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蘭克林·克拉克第二天下午三點到達,他絲毫沒有旁敲側擊,談話直入主體。


    “波洛先生,”他說,“我並不滿意。”


    “是嗎,克拉克先生?”


    “我毫無疑問,克羅姆是個工作很有效率的官員,可是,坦白地說,他令我厭倦不已。他那種自以為是的神態。當你朋友還在徹斯頓時,我就向他暗示了一些我的想法,可我要把哥哥的事務都處理掉,直到現在才有空閑。波洛先生,我想我們應該抓緊時間行動……”


    “黑斯廷斯一直就是這麽說的!”


    “那就抓緊幹吧。我們該著手準備應付下一場罪案了。”


    “那你認為會有下一次謀殺?”


    “難道你不這麽認為嗎?”


    “當然是的。”


    “那麽,很好,我想要嚴陣以待。”


    “能否告訴我你的真實想法?”


    “波洛先生,我提議建一個特殊的團體,是由那些遇害人的朋友和親戚組成,聽從你的命令行事。”


    “unebonneidee。(法文,意為:這是個好主意。——譯注)”


    “我很高興你表示同意。通過群策群力,我感覺我們才可能掌握些什麽。而且,當下次警告來臨的時候,我們其中一人要趕赴案發地點,我沒說這樣一定合適,但我們可以認出上一次案發現場附近出現的某人。”


    “我理解你的主意,而且我表示讚同,可你必須記住,克拉克先生,其他遇害人的親戚朋友並沒有生活在您的圈子裏,他們都有工作,盡管他們可能會有一個較短的假期——”


    富蘭克林·克拉克打斷他的話。


    “那正好如此。我是唯一的出資人。這倒並不是因為我格外富有,而是我哥哥去世時財產頗豐,這些最終全屬於我。如我所言,我提議招收一個特別團體。這些成員可以獲得平日工資的同等報酬,當然,還有額外的費用。”


    “你認為該由誰組成這個團組呢?”


    “我已開始辦理此事。事實上,我寫信給梅根·巴納德,——實際上,這有一部分是她的主意。我建議包括我自己,巴納德小姐。與那位死去的姑娘訂婚的唐納德·弗雷澤先生,還有一位是安多弗婦人的侄女——巴納德小姐知道她的地址。我不認為那個丈夫對我們會有什麽用途——聽說他經常喝醉。我還認為巴納德夫婦——父親和母親——他們參加這樣的行動可能年事稍高了一點。”


    “就沒有別人了嗎?”


    “嗯,格雷小姐。”


    當他吐露出這一名字時,臉上微微泛紅。


    “哦!格雷小姐嗎?”


    這世上沒人能比波洛更好地把這一微弱的諷刺融入到這個字眼當中。他仿佛比富蘭克林·克拉克年輕了三十五年,突然間,他看上去像是個害羞的小男生。


    “是的。你知道,格雷小姐跟我哥哥做事已有兩年多了。她熟悉鄉野村莊和周圍居住的人們,她知道一切。我自己則是離開了一年半。”


    波洛憐憫起他來,於是扭轉話題。


    “你去了東方?是在中國嗎?”


    “是的。我身負這種頻繁奔走的職務,為哥哥采購物品。”


    “那肯定有意思極了。ehbien(法文,意為:好吧。——譯注),克拉克先生,我非常讚同你的主意。我昨天還對黑斯廷斯說,我們需要相關人士的和睦聯絡,很有必要集中起來進行回憶,對評論進行比較,然後,在就事論事——進行談話,談話——再談話。從某些坦白的措辭之中,也許會有令人啟發的事務出現。”


    數天之後,這個特別團體在波洛的屋子裏聚會。


    他們圍坐著,順從地望著波洛,波洛則像是董事會主席,坐在桌子的一頭。我自己則回顧他們每個人,確定和修正著我對他們的第一印象。


    三位姑娘全都容貌驚豔——托拉·格雷那不同尋常的美貌;梅根·巴納德黝黑濃烈,臉上帶著一種奇特的紅色印第安人的沉穩;瑪麗·德勞爾整潔的身著黑色的上裝和裙子,她長著漂亮、機敏的臉。在三個男人當中,富蘭克林·克拉克,身材高大,銅黑色的皮膚,挺健談的,唐納德·弗雷澤則沉默寡言,相當安靜。兩個人之間形成有趣的對比。


    波洛當然無法抵製這一場合,他講了一小段話:


