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注:惡犬克爾柏洛斯:希臘神話中的冥國哈得斯的看門狗。歐津斯透斯國王命赫爾克裏去冥國把那條有三個頭和龍尾的惡狗帶來。赫爾克裏來到冥國,釋放了忒修斯,射傷了冥王並命他交出那條狗。冥王滿口應允,隻提出不許用武器去製服的條件。赫爾克裏遂用兩腿緊夾狗頭,雙手緊卡狗頸,終於把惡狗製服,帶回人間獻給歐津斯透斯國王。這是赫爾克裏做的第十二樁大事。他完成了這十二項艱難的工作後便結束了對歐津斯透斯的服役,回到忒拜。)


    赫爾克裏·波洛坐在地鐵車廂裏,身子搖搖晃晃,忽而倒向這一個人,忽而又倒向另一個人。他心想這個世界上人真是太多了!倫敦地鐵,在傍晚這個時刻(六點半)確實人滿為患。裏麵又悶又熱,嘈雜,擁擠的人群摩肩接踵——眾人的手啦,胳臂啦,身體啦,肩膀啦,討人厭地擠擠碰碰!讓周圍的陌生人推來搡去——他惡心地想,總的來說都是一群平凡而無聊的陌生人!人類——論堆來看,可就很不雅觀。看到一張閃爍著智慧的麵孔多麽難得啊!一位端莊的婦女又是多麽罕見啊!女人在這種非常不利的情況下,居然還織毛線,真不知是什麽心氣兒?一個女人織毛線的形象,確實也不是最佳的表現:全神貫注,眼神呆滯,坐立不安,手指頭忙個不停!這真需要一隻野貓那樣的敏捷和拿破侖那樣的毅力,才能在一輛擁擠不堪的地鐵車廂裏堅持織毛線而不懈,可女人卻做到了!她們如果搶到了一個座位,就會忙不迭地拿出極細的暗紅色毛線,卡達、卡達、卡達地織起來!


    波洛心想,這真是不恬靜,一點女性的優雅都沒有!他那個過時的靈魂對現代生活這種壓力和匆忙十分反感。周圍那些年輕婦女——長得都差不多,都那麽不嫵媚,個個缺少那種極其誘人的女性氣質!他要求更火熱豔麗的魅力。啊!看到一個上流社會女人,俏麗,善解人意,機智——一個曲線美妙的女人,一個衣著奢華奇特的女人,那該多好哇!從前就有過這樣的女人,可現在——現在——


    車輛在一個站上停下,人們湧出去,把波洛又擠回到織毛線的針尖旁;接著又湧進來一群乘客,把他跟同車人擠得比剛才還像沙丁魚。車輛又開始啟動,猛地一動,波洛給甩到一個拿著疙裏疙瘩的手提包的胖女人身上,他道了聲“對不起”,又給撞回到一個高個子瘦男人身上。那人的公事皮包正巧頂住他的腰眼。他又道聲“對不起”。他感到自己的小胡子也不再鬈曲而耷拉下來。簡直是活受罪!幸虧下一站他要下車啦!


    這一站趕巧是皮卡迪利廣場1,看來大概有一百五十人要在這兒下車。他們像一股大浪潮那樣衝出來,湧向站台。波洛給緊緊地擠上一架通向地麵的升降樓梯。


    波洛心裏想這下總算從地獄裏鑽出來了。在上升的升降樓梯上,一件行李從後麵撞到他的大腿關節上,真是疼得鑽心!


    這時,有一個聲音在喊他的名字。他吃驚地抬起眼睛。在對麵下降的升降樓梯上,他難以置信地看到一個過去相識的人。一個豐滿的女人,一頭濃密的棕紅色頭發,戴著一頂小草帽,帽簷上裝飾著一排羽毛鮮豔的鳥形飾物,肩上垂著異國情調的毛皮披肩。


    她那緋紅的嘴大張著,濃厚的異鄉音回蕩著。她的肺挺健康。


    “沒錯兒!”她喊道,“就是沒錯兒!親愛的赫爾克裏·波洛先生!咱們倆非得再見見麵不可!”


    但是,命運並不比那正朝上下兩個相反方向行駛的升降樓梯更無情。赫爾克裏·波洛給毫不留情地直送到上麵,薇拉·羅薩柯娃伯爵夫人卻給帶到下麵。


    波洛扭著身子靠在欄杆上,朝下無可奈何地喊道:


    “親愛的夫人——我在哪裏可以找到您啊?”


    她的回答從下麵微弱地傳到他耳邊,那句話出人意料卻似乎又古怪地適合那一時刻的境遇:


    “在地獄……”


    (1皮卡迪利廣場:倫敦的繁華街道、劇場和餐館集中之地。──譯注。)


    赫爾克裏·波洛一連眨幾下眼。忽然他的腳晃了晃,原來他沒意識到自己已經到達地麵——忽視了朝前邁一步。周圍的人群四下散開。在升降樓梯旁邊一點的地方,一大群人正擠向那下降的樓梯。他要不要加入那個隊伍呢?這是不是那位伯爵夫人剛說的那句話的意思?在這擁擠的時刻,人在地殼底下旅行,無疑就像是在“地獄”裏嘛。如果這就是伯爵夫人的意思,那他可真是無比讚同她的這種說法啦……


    波洛下定決心,又擠進那堆下降的人群,給送到下麵深處。在樓梯盡頭,並沒有伯爵夫人的身影。波洛隻好在藍色、琥珀色等燈光標誌中選擇一個方向走去。


    伯爵夫人是否正走向貝克魯站台或皮卡迪利站台?波洛先後到那兩個地方去尋找。他被上車下車的人群衝來擠去,可他始終沒找到那位火紅豔麗的俄國女人——薇拉·羅薩柯娃伯爵夫人。


