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克裏斯托從栗樹林中出來,踏上了房前的那個綠色的斜坡。天空中掛著一彎月亮,那座房子沐浴在月光中,使那些都拉上了窗簾的窗戶帶有一種奇怪的純潔。他低頭看了看表。


    已經三點了。他深吸了一口氣,臉上滿是焦慮和不安。他將不再是,即使在遙遠的過去,也不再是一個陷入愛河的二十四歲的年輕人。他是一個精明的、實際的、剛到四十歲的男人。另外他的頭腦清晰,並且事業一帆風順。


    他曾是一個傻瓜。當然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十足的傻瓜,但他對此毫不後悔!他現在意識到,自己是完全的主人。很多年以來,他都在帶著一個重負艱難前行——現在那個重負沒有了。他自由了。


    他自由了,又成為了他自己。對於約翰.克裏斯托,哈利街上成功的專家,維羅尼卡.克雷將毫無意義。所有的那一切都已經成為過去——因為那場爭執從來沒有得到解決,因為他總屈辱地忍受著折磨,因害怕他曾“逃跑”,於是維羅尼卡的影像也就從來沒有完全地離開他。她今晚從夢中走了出來,來到了他的身邊。他曾接受了那個夢,現在,感謝上帝,他永遠地從中解救出來了。他回到了現在——現在是淩晨三點鍾,他曾把事情弄得相當糟。


    他同維羅尼卡一起呆了三個小時。她就像一艘快速護航艦一樣駛了進來,把他從那個圈子中分離出去,並把他像一個戰利品似的帶走了。他現在很想知道究竟人們當時都是怎麽想的。


    比如,格爾達會怎麽想?


    還有亨裏埃塔?(但他並不太關注亨裏埃塔。他覺得,在必要時對亨裏埃塔做出解釋。但他永遠也無法對格爾達做出解釋。)


    可以肯定,他不想失去任何東西。


    在他所經曆過的生活中,他曾是一個冒過風險的男人。因病人而冒險,因治療方法而冒險,因投資而冒險。從來沒有一次奇異的冒險——隻是那種剛剛超了安全邊緣的冒險。


    如果格爾達猜測——如果格爾達有一絲懷疑……


    她會嗎?他對格爾達真正了解多少?通常情況下,格爾達會相信白的是黑的,如果他這麽告訴她的話。但對於像這樣的一件事情……


    當他尾隨著維羅尼卡那高挑的得意洋洋的身軀走出去的時候,他看起來像什麽?他的臉上表明了些什麽?他們看到一張恍惚的、害相思病的男駭的臉了嗎?或許他們隻注意到了一個盡禮節性義務的男人?他不知道,他一點兒也不知道。


    但他在擔心——擔心他生活中的安逸、秩序以及安全。他曾瘋狂——什麽瘋狂,他充滿絕望地想——接著又在這種想法中找到了安慰。當然,沒有人會認為他曾那樣瘋狂?


    每個人都躺在床上睡著了,毫無疑問,客廳的落地窗半開著,是為他留的。他再一次抬頭看著那純潔的、沉睡著的房子。它看起來頗有些過於純潔了。


    突然他驚了一下。他聽到了,或許是他想象他聽到了,輕微的關門聲。


    他猛地轉過頭。如果有人走到遊泳池,從那兒尾隨著他。如果有人等著他並尾隨他回來,那麽那個人可能選擇了一條地勢高的小路,然後從花園的邊門回到了房子裏,而輕輕關閉花園門時可能會發出他聽到的那個聲響。


    他猛地抬頭看著窗戶。會不會窗簾正在移動,或是被拉開以供某人向外張望,並接著跳下去?亨裏埃塔的房間。


    亨裏埃塔!不是亨裏埃塔,他的心在一陣突然劇痛中狂呼。我不能失去亨裏埃塔!


