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八府塘,湖心小築。(.)


    侍衛吹著口哨,學著鷓鴣聲,很快不遠處的蘆葦蕩裏傳來了相合的鳥叫聲。


    侍衛低聲說道:“殿下這邊走,接應的人就在那邊。”


    周王朱橚穿著半舊的棉襖,跟著侍衛穿過凍得僵硬的蘆葦蕩,漁船安靜的停在水中,為了不暴露位置,連漁火都不曾有。


    朱橚登上了漁船,甲板的水漬已經凍成了薄冰,朱橚文弱書生,一腳踩上去,沒站穩,搖搖欲墜。


    “小心!”船艙裏伸出一雙手,牢牢的抓住了朱橚的胳膊。


    朱橚一怔,扶著烏篷船的頂部站穩了,才貓腰鑽進船艙裏坐定,低聲對扶起自己的人說道:“多謝。”


    艄公蕩起雙槳,漁船離岸,烏篷船裏,晦暗無光,接應之人裹著大氅,帶著兜帽,隻露出光潔的下巴,朱橚靠在艙門,默默不語,隻聞得陣陣船槳擊水之聲。


    船行到了一半,接應之人遞過朱橚一個包袱,“從今天起,你就是雲霧茶莊的賬房先生,裏頭有你


    的戶籍文書,我們是從雲南來京城販茶葉的茶商,買了貨物,收了賬,連夜出京回昆明。”


    朱橚接過包袱,打開看了看戶籍文書上的姓名:“我叫李武?”


    接應之人點點頭,“燕王親自取的,說殿下排行老五,就叫做李武吧。”


    朱橚又道:“多謝。”


    接引之人頓了頓,說道:“殿下客氣了。這本事我們應該做的。”


    船靠碼頭,朱橚等人下了船,雖然是半夜,但今夜是除夕,全城狂歡,不用宵禁,城門大開,任意進出,來往拜年賀歲的百姓絡繹不絕,猶如白天一般。


    眾人正要出城,五城兵馬司的人,為首之人叫道:“皇宮有刺客出沒!全城宵禁,關閉城門,所有人等,回家關門閉戶,不準擅出!”


    突如其來的變故,打亂了計劃,如果錯過今晚出城的機會,將來滿京城搜查刺客,恐怕會暴露身份!


    朱橚當機立斷,從懷中取出一枚物事,和著唾沫吞了進去。


    變故太快了,眾人都來不及阻止,接應之人急忙問道:“你吃了什麽?”


    朱橚對著接應之人耳語了幾句,然後突然倒下,口吐白沫,四肢抽動!


    接應之人咬咬牙,脫下了自己的大氅,蓋在了朱橚身上,趕著馬車朝漸漸關閉的城門直闖過去!


    “停車!”守著城門的士兵抽刀攔在前麵,“取消宵禁,關閉城門,你耳朵聾了嗎?”


    脫下黑色大氅的接應之人恢複了女裝,正是王音奴,她做婦人打扮,祈求守門的士兵,“我丈夫年夜飯生吃了河豚肉中毒了!聽聞城外魚市有高人專治河豚魚毒,無奈隻能夜闖城門,尋大夫瞧病。(.無彈窗廣告)”


    士兵打開馬車門,見到車裏朱橚半死不活、四肢抽搐的模樣,金陵人喜歡吃河豚,河豚肉生食最鮮美,但是肝髒卵巢內髒有劇毒,稍微處理不當,便會吃死人,但死亡無法阻止食客的腳步,每年都有不少人死於口腹之欲。


    朱橚這幅模樣,是典型的河豚中毒。大過年的遇到這種事情,著實晦氣,士兵擺了擺手,“趕緊走吧!再晚一點恐怕沒救了!”


    馬車出城的瞬間,城門轟然關閉,馬車裏的隨從開始給朱橚灌進解藥……


    朱橚悠悠轉醒時,已經在長江客船裏了。床榻邊的人趕緊轉過身去,背對著他說道:“你醒了,我這就去叫大夫。”


    朱橚說道:“不用了,音奴,難道你忘記了?我就是大夫啊!”


    王音奴身形一震,僵在原地,一動不動。


    朱橚掙紮著坐起來,抓著她的手腕,“昨晚你扶起我,說小心的時候,我就知道是你。”


    王音奴緩緩回頭,十八年了,從詐死殉葬,到再次重逢,回首已是百年身!


    他和她還不算老,但也不再年輕了。兩人的青春都葬送在徒有其表的悲劇婚姻裏。


    朱橚見王音奴一臉驚訝,歎道:“你我之間,永遠不可能有縱使相逢應不識的時候,我知道是你,一直都知道。”


    王音奴不忍見朱橚青白瘦弱的病態,“你早就秘密準備了河豚魚毒,本來打算尋死用的罷?沒想到用到逃跑上了……你怕連累燕王,準備了河豚毒一了百了。”


    朱橚點點頭,“我是個沒用的人,連妻子都拋棄了我。我想著如果幫不了親人,幹脆自我了斷吧,不要拖累了四哥他們。”


    王音奴囁喏片刻,說道:“你不要妄自菲薄,我看過你寫的《救荒本草》,雖說看不懂,但聽書局的人說,你的醫書救了很多人。”


    朱橚說道:“可是我救不了自己,也救不了身邊的親人,若不是你出手相救,我恐怕已經是一具屍首了。”


    “我在湖心小築釣河豚,想著你以前也曾經被軟禁在那裏,看著一草一木,一磚一瓦,仿佛都有你的氣息,竹林中也有你的影子。想著你來到大明,名為和親,實則為人質,我也是如此,身為大明皇子,也淪為了人質,你我命運殊途同歸。有時候我就幻想,是不是你我緣分還未斷呢?”