    赫爾克裏·波洛精疲力盡,懊惱極了,再次踏上那通向地麵的樓梯,步入喧囂的皮卡迪利廣場。他帶著愉快的興奮心情回到了家裏。


    刻板的矮個子男人追求浮華豔麗的大塊頭女人,可說是件不幸的事。波洛從來沒能擺脫他對這位伯爵夫人的癡迷眷戀。盡管他前次見到她是在二十年前,她那股魅力卻依然存在。即使她現在濃妝豔抹,猶如一名風景畫家在塗製日落,遮隱了真麵目,赫爾克裏·波洛還是認為她依然代表那種奢華誘人的女人。這個小資產階級人物仍然對貴族懷有激情。一想起當年,她偷竊珠寶首飾那股機靈勁兒,真叫他至今敬佩不已。他還記得她在受到指責時鎮靜自若承認了那一事實。真是一個千裏挑一——萬裏挑一的奇女子!他再次遇到了她——卻又把她丟了!


    “在地獄裏!”她說過。他肯定沒聽錯嗎?她是那麽說的嗎?


    可她這話指的究竟是什麽意思呢?她指的是倫敦地鐵嗎?要麽這句話該從宗教意義上來理解?當然,如果她自己的生活方式最終使她似乎可能死後下地獄,當然啦——可她那種俄國式好意的招呼卻絕對不會在暗示赫爾克裏·波洛也該有同樣的下場啊,是不是?


    不對,想必是另有所指。她一定是指——赫爾克裏·波淚突然困惑得暈頭轉向!一個多麽搗鬼、多麽難以推測的女人啊!換了另一個次要的女人,想必會尖叫著說“裏茨飯店”或者“克萊麗奇飯店”。薇拉·羅薩柯娃卻令人心碎而不可思議地喊出:“地獄!”


    波洛歎口氣,卻並沒氣餒。他在那種茫然不解的心情下,次日上午采取最直截了當的簡單辦法,問問他的秘書萊蒙小姐。


    萊蒙小姐長得不能再醜了,卻又是再能幹不過了。在她眼裏,波洛並不是什麽特殊人物——隻是她的老板罷了。她給他提供優良的服務。目前她正一心一意地整理一套新的歸檔程序,那在她的頭腦深處正慢慢趨於完善呐。


    “萊蒙小姐,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當然可以,波洛先生。”萊蒙小姐把手指從打字機鍵盤上移開,專心等待著。


    “如果一位朋友提出跟她——或者跟他——在地獄會見,你該怎麽辦?”


    像往常那樣,萊蒙小姐沒有停下來思考,還是正如俗話所說:她無所不知。


    她答道:“我想那最好的辦法就是打電話訂張桌子。”


    赫爾克裏·波洛目瞪口呆地望著她。


    他結結巴巴地說:“那就請你——打——電話——訂——張——桌子——吧!”


    萊蒙小姐點點頭,把電話機拉到身邊。


    “今天晚上嗎?”她問道,由於他沒有作答便理所當然地認為是同意了。她輕快地撥電話號碼。


    “律師會堂街14578號?是‘地獄’嗎?請給預訂一張兩個人的桌子。赫爾克裏·波洛先生。十一點鍾。”


    她放回話筒,手指又回到打字機鍵盤上。她臉上微微——露出一點不耐煩的神情。她已經完成任務,那種表情似乎在說,老板現在當然該讓她幹自己正在幹的活兒了吧。


    赫爾克裏·波洛卻要求她解釋一下。


    “這個地獄到底是怎麽回事?”他問道。


    萊蒙小姐看上去有點驚訝似的。


    “哦,難道您不知道嗎,波洛先生?那是一家夜總會啊——新開的,目前生意很火爆——我想是由那麽一位俄國女人開設的。我可以在今天晚上之前就給您輕而易舉地辦委會員身份。”


    到此為止,萊蒙小姐明顯表現出已經用了不少時間的神情,趕緊又熟練快速地打起字來。


    當天晚上十一點,赫爾克裏·波洛走進一家夜總會大門,門上方裝置著一排一次隻顯示一個字母的霓虹燈招牌。一位身穿紅色燕尾服的先生接待他,接過他的大衣。


    一個手勢請他走下幾級通往底層的寬樓梯。每級台階上都寫著一個警句。


    第一級上寫著:“我好意奉勸……”


    第二級:“勾銷往事,重新開始……”


    第三級:“我可以隨時放棄……”


    “真是通向地獄之路的良好祝願,”赫爾克裏·波洛喃喃讚賞道,“想象得真不賴!”


    他走下樓梯。梯腳旁邊有個小水池,裏麵種著鮮紅的百合花,一座船形的橋橫跨在上麵。波洛從旁走過去。


    左方一個花崗石穴裏蹲著一條波洛從沒見過的又大又醜的黑狗!它令人生畏而直挺挺地蹲在那裏,一動也不動。波洛滿心希望那條狗也許不是真的。然而,就在這時,那條狗掉轉它那凶惡醜陋的腦袋,從黧黑身軀裏發出一聲狂吠,那聲音真讓人膽戰心驚。


    這時波洛看見一個裝著小圓狗餅幹的筐子,上麵標著“賄賂克爾柏洛斯一塊!”的字樣。


    狗的眼睛直盯著那些餅幹。它又低沉地汪汪吠了一聲。波洛連忙抓起一塊餅幹朝那條大狗扔去。


    那張大而深的紅嘴打個嗬欠,接著強有力的上下額卡噠一聲合上。克爾柏洛斯接受了那口賄賂。波洛於是走進一扇敞開的門。


    那間屋子不大,四處擺著小桌,中間是舞池,由小紅燈照亮著。四麵牆上裝飾著壁畫,房間末端有一個大烤爐,旁邊站著幾位操作的廚師,他們身著魔鬼似的服裝,身後有尾巴,頭上有角。


    波洛把這一一看在眼裏,這當兒薇拉·羅薩柯娃伯爵夫人身穿華麗的紅色晚禮服,帶著她那種感情衝動的俄國人性格,伸出雙手朝他衝過來。


    “啊,您真來了!我親愛的——我最親愛的朋友!又看到您可甭提多高興啦!過了那麽多年——那麽久了——多少年了?——不,咱們不提多少年!對我來說,就像是昨天似的。您沒變——一點也沒變!”


