前不是還囑咐你別讓她吃酒的麽!”


    他輕描淡寫:“趙掌櫃敬酒,擋不住就吃了一杯。”


    “一杯還好,沒出什麽事兒吧……”兩個婆子從他手裏接過來,杏遙拿帕子給明霜擦了擦嘴角,餘光忽然瞥到他。


    “誒?你的臉怎麽也這麽紅?”


    江城下意識用手撫了撫,遮掩似的別開:“可能是……喝了些酒。”


    “連你也喝酒去了?”杏遙並沒在意,隻橫了他一眼,“你們這些男人做事就是不讓人放心,往後我再也不把小姐交給你了!”


    他沒說話,大約是默認了。


    這會兒杏遙也顧不得興師問罪,一麵找人去熬醒酒湯,一麵把明霜扶上床,如此折騰了許久,直到見屋裏燈滅,江城方回自己住處休息。


    次晨,日上三竿明霜才醒過來,厚重的被衾壓得她喘不過氣,加上昨天喝了酒,這一睡簡直熱得人快起火了。


    “哎喲,可算是醒了。”杏遙端著銅盆在床頭放下,“再不醒,我都擔心是不是那酒出了問題。”


    明霜掀開被子坐起身,迷迷瞪瞪地由她給擦臉,“我昨天又醉了?”


    “可不是麽?您說您也是的,不會喝酒還逞什麽能呢?”


    昨晚上過得很恍惚,許多事情都沒印象了,她呆呆地漱了口,許是睡意還沒過去,目光怔怔的,忽然開口問她:“是誰送我回來的?”


    “還能有誰啊。”杏遙捧著唾盂轉身,“跟著您出去的隻有江侍衛,自然是他送您回來的了。”


    明霜“哦”了一聲,若有所思地頷了頷首。


    冬至後不久,綢緞鋪在界身巷的店麵就被她買了下來,整一個月的時間修整,裝潢,打點夥計,等明霜忙完這一陣,正月也就快到了。一出門各處都是過年的喜氣,從馬行街到城南一帶,皆搭設彩棚,小販沿街叫賣,百姓相互慶賀,連明府裏也是煥然一新,色彩鮮豔。


    聽說夜市上的花燈已經擺了出來,一到晚間亮如白晝,還有表演百戲的各色人物,明霜在房內坐不住,想去瞧瞧,可葉夫人偏有別的安排不讓出門,她隻好在屋裏糊燈籠玩。


    “小姐,這是大小姐打發人來送您的花兒,聽說是聖上賞的,大小姐特意留了三支給您。”姚嬤嬤開了小錦匣給她瞧。明霜把活兒放下,探頭一瞅,原來是拿絹紗紮的,巧的是這紗還是她鋪子裏賣出去的呢。


    她一看就笑了,“三小姐那兒有麽?”


    “有,不過隻兩支。”


    “行,那你收好。”


    明錦應該是想寬慰她吧,畢竟在眾人眼裏她個注定嫁不出去的人。原本感到有什麽,不過老這樣被同情,明霜反倒不樂意,燈籠糊了一半就扔了。


    “不好玩,出去走走。”


    聞言,杏遙趕緊丟下針線來推她。晚上又下了雪,婆子們才把地掃幹淨,角落裏堆得山一樣高,白雪皚皚。


    她眯起眼睛,高牆樹下站了兩個人,因為天冷他加了件披風在身上,整個人顯得十分英武,似乎能想象多年前他在校場上訓練兵馬的樣子。


    難怪他的背脊時常挺得那麽直啊……


    江城跟前立著的還是上回送荷包那個小丫鬟,垂著腦袋,模樣小巧玲瓏,隻是這次沒送荷包了,掌心握著一枚劍穗,很緊張的樣子,都不敢抬頭去看他。


    知道男人家收荷包不大好,於是改做劍穗了?明霜撐著下巴,好奇地等看他的反應,心想他這回該收下了吧?哪有人拒絕姑娘兩回的,也太不憐香惜玉了。


    殊不料江城靜靜盯著她瞧了片刻,仍舊搖頭。


    站得遠聽不清他說了什麽,反正那丫頭哭著跑開了,怪可憐的……


    明霜忽然莫名鬆了口氣,嘴角微不可見地蘊笑。


    “咦,是江侍衛呀?”杏遙後知後覺發現,“小姐要去打招呼麽?”


