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見深衣袖一揮,原本已經站起來的胡鐵花,又跌坐回池塘裏。那池塘有深有淺,胡鐵花一屁股坐下來,水剛好淹到他的脖子。


    朱見深道:“把自己洗幹淨。”


    楚留香在池塘邊,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沒有為對方求情,任由朱見深繼續欺負胡鐵花。如果這種欺負多來幾次,胡鐵花儀表整潔了,就算沒有女人緣,至少不會遭女孩子的厭惡。


    朱見深取笑道:“胡少俠這麽一跌,起碼年輕了五歲,你再使勁往身上搓搓,出來就能從大伯變小夥兒了。”


    胡鐵花悲壯道:“我本就年輕!”


    朱見深瞥了眼楚留香,再看向胡鐵花,麵露同情道:“我都忘了,你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看上去……差別也不是很大。”


    胡鐵花:“……”


    能別說的這麽勉強嗎?!


    中原一點紅在旁靜靜待著,沒什麽存在感。一個殺手如果太有存在感,就死得快。雖然他自從認識了楚留香,已經從良不在殺手界混了,習慣卻保持下來。他被朱見深扒光衣服那次之後,就知道眼前之人,性格充滿了惡趣味。


    有胡鐵花負擔對方火力,對一點紅再好不過。死道友不死貧道,所以看到胡鐵花在池塘裏泡著,一點紅那張冷臉,竟咧開一道笑意。


    他這麽一笑,連聲音都沒發出來,朱見深卻將臉扭了過來,盯著他看道:“小紅——”


    一點紅的臉僵了,恢複了麵無表情的狀態。


    朱見深道:“你這一路是否太平?”


    一點紅僵直的臉上有了些許暖意。他脫離殺手組織,沒有及時回去複命,首領發現他還活著,便派出殺手追殺他。不過他在組織裏排行第一,那些手下敗將武功不如他,哪裏有能力殺他?雖這麽說,被那些人聯合起來追殺,也不是一件輕鬆的事。


    一點紅向來不願別人為自己的事情擔心,他搖搖頭道:“有你的衣服,我無事。”


    朱見深送他的衣服,紅得像血,還配了金絲腰帶,豔麗得不像給殺手準備的,衣服上還密布頭發絲細的金線,組成了類似符咒的暗紋,不是凡物。朱見深說這衣服刀槍不入,所言非虛。穿著這件紅衣,他在交手時連一點傷都沒受。


    一點紅說有衣服在,人無事。這下大家都明白,他一路並不太平。即使這樣,一點紅還為了楚留香,步入危險的沙漠,不感動是不可能的。


    楚留香百感交集,暗自下了決心,鄭重道:“紅兄,若將那隻操控你們殺人的手消滅了,大家的日子都會過得太平得多,是嗎?”


    一點紅所在殺手組織,人人都有一麵銅牌,上麵刻有十三柄狹長的劍,圍繞著一隻手。那隻手,就是操控他們殺人的組織首領。


    一點紅嘴角的肌肉不住抽-動,啞聲道:“你想消滅他?”


    楚留香肅穆道:“你縱然不想消滅他,他也要消滅你的!這種草芥人命的組織不應該存在,你可願助我一臂之力?”


    楚留香要消滅這個組織,不光是為了一點紅,更是為那些死得糊裏糊塗,不明不白,到死都不知道為什麽的人。說來很可笑,一個人的價值,從來都不是他自己定的,而是從別人口中評估這條人命值多少錢。


    每個人活在世上都不容易,都在為活著拚命努力。生活已經如此艱辛,那人憑什麽以武犯禁,將世上大多數人的生殺之權,操控在手上?楚留香為那些被人拿錢買命的普通人抱不平。


    對待一件事,楚留香站的高度,已不是常人可比。他的氣節讓人佩服。所以同樣是偷東西,別人是小賊,他偷東西卻成了強盜中的大元帥,流氓中的佳公子,都是因為境界不一樣。


    一點紅咬著牙,內心在做艱難的選擇,他牙齒都要咬出血來,沉聲道:“你莫忘了,我是他養大的,我的武功也是他傳授的,他縱然要殺我,我也不能出賣他。”


    他的語氣急促,胸口激-烈起伏,重重喘息著。他黝黑的眸子,看上去深邃空洞,像看不到底的隧道,充滿了無邊的恐懼和痛苦。


    楚留香歎息,他知道對方不願意說,並不都是因為養育之恩。一點紅這些年滿手血腥,不知道殺了多少人命,陷入這種無法言明的痛苦深淵,再多的養育之恩也該報答完了。一點紅不肯說,是因為那個人太強大,強大到對方擔心自己對付不了,怕他楚留香出事。


    楚留香不是個怕危險的人,這些年他不知道遇見過多少危險之人,都平安化解。


    他還要出言,朱見深突然道:“那個首領,我倒是知道一些消息。”


    眾人紛紛向他投來注目禮。


    朱見深不急不緩道:“你不必再問小紅,他也不知道那人的真麵目。那人常年戴一個紫檀木雕成的麵具,身材又瘦又長,穿一件長可及地的黑袍。”


    一點紅道:“你見過他!”