    “您也一樣,我親愛的朋友。”波洛叫道,親吻一下她的手。


    可他完全意識到二十年畢竟是二十年。羅薩柯娃伯爵夫人勢必不能給刻薄地說成整個毀了,可她至少是驚人地改觀了。生氣勃勃的神態,熱烈享受生活樂趣的勁兒,依然存在,而且她也明白,一點也沒減弱地明白,該怎樣奉承男人。


    她把波洛拉到一張已經有兩個人坐著的桌子旁邊。


    “這是我的朋友,大名鼎鼎的赫爾克裏·波洛先生。”她介紹道,“他就是幹壞事的人的克星。我也一度怕過他,可現在我過上了一種極端規規矩矩而也十分枯燥的生活,是不是這樣?”


    那個聽她說話的高個子男人答道:“永遠別說枯燥,伯爵夫人。”


    “這位是李斯基德教授。”伯爵夫人介紹道,“他博古多識,並且對這裏的裝修給我提出了不少寶貴建議。”


    那位考古學家微微一顫。


    “如果我事先知道您要幹什麽,”他喃喃道,“這裏的成果還會更讓人驚喜萬分。”


    波洛再仔細環視一下四周的壁畫。麵前那扇牆上是奧菲厄斯1和他的樂團在演奏,歐律狄刻2眼巴巴地望著那個燒烤爐。對麵牆壁上是奧西裏斯3和伊希斯4,他倆好像在冥界舉辦一場古埃及劃船遊會。第三麵牆上是一些歡快的男女青年在享受裸體混合浴呐。


    “青春的國土。”伯爵夫人解釋說,接著一口氣連著說,以便完成她的介紹,“這位是我的小艾麗絲。”


    波洛向坐在那張桌子旁邊的另一個女人鞠一躬,那是一位看上去外表很嚴厲的姑娘,身穿一套格子呢外套和裙子,戴著一副角質架眼鏡。


    “她非常非常聰明,”羅薩柯娃伯爵夫人說,“她是一位有學位的心理學家,深知精神病人為什麽會犯精神病的一切原因!那並不像你認為那樣,他們就是瘋了!不對,其中還有各式各樣的原因呐!我總覺得那很古怪。”


    (1奧菲厄斯:希臘神話中的詩人和歌手,善彈豎琴,彈奏時,猛獸俯首、頑石點頭。—一譯注。


    2歐律狄刻:希臘神話中奧菲厄斯之妻,新婚時,被蟒蛇殺死。其夫以歌喉打動冥王,冥王準她回生但要求其夫在引她返回陽世的路上不得回頭看她;其夫未能做到,結果她仍被抓回陰間。——譯注。


    3奧西裏斯:古埃及的冥神和鬼判,伊希斯的兄弟和丈夫。——譯注。


    4伊希斯:古埃及司生育和繁殖的女神。其形象是一個給聖嬰哺乳的聖母。—一譯注。)


    那叫艾麗絲的姑娘和藹卻有點倨傲地微微一笑。她用堅決的口氣問教授願不願意跳個舞。他顯得有點受寵若驚,卻有些猶豫。


    “我親愛的小姐,我恐怕隻會跳華爾茲。”


    “現在奏的舞曲正是華爾茲。”艾麗絲耐心地說。


    他倆站起來跳舞,兩人都跳得不太好。


    羅薩柯娃伯爵夫人歎口氣,獨自沉思片刻,輕聲說:“不過她真的長得並不難看……”


    “她沒有完全顯示出自己的優勢。”波洛判斷道。


    “坦率地說,”伯爵夫人大聲說,“我不理解這年頭的年輕人。他們不再設法打扮得招人喜歡——當年我年輕的時候,總是試圖——挑選最適合自己的顏色的衣服穿——上衣墊點肩——緊身胸衣在腰間束得緊一點——頭發也許弄個更有情趣的發型——”


    她把額頭上那綹濃密的橙紅色頭發往後理一下——無可否認她至少還在試圖竭力那麽做呐!


    “隻滿足於自然本性,那可——太傻了!也太傲慢了。那個小艾麗絲寫了不少關於性的長文章,我倒要問問,有哪個男人會經常約她去布賴頓度周末呢?那都是些長篇大論,工人福利啦,世界的未來啦,倒也很有價值。可我倒要問問。那有趣嗎?你看,我倒要問問,這些年輕人把這個世界搞得多麽乏味!處處是清規戒律!我年輕的時候可不是這樣!”


    “這倒叫我想起來了,貴公子好嗎?夫人。”他在說這句話時,忽然想到時間已經過了二十年,就及時用“貴公子”代替了“您的男孩兒”。


    伯爵夫人的臉頓時喜氣洋洋,她帶著母性的熱情說:


    “那個可愛的安淇兒!長得那麽大了,寬肩膀,英俊極了!他如今在美國,幹建築那一行——築橋啦,蓋銀行啦,造旅館啦,建百貨公司啦,修鐵路啦,凡是美國需要的,他都幹!”


    波洛顯得有些納悶。


    “那他是位機械工程師?要麽就是位建築師吧?”


