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下界的朝廷,國家盛時說什麽四方入貢,萬邦來朝,哪個番邦使者不是得到賞賚無數,一些異國商人察覺到有利可圖,便投其所好,謊稱是番使貢獻。朝廷好大喜功,往往故作不知,致使這等人恃寵而驕,在國中胡作非為,屢見不鮮。到底誰是天朝上國,誰是蠻使土酋,又哪裏分的清楚?”


    這些話都是澹容瑜聽她父親摭拾古史之餘的閑談,她雖然聽的不是很明白,也知道說的是朝廷不別良莠,姑息養奸的風氣。


    燕秋晴輕笑道:“怪不得人說,‘外來的和尚會念經’,物以稀為貴,大概也是人情難以避免的吧。”


    明欽搖頭道:“物以稀為貴,未必即是外物多寡的關係,大約隻是平人見識寡陋罷了。北方的騾馬,南方的舟車,異地而處則以為稀奇,閭裏鄉間又何嚐少了呢?平人固無與於政事,大人先生們也每每少見多怪,又怎麽能揚貞信而厚風俗呢?”


    神道向來是三界的政統,證成神道端在科舉應試,古人說立德、立功、立言三不巧,這讀書總是繞不過去的。韓文公詩說,“人不通古今,馬牛而襟裾”。陸九淵雖說過不識一〖,字,也還做個堂堂正正的人的話。究竟不讀書識字,便無有根柢,更易於被環境熏染,近朱則赤,近墨則黑。


    是以一些擅長鼓蕩風氣的人總是對往古典籍極力鄙棄,視若仇讎,隻許人耳聞目見,切不可好學深思,自己偏又喜歡炫弄一些刻薄淺陋的識見,標榜為博學鴻通,渡越前人,用心之險毒那是不必說了。


    可惜世間學問一走向欲利之途,便全失其本來麵目,不論是揚名法、褒道家、尊儒術還是崇理學,有些人總能從中找到沽名取利的門徑,而諸子之學反而成其投機肥己的工具,許多人不察情實,紛紛攻擊其背後的道儒佛法,讓往聖先賢都成了替罪羔羊,交口爭辯,評論得失,勢必至於一起破碎。而紛紛漁利之徒又金蟬脫殼弘揚起昊崇大上之經,虐流天下且不知所止。


    有宋一代文物特盛,真宗皇帝公然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千鍾粟,書中車馬多如簇。”名為勸學,骨子裏卻是以利碌誘人,真可謂雞鳴狗盜出其門,則真士不至,宋朝積弱至於神州淪夷真是半點也不奇怪。


    諺雲:“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這種思想一伺流傳開去,千百年來,功名竟成了士人一種心病,賢者也難以避免,從此政治上的人物大打折扣,舉國上下暮氣沉沉,醉生夢死,而神道反而愈見崇揚,‘妨功害能之臣盡為萬戶侯,親戚貪佞之類,悉為廊廟宰’,千古如一,又何曾改弦更張了呢?


    從凡間到天界,神道之尊崇盡人皆知,根本就不必申說。


    是以明欽聽澹容瑜說‘一等佛徒,二等神官’,一點也不覺得奇怪。


    “你方才說妖頑和倮人又是怎麽回事?難道這兩者之間也不甚平等嗎?”


    澹容瑜輕嗯了一聲,忖思著道:“佛陀曾說,周天之內有五仙、五蟲。五仙是天、地、神、人、鬼,五蟲是鱗、介、毛、羽、昆。佛陀雖然說眾生平等,可從這仙蟲的分別看來,似乎也頗有些軒輊呢?或許和儒家諸夏、蠻夷之說約略近似。”


    “仙有五等之分,前麵說的佛徒和神官大約便囊括無餘了。這三等妖頑便是指的五蟲,當然天庭亦聲言三界平等,嫌這‘蟲’字有蔑棄的意思,隻說是五族。而五族隻是其中的彰明較著的,細算起來又遠遠不隻。”


    “羽、毛、鱗、介太古時又號稱四靈,他們經過億年爭鬥,生口劇減,是以又叫作‘微約靈族’。前古時祖龍帝逐麒麟,納鳳凰、臣玄武、擊貔貅,一手締造出龍族。所以四靈又往往以蒼龍取代麒麟,至於昆族雖然數量至為龐大,究竟靈力寡弱,不過三界盛傳將來能夠代替人族執掌寰宇的非昆族莫屬,大約也是根據《道德經》柔弱勝剛強的經義和人族勝四靈的故事敷衍而來的。”


    “至於這倮人麽,指的便是咱們萬物靈長的人族了,人族未昌盛時,原本也是五蟲之一,和現今昆族的地位相當,要說這物以稀為貴罷,人族遍及三界,那是一點也不貴重了。曆來隻聽說視人命如草芥,碰上荒亡的官家也隻能如此了。”


    “如今三界神道,以截教門徒為首的四靈遺族仍占很大比重,譬如諸天星鬥、二十八宿,昊天玉帝也是萬萬招惹不起的。為了安撫他們,在許多資源上都給與了優厚的待遇。可笑凡間百姓對妖怪不分善惡、一例怒目疾視,而對那些披麟帶角的神仙又尊崇至極,真是昏昧的可以。”


    “古說,‘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這話是一點不假。如今仙界生民為了些許利益爭相把新生孩兒都錄入四靈簿籍,雖說是人道治世五族相親無分彼此,天庭這般厚彼薄此,獎掖妖族,隻恐數世之後倮人丁口銳減,昔日五胡之亂又將悲劇重演。”


    明欽靜靜聽完,微微唏噓道:“我隻道下界官府欺軟怕硬,對蠻方之人姑息縱容,肆意偏袒,想不到無私無畏的仙家也這般不曉事理。諸般所為甚是無謂,徒增族眾之間爭競不平之氣,絕非長治久安的善法。”


    燕秋晴見兩人辭氣慷慨,寬解道:“我中夏地大物廣,東西南北日月相懸,寒暑兩異,各地風俗也千差萬別。賢者常說化民成俗,其實又談何容易,伏羲、黃帝以來,幾千萬年才不過在通都大邑稍見成效罷了。至於山野草萊之間,荒昧無知不可以理說的頑民不知有多少。況且以三界之大,九曜三十六天之廣袤,與之相比九夏之地反而是滄海一粟,不論世道如何惡劣,凡人能作的隻有適應而已。”


    明欽輕輕嗤笑道:“晴姐所說的可謂是老生常談。我在府縣讀書多年,所遇諸師之中,除了澹先生較有生氣之外,強半都無甚學行可稱。這也是曹三絕當年釜底抽薪,禍使斯文掃地的緣故。更可笑者,如今的塾師目光不離瓦灶之間,莫說對振領生氣之義難以夢見,反而常常以俚俗市儈之語教人。所謂屈從適應,真真可笑,長此以往,世間非至於率獸食人而不能止。但有半分羞惡之心,這強梁世界又能如何適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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