    王音奴心有所感,歎道,“可是看看你我,曆經風雨,都是四十多歲的人了,人生若隻若初見該多好。我不是北元郡主,你也不是大明親王。”


    朱橚說道:“現在我是大夫,你是茶商,不再有什麽國仇家恨攔在中間,我們就當第一見麵好不好?人生不該用年齡來斷定,如果能等到對的人,別說四十多歲了,即使等到七八十古稀之年,中間無論經曆多少風雨,也是值得的。”


    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之心從未變過。


    回首已是百年身,那份親手葬送的愛情,用血淚刻下愛情墳墓的碑文,但愛始終都在,在墳墓裏生根,發芽,奇跡的鑽破了棺材、石碑,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


    建文三年,正月初一,周王朱橚在湖心小築神秘失蹤,再也沒有消息。


    二月初七,北方最新戰事傳到京城:燕王乘著天寒發動反擊,盛庸大敗!


    曹國公李景隆聽了,心中大喜:瞧瞧,不是我無能,而是對手太強大了嘛!盛庸不也敗了嗎!


    李景隆終於洗清了無能的“冤屈”,在家裏等著建文帝重新啟用的消息,可是左等右等,甚至主動上書請戰了,建文帝都沒有繼續重用他的意思。


    李景隆頓時絕望了,徐增壽乘機再次策反,“如何?你考慮清楚了嗎?你救了周王,功過相抵,燕王殿下不會計較以前的仇怨。”


    李景隆一拍桌麵,“好,我答應追隨燕王。”


    徐增壽笑道:“富貴險中求,曹國公真乃俊傑也!”


    常瑾關於京城防守空虛的情報通過胡善圍和徐增壽秘密傳到了北平城。徐增壽甚至表示,隻要朱棣能打到金陵城,他可以保證從建文帝的禦書房裏偷出京城的整個布防圖!到時候金陵城唾手可得!


    道衍禪師也讚同徐增壽的大膽提議,說道:“大道直行,殿下是仁義之師,不用在意一城一土的得失,疾趨京師,京師單弱,勢必舉。”


    徐妙儀認同義父的意見,說道:“何況我們即使啃下山東這個硬骨頭,兵力大多在前沿陣地上,沒有多餘的兵力去鎮守城池。猴子掰玉米似的,掰一個,扔一個,真正一直守住的據地隻有北平、保定和永平三府而已。頻頻用兵,何時才能平定天下?”


    既然能裏應外合,朱棣決定冒險一試,說道:“如此,那就臨江一決,不複返顧矣!”


    建文三年一整年來,朱棣不再戀戰,養精蓄銳,儲備了足夠的糧草,決定大道直行,直搗京城!


    建文三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朱棣做祭文,祭祀陣亡的將士。


    十二月十二日,在烈烈北風下,朱棣在北平開誓師大會,閱兵檢閱即將南下的靖難軍。


    依然是道衍禪師親手操刀的誓詞:


    “靖禍難者,必在於安生民。誅亂賊者,必先在於行仁義。生民有弗安,仁義有弗舉,惡在其能靖禍難哉!今予眾之出,為誅奸惡,扶社稷,安生民而已。予每觀賊軍初至,輒肆殺掠,噍類無遺,心甚憫之。思天下之人皆我皇考赤子,奸惡驅迫,使之夫不得耕,婦不得織,日夜不息,而又恣其凶暴,非為致毒於予,且複招怨於天下。”


    “今我有眾,明聽予言:當念百姓無罪,慎毋擾之。苟有弗遵,一毫侵害於良民者,殺無敵,其慎之。”


    朱棣的靖難軍軍紀嚴明,百姓無罪,不準饒命,若侵害良民者,殺無赦。誓師大會後,朱棣乘著年關臘月,都要過年,城池防守空虛,一路南下,勢如破竹,加上軍紀嚴明,秋毫無犯,不少城池主動開城門投降。


    靖難軍不占據城池,也不戀廝殺,一路避強擊弱,猶如一把利劍般從北到南,長驅直入!


    朱棣如何得知一路的城池孰強孰弱?這要歸功於他幾乎無所不知的情報網,毛驤之死,錦衣衛解散,但是探子猶在,都要穿衣吃飯,明月和紀綱重啟了以前的錦衣衛情報網,隻不過消息都流到了朱棣手裏。


    加上京城裏常瑾和徐增壽暗中傳遞消息,朱棣對朝廷軍隊的調遣了然於心,比討伐軍的主帥還要了解兵力所在,故一路避開了對方的精銳主力,居然奇跡般在四個月就兵臨長江!


    隻要渡過長江,前方就是京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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