    “那又有什麽關係?”伯爵夫人道,“他可愛極啦!整天就隻關心大梁啦,機械啦,還有那種叫應力的玩藝兒。那些我一點也鬧不明白的東西。不過我們彼此愛慕——我們倆一向彼此愛慕!也就是為了他,我也愛小艾麗絲。當然他們倆已經訂了婚。他倆是在一架飛機上,或許是在一條船上,或許是在一列火車上相逢的,就在談論工人福利那個話題的過程中相愛了。她來到倫敦後,前來看我,我就真誠地喜歡上她了。”伯爵夫人把她兩隻胳臂交叉放在她那寬胸脯上:“我還說——‘你和尼基兩人相愛——所以我也愛你——可你要是愛他,幹嗎又把他留在美國呢?’她就談到她的‘工作’,她正在寫的書和她的事業。坦率地說,我根本就鬧不明白,不過我一向說:‘人應當容忍。’”她又接著說道:“親愛的朋友,你認為我這裏構思想象得怎麽樣?”


    “想象得挺好,”波洛一邊說,一邊讚同地四處環視一下,“還很別致!”


    這家夜總會賓客盈門,洋溢著那種無可置疑的成功氣氛,這倒是無法作假的。那裏有身穿晚禮服的懶洋洋的夫婦啦,穿燈芯絨褲子的吉卜賽人啦,穿整套西服的商人啦等等。身穿魔鬼服裝的樂隊成員在演奏狂熱的音樂。毫無疑問,“地獄”的生意紅火極了。


    “我們這裏什麽人都有,”伯爵夫人說,“就應當這樣,對不?地獄向所有的人敞開大門。”


    “大概窮人除外吧?”波洛暗示道。


    伯爵夫人笑了:“人家不是說富人進不了天堂嗎?那他們當然就應當在地獄得到優待啊。”


    那位教授和艾麗絲跳完舞回來了。伯爵夫人站起來說:


    “我得去跟阿裏斯泰德斯說幾句話。”


    她走去同侍者領班、一個靡菲斯特1模樣的瘦子交談幾句,然後又挨桌跟客人們去打招呼。


    那位教授擦了額頭上的汗,喝口酒,說道:


    “她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是不?大家都喜歡她。”


    他道聲歉,起身到另外一張桌子那邊去跟一個人說話。波洛獨自陪著那位嚴峻的艾麗絲,見到她那雙藍眼睛冷淡的神情,不禁感到有些發窘。他看出她原本並不難看,可他覺察出她明明十分警惕。


    “我還不知道你的姓呢。”他輕聲道。


    “肯寧漢。艾麗絲·肯寧漢博士。我聽說您過去認識薇拉?”


    “快有二十年了。”


    “我發現她是我的一個很有趣的研究對象。”艾麗絲·肯寧漢博士說,“當然我對她感興趣也是因為她是我未婚夫的母親,不過我對她感興趣還是從職業觀點出發的。”


    (1靡菲斯特:歐洲中世紀關於浮士德的傳說中的主要惡魔。──譯注。)


    “是嗎?”


    “是的,我正在寫一本書,犯罪心理學的書。我發現這裏的夜生活豐富多彩。我們遇到一些犯罪型的人常常光顧這裏。我跟他們當中一些人討論過他們的早期生活。您當然知道薇拉的犯罪傾向——我是指她偷過東西。”


    “嗯,是的——這我知道。’波洛略感驚訝地說。


    “我本人管這種行為叫喜鵲情結。她總是偷閃閃發亮的東西,從不偷錢,總是珠寶首飾。我發現她在兒童時代很受寵愛溺愛,但也被管得很嚴。生活對她來說是無法忍受的枯燥無味——枯燥卻很安全。她的性格則要求戲劇性——渴望受到懲罰。這就是她沉溺於偷竊行為的根源。她要顯得比別人突出,要得到受過懲罰的臭名!”


    波洛不同意:“她作為俄國舊政權的一名成員,在大革命期間生活肯定乏味而且不會安全吧?”


    肯寧漢小姐那雙淡藍眼睛微微顯露一絲感興趣的神情。


    “啊,”她說,“舊政權的一名成員?她是這樣告訴您的嗎?”


    “她是一名無可爭議的貴族。”波洛堅定地說,竭力排除伯爵夫人親口告訴他的有關她早期放蕩生活情況給他留下的某些不愉快的回憶。


    “人們都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事。”肯寧漢小姐說,帶著本行專業那種目光瞧著他。


    波洛立刻警覺起來。他覺得不出一分鍾她就會對他說他內心是什麽情結啦。他決定把這場戰役打回到敵營裏去。他喜歡羅薩柯娃伯爵夫人的社交圈子,部分原因在於她那貴族根源,他不打算讓這個長著熟醋栗似的眼睛、戴副眼鏡、有個心理學學位的丫頭掃他的興。


    “你知道我發現了什麽令人吃驚的事嗎?”他問道。


    艾麗絲·肯寧漢沒多費口舌,幹脆說她不知道。她擺出一副無所謂而寬容的樣子。


    波洛接著說:


    “我感到驚訝的是你——年輕,如果下點功夫的話,會顯得很漂亮——嗯,使我驚訝的是你卻不肯下這個功夫!你穿著那種帶著大口袋的厚上衣和厚裙子,好像要去打高爾夫球似的。可這裏跟高爾夫一點關係也沒有,這裏是華氏七十一度的地下室。你的鼻子又熱又亮,你也不往上搽點粉,你嘴上抹的口紅毫無情趣,沒有強調出你那嘴唇的曲線!你是個女人,可你並不在意你是個女人。我要問你一聲,為什麽這樣呢?真是怪可惜的!”


