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世間沒有不死的人,也沒有不死的神鬼,隻是凡人生老病死自家習見熟知,神鬼的潛消澌滅不能詳察罷了。(.mianhuaang好看的小說


    凡人生兒育女又叫傳承香火,皆因魂靈吸食香火存活,若是沒有子孫歆奉,便不免歸於虛寂。這亂墳岡許多孤魂野鬼,冤抑深埋於地下,摩夷天主不予聞問,仙家又不許發往轉生,春秋時節更無兒孫祭掃,不知遭受了多少風霜饑苦。一聽地湧夫人要拿二人烹食,自然是歡天喜地,馨香禱祝。


    地湧夫人漫視眾鬼,心頭升起一絲驕矜之意。她雖是修行有成的妖仙,伴隨著四靈霸權的衰落,妖族的處境真如喪家之犬一般,便是尋常凡夫也常常喊打喊殺,鄙棄至極。哪怕是尊奉李天王為父,在陷空山無底洞稱雄一方的年月也未曾受過人類如此崇奉。這一番景狀著實讓她對將來的大舉生出信心。


    三界之內強權與公理並存,千萬年來的人、妖大戰可說是弱肉強食的表證,必至雙方勢均力敵,鬥則兩傷的地步才稍稍言及公理,或者及一方完全淪滅,另一方會基於慈悲、惻隱之心稍留餘地,觀彼方必是萬劫不複,絲毫不能為害了。


    上古之時四靈之族先得神道傳承,爭強賭勝,其時人類誠然是螻蟻之微,不足齒數。到了四猴混世,人類才稍浸道術,而後燧人氏取天火,伏羲紀人文、神農鞭百草,法天象地,已足以和麟鳳之類並駕齊驅,最終在三界取得一席之地,佛陀稱之為‘五蟲’,不亦宜乎?再及黃帝而製作之道大備,英傑賢聖輩出,唐堯、虞舜便起而捍禦妖族,力驅海神,射殺金烏皇子,傳檄天皇帝俊,分封諸神,統禦三界了。(.無彈窗廣告)


    再看四靈對人族的態度從賤視到平視,再到仰視、畏伏,一衰之後往時輝煌便一去不返了。後世妖類生於人族統禦之域,想要修成仙道,也得讀人族之書,修人類之形,正所謂人文化成之功,即便再怎麽死灰複燃,也難以回到茹毛飲血的時代,這便是文化的根本勝利。


    其實四靈之族也有相當的文化,譬如麒麟有河圖、玄龜有洛書、鳳凰有丹詔、天書,人類則勝在博采眾長,兼收並蓄,再自行涵融,發揚光大,而不存此疆彼界之見,所以終能在三界中占有至高之地位。


    且以中夏文化最具有延續性,書傳記載至於五六千年,新生之人隻要能稍知文言之技巧,便能通貫四五千年曆史故實網羅心胸,和凡人目見耳聞限於壽命隻得三五十年相較,真是神鬼莫測之功。


    乃至始皇一統以來,士儒嚴夷夏之防,申彼我之見,存賤視之心。一至晚清西人以堅船利炮轟開國門,乃不能不平視之,自察為般般不如,又不得不仰視之。這種情景和四靈衰亡如出一轍,二三學者又鼓吹廢文言、棄文字、自絕於曆史、人文,其勢非至於亡國滅種不可。


    新生之人不能通觀曆史,囿於三五十年的所見所聞,便以為古史盡是專製黑暗,一無可取,視吾夏人文為天然不如,從此永持一仰視之心以對西人,可哀可痛,更不待言。


    試想中夏之種族文化,若與美洲印地安人相類,應該亡種了吧,若與印度、高麗、安南、緬甸之流相若,也要亡國了吧。中夏之所以不亡,難道是西人特別憐念於我,於我大發慈悲、德善之心嗎?


    三界之中強權與公理同在,必是強權不足以威服,才會訴諸於公理。中夏之不亡,實是其文化土壤還能誕生英才傑士,相與維持的緣故。


    世人往往重創發而輕因襲,卻忽視了學習、模仿亦是一種重要的本領,孔子不是說了嗎?‘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舉一隅不以三隅,則不複也’。


    且中夏社會與政治息息相關,政治環境永遠在變動當中,不趨於好,即趨於壞。結果便造成王朝更替,循環往複。近代有聞人說,“某朝的年代長一點,其中必定好人多;某朝的年代短一點,其中差不多沒有好人。因為年代長了,做史的是本朝人,當然恭維本朝的人物了,年代短了,做史的是別朝的人,便很自由地貶斥其異朝的人物。”


    這一段話乍聽來似乎正確,細較起來卻全然不對。首先這話根本否定了史家的品格,視作史的都是諂諛狹隘的人,無非顯得說這話的人輕浮無知罷了。


    文文山《正氣歌》中說,“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前者說的是齊國大夫崔杼弑殺莊公,太史秉筆直書,被他殺掉了。太史的兩個弟弟接著記載,也遭了毒手。末一個兄弟又堅持來寫,崔杼才無可奈何的罷手。當時另一個史官南史氏聽說太史全家都死光了,便帶上竹簡來完成這件事。後者說的是晉國趙盾之弟趙穿弑殺靈公,史官董狐認為趙盾身為正卿,應負責任,直筆書之。


    這兩位史官都是作史的本朝人物,一個兄弟駢死,前赴後繼,一個不苟且取容,直筆明罪。又何隻是不肯恭維當權呢?至於司馬遷上接黃帝至於漢武,遭罹宮刑,不稍遷就,著成信史,照耀塵寰,誰人不知?


    中夏素有私家著史的傳統,雖然自班固斷代為史以後,官方開史館修史成為風氣,但所謂正史的二十四史大都是在易代之後,幾乎沒有什麽‘本朝人著本朝史’,至於限於網禁不得不用曲筆,也可以通過史料互證明其是非。這也是封建歸於一統專製加深,勢不能不有所避忌。


    二十四史固然良莠不齊,從體例到史法多有缺憾,但它隻是渺如煙海的史料中一小部分,且能流通千百年至今無可替代,至少說明其記敘的曆史大體可信,而非以私意縱橫其間。


    明白這個道理,便可知朝代長而好人多並非因恭維曲飾,朝代短沒好人也並非是蓄意詆毀。恰是因為一個時代好人多、較有氣象,朝代才能綿延長久,反之,一個時代沒什麽好人,朝廷如何能夠維持?


    倘若我們肯將曆史仔細觀察,不難看出治亂相循的脈絡。閻浮世界由陰陽兩儀之力相互作用,見於政治社會,便是建設力和破壞力,兩種勢能相互抵觸從而造成一治一亂的局麵。從漢興至隋亡,唐興至元亡,明興繼起每期大約有七八百年,正與夏商、周秦之運數大致相符,中經幾度振作,史稱治世,建設力不敵破壞力終至於一種慘絕人寰的局麵,譬如商之紂王、秦之二世、隋之煬帝,元之末世,時人以為‘罄南山之竹,書罪無窮,決東海之波,流惡難盡’。可謂沉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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