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府塘,湖心小築。[]


    姚妙儀給永安郡主診脈,昨日郡主腹痛見紅,她被緊急帶到了湖心小築,為郡主保胎。


    雙手的脈都號過了,永安郡主雙手摸著微微凸起的小腹,她咬了咬唇,囁喏片刻,還是主動開口問道:“如何?孩子能保得住嗎?”


    麵上和語氣都聽起來無所謂的樣子,其實內心的關切和期待呼之欲出了。


    姚妙儀定定的看著永安郡主,這個女人從初時的反抗,到接受懷孕的現實,到對腹中胎兒提心吊膽的關愛,就像一把曬幹的掛麵扔進了開水裏,從挺直僵硬,變得柔軟順滑,隨著開水的沸騰而盈動。


    無力反抗,便要被迫接受現實,還要麻痹自己,認為這是目前最好的選擇。


    一股悲哀之情油然而生。而更悲哀的是,自己還要配合著燕王朱棣,將明教支持永安郡主的謊言繼續下去。直到她安然生下皇嗣。


    姚妙儀說道:“郡主平日憂思過度,時常夜不能寐,體虛乏力,對胎兒自是不好。我開的藥隻能醫身,不能治愈心病,這安胎藥不吃也罷,吃多了反而傷身。”


    永安郡主長歎一聲,“此乃心病,無藥可醫。我也知憂思傷身,對孩子不好,可是總是控製不住自己。我想若是生下朱家的孩子,將來九泉之下,如何麵對慘死在朱家手裏的父母和親人?”


    “孩子是女孩倒也罷了,如果是個男孩,將來他豈不是要像靖江王朱守謙那樣尷尬?可是若保不住這個孩子,我豈不是失去了世上唯一的親人?他活生生的一條性命,我豈能為他選擇命運?掐斷他的將來?”


    永安郡主的臉上有母性的光輝,也有亡國郡主的悲哀,兩種情緒交纏在一起,水火不容,每時每刻都像是在煎熬,孕期的婦女普遍都會發胖,而永安郡主卻消瘦了,唯有小腹漸漸吹氣似的變大,提醒她將要擔當母親的角色。


    “姚大夫,你說我該如何是好?”永安郡主神情恍惚,目光時而黯淡,時而尖銳,看得出她倍受煎熬,否則也不會向姚妙儀做無謂的求援。


    姚妙儀的目的是要永安郡主生下皇嗣。她隻得繼續說著謊言,“郡主莫要想太多了,我們明教是支持郡主的。[.想看的書幾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說網站要穩定很多更新還快,全文字的沒有廣告。]上一次你不也看到了明教教主親手所寫的書信了嗎?”


    其實所謂的密信,是朱棣的謀士所寫。


    永安郡主緩緩搖頭,說道:“朱元璋雖然信誓旦旦安慰我,說生下孩子後,會給我和孩子名分,換一個身份進宮,從此一家團圓。可是我擔心他會食言,到時候去母留子,孩子被送到深宮,而我繼續被幽靜在湖心小築,從此母子分離,永無相見之日。”


    “妙儀,一個被馬皇後撫養長大的孩子,怎麽可能和明教合作,反抗自己的父皇?可能我們現在定下的盟誓,到時候竹籃打水一場空了。”


    姚妙儀驚訝道:“皇上金口玉言,還能反悔不成?”


    “你還是太年輕了。”永安郡主嘲諷一笑,“人若身居至高無上的位置。做任何事情都不愁找不到正當的理由。一言既諾,就是金口玉言。反複無常,就是帝王心術。總之無論他說什麽,做什麽,哪怕指鹿為馬呢,也有無數人鼓掌說皇上聖明。”


    姚妙儀暗道,如此看來,永安郡主的擔憂並非空穴來風,胡思亂想。郡主的父親張士誠還是蘇州吳王時,身處最紛亂複雜、群雄逐鹿的年代,看慣了你方唱罷我登場,見慣了爾虞我詐,生離死別,她不信朱元璋能守諾。


    姚妙儀坦然說道:“郡主,倘若真走到那一步了,老實說,我也無能為力,看看教主是否有辦法吧。”


    永安郡主歎道:“我被幽禁在此,身邊皆是皇上的親信,平日也就和蘇州同鄉胡善圍說一些家鄉往事,善圍是個不錯的女子,但我不敢信她。外麵有些我們張家舊日的幕僚門客和親隨,但現在我也不知他們是否還掛念我這個舊主,或許早就改弦易轍,忠於朱明王朝了吧,唯有你――和你能夠講幾句真話。”


    姚妙儀正色道:“多謝郡主的信任。”


    永安郡主眼裏閃出一抹癲狂之色,“我想過了,或許我的一生都會葬送在湖心小築裏,永遠見不了自己的親骨肉,我的孩子也永遠不知道他親娘是誰,為了保護他的生命,而受過多少煎熬和委屈,可是――”


    永安郡主低聲說道:“我也不會讓他們的日子太過了!嗬嗬,姚大夫,你跟我來。”


    永安郡主將姚妙儀帶到書房,指著牆上掛著的《吳王行樂圖》說道,“知道這幅畫是誰所作?”