    他一時滿意地看到艾麗絲顯得通人請了。他甚至看到她兩眼閃現出一絲氣憤的神情。接著她又恢複了她那種蔑視的笑態。


    “親愛的波洛先生,”她開腔道,“我擔心您恐怕已經跟現代思維邏輯脫節了。重要的是本質,而不是那些裝飾!”


    她抬頭望了過去,這時正有一位非常英俊的深色頭發的青年向他倆走來。


    “這個人是那種最引人興趣的類型。”她熱忱地小聲說,“保羅·瓦萊斯庫!專吃軟飯的人,還有不少墮落的渴望!我想讓他給我講講他三歲時一個照管他的保姆的事。”


    一兩分鍾後,她就跟那個青年一起跳舞了。他跳得瀟灑極了。他倆舞到波洛身邊,波洛聽到她在說:“在伯格納度夏後,她送給你一個仙鶴玩藝兒嗎?一隻仙鶴——哦,這可別有含意!”


    波洛一時自娛地推測這位肯寧漢小姐對各種犯罪類型如此感興趣,早晚有一天會惹禍上身,她那殘缺的肢體會讓人在荒郊樹林裏發現。他不喜歡艾麗絲·肯寧漢,可他足夠誠實地意識到自己不喜歡她的原因在於她竟然那麽明顯地看不起他赫爾克裏·波洛!他的虛榮心受到了傷害!


    這當兒,他發現了另一件事,就暫時把艾麗絲·肯寧漢棄置腦後。舞池對麵坐著一位年輕的金發男子,身穿晚禮服,那種舉止顯示他是個過慣悠閑放蕩日子的家夥。他的對麵坐著一個喜好奢華的姑娘。他傻嗬嗬地凝視著她。誰看見他倆都可能會悄聲說:“一對懶散的闊人!”波洛卻深知這個小夥子既不懶散也不富有,他其實是查爾斯·史蒂文斯警督。波洛認為史蒂文斯警督可能是在這裏執行任務呐……


    次日早晨,波洛去到倫敦警察廳,拜訪他的老朋友賈普警督。


    賈魯對他試圖打聽的事情的答複出人意料之外。


    “你這條老狐狸!”警督親昵地說,“你是怎麽得知這些情況的,我真服了。”


    “可我向你保證我什麽也不知道——什麽也不知道!隻是出於妄想好奇罷了。”


    賈普說波洛這種話隻能去哄大兵,誰信你那一套!


    “你想知道那個‘地獄’的所有情況嗎?嗯,表麵上看,隻是另一處夜總會那類場所。還真火!他們一定掙了不少錢,盡管去那裏玩的開銷當然也很大。是由一個俄國女人公開經營的,稱自己是個什麽伯爵夫人——!”


    “我認識羅薩柯娃伯爵夫人。”波洛冷冷地說,“我們倆是老朋友。”


    “可她隻是個傀儡。”賈普接著說,“她沒有投資進去,可能是那個侍者領班阿裏斯泰德斯·帕波波勒斯——那家夥在那裏有股份——可我們也不信那地方真屬於他所有。我們其實也不知道真正的老板是誰!”


    “你就派了史蒂文斯警督去了解情況,對不對?”


    “哦,你看見了史蒂文斯?幸運的小夥子,接了這麽一個好差事,在花費大量納稅人的錢!不過他倒也發現了不少事。”


    “你們想在那兒發現什麽啊?”


    “毒品!大規模販毒行徑。但是,不是用現金而是用珠寶首飾購買毒品。”


    “是嗎?”


    “就是這麽回事。那個什麽夫人——或是什麽伯爵夫人——覺得收現金很麻煩——反正她不願意從銀行裏提取大筆現金。可她得到首飾——有時是家族的傳家寶!把那些東西拿到一個地方去‘清理一下’或者‘重新鑲嵌一下’——那些寶石在那裏從原來的底座上給取下來,再給換上人工寶石。那些取下來的寶石就在倫敦或歐洲大陸給賣掉。一切都很順利——從來沒有發生什麽盜竊,也沒有出現過追捕盜賊的叫喊聲。即使遲早經人發現一件頭飾或一條項鏈上麵的寶石是假的,那位某某夫人也隻表現出一種茫然無知而驚惶失措的樣子——鬧不清那上麵的假寶石是什麽時候怎樣給換上去的——那條項鏈從來就沒離開過她啊!於是派遣流汗受累的可憐警察徒勞無益地追查辭退的女仆、可疑的男仆和擦玻璃的工人。


    “可我們並非像那些社會女名流所想象的那樣愚蠢!我們接二連三地接到報案——可我們從中發現一個共同點——那就是所有來報案的女人都現出吸毒的跡象——神經質,煩躁——抽搐,瞳孔放大等等。問題是:她們從哪裏得到毒品?誰在經營那項非法交易?”


    “你認為答案是那個‘地獄’嗎?”


    “我們相信那裏是那項非法交易的總部。我們找到了首飾改造的地方——一家名叫哥爾康達的店鋪,出售高級仿製首飾。有一個名叫保羅·瓦萊斯庫的下流坯——啊,我看出你也認識他?”


    “我在‘地獄’裏見到過他。”


    “那是一處能見到他去的地方——是他真正出沒的地方!他要多壞就有多壞——可是女人——就連體麵的女人——都對他言聽計從!他跟哥爾康達有限公司有點關係。我敢肯定他是‘地獄’的黑後台。那裏是他物色目標的理想地點——什麽人都去那裏,社會女名流啦,職業騙子啦——那裏是最好的聚集點。”


    “你認為那項交易——用首飾換毒品——是在那裏進行的嗎?”


