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風天。


    雨水像是瀑布一樣猛下,風吹得窗戶都搖動起來。


    電視新聞旁的字幕紛紛宣布不用上班上學的公告。


    如果賺到一天假當然很爽,但要是別人都放假,而自己不能放,那就很X了!


    像是樂透開獎一樣,幾家歡樂幾家愁。


    不過,這當然不包括在哪裏都可以工作的張邑祺。


    放下電話,他走出書房,就看到唐沐頤躺在沙發上很享受的樣子。


    “喂,你們家附近最近常有縱火案發生,小心一點。”唐沐頤看著電視,剛好就在報道前麵幾條街,上星期被縱火的消息。


    雖然他以前老覺得看電視是一件浪費生命的事,不過這一陣子下來,這種閑散真是讓他有逐漸上癮的趨勢,隻要想到還魂後要回公司上班,他就很想睡覺。


    “嗯,裏長有發過通知單了。”要大家守望相助。


    不過張邑祺要說的是別的事。“剛剛看護打電話來,說她家淹水,所以沒辦法來了。”聽說都淹到二樓了。


    唐沐頤皺眉。“那明天能來嗎?”


    “這一個星期可能都來不了。”張邑祺照實回答,“她說她家的家具都泡水了,台風過後要清理家園。”


    幸好他們家住四樓,淹水應該不可能淹到四樓吧?


    “一個星期?”唐沐頤差點沒嗆到,“那是說我的身體一個星期都不能洗澡?”


    這麽惡心的事情怎麽可以發生在他身上?


    雖然他很討厭那個看護每次都在他身上摸來摸去,反正他現在沒知覺,眼不見為淨,不過一個星期都沒有清潔,那他就不能接受了!


    他才不想看自己變得蓬頭垢麵!


    “呃……你會覺得很難過嗎?”張邑祺看他好像很不情願的樣子。


    “廢話!”唐沐頤坐起身,“你試試看一個禮拜不洗澡,看你舒服還難過。”


    現在是夏天,平均氣溫高達攝氏三十度,他又不是要在肉身上醃鹹魚!


    “那……”張邑祺左右為難。家裏淹水已經很慘,家具都“隨波逐流”了,總不能強迫人家來吧?


    唐沐頤一雙美眸瞅著他。雖然他有點不願意,可以說是非常委屈地將就——畢竟前車之鑒多如牛毛,他怎麽知道醜壁草會不會又發生什麽意外?但這種非常時刻,也隻好戒急用忍,沒魚蝦也好了。


    真是賠上他一條命……就是有這麽誇張。


    “那我看……你幫我好了。”他一輩子做過多少重大決策,這肯定是他最不明智、也可能是最錯誤的一個。


    “我?”張邑祺愣住。


    “沒錯,你幫我。”唐沐頤實在討厭講重複的話。“簡單的擦澡,你會吧?”


    他看那個看護做過,不是很難,頂多隻是拿條濕毛巾抹來抹去。


    “擦……擦澡?”張邑祺麵有難色。自從“拔針”


    事件後,除了不可省略的按摩,他能離他的肉身有多遠就離多遠。


    “對,擦澡!”他是九官鳥轉世啊?唐沐頤受不了地站起來,“就是用溫的毛巾幫我的身體擦幹淨,這樣就好了。”他懷疑醜小子小學時有沒有做過打掃的工作,雖然把他完美的軀體比喻成課桌椅很汙辱,不過就像是擦桌子一樣嘛……好像也不太一樣。


    嘖,麻煩!


    “你現在就去弄盆溫水來,我來教你。”為避免廢話過多而讓自己氣血攻心,唐沐頤直接下達命令。


    張邑祺很希望他再考慮考慮,不過他那種“沒的商量”的眼神讓他吞回了含在嘴裏的話。他走進浴室,依言裝滿一個臉盆的溫水,然後拿了一條幹淨的毛巾隨著唐沐頤進入臥房。


    唐沐頤轉過身。“首先呢,就是呃——”


    “啪刷”!


    一盆水兜頭降下


    天女散花……


    窗外大雨飄搖,屋內也犯起水災。


    張邑祺太注意水盆,腳下不知怎地被絆了一下,手中的東西當然就飛了出去,一滿盆溫熱的水就透穿過唐沐頤的魂體,直接潑灑在床鋪上。


    肉身當然也沒有幸免泡水之命運。


    “對……對不起……”所以他才想叫他考慮……他真的很“帶衰”的樣子。張邑祺,完全不知道自己為何會跌倒。


    “你到底……”被水線透過雖然沒有被人體觸摸那樣令唐沐頤作嘔,但還是有點不舒服,他咬牙強忍,“是怎麽走路的。”


    第二次!這已經是他第二次潑東西在他身上了!


    平路也會被絆倒?莫非他的左右腳會打架?


    叫他擦個澡,弄得到處都是水,又不是澆花!難不成他還想在他肉身上培養豆芽萊?唐沐頤僵著一張臉,真是氣鬱填胸。


    “我……”張邑祺垂首。他自己也不知道怎麽回事……為什麽隻有在他麵前才會出這麽多紕漏?他們兩個真的犯衝,可是他二哥明明說,他們命盤很合的唐沐頤做個打斷的手勢,冷靜地思考。其實他早就料想到會有這種事情發生,畢竟醜小子老是敗事有餘,他也有心理準備,被潑個水嘛,又不是潑硫酸,很幸運了,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不是嗎?


    深吸一口氣,人生很美好,沒必要跟醜壁草生氣,他這麽蠢已經夠悲哀了。


    “你愣在那裏做什麽?還不快點幫我換衣服、換床單?”天氣這麽濕,他光滑的泡爛了怎麽辦?