    “女士們,先生們,你們都知道我們在此碰麵的原因,警方正在盡全力追查案犯,我呢,在以不同的方式進行追查。在我看來,那些對此案懷有個人興趣的人,還有,我想說,那些對死者有個人了解的人們,再進行碰麵,可能會獲得外在的調查無法獲取的結果。”


    “在此我們有三樁謀殺案——一位老太太,一位年輕姑娘,一位老人,隻有一件事把他們三個人聯係在一起,那就是殺害他們的是同一個人。那也即表示,同一個人曾在不同的三個地點出現,並有可能被一大堆人看到過。無須多說,他必定是個有狂燥症,且病入膏肓的瘋子。同時也很顯然,他的外表和行為舉止,並不可能就把他表現出來。這個人——盡管我說的是他,可能是個男人或是女人——他有著惡魔般的瘋狂狡猾。到目前為止,他成功地掩蓋自己的蛛絲馬跡。警方隻是掌握了一些模糊的跡象,可他們還是無法據此采取行動。”


    “而且,一定還存在一些清楚而明確的跡象。比方說有一點特別之處,那個凶手,他可不是在半夜抵達貝克斯希爾,便能夠輕而易舉地在海灘上發現一個以b為姓氏開頭的年輕姑娘——”


    “我們必須要探究那一點嗎?”


    是唐納德·弗雷澤在講話,那些話從他口中擠出來,透著些內心的苦楚。


    “我有必要對每件事都深究一番,先生。”波洛說,轉身向著他。“你來此地,並不是要用拒絕對細節進行思考而挽留你的感情,而是有必要探究此事,來對這些細節重新審理。如我所說,abc並不是因機遇而得知像貝蒂·巴納德這樣的受害人。他肯定經過刻意的挑選,因而會進行預謀。也就是說,他事先肯定對這個地方進行過偵察。他已獲得了一些事實,如在安多弗作案的最佳時間,貝克斯希爾的miseenscene(法文,意為:場景。——譯注),徹斯頓的卡邁克爾·克拉克爵士的習慣。就我來說,我是不會相信會沒有跡象——沒有最細微的線索——有助於我們識別他的。”


    “我假設有某個人——或者,也可能是你們當中的所有人,知道他們並不認為自己了解的什麽事情。”


    “由於你們將事物互相聯係,遲早會有些情況顯露出來,展現出料想不到的特殊意義。這就好比拚圖遊戲,你們中每個人可能會有顯然是毫無意義的一個小塊,可這些小拚塊重組起來,會將整個畫麵的特點部分顯現出來。”


    “話語!”梅根·巴納德說。


    “嗯?”波洛疑問地望著她。


    “你剛才說的話,隻是些言語之辭,它並不意味著什麽。”


    她講話的方式十分強烈,我認為這與她的個性有關。


    “語言,小姐,隻是思想的外衣。”


    “哦,我倒認為這有道理。”瑪麗·德勞爾說,“小姐,我真的是這樣認為的。當你在談論事物的時候,你看來像是把自己的路子弄清楚了,這是常有的情形。有時,你做出判斷,可並不了解發生了些什麽事。談話總是能以某種方式引導出許多情況。”


    “人說‘多言反壞事’,我們這裏想要的恰恰相反。”富蘭克林·克拉克說。


    “你如何認為,弗雷澤先生?”


    “我倒挺懷疑你所言之詞的實用性,波洛先生。”


    “你怎麽想,托拉?”克拉克問。


    “我認為反複談話的原則總會是對的。”


    “試想,”波洛建議道,“你們都重述一下案發前自己的回憶。克拉克先生,你先開始吧。”


    “讓我想想,卡邁克爾遇害那天早晨我去航海。捕了八條鯰魚,海灣風景非常怡人,我在家吃午餐,吃的是愛爾蘭燉品。在吊床上睡覺,然後喝茶,寫了幾封信,錯過了郵遞時間,便開車去佩恩頓寄掉信件。然後是吃晚餐,我也沒什麽不好意思說的,我又重新讀了一本e·耐斯比特的書,在孩提時代我就喜歡。然後電話響了——”


    “還有其它情況嗎,克拉克先生,現在回想一下,你那天早晨去海邊的路上碰到什麽人沒有?”


    “有許多人。”


    “你能記得他們中的一些什麽嗎?”


    “什麽也不記得了。”


    “你確信嗎?”