    “是的,我們知道哥爾康達那方麵的情況——我們想要另一方——毒品那方麵的情況。我們想鬧清楚誰在提供貨源,從哪兒來的?”


    “到目前為止,你們還沒有頭緒?”


    “我認為是那個俄國女人——可我們沒有證據。幾個星期前,我們以為已經有些進展。瓦萊斯庫到過哥爾康達公司,在那裏取了幾塊寶石後就徑直去‘地獄’。史蒂文斯一直監視著他,可他沒真正看見他傳遞那玩藝兒。瓦萊斯庫離開那裏後,我們就抓住了他——可他身上沒有寶石。我們查抄了那個夜總會,把所有的人都搜了一遍。結果是沒有寶石,沒有毒品!”


    “一場慘敗,對不?”


    賈普不自在地說:“還用你說!差點惹出不小的麻煩,幸虧在包抄中我們逮住了佩維瑞爾,就是那起白特西凶殺案的主犯。純屬偶然,原以為他逃往蘇格蘭了。我們一名警官根據他的相片把他認出來了。所以就算是善始善終——我們獲得表揚——對那個夜總會也是個大宣傳——自那以後,那裏的生意就更火爆了!”


    波洛說:


    “但是,對那起毒品案的偵破卻沒有什麽進展。也許那裏麵還有個隱蔽的場所吧?”


    “肯定是那麽回事,可我們沒有找到。我們就像是用篦子把那地方徹底篦了一遍。隻限於咱倆之間說說,不得外傳,我們在那裏還進行過一次非法搜查——”他眨了眨眼,“純粹是秘密進行的。想破門進入那個隱蔽處,沒成功。我們那名暗探差點兒讓那條可惡的大狗撕成碎片!它就睡在那裏守衛著!”


    “啊哈,是克爾柏洛斯嗎?”


    “對,給狗取了這麽一個怪名——俏皮的名字。”


    “克爾柏洛斯。”波洛若有所思地喃喃道。


    “你也來插一手如何,波洛?”賈普建議道,“這是一個有趣的案子,值得一幹。我憎恨販毒這種勾當,那是在毀滅人的靈魂和肉體。這真可以說是‘地獄’!”


    波洛沉思著說:“會叫它徹底敗露完蛋的——對,你知不知道赫爾克裏大力神第十二樁豐功偉績是什麽嗎?”


    “不知道。”


    “製服惡犬克爾柏洛斯。這正合撤,對不對?”


    “不明白你在胡說什麽,老家夥,不過要記住:‘狗吃人’可是條新聞咧。”賈普朝後一仰,哈哈大笑起來。


    “我想非常嚴肅地跟您談一談。”波洛說。


    時間還很早,夜總會裏還差不多是空的。伯爵夫人跟波洛坐在近門口的一張小桌旁。


    “可我一點也不感覺嚴肅。”她反駁道,“那個小艾麗絲倒一向是嚴肅的,這話我隻跟你講講,我覺得那很叫人厭煩。我可憐的兒子尼基跟她在一起能有什麽樂趣呢?什麽也不會有。”


    “我對您是很有感情的,”波洛堅定地繼續說,“我不願看到您處於那種所謂的困境。”


    “可您說這話真夠荒唐的!我現在正處於頂峰,財源滾滾而來啊!”


    “這地方是您的嗎?”


    伯爵夫人的目光變得有點躲躲閃閃。


    “當然是啊。”她答道。


    “可您還有個合夥人吧?”


    “這是誰告訴你的?’帕爵夫人嚴厲地問道。


    “那位合夥人是不是保羅·瓦萊斯庫?”


    “噢!保羅·瓦萊斯庫!虧您想得出!”


    “他可有很壞的——犯罪記錄。您知道不少罪犯經常到這兒來嗎?”


    伯爵夫人揚聲大笑。


    “這真是個老好人在說話!我當然知道!您沒發現這正是這個地方有吸引力的一半原因嗎?那些住在梅費爾區1的年輕人——他們在倫敦西區天天見到他們自己那路人感到厭煩了,於是就到這裏來見識見識各種罪犯:賊啦,詐騙犯啦,花言巧語的騙子啦——甚至也許還有某個殺人犯——下星期會在周末版報上登出來的那個家夥!這多有意思。這樣——他們就會認為自己是在觀察生活!還有那些整天都在推銷女襪褲、長統襪和緊身胸衣的很掙錢的商人也是來這兒解解悶!這跟他過的那種體麵的生活、交的體麵的朋友相比,多麽不同啊!此外,更令人驚喜的是——那邊桌旁坐的是倫敦警察廳的警探,正在摸他的小胡子呐——一位穿燕尾服的警探!”


    (1海切爾區:倫敦西區高級住宅區。──譯注。)


    “那你什麽都知道?”波洛輕聲問道。


    他倆的目光相遇,她微微一笑。


    “我親愛的朋友,我可不是你想象的那麽幼稚。”


    “您在這裏也經營毒品嗎?”


    “噢,那事我可不幹!”伯爵夫人厲聲道,“那是一種叫人憎惡的事!”


    波洛凝視她一兩分鍾,然後歎口氣。


    “我相信您。”他說,“如果是這樣的話,您更應當告訴我,誰是這兒的主人。”


    “我是主人啊。”她簡短地說。


    “在營業證上也許是。可您背後還有一個人。”


    “您知道嗎,我的朋友,我覺得您太好事了。你說他是不是太好奇了,杜杜?”


    後一句話是輕聲說的,接著她就把盤子裏的鴨骨頭扔向那條大黑狗,它凶狠地用牙一下子咬住。


    “您管那個畜牧叫什麽名字?”波洛岔開話問道。


    “這是我的小杜杜!”


    “叫這麽一個名字,真有點莫名其妙!”