    姚妙儀指著圖軸上的篆刻落款說道:“吳中四傑之一的揚基。”


    這副圖軸非常熟悉,當初姚妙儀在此地更衣時,就是通過《吳王行樂圖》而推測出了永安郡主的身份。張士誠自封為吳王,圖軸裏還有永安郡主少女時期的模樣。此畫就是揚基成為張士誠幕僚時,為吳王一家遊園開家宴時所繪的行樂圖。


    這副工筆畫筆觸精妙,人物的表情,甚至輕風拂過樹葉時的微顫都栩栩如生。


    吳中四傑之名,實乃實至名歸。


    永安郡主說道:“揚基號稱詩畫雙絕,我父親惜才,生前十分器重他,為他刊印好幾本詩集,並且請能工巧匠,照著他的幾十副山水畫雕版印製,裝訂成冊,製作成了《楊公畫譜》,這畫譜已經刊出便備受推崇,揚基由此名揚四海。”


    姚妙儀說道:“《楊公畫譜》最初是刊印了一千本,後來的刻本都是照著畫譜仿印的,不如最初的版本。如今在一些書坊之中,初本已經被奉為上好的善本,要價到五十兩銀子以上,有時候還買不到呢,留著惜售將來賣更高的價格。”


    姚妙儀很納悶,怎麽突然扯到了揚基身上?自從張士誠死後,揚基已經轉投朱元璋的懷抱,是朱明王朝的官員了,難道他其實身在曹營心在漢?一心想著幫舊主張士誠複仇?


    永安郡主似乎猜出了姚妙儀心中所想,悲戚一笑,“樹倒猢猻散,良禽擇木而棲。揚基這種大才子也不能免俗,他當初對我父親忠誠,說父親是一代雄主。如今跪拜在朱元璋腳下,三呼萬歲,也是句句發自內心。無情多是讀書人啊,我才不會將自己的未來托付給他。”


    那你幹嘛要提這副《吳王行樂圖》?姚妙儀疑惑的看著永安郡主。


    永安郡主流淚笑道:“我父親當年掌控江南鹽田和海運,富可敵國,擁有數不清的財富,天下文人雅士,英雄俠客,無不投奔而來,蘇州城繁華似錦,猶如人間天堂。明教三雄,我父親最為強大。可花無百日紅,我父親最終敗在朱元璋手裏,我被他俘虜圈禁,甚至失身與他,懷上了肚裏的孽種!”


    永安郡主眼裏滿是滔天的憤恨之意,或許腹中胎兒感受到了母親強烈的情緒波動,開始在肚子裏不安的蠕動起來。


    永安郡主深吸一口氣,吃了一塊奶糕,輕輕撫摸著肚皮,胎兒得到安撫,漸漸安靜下來了,郡主低聲道:“其實我父親也早有準備的,他將書房各種密信,賬本,名冊,還有部分財富藏在了一個秘密的地方,以備將來東山再起之用。而這個秘密,就藏在初版的《楊公畫譜》中。”


    賬本!姚妙儀藏在衣袖下的手驀地縮緊握拳,張士誠的買賣私鹽的賬本!終於有了下落了!


    永安郡主正低頭撫摸著小腹,並沒有注意到姚妙儀的異樣,繼續說道:“你別看現在這些朝廷官員個個人模狗樣的,口口聲聲效忠朱明王朝,其實當年許多人秘密和我父親聯絡,背叛出賣他們的主公,以求將來我父親滅了他們的主公、一統江南、登基為帝後,他們依然能保全身份和財富,在我父親那裏謀得高官厚祿。”


    姚妙儀強忍住內心的激動,問道:“都有些什麽人?”


    永安郡主說道:“當時明教三分天下,陳友諒,朱元璋的謀臣武將,甚至還有元朝的官員都有暗中投靠的,我父親當時如日中天,他們以為將來他最有可能一統天下。”


    姚妙儀小心翼翼的問道:“難道現在開國第一功臣徐達也在其列?”


    永安郡主想了想,搖搖頭,“徐達沒有,不過――他的嶽父謝再興投靠我的父親,不知為何被人揭穿了,滿門抄斬,我父親還為此歎息過,說他是個人才。”


    轟隆!猶如一道天雷劈在心口。姚妙儀差點當場嘔出血來:什麽!外祖父真的是叛徒?


    心中刮起了暴風驟雨,姚妙儀竭盡全力,才讓自己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問道:“哦?謝再興果然背叛了朱元璋?聽說謝家人在祠堂懸梁自盡,胸口血書一個‘冤’字。謝家滅門後,那宅子無人敢住,成了凶宅,傳說夜裏經常有鬼哭泣喊冤。”


    永安郡主冷哼一聲,“我親眼見到謝再興和我父親密談,兩人言談甚歡,謝再興靠著我父親手中的鹽田,不知賺了多少銀子,他冤枉?嗬嗬。”


    姚妙儀如墜深淵,恍恍惚惚中,聽見永安郡主說道:“你去買一本初版的《楊公畫譜》,我教你解開畫譜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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