    “嗯,我想想,有個相當胖的女人——她穿著條紋的絲綢外衣,我還納悶,為何她還帶著兩個小孩,兩個年輕人帶著隻狐狗在海灘上扔石頭。哦,是的,那個長著黃頭發的姑娘在沐浴時尖叫。真好笑,這些事情是如何冒出來的?像是在衝印膠卷。”


    “你開了個好頭。那天晚些時候——在花園的情形,去郵局的情況?”


    “園藝工在澆水……去郵局嗎?我幾乎撞上一個騎車人,那個笨女人遲疑不決,對著一個朋友大叫。我想那就是全部了。”


    波洛轉向托拉·格雷。


    “格雷小姐?”


    托拉·格雷用她那清晰、生動的聲音回答。


    “我早上為卡邁克爾爵士處理郵件——見到過管家。下午我想是在……寫信和做針線活。回憶起來挺困難的。那是很普通的一天,我很早就上床歇息了。”


    令我感到驚奇的是,波洛沒有再問。他說:


    “巴納德小姐,你可以回想起最後一次見你妹妹的情形嗎?”


    “那大概是在她死前兩周。我回去過周六、周日。天氣很好。我們去哈斯丁遊泳。”


    “你大部分時間內都在談些什麽?”


    “我與她暢談了一番。”梅根說。


    “還有什麽別的嗎?她說了些什麽嗎?”


    “她說帶的帽子和幾件夏裝繃得挺緊的。談了會兒關於唐的事……她還說並不喜歡米莉·希格利,就是那個餐廳裏的姑娘。我們又嘲笑了一番那位開餐廳的梅裏恩……我記不起還有些什麽別的……”


    “她沒有提到她可能要與什麽人會麵嗎?——請原諒,弗雷澤先生。”


    “她不肯對我說的。”


    波洛轉向那個一頭紅發、下頜方正的年輕人。


    “弗雷澤先生——我希望你能將思緒返回。你說過,發生命案那天晚上曾去過餐廳。你的首要意向是在那兒等待,看著貝蒂·巴納德出來。你等在那裏的時候,是否能想起你曾經注意到誰了呢?”


    “前麵有許多人在走動,我什麽人都記不得了。”


    “對不起,可你在嚐試嗎?無論腦子裏的想法如何被預先占據過,眼睛總是在機械性地進行注視的——不用智力,卻相當準確……”


    年輕人固執地重複:


    “我什麽人也不記得了。”


    波洛歎口氣,轉向瑪麗·德勞爾。


    “我猜想你接到過姨媽的信?”


    “是的,先生。”


    “最後一封信是在什麽時候?”


    瑪麗思索了一會兒。


    “凶案前兩天,先生。”


    “信中怎麽說?”


    “她說那個老魔鬼不斷騷擾她,她用俏皮話氣走了他。她還說希望我星期三過去,那是我的假期。她說我們去拍照,因為我剛好要過生日了,先生。”


    一想到這一件小事,突然間瑪麗的眼中湧出淚花。她哽咽著抽泣,然後又表示歉意。


    “對不起,先生。我也不想如此蠢笨,哭是沒有用的,我隻是想起了她,而我曾期盼過那次聚餐。它令我傷心,先生。”


    “我理解你的心情,”富蘭克林·克拉克說,“那些小事情,比如聚會或是一件禮物總會讓人快樂和坦然。我有一次曾見過一個婦女被車碾過,她剛買了些新鞋。我看到她丟在那兒擦破的包裹內露出那些難以置信的高跟便鞋,這是我一驚,它們看上去那樣哀婉動人。”


    梅根帶著種渴切的暖意說:


    “的確如此,那確是如此。貝蒂死後也一樣。媽媽買了些長統襪想作為禮物,——就是出事那天買的。可憐的媽媽,她真實身心崩潰了。我看到她在那堆襪子前哭泣。她一直說:‘我是為貝蒂買的,我是為貝蒂買的,可她從未穿過……’”


    她聲音微微顫抖。她身子向前傾斜,直勾勾地看著富蘭克林·克拉克。他們之間有一種突然的同情——痛苦之中的關愛。


    “我知道,”他說,“我確實知道。那些正是牢記在心中的悲慘經曆。”


    唐納德·弗雷澤不安地挪動身體。


    托拉·格雷則轉變話題。


    “我們難道不為將來作些計劃嗎?”


