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萬壽寺。[]


    道衍禪師在此地和翰林院的文官一起修《元史》,正如秦淮河的地頭蛇孫爺所言,金陵地方偌大,許多人和事在短暫的熱捧之後就會立刻沉寂下來。猶如秦淮河的各類花魁娘子,你方唱罷我登場,故人不如新。


    想去年臘月道衍禪師作為大明使者從高麗國回京,不僅拿到高麗國國書,還說服了東北的北元高官投降,使得大明兵不血刃的得了三十萬軍民和遼闊無邊的疆土,當時何等的榮耀,前來登門的訪客猶如過江之鯽,義子姚繼同幫忙接待客人,嗓子都快說冒煙了。


    短短三月過去,就連城牆細作進城炸城樓的大亂都平息了,見慣了大風大浪的金陵城依舊一副紙醉金迷的樣子,早就把道衍禪師這個和尚拋到了腦後。


    門前冷落車馬稀,這個世界終於清靜了。道衍禪師的晚餐是一缽白粥,一碗蘿卜泡菜,還有徐妙儀親手熬的豆豉辣醬。


    這對前任義父義女之間,似乎恢複了以前的融洽。隻要不提到那些敏感的話題,他們之間還是聊的很開心。


    道衍禪師飯後和徐妙儀散步消食,高大的背影被夕陽拽出一道狹長的陰影,隨著步伐起伏著,好像變形的妖怪似的。


    萬壽寺是千年古刹,沿路全是參天巨木,走到這條道上,夕陽投過遮天蔽目的葉子,投射在他們身上橙黃色的點點與斑斑。


    徐妙儀說道:“禪師,我以後出門比較方便了,會經常來看您的。”


    道衍禪師問道,“怎麽了?是不是在家裏不習慣?”


    徐妙儀說道:“做慣了自由的飛鷹,還能關在籠子裏當家雀養著嗎?”


    道衍禪師說道:“你如今算是苦盡甘來,好好珍惜吧,莫要太讓父兄操心了。”


    徐妙儀麵有恍惚之色:“問世間何為苦?其實在姚家八年,軍營兩年,如今在徐家幾個月,我都不覺得苦的。就是覺得茫然,不曉得未來之路通向何方。”


    道衍禪師嗬嗬笑道:“我活到了這個年紀,經曆了那麽多的事情,其實內心和你一樣,都是茫然的,都不能預料未來之事。”


    徐妙儀有些咋舌,“可是我覺得您好像什麽都能放下,總是一副心有成竹的樣子,什麽都難不倒您啊。<strong>.</strong>”


    的確,在明教,道衍禪師儼然比小明王姚繼同更有威望,隻要道衍在,明教中人就安心,不會失去信心。


    道衍禪師指著自己的老臉說道:“人活一世,其實修煉的就是幾副皮相而已。見到不同的人,展示不同的皮相,皮相修的越真實,人的道行就越深。真實內心如何,其實有時候自己都會被自己蒙騙了。比如你父親,即使手無寸鐵,赤手空拳站在原地,也有一股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威壓,令人不敢直視。而你會恐懼自己的父親的嗎?不會,因為而在你麵前,他會自然的收去所有的威壓,展現他柔弱慈愛的一麵。”


    “而我呢,在外人麵前,是得道高僧,是天子近臣,我要展示一種我很聰明、聰明的看破一切的神秘之感;而在明教同仁麵前,我是輔佐小明王的指揮長老,猶如燈塔的守塔人,看見了我,他們就知道燈塔不會滅。這時候的我要有臨泰山崩而不變色的冷靜。而這兩個皮相,都不是我的本心。”


    徐妙儀似乎若有所悟,問道:“那您的本心是什麽?”


    道衍禪師說道:“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徐妙儀上下打量著淡定的大師,“我不信,您怎麽可能和我的本心一樣呢?故意說來安慰我的吧。”


    道衍禪師說道:“披著諸多皮相,其實都是困於紅塵,沒有參破貪嗔癡,不得超脫罷了。”


    徐妙儀笑道:“您不是號稱得道高僧嗎?居然困於凡人的紅塵?”


    道衍禪師也笑道:“參破貪嗔癡,需要舍離斷,我不舍,不離、不斷,如何超脫?其實高僧也是我的一副皮相,當不得真。因為我的目標,從來就不是成佛啊。”


    說來也怪,徐妙儀和道衍禪師還是父女關係時,都不曾這樣敞開心扉談過,斬斷塵緣後,反而聊的深了。


    道衍禪師麵露感慨之色,說道:“你也知道,我們姚家從汴京遷徙到蘇州之後,家道中落,我父母早亡,家中靠著大哥支撐,年少家貧時,大哥需要我在醫館當學徒,以支撐家業。可是我那時聽了說書人幾句評書,又看了幾本隋唐三國帝王將相的話本小說,就妄自尊大,學書中的大人物,想要學屠龍之術,以平息天下之亂,對當學徒一點興趣都沒有。”


    屠龍!