    這是個肯定句。說明朱見深的描述是正確的。


    朱見深沒見過黑袍人,但他知道劇情,他還有東廠和丐幫,這兩大情報組織,為他提供消息。他徐徐道:“接殺人生意,也是開門接生意,他總不能不露麵吧?隻要露麵,總會傳出一些風聲讓外人知曉。我上麵說的,都是別人知道的情報,我還知道一些更隱秘的,比如——黑袍人的身份。”


    一點紅麵容灰敗,嘴唇顫了顫,卻沒出言阻止對方接著說下去。


    朱見深嘴角上翹,道:“小紅,你的劍法是他傳授的。我觀你的劍法,雖與薛衣人有所不同,卻是一脈相承。”


    楚留香倒吸一口冷氣:“你是說西武林第一劍客薛衣人?劍法一脈相承……那說明殺手組織的首領,就算不是他,也與他脫不了關係。”


    朱見深道:“一個好劍客,不一定是個好哥哥。薛衣人有個弟弟,叫薛笑人,早年練劍走火入魔變成了癡呆,但他並不是真瘋,而是瞞著薛家的人裝瘋,他就是你要找的人!”


    楚留香感激道:“前輩真是神通廣大,連這麽機密的事都坦然相告,楚某銘記於心。”


    朱見深道:“我雖知道他的身份,卻拿不出證據,還得你自己找出他的馬腳。”


    楚留香道:“一個人活在世上,隻要做了事,都會留下痕跡。前輩已經將這件事最關鍵的關節告訴了我,讓我少兜了很多圈子,這就是幫了大忙!”


    一點紅站在旁邊麵無表情不說話,隻是喘息聲出賣了他內心的波動。


    知道那人是誰,一點紅對那人深入骨髓的懼意,也隨之變淡,緊皺的眉頭鬆了下來。


    人總對未知的事,將感官無限擴大。他覺得那人比薛衣人強大太多,現在這個落差總算是放下了。


    楚留香道:“出了沙漠,我就去拜訪一趟‘薛家莊’,前輩可願意同去?”


    朱見深搖了搖頭,笑道:“薛衣人為人正直,通情達理,你不用怕揭穿了他弟弟的惡行,他會對你動手。不過……隻怕你一出現,還沒說明緣由,就已成了劍下亡魂——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你的拜帖,隻怕是世上最讓人不想見到的。”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他這次不是去盜東西的!


    名聲累人呀——


    胡鐵花從水裏嘩得冒了出來,腳踩在岸上,落下濕漉漉的印記。他泡得皮都皺了,這下子終於清清爽爽,一雙有神的大眼睛,看著就精神。


    胡鐵花一上岸道:“你們看我現在怎麽樣?”


    一點紅道:“像一隻落湯雞。”


    眾人都笑了。因為一點紅老實,說的都是大實話。


    胡鐵花冷哼一聲,嚷嚷道:“你就是中原一點紅,久仰!果然紅彤彤的,聞名不如見麵!”


    一點紅從嗓子眼發出一聲刺耳的聲調:“你是楚留香的朋友,怎麽稱呼?”


    “胡鐵花!”同是楚留香的朋友,胡鐵花語調放柔了,不再置氣。他拱手認真行了個江湖禮,道,“薛家莊,我也會去的。”


    一點紅拱手回禮,木然的表情有了些許柔和。人與人的友誼,就是這麽產生的。


    見他們兩個這樣,朱見深打心眼為他們高興。若不是相遇提前了,胡鐵花會誤傷一點紅,砍下對方的一隻手。這種不必要的傷害,這下可以避免了。


    胡鐵花與一點紅打了招呼,就問道:“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聽你們說話跟打啞謎一樣,讓我心裏癢癢的。如果真是無花利用老臭蟲的名義,將紅兄騙來殺神水宮弟子,他又將老臭蟲騙來大沙漠,是想要栽贓嫁禍嗎?這跟楚留香的容貌又有什麽關係?難道他記恨老臭蟲長得英俊?”


    楚留香搖搖頭道:“他不是要嫁禍我。他請一點紅對付神水宮的弟子。得知紅兄已經不接殺人買賣,所以才借了我的名義。至於騙我來沙漠,卻是看中了我的長相,在另一件事上算計我。”


    朱見深補充道:“無花與楚賢侄是至交,熟知他的性格。他請楚賢侄來沙漠幫他逃婚,楚賢侄肯定不會幫他。於是趁蘇蓉蓉等三位妹子外出,偽造一封綁架信。讓楚賢侄不顧生命危險,闖進沙漠尋人。”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沙漠雖大,綠洲卻不多。那些神水宮弟子們,在沙漠中逗留多日,有極大可能與我在這裏遇見,你知道我女人緣向來好。她們找不到無花,我又是無花的朋友,她們拉著我一起尋人,我定然不會反對。若無花不小心被抓,他求我,我會千方百計尋了機會放走他。若他沒被抓住,這些神水宮弟子,就要拿我去複命了,誰讓我是無花的至交好友呢?”


    胡鐵花酸溜溜悶聲道:“我懂了,如果無花一直沒抓住,你在神水宮住久了,還不知道這樁婚事便宜了誰!有哪個女人受得了你對她們笑?”


    楚留香歎氣道:“老酒鬼,你跟無花都太高看我了。感情之事怎麽能勉強?不過還有一件事我沒弄明白。”他頓了頓,疑惑道:“為什麽動手的是石觀音?她在這其中扮演了什麽角色,為什麽要派人來殺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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