    “可它可愛極了!它是條警犬,什麽都會幹——什麽都會——您等著瞧!”


    她站起來環視四周一下,突然從旁邊那張桌子上拿起一盤剛給端上來的美味多汁的牛排。她走到那個大理石壁龕前,把那個盤子放在狗麵前,同時嘟囔了兩句俄文。


    克爾柏洛斯兩眼朝前望著,好像那塊牛排並不存在似的。


    “你看見了嗎,這不僅僅是幾分鍾的事!不,它可以這樣待上幾小時!”


    然後她又輕聲說句話,克爾柏洛斯就閃電般飛快地彎下長脖子,那塊牛排就像變戲法兒那樣一下子便沒影兒了。


    薇拉·羅薩柯娃張開兩臂抱住狗脖子,親熱地擁抱它,她這樣做不得不踮起腳尖。


    “您看它多溫柔!”她大聲說,“對我,對艾麗絲,對它的所有的朋友都這樣——他們愛幹什麽都行!不過你必須對它說那句話才行!我還告訴您,它會,譬如說,把一個警探——撕成碎片’對,撕得粉粉碎!”


    她放聲大笑。


    “隻要我說一句——”


    波洛立刻打斷她。他不信任這位伯爵夫人的幽默感。史蒂文斯警督也許真會麵臨危險!


    “李斯基德教授要跟您說句話。”


    那位教授不滿地站在她的胳臂近旁。


    “您把我的那塊牛排拿走了,”他抱怨道,“您幹嗎拿走我的牛排?那是一塊很好的牛排啊!”


    “星期四晚上,老夥計!”賈普說,“那是戰鬥打響的時刻。當然是安德魯執行任務——緝毒戰鬥隊——不過他很願意你參加。不喝了,謝謝。不想再喝你這種怪甜的飲料啦。我得當心保護我的胃。那邊放著的是不是威士忌?那還差不多。”


    他把酒杯放下,接著說:


    “我想我們已經識破了那個謎。那個夜總會還有另外一扇通到外麵的門——我們已經找到了!”


    “在哪裏?”


    “就在那個燒烤爐後麵。有一部分可以給轉開。”


    “可你一定會看到——”


    “不,老朋友。等突擊一開始,燈就給滅掉——把總電閘關上——過一兩分鍾再給開亮。誰也不準從前門出去。有人在那裏把守。不過現在搞清楚了,有人會帶著毒品從秘密出口逃走。我們一直在調查夜總會後麵的房子——我們才恍然大悟。”


    “那你打算怎麽進行呢?”


    賈普眨眨眼。


    “按計劃行事——警察出現,燈給滅掉——有人在那秘密出口盯著,看誰從那裏出來。這次我們就可以把他們逮住了!”


    “為什麽要在星期四?”


    賈普又眨眨眼。


    “我們竊聽了哥爾康達公司內部談話,錄了音。星期四會有貨從那地運出。是卡林頓夫人的綠寶石。”


    “容許我,”波洛說,“也做一兩個小小的安排,好嗎?”


    星期四晚上波洛照常坐在離進口處很近的那張小桌前,環視四周。‘地獄’像往常那樣,生意很紅火!


    伯爵夫人比往常修飾得更加豔麗。今天晚上她俄國味兒更濃,拍著手,放聲大笑。保羅·瓦萊斯庫來了。他有時穿著無可挑剔的晚禮服,有時又像今晚這樣穿一身阿飛裝束,扣子緊扣的上衣,脖子上圍著圍巾,看上去又邪惡又漂亮。他從一個佩戴著好些鑽石的中年胖女人身旁脫身,彎身邀請艾麗絲·肯寧漢跳舞,後者坐在一張小桌旁正忙著在一個小筆記本上寫東西呐。那個胖女人惡狠狠地瞪了艾麗絲一眼,又愛慕地望著瓦萊斯庫。


    肯寧漢小姐的目光沒有愛慕的神情,隻流露出純科學興趣的眼神。他倆跳舞經過波洛身旁時,他聽到他倆交談的隻言片語。她如今已經不再打聽保姆的事而正探詢保羅當年進的私立小學的女總監的情況。


    音樂停後,她坐到波洛身邊,顯得又高興又激動。


    “真有意思,”她說,“瓦萊斯庫會是我那本書中最重要的一個實例人物。象征性是不會給弄錯的。譬如說馬甲背心吧——因為背心象征剛毛襯衣1,還帶著其他一切聯想——整個事情就變得很清楚了。你可以說他絕對是個罪犯型的人,不過是能給治好的——”


    “女人最喜愛的一個幻想就是她能改造一個流氓。”波洛說。


    艾麗絲·肯寧漢冷冷地望他一眼。


    (1剛毛襯衣是苦行者或懺悔者貼身穿的。此處喻懲罰工具,苦難的根源。──譯注。)


    “這不是什麽個人恩怨問題,波洛先生。”


    “從來也不是,”波洛說,“永遠是純粹無私的利他主義——不過那目標通常總是一位對人喜歡的異性成員。譬如說,難道你會對我在哪兒上過小學,或者哪位女總監對我是什麽態度感興趣嗎?”


    “您不是那種罪犯型的人物。”肯寧漢小姐說。


    “你一看到一名罪犯就能辨出他是個罪犯型的人嗎?”