    徐妙儀頓時驚愕,這兩個字是僭越之詞,道衍禪師卻輕輕鬆鬆的說出來了。


    看著妙儀驚訝的眼神,道衍禪師平靜的笑了笑,“對,就是屠龍。當時元朝朝廷腐敗不堪,百姓如行屍走肉般活在水火之中。是因真龍之子無道,禍害人間,我便立誌屠龍,想要看見太平盛世。”


    “哈哈,小小少年,連大字都不識幾個,三餐不繼,便立下了屠龍之誌,你說不可笑不可笑?”回憶往事,道衍禪師雙眼都亮了,自嘲道:


    “當時想著學習兵法,做關羽張飛這種千古流芳的大將。要看懂兵書,首先要學會識字,就幹脆去了寺廟剃度,當一個小沙彌,能吃飽飯,平時跟著和尚們識字。而當時寺廟的主持已經秘密加入了明教,成為明王韓三童的心腹,在他的引導和教誨之下,我也加入了明教。”


    “當時主持對我說,人和龍力量太過懸殊,人是不可能戰勝龍的。想要屠龍,就必須先成龍,或者輔佐出一條新龍,兩龍相爭,方能屠龍。昔日唐王李世民就是長孫無忌、程咬金等人輔佐出的龍,屠掉了隋煬帝這條惡龍。”


    徐妙儀說道:“您當時以為明王就是那條龍?”


    道衍禪師自嘲的笑道:“是的,我眼光太差了。我見證過明教從籍籍無名,到紅巾軍遍布天下。可惜明王隻是一條蛟,並沒成龍。反而是昔日明教同黨朱元璋後來居上,得勢成龍,趕走了北元,一統天下。”


    造化弄人,一門心思屠龍的道衍禪師反而成了躲在陰暗處的密黨,功虧一簣。


    徐妙儀沉默了,道衍禪師不可能背叛明教,投靠朱元璋,所以他一輩子都不可能實現屠龍的理想。


    果然貪嗔癡的下場,基本就是求不得。


    道衍禪師一笑,“所以屠龍才是我的本心,要實現這個理想,就要看姚繼同是否有真龍之氣了,但目前來看,朱元璋這條龍穩坐江山,我能夠輔助姚繼同保住明教就是僥幸了,所以才說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嘛。”


    徐妙儀也有些悵然,問道:“姚繼同似乎也無心成龍。”


    道衍禪師也無奈笑道:“是的,或許是跟著我念經參禪的時間太多了,姚繼同心如止水,痛恨戰爭,他隻想保住明教,保住這些誓死追隨明教之人的身家性命。屠不屠龍的,他好像不在乎。我看他才是參破貪嗔癡,得到舍離斷呢。”


    徐妙儀說道:“本性使然,要說服一個習慣握筆的人去拿刀,確實太有難度了。”


    道衍禪師歎道:“或許我是老了,患得患失的。屠龍之心猶在,卻又不忍心再起戰亂,明教隻剩下這些人了,難道為了我的理想,要他們冒險送死不成?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道衍禪師和姚繼同都並非濫殺之人,這也是姚妙儀願意繼續和他們來往的緣故。隻要人性本善,沒有害人之心,她明知這樣來往有一定危險,可也忍不住時常來萬壽寺看他們,心想著如果有一天明教覆滅,她可以幫著道衍和姚繼同逃出去。


    管他什麽陣營、什麽立場、什麽亂七八糟的陰謀恩怨。這世上她在乎的人並不多,掛念她的人也不多,能夠留一個是一個。


    徐妙儀和道衍禪師回到禪房,朱守謙和三個妹妹也剛剛到,姚繼同正在接待他們。


    徐妙儀納悶了,“表哥?妹妹?你們怎麽都來了?”


    三小姐徐妙溪的嘴最快,“大姐姐,表哥想見見你,你又不在家,我們就帶他來找你了。”


    徐妙儀看了看天色,雖然夏天黑的晚些,但也不至於這個時候才找到萬壽寺吧!


    徐家三姐妹有些不好意思了,作為二姐,徐妙清主動出來擔當責任,“是我貪玩,逛了一路,這時候才到萬壽寺。”


    徐妙儀倒也不是責備三個妹妹的意思,想到她們整天在家也無聊,還要幫著打理家務事,便說道:“下次想要出來玩,和我直說便是,我帶你們出來。”


    自打元宵節城牆風波的教訓後,三個妹妹就沒有再主動提出要徐妙儀帶出去玩過。生怕再生事端,連累大姐姐被圈禁在祠堂思過。


    現在到了夏天,風波過去太久,好了傷疤忘了疼,心思又活絡起來,聽聞徐妙儀主動提起帶她們出來玩,三個妹妹臉上都有了笑意。


    時間不早,徐妙儀一行人趕緊辭別了道衍禪師和姚繼同,臨行前,徐妙儀見朱守謙手下的護衛統領有些麵熟,她仔細回想著此人的麵容,不禁驚出了一身冷汗:他……他是明教光明長老狐蹤手下的人啊!


    表哥怎麽和明教的人攪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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