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一切都是從收到一張短箋開始變得不一樣,那麽遇見那個人,到底是他的幸或者不幸呢?


    無花對那人的身份有過很多猜測,他還記得那夜月明星稀,他在湖中泛舟,那人就在晚間醉人的春風,突然出現在他身邊。


    那是他們第一次相遇,那人無聲無息出現在他的一葉孤舟之上,靜悄悄的到來,連水波都不曾泛起。無花一點都沒察覺到對方是何時出現,又在他背後待了多久,還是那人出聲喚他,他才驚出一身冷汗。


    那人的武功到底有多高,就算過去了很久以後,他都估量不到。無花隻記得與那人初遇時,對方臉上覆著一塊麵具,遮住了上半張臉,露出的眼睛明亮有神,嘴唇含笑,卻不怒自威。


    第一次見麵,那人嘴角微微上翹,對他道:“妙僧無花?你這樣的妙人,當和尚太可惜,不如還俗吧!”


    還俗?哪有人一見麵,就叫和尚還俗的道理!那人卻說是來看看他,從懷中掏出了他母親石觀音的信物。一塊溫潤潔白的和田美玉,玉佩上刻著一個“琦”字,無花一眼就認出它。


    那人道:“你娘叫我冤家,你可以叫我爹。”


    爹……


    無花承認自己當時淡然超脫的表情崩潰了。石觀音玩了無數男人,若要叫爹,根本叫不過來!但是他娘從不會送人貼身信物,也不會透露有他這個兒子的存在,更何況那人似乎還對他們的計劃了如指掌。


    那人說要好好教他如何做個好人。無花心知對方來者不善,正準備出手,誰知道那人摘下麵具,露出與他一模一樣的臉。


    無花看到對方的容貌,就好像在照鏡子。哪怕是江湖上最高明的易容術,也會有破綻,他仔細打量對方的臉,卻看不出一點易容的痕跡。


    那人好似怕他天黑看不清,借著月色,伸手抬起他的下巴,將自己的臉湊了過去。明明是別無二致的容顏,那人的臉卻美得怵目驚心。明明見慣了的自身長相,無花仍是被對方臉上,截然不同的霸道邪魅氣質所攝。


    無花承認對方的容貌,給了他相當強烈的衝擊,哪怕後來回憶起來,心髒也會不由自主猛烈地跳動。


    那人問他,可願意接受管教?


    無花一口拒絕了。


    那人摩挲著他下頜的肌膚,表情輕佻的就像在逗一隻寵物。又問他是不是怕了?拒絕的後果,可有想清楚了?


    無花心中升起一種羞恥感,他想要動手,卻連一根手指頭都抬不起來,隻得任由對方施為。他引以為傲的武功,在對方麵前卻成了個紙老虎。


    那人與他辨禪,一再勸他還俗。但任憑對方巧舌如簧,他依舊不鬆口。


    那人見他態度堅持,便放過他,卻要他撫琴一曲。


    能送走這個煞星,別說是一曲,就算兩曲、三曲也願意。這個要求無花欣然同意,他手指輕撥,琴聲響起,天地間頓時充滿一種蒼涼肅殺之意。


    琴由心生,聽琴音亦可知心聲。那人的出現,卻讓他心魔橫生,琴聲詭譎。


    那人緩緩走至船頭,輕輕飄了出去,連腳尖借力都沒用,仿佛天生能飛翔的鳥兒,人已消失在他眼中。這樣的輕功讓無花駭然,可是一曲未完,對方卻去而複返,手裏還拎著個濕漉漉的人。


    那人帶來的人,引來了他的至交好友楚留香。對方一見麵就擔憂地問他,心中難道有什麽過不去的事?


    琴音驟頓,他無奈叫了一聲:“楚兄——”


    藏著無盡淒苦。


    從那一刻,無花就開始做戲,楚留香剛說了中原一點紅的江湖稱號,他就將麵前的七弦琴,沉入水中道:“你在這裏提起那人的名字,此琴已沾了血腥氣,再也發不出空靈之音了。”


    那人聆聽他們的對話,突然發笑,自顧自倒了一杯酒。明明整個人都隱在暗處,無花卻能感到對方看穿一切的灼人視線。


    楚留香說:“你難怪要做和尚,像你這樣的人,若是不出家,在凡俗塵世中隻怕連一天都活不下去。”


    那人又出言嗆聲。


    其實無花心裏清楚,如果他心中沒有沾染血腥氣,怎麽連個殺手的名字都聽不得?分明是著相了。


    可是楚留香不明白這個道理,在他一番做作下,竟以為那人要逼他去死。


    這正是無花有意引導的。


    可是連楚留香也不是那人對手,三下兩下就被製住。那人投射過來的視線,洞悉一切,讓無花臉上火辣辣的燒起來。他後退一步,轉身從船上跳進了湖水中。


    冰冷的湖水,淹沒了口鼻。船上傳來楚留香的驚呼。那人卻說:“無花識水性,讓他去吧!”


    那人真是個可怕的存在。


    無花還是第一次這麽狼狽,他濕漉漉地爬上了岸。好在沒了那人的壓製,武功也能正常運轉,內力遊走周身一圈,衣服已經被蒸幹。


    可是他的心中,依舊有無數不甘。自從專心經營自己的身份,成為了佛門中的名士,他便再也不曾嚐過狼狽的滋味。哪怕上一次嚐到沮喪的感覺,也已是三年前,那時自己沒當上少林掌門,但通過南宮靈操控天下第一大幫,掌控權勢的滋味太美妙,也早已撫平了他的傷口。


    可是這次,那道傷口又被生生撕裂出血來。


    無花站在湖邊,心中隻覺得不停翻騰,明知道對方不好招惹,最英明的選擇是盡快離開這裏,趁對方沒有來阻撓前,將自己的計劃完成!