    他想突然向她的窗戶扔一把卵石,衝她大聲喊叫。


    “出來,我親愛的愛人。現在出來到我的身邊來,和我一起散步,穿過樹林到沙夫爾高地,並在那兒傾聽——傾聽每一樣我了解的關於自己的事,這些事你也應當知道,如果你還不知道的話。”


    他想對亨裏埃塔說:


    “我要重新開始。從今起,一種新的生活開始了。那些在生活中破壞和阻礙我的東西消失了。今天下午當你問我,我是否在逃避自己的時候,你是對的。那就是我這麽多年以來一直在做的事情。因為我從不知道究竟是勇氣還是懦弱帶我遠離了維羅尼卡。我曾懼怕我自己,懼怕生活,懼怕你。”


    如果他現在叫醒亨裏埃塔,讓她同他一起出去——穿過樹林到了一個他們可以一起觀看太陽從世界的邊緣升起的地方。


    “你在發瘋,”他對自己說,他在顫抖。現在很冷,畢竟是九月末了。“究竟你出了什麽問題?”他問自己。“你一個晚上都表現得相當瘋狂。如果你能夠這樣逃脫的話,你就是非常幸運的了!”究竟格爾達會怎麽想,如果他整晚都呆在外邊的話?


    關於那件事,安格卡特爾家的人會怎麽認為?


    但很快這就不再使他煩惱了。安格卡特爾家的人好像都將露西.安格卡特爾當成了格林威治標準時間。而且對於露西.安格卡特爾來說,不同尋常的東西總是顯得十分合理。


    但格爾達,她並不是一個姓安格卡特爾的人。


    他將不得不對付格爾達,而且他最好盡可能快地進去並對付格爾達。


    假如今天晚上正是格爾達跟蹤了他呢?


    假定人們沒有做這類事,可沒什麽好處。作為一名醫生,他非常了解隻有那些有崇高理想的、敏感的、吹毛求疵的、可敬的人經常這麽做。他們在門口偷聽,拆別人的信件,偵察著,窺探著——並不是因為他們讚同這樣的行為,而是因為在人類苦悶的絕對的必然存在前麵,他們陷入了絕望。


    可憐的人們,他想,可憐的經受痛苦的人們。約翰.克裏斯托對於人們的痛苦了解得很多。他並不怎麽可憐那些脆弱的人,但他同情那些經常痛苦的人。因為他知道,經常痛苦的人是強者。


    如果格爾達了解——


    胡說八道,他對自己說,怎麽會是她呢?她早就上床並且很快入睡了。她毫無想象力,從來也沒有。


    他從落地窗中走了進去,拉開一盞燈,關上並鎖住了那些窗戶。迅速上了樓梯。他在臥室的門前站了片刻,他的手放在了門把手上,接著轉動了它,走了進去。


    房間裏一片黑暗,他能聽到格爾達均勻的呼吸聲。當他走進去關上門的時候,她動了一下,她的聲音飄了過來,模糊不清,帶著睡意。


    “是你嗎,約翰?”


    “是的。”


    “還不太晚吧?現在幾點了?”


    他輕鬆地說:


    “我不知道。對不起,吵醒你了。我不得不同那個女人進去,喝了點兒東西。”


    他盡力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厭倦並充滿睡意。


    格爾達嘟囔著:“哦?晚安,約翰。”


    當她在床上翻身的時候,發出了一聲沙沙聲。


    很好!像平常一樣,他是幸運的。像平常一樣——立刻那個想法使他鎮定了下來,他想到他的幸運之神經常光顧!屢屢當那一刻他屏住呼吸並說:“如果這一切變糟了的話,”事情從來都沒有變糟過!但總有一天,可以肯定,他的運氣會改變的。


    他迅速脫下衣服,爬上床。那個孩子的算命真有趣。“現在這張是在你頭頂的,並對你有控製力的人……”維羅尼卡!她一直都在控製著他。


    “但再也不會了,我的女駭,”他帶著一種殘忍的滿足想。“所有的那一切都結束了。我現在離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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