    “當然。”富蘭克林·克拉克恢複了常態,“我想,那時刻來臨的時候,那第四封信到來時,我們必須團結起來。到那時,我們可能要嚐試每一份運氣,我不知道波洛先生是否認為還有什麽需要重新調查的。”


    “我倒是可以提些建議。”波洛說。


    “好,我紀錄。”他拿出筆記本,“請講,波洛先生。”


    “我認為那個女招待,米莉·希格利可能會知道些有用的情況。”


    “啊——米莉·希格利。”富蘭克林·克拉克記錄下來。


    “我建議采取兩種處理方法。你,巴納德小姐,可以嚐試這種我認為的攻勢措施。”


    “我想你認為那符合我的風格?”梅根乏味地說。


    “與那個姑娘吵架——說你知道她從來不喜歡你妹妹,而你妹妹還把她的一切告訴你了。如果我沒弄錯的話,那將引起一陣反擊。她會告訴你她對你妹妹的全部看法!有些有用的事實便會出現。”


    “第二個方法呢?”


    “我是否可以提議,弗雷澤先生,你向那個姑娘表示些興趣嗎?”


    “那有必要嗎?”


    “不,沒什麽必要。這隻是可能的一種探究辦法。”


    “我可以嚐試一下嗎?”富蘭克林問道:“我——有過挺多經驗,波洛先生。讓我想想與這個年輕姑娘能幹些什麽。”


    “你可有自己的事要幹。”托拉·格雷尖刻地說。


    富蘭克林的臉沉下來一點。


    “是的,”他說,“我有。”


    “toutdememe(法文,意為:不管怎樣。譯注),我認為在目前你還沒有什麽事可做,”波洛說,“格雷小姐呢,她更適合於……”


    托拉·格雷打斷了他的話。


    “可您知道,波洛先生,我已經徹底離開了達夫郡。”


    “噢?我不理解。”


    “格雷小姐及其友善,她留下來幫我清理物品。”富蘭克林說,“可是自然她更喜歡在倫敦有份工作。”


    波洛的眼光尖銳的從一人掃向另一人。


    “克拉克夫人怎麽樣了?”他詢問道。


    我正在欣賞著托拉·格雷泛著紅暈的臉頰,幾乎沒聽到克拉克的回答。


    “她狀態極差。順便說一句,波洛先生,我在疑慮,您是否能安排去德文一趟,去看看她?我離開之前,她表達了一種想見您的願望。當然,她有時可能幾天都見不到人,不過,您如果願意那樣做,我可以支付費用。”


    “當然可以,克拉克先生。我們可以後天去嗎?”


    “好,我會通知護士,她會相應地準備好鎮靜劑。”


    “至於你,我的孩子,”波洛說,轉向瑪莉,“我想你可能在安多弗會幹得挺好的。嚐試一下孩子們。”


    “孩子們?”


    “是的。孩子們不會樂意與外來者交談,可你在姨媽居住的街道為人所知。那裏有許多孩子們在玩耍,他們可能曾注意到誰出入過你姨媽的商店。”


    “格雷小姐和我幹什麽呢?”克拉克問,“如果我不去貝克斯希爾的話。”


    “波洛先生,”托拉·格雷說,“第三封信上的郵戳是什麽地方蓋的?”


    “普特耐,小姐。”


    她回憶著說:“sw15區,普特耐,就是那兒,不是嗎?”


    “說來奇怪,報紙上居然印對了。”


    “那好像表明abc是倫敦人。”


    “表麵上看來,是的。”


    “我們應該引他開口,”克拉克說,“波洛先生,如果我插登一則廣告事情會是怎麽樣?——如下麵幾行:abc緊急。你的行蹤已被高度追蹤,用一百磅使我保持沉默。xyz。這樣做的確十分莽撞——可你會明白,這個主意很可能會引她開口。”


    “這倒是有可能——是的。”


    “可能會誘使他試著襲擊我。”


    “我認為這很危險,也很愚蠢。”托拉·格雷尖刻地說。


    “您認為如何,波洛先生?”


    “嚐試一下也無妨,我自己認為abc非常狡猾,不會回答。”波洛微笑。“我想,克拉克先生,如果我這樣說並不太冒犯的話,你本質上還是個孩子。”


    富蘭克林·克拉克看上去有點窘迫。


    “噢,”他說,一邊查閱他的筆記本,“我們正在開始。


    “a——巴納德小姐與米莉·希格利


    “b——弗雷澤先生與希格利小姐


    “c——安多弗的孩子們


    “d——廣告


    “我倒並不覺得這有多麽好,但這是等待的過程之中該做的事情。”


    他站起身來,幾分鍾後會議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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