    可是他依舊站在岸邊不願意輕易離開,這時候,遠處的船上,傳來一陣激昂的琴聲。七弦琴鏘鏘之音,極盡繁複變幻,每個聲音卻又抑揚頓挫,悅耳動心。


    同樣是鏘鏘之音,琴聲叮咚,繁複變幻,妙韻天成,他撫琴彈出的是怨懟之意,含蘊著一種說不出的幽恨,正似國破家亡,滿懷悲憤難解,又似受欺被侮,怨恨積鬱難消。對方卻抑揚頓挫,大氣磅礴,悅耳動心,聆聽令人心胸豁然開朗。這其中的肆意灑脫,讓無花聽來心思更加複雜了。


    無花是愛琴之人,很想上前問對方一句,此曲叫什麽名字,但一想到是那人,他便躊躇不前,最終腳尖點地,施展輕功飛馳而去。


    很久之後,他終於知道了這曲名叫《笑傲江湖》,楚留香將曲譜送給他。


    收下禮物,他卻含笑撒了個謊。見楚留香一無所獲離開神水宮,他笑得很開心。那時候他已不再作惡,那一次他終於為那人做了一樁善事。他依舊人在江湖,江湖上的恩恩怨怨卻已離他遠去。


    無花有時候會想起過去,想起很多事情,如果可以重來,他絕不會去幹。


    那時候他日夜兼程,來到了丐幫的總部,原以為擺脫了那個奇怪的男人,誰知道又見到對方,還有從南宮靈口中喊出的:“爹——”


    這聲音甜甜的,像是抹了蜜,語調就如同叫他“哥——”的時候一樣,有種發出內心的喜悅。


    無花隻覺得這聲“爹”叫得他心塞無比。他當時的語氣有多不高興,哪怕再遲鈍的人也聽出來了!可是他那蠢弟弟,還一個勁的用眼神去偷偷瞄那人,生怕他沒發現他們兩人相處得有多融洽!


    他的弟弟南宮靈,一向就是這麽容易親信人,特別是至親之人。哪怕那人與他長相一模一樣,無花也無法容忍!他氣壞了,質問那人給了南宮靈多少好處,才讓他叫爹。南宮靈竟扒手指數起來!


    想不到他的弟弟,竟然為了區區的銀子,認了別人做爹!還振振有詞道:“後爹也是爹呀!”


    哼!他們的爹隻有一個人,就是天楓十四郎!南宮靈那時候還小,根本記不得事。無花卻覺得再也無法忍受。


    記憶中隻會哭鬧的幼弟,哪怕長大了也不省心。竟幫著外人,算計自家親兄弟。奪走了他懷中的木魚,從裏麵取出一本薄冊。


    這薄薄的幾張紙裏,記載了他的私密,更有不少別人家閨閣千金的*,若是泄漏出一些,江湖就不知有多少人的好家庭要被拆散,多少位好女子要含羞而死。他妙僧無花苦心經營的名譽,也將毀於一旦。


    他去搶,那人不給他,最後竟往南宮靈懷中一塞,就大笑著離開了。


    他那好弟弟,也百般拖延,竟捂著冊子不願歸還。他命令對方去給任慈服下天一神水,南宮靈竟也說做不到!


    他愚蠢的弟弟說:“哥……你別這樣逼我……”


    原來他們的宏圖霸業,竟都是他這個做哥哥的,一步步逼著對方?


    無花又想起了他們剛來中原的一年。小小的南宮靈躺在繈褓裏,終日啼哭。餓了要哭,渴了要哭,尿了還要哭。那段記憶總是伴隨著對方無休無止的啼哭聲,每次每次,一遍遍的回蕩,對方根本沒吃過苦,根本不記得他們當時麵臨怎樣的窘境和絕望,卻哭得比誰都傷心。


    他愚蠢的弟弟,還學會威脅他了!用曾經甜得像抹了蜜一樣的聲音,堅定的對他說:“哥,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無花想起了曾經收到過的一張短箋,目光一冷。


    他們兄弟許久未見麵,無花做一桌素齋,還從地窖裏拿了壇好酒,為對方斟上。


    南宮靈輕嗅著桌上的素齋,在他溫柔的催促聲中,舉起酒杯一飲而盡。告訴他,瞧見他在酒裏加了天一神水。


    可是他那個傻弟弟,還是要用命賭一把。


    南宮靈道:“我死了,你心中可有一點內疚?”


    無花道:“不內疚。”


    對方又道:“後悔呢?”


    無花道:“不後悔——”


    南宮靈就在他的笑容中倒下去了。那時候的他,隻是憐憫地看著對方道:“南無阿彌陀佛!貧僧會念千遍《地藏菩薩本願經》為你超度。”


    若再重來一次,他絕不會這麽說,也一定不會讓對方喝下那杯酒!


    他後悔了,他那個傻弟弟雖然是詐死,但真被他傷透心,這場賭局,真正輸的人是他。


    那個繈褓裏的小小孩子,已經長大,成長為一個傑出的人,有了一幫之主的氣概。


    卻連他的婚禮都沒有參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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