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圓之夜,朱見深獨自走在路上,身邊無一人相伴。這還是他來南王府後,第一次出門。


    商鋪都已經打烊了,燈籠投下的陰影鬼影幢幢,明明大街上死一般的寂靜,他卻走的興致勃勃,仿佛置身熱鬧的集市中,在淒涼朦朧的月光下,格外瘮的慌。


    城西的西園,是一個大花園,夜風襲來了陣陣花香。連理樹和高大的紅木棉,在濃霧半掩的月光,投下一道道長長的詭橘黑影。


    這個時候,一個老太婆從樹影下緩緩了出來,她一身打滿補丁的青色衣裙,整個人仿佛再也承受不住生活的重負,被看不見的大石頭壓得身子彎曲,好似腰要從中間壓斷。


    這是個極年邁的老太婆,滿臉深深的皺紋,如一道道溝壑。看來就像張揉成一團又展開的棉紙。朱見深猜想,這塊易容麵具的做法,大概也就如上述所見粗糙的手法。


    她走了過來,手裏提著個很大的竹籃,用一塊很厚的棉布蓋著,聲嘶力竭叫賣道:“糖炒栗子!又香又熱的糖炒栗子,才十文錢一斤。”


    這嘶啞淒涼的叫賣聲,配合對方的賣相,簡直是聞著傷心,聽者流淚,直觸人心最柔軟的角落。這些年不知道有多少人,死於這一瞬間產生的同情心?


    朱見深停下腳步,關切道:“大娘,生意可好?這麽晚還出來賣呀?”


    老太婆借著月色,看清了朱見深的臉。她似乎在笑,滿臉褶子,就算有表情也看不出來。她用嘶啞的嗓子答道:“回這位公子的話。小老太今天生意好,這一籃子糖炒栗子都已經賣完了。”


    她刻意加重了“糖炒栗子”的讀音,就算是個老太婆,也不能容忍對方口誤,將她說成好似站街的流鶯。


    朱見深卻仍然沒察覺自己的病句,好奇道:“既然賣完了,你剛才為何還要叫賣?”


    他說著去揭對方蓋在竹籃上的棉布,一個老太婆當然沒有年輕人手快。隻站在原地,任由他出手,滿滿一籃子冒著熱氣的糖炒栗子,就從棉布下露了出來,散發著甜甜的香味。


    “果然是又香又甜的糖炒栗子。”朱見深細嗅道,“你這個老太婆做生意不老實,既然賣完了,這一籃子又是什麽?”


    老太婆彎曲著腰,眼眸閃動著一種刀鋒般的光。這一竹籃糖炒栗子,起碼幾十斤,這麽一個風燭殘年的老太婆,拎了一路都沒換過手。


    她如同尋常小本生意人,臉上堆著和氣的笑容道:“這一籃子是別人定下的,正準備要去送。小老太年紀大,記不起事。剛才見到有人習慣喊了一嗓子。這位公子,實在對不住了。”


    朱見深卻不肯被隨意打發,堅持道:“你喊一嗓子,勾起了我的饞癮。你的糖炒栗子我全包了,連籃子一起留下!”


    朱見深掏出一塊金元寶,在對方眼前晃了晃。若真是個做生意的老太婆,被這麽一大塊銀子晃花了眼,必然肯答應。大不了回去再炒一竹籃送去。


    但她的糖炒栗子,一顆就可以毒死三十個人,這塊金元寶連買毒藥的錢都不夠。更何況熊婆婆雖然喜歡在月圓之夜,毒死無辜的路人取樂,卻不敢對眼前人出手。


    她苦笑道:“小王爺何苦為難我老人家?”


    原來她竟是知道南王世子的長相。難怪不肯賣他。


    紅鞋子組織的老巢在這座城裏,毒死南王唯一嫡子,她也別想在城裏混下去了。


    朱見深挑眉道:“你知道我是誰,還不肯賣我糖炒栗子,好大的膽子!既然不願意連籃子留下,你也給我留下吧。”


    他的語調,帶著一種男人都心知肚明的壞。這麽一個老太婆,他竟也下手去調戲。


    老太婆笑出聲,這次不是沙啞的嗓音,反而動聽的很:“小王爺是看上了我的糖炒栗子,還是我的人?”


    她不再裝下去,因為她明白了,對方那一聲“大娘”就已經點明了她的身份。


    朱見深戲謔道:“自然是你的人。聽聞公孫大娘長得傾國傾城,本座特來一睹芳容。公孫姑娘何不揭開這醜陋的麵具,讓我一飽眼福?”


    老太婆隻是笑,卻不動手,她竟這般吝嗇自己的容貌,不願被旁人窺見。


    朱見深歎息道:“公孫姑娘可是容貌有損?”


    公孫蘭變了臉色:“小王爺為何有此一說?”


    朱見深歉意道:“前段時間,我無意對一個老相好透露傾慕於你,沒想到她竟吃醋,說非要去見識一下,比較誰更漂亮,她有來找過你嗎?”


    “她竟然是小王爺的相好?”老太婆的臉扭曲了,隔著麵具都能感覺到她的憤怒。


    前段時間,有個帶著麵紗的女人來找她。她打不過對方,被點了穴道,足足圍看了一個時辰。


    期間那瘋女人,對著她的臉,又捏又摸,確認沒有易容,才哈哈大笑離開。走就走,還留下一句“長得不過如此”,氣得她砸碎一屋子的東西。


    公孫蘭自負美貌,經過此事,玻璃心碎了一地,補都不補回來。


    女人都有好勝心,尤其是漂亮的女人。賣糖炒栗子的老太婆直起腰,揭開麵具,露出她美麗的容顏。她原本仿佛要壓斷的腰,如今也是兩手可握,細腰如蜂,竟是無一處不美。


    公孫蘭問道:“我的容貌,比起小王爺的相好如何?”


    朱見深借著月色仔細打量對方,有道是月下看美人,越看越美,格外賞心悅目。他卻長長歎息道:“原來她已經找過你了,你知道她是誰嗎?”


    公孫蘭道:“我隻知道,她是個惡毒的女人。”


    朱見深道:“她至少不會隨意殺人,你卻連不認識的路人都殺,隻因為每到月圓的時候,你就想殺人!你比她還惡毒。”


    公孫蘭冷笑道:“她是你的老相好,原來你今天不是來一睹芳容,而是來羞辱我!”


    朱見深搖搖頭:“我不是來羞辱你,而是來關心你。我那個老相好叫石觀音,她見不得比自己漂亮的女人,若誰比她美,她就要殺對方,或者毀了對方的臉。”


    公孫蘭失聲道:“她竟然是石觀音?你……你真是來關心我的?”


    朱見深頜首:“我的確是來關心你有沒有事。”他的語氣卻透出說不出的失望。


    “公孫蘭,你怎麽就不能長得美一點呢?真讓人操心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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