    “不了。”她伸手擺弄一朵長得低矮的臘梅,“別處逛逛去。”


    寒冬臘月裏,唯有梅花是開得最好的,可惜她院子中的梅花種得少,想看還得到明繡所住的小苑附近打轉。她這個人不太好相處,最近又被親事搞得心情煩躁,明霜本不欲來招惹麻煩,不承想剛剛路過就聽見明繡扯著嗓子在教訓下人。


    “死丫頭,我這麽多年白養你了?眼皮子淺成這樣!你可是一兩銀子的月錢,我虧待你了麽?偷東西竟還偷到我房裏來了!?”


    從門裏望進去,她氣得直跺腳,連鬥篷也沒披,站在冰天雪地中火冒三丈地拿手指往丫頭腦門兒一陣亂戳。


    “說話呀?你啞巴了?誰給你膽子動手的?缺錢缺瘋了嗎?針線活兒做的不怎麽樣,偷雞摸狗的事兒倒是做得滴水不漏啊?”明繡冷笑,“要不是今兒被我瞧見了那個耳飾,你還打算偷多少!”


    看她惱得不輕,底下的丫頭們忙叫她喜怒,“小姐,當心氣壞了身子……”


    “呸,你們少在這兒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別以為我不知道,在場的都有份!今天我逮到隻雞,就不跟你們計較了。”明繡把袖子一挽,攤開手,“取板子過來,我非把她這手打爛不可!”


    這情況若發展下去,倘使出了人命可就不好了,明霜讓杏遙推著她進園子,淡笑道:“大過節的,妹妹何必這樣大動幹戈。小丫頭服侍不好,趕出去就是了,幹什麽打打殺殺的,不覺得看了瘮的慌麽?”


    明霜從不到她這兒來,眼下著實是個稀客,明繡怔了一會兒,冷眼哼道:“是什麽風把姐姐吹來了?您可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啊。”


    她笑容未改:“北風吹的。”走到廊下,一幹下人哆哆嗦嗦給她見禮。


    “怎麽?是上回金步搖的事?”


    知道她是來看熱鬧的,明繡把板子一丟,瞪著那跪在雪地裏的丫頭,頗有些不服氣:“哼,是她拿的,這小賤人無法無天了,在我眼皮底下動手動腳。領出去,我看著心煩!”


    說完,又不情不願地衝明霜草草施禮,“那天是我冤枉了你的人,在這兒賠個不是了。”


    還沒等明霜開口,她又轉過身風風火火地走到屋裏,捯飭半天捧了個錦盒出來,塞到杏遙手上。


    “大姐姐送的絹花,顏色太素,我帶著沒你好看。”她癟癟嘴,“就當是賠禮了。”


    這一番舉動倒讓明霜吃了一驚,真懷疑這花裏會不會淬了毒,她頷首和杏遙麵麵相覷,隨後才試探性地笑笑:“妹妹太客氣了……”


    “你不用跟我客套,我早就說了,咱們倆都是庶出,犯不著防我防得那麽厲害。”明繡抱著胳膊別過臉,“我這個人恩怨分明,才不會像那誰一樣背地裏耍陰招。”


    明霜聽她這話似乎話裏有話,微微顰眉往去,明繡卻哼了一聲,抬腳回房去了。


    “三小姐擺明是不喜歡大小姐送的花兒,還說什麽賠罪,不過是找的借口罷了。”杏遙推著她往回走,順手打開那盒子擺弄,“咱們也沒窮到要撿別人不要的啊。”


    明霜捂著湯婆子沒說話,兀自盯著虛裏出神,似乎有心事。


    “小姐?”見她神色不對勁,杏遙歪頭過來問,“怎麽啦?”


    “沒什麽……”明霜琢磨著說道,“你不覺得明繡那番話有點蹊蹺麽?”


    她想了半天也沒明白:“是什麽話?”


    “聽她的那個口氣,當日推我下水,不像是她做的。”她摩挲著輪椅的扶手,“可是當日在涼亭子裏和郡主下棋時,明錦也說過同樣的話……”


    “莫非……她們這是互相抵賴?”


    “不,看著不像。”明霜搖了搖頭,眉頭越皺越緊,“我在想,會不會害我之人,不是她們兩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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