    “當然能。”


    李斯基德也來到他倆桌旁,坐在波洛身邊。


    “你們在議論罪犯嗎?您應當研究一下公元前一千八百年的《漢漠拉比1法典》,非常有意思,波洛先生。在火災中抓住的盜竊犯應當把他扔進火中。”


    他興高采烈地望著他前麵的那個燒烤爐。


    “還有更古老的蘇美爾3法典。一個妻子如果憎恨她的丈夫,並對他說‘你不是我的丈夫’,人們就會把她扔進河裏。這比離婚法庭的判決更省錢更省事。不過一個丈夫如果對妻子說這樣的話,那他隻需付給她一些銀子就打發了。誰也不會把他扔進河裏。”


    “還是那個老故事,”艾麗絲·肯寧漢說,“對男人是一種法律,對女人則是另一種法律。”


    (1漢謨拉比(公元前?~前1750):巴比倫王國國王。在位期間,武力統一美索不達米亞地區,實行中央集權統治。頒布《漢謨拉比法典》。——譯注。


    2蘇美爾:已知最早文明發祥地,後即巴比倫地區。公元前4500-前4000年前一種非閃族人定居此處。公元前2350年,烏爾第三王朝國王頒布了此法典。——譯注。)


    “女人當然更喜歡金錢的價值。”那位教授沉思著說,“要知道,我很喜歡這個地方。大多數夜晚我都到這兒來。我不需要付錢。伯爵夫人給安排好了——非常感謝她——她說,考慮到我對這裏的裝飾向她提供過建議,可以免費接待我。其實這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找當時根本沒鬧請她問我那些問題是要幹什麽——她跟那些藝術家當然就把事情弄擰了。我倒希望永遠沒人知道我跟這種糟糕的事有過任何關係。我永遠也不會承認。不過嘛,她倒是個很了不起的女人——我總想她很像一個巴比倫人。巴比倫女人都會經商,你知道——”


    教授的話突然被一陣叫喊聲淹沒了。有人在喊出“警察”——女人全都站了起來,一片喧嘩。電燈熄滅了,電燒烤爐也滅了。


    在這陣騷動中,那位教授卻寧靜地背誦《漢謨拉比法典》的片斷。


    燈又亮了,赫爾克裏·波洛已經走在門口幾級寬台階當中,一些站在那裏的警察向他敬了禮。他走到街頭,轉向拐角那邊。一個渾身散發臭氣、紅鼻頭的小個子緊靠著牆站在那裏。那人焦急而沙啞地小聲說:


    “我在這裏呐,老板。是我該幹活兒的時候了嗎?”


    “對,幹吧。”


    “這裏四周可有不少警察呐!”


    “沒關係。我已經跟他們交代了你的情況。”


    “我希望他們別幹涉,行嗎?”


    “他們不會幹涉。你肯定能完成你幹的事嗎?那條狗可是又大又凶。”


    “它對我不會凶,”那個小個子很有信心地說,“倒並非因為我手裏有這個玩藝兒!任何一條狗都會如此跟著我下地獄!”


    “這一回,”赫爾克裏·波洛輕聲說,“它得跟著你走出地獄!”


    次日淩晨,電話鈴響了。波洛拿起話筒。


    賈普的聲音:


    “是你讓我給你打電話的。”


    “對,沒錯兒,怎麽樣了?”


    “沒發現毒品——我們找到了那些綠寶石。”


    “在哪兒找到的?”


    “在李斯基德教授的口袋裏。”


    “李斯基德教授?”


    “你也沒想到吧?坦率地說,我也鬧糊塗了!他看上去像嬰兒那樣吃驚,瞪著大眼望著寶石,他說他絲毫沒有印象這些東西怎麽會進入他的兜兒裏了。可是媽的,我相信他倒是說的是實話!瓦萊斯庫在燈滅時輕而易舉地把東西塞進了教授的口袋裏。我簡直料想不到李斯基德教授這樣的人竟會跟這種事攪到一塊兒。他屬於那種高級知識分子階層,要知道他甚至跟大英博物館也有關係咧!他惟一的花費是買書,還買那些發了黴的舊書。不對,他不會幹這種事。我現在開始認為我們對整個這件事判斷錯誤——那個夜總會裏壓根兒就沒有販賣毒品那回事兒。”


    “哦,有的,我的朋友,昨天夜裏就在那裏發現的。告訴我,有沒有人從你說的那個秘密出口走出去了?”


    “有,斯堪德伯格的亨利親王——他昨天才抵達英國——和他的隨從;內閣大臣維塔米安·伊文斯(工黨成員當大臣這個工作不好幹,得特別小心!沒人理會一名保守黨政客生活放蕩,花天酒地,因為納稅人會認為他花的是自己的錢——可要是工黨的人那樣做,公眾就認為他花的是他們的錢!總的來說就是這麽回事);貝阿特麗斯·萬納夫人是最後一個——她後天就要下嫁給那位年輕而自命不凡的萊姆斯特公爵。我想這群人裏不會有誰會攪在這起案子裏的。”


    “你想得對。然而毒品就在夜總會裏,有人把它拿出夜總會了。”


    “是誰?”


    “是我,我的朋友。”波洛輕聲說。


    他把話筒放回原處,切斷了賈普氣急敗壞的喊聲。這時門鈴響了,他走過去把前門打開。羅薩柯娃伯爵夫人儀態萬方地走進來。


    “要不是咱們年紀太老了,唉,這說出去多不好!”她喊道,“你看,我是按你寫的字條的叮囑來到這裏的。我想,有個警察跟在我後麵呐,不過他可以呆在街上。現在,我的朋友,告訴我,是什麽事?”


    波洛殷勤地幫她解下狐皮圍脖。


    “您幹嗎把那些綠寶石放在李斯基德教授的口袋裏?”他說道,“您這樣做,多不好呀!”


    伯爵夫人的眼睛瞪得圓圓的。


    “我當然是想把那些綠寶石放過您的兜兒裏呀!”


    “噢,放進我的兜兒裏?”


    “當然,我急忙跑到您坐的那張桌子前,可當時燈滅了,我可能糊裏糊塗地放進了教……『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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