    “這……”張邑祺抱著臉盆,實在擔心自己又捅婁子。


    “相信我,要是我能自己動手,絕對不會叫你去做。”唐沐頤看著自己躺在床上還在滴水的肉身,慘痛記憶湧起,“你隻要記住,不要再把點滴針頭扯出來就雖然說無事不過三,意外不連環,但壁草要是再給他出狀況,他真的就——認了。


    張邑祺隻好硬著頭皮上場,他拿出可換的衣物,小心翼翼地扶起唐沐頤的軀體讓他靠在自己身上,小心翼翼地解開他身上的衣服扣子,小心翼翼地把濕掉的衣服褪下……


    身體雖然是沉睡的,但是呼吸一樣灼熱,噴拂在他的頸項間,宛如熱鐵烙印其上。他沒跟人靠得這麽近過,這實在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明明是沒有意識的軀殼,溫熱的觸感卻讓他微微地喘息。


    在瞥見唐沐頤寬闊的胸肩時,他的心髒猛跳了一下。他的身體的確非常美麗,起伏的肌理和的骨架、窄瘦的腰肢和修長的雙腿,無一處不讓人歎息讚美。縱使張邑祺在心裏拚命告訴自己不能亂看,但被吸引的事實卻無法隱藏。


    他第一次覺得,唐沐頤真的具有極為迷醉他人且讓人沉淪的特質。


    光是這樣靠著,就讓他心神蕩漾。


    扶著軀體穿衣的手有些顫抖,張邑祺連耳根都熱了起來。


    像是感應到這份暖昧似的,唐沐頤不知為何,隻覺得他抱著自己身體的畫麵十分煽情,直接刺激到他的胸腔,影響他的呼吸。


    他甚至懷念起他的身體,有一種想代替自己的肉身感受親近的意願。


    他想罵自己神經病,他懷疑自己的頭腦有問題,他應該要在心裏反駁這種無聊又錯誤的妄想。


    但他所做的,隻是站在一旁凝視著這居然令他覺得契合的一幕。


    不經意的視線在空氣中,好像察覺到了不一樣的地方,好像觸摸到了最深處的埋藏,有些東西,似乎在他們意想不到的情形下逐漸地改變……


    “這是……?”是在做什麽?”


    各懷心思的寧靜,被毫無預警地打散,儼然像是屋外的滂沱大雨一般,張邑文驟然地出現在未關上的房門口,以暴風之姿,掀起最措手不及的洶濤!


    張邑祺猛地從醺眩的氣氛當中回神,瞬間刷白了臉,唐沐頤亦在同時回頭,在心中大喊不妙。


    坐在床緣的哥哥懷抱著一個沒穿上衣的陌生男人,這對似乎反對他性向的弟弟而言,無疑是雪上加霜。


    “邑……邑文?”張邑祺連忙將唐沐頤的肉身放躺回床上,想要解釋,卻又不知從何解釋起。“你今天怎麽這麽早……”對了,是台風。“不早就看不到精彩畫麵了不是?”他惡毒地評論,俊秀的麵容罩上冷怒。


    “你……你誤會了,不是這樣的……”


    “他是誰?”張邑文凜冽地指向床上沉睡如昔的人體。


    “他……”張邑祺看向唐沐頤站立在一旁的魂魄,真不知該怎麽說明。


    “你不說是嗎?”張邑文冷瞪著他,“你不說的話,一輩子都別說了!”他忿怒地丟下書包,迅速地跑向大門,幾乎用盡全力甩門而出!


    回蕩在屋內的碰撞聲沉澱成最冰冷的死寂。


    “你還不快去追?”唐沐頤看著明顯失了冷靜的張邑祺。


    “就算追到了……”張邑祺垂著眼瞼,“我能說些什麽……在他的眼中……我……我就是一個如此不堪的哥哥……”隻要邑文無法接受他,這種事情就會反複上演。


    唐沐頤實在不喜歡看到他這種難過的樣子,沒有理由,醜壁草就該是蠢蠢呆呆的模樣,怎麽踩他都可以恢複精神,他討厭看到這麽脆弱的壁草小子。


    真令人火大!


    不清楚為什麽,唐沐頤看到他那副受傷的表情就生氣。


    他非得要他振作一點不可。“你弟說了嗎?


    “說……說什麽?”張邑祺抬起眸。邑文-向不喜歡和他說話。


    “你弟說你不堪了嗎?”實在受不了他用微紅的眼眶瞅著自己,唐沐頤索性轉開臉,“你弟根本什麽也沒說好不好?哪有人像你們這樣,什麽話都沒說清楚就先閉上嘴巴,鬼才知道對方心裏在想些什麽!”大概吧。他不負責任地想。


    是這樣嗎?說出來會比較好嗎?張邑祺腦中亂。


    “你弟剛講了,這次再不說,一輩子也別說了!不管你想說什麽,或他想聽你說什麽,這有可能是最後一次,這樣,你也想放棄?”唐沐頤提醒他。


    “那我……”到底該怎麽辦?張邑祺的思考完全停擺。


    “去追啊!”再簡單不過了,“有什麽大不了的,追到以後再說,你們不是兄弟嗎?”


    在唐沐頤來說,親兄弟之間是沒有什麽話不能說的,這也是因為他生長的家庭是如此。他始終覺得,吵架也算是一種溝通,麵對麵大聲地說出自己的感受,比無言以對要好得太多了。


    是……是啊,好好地跟邑文說明,不論敢講的、不敢講的;也不論他相信、還是不相信,他想試一次看看。


    張邑祺本來彷佛生了根的腳底,緩慢地移動。


    在經過唐沐頤魂體旁的時候,他低聲說了句“謝謝”。


    隨後離開臥房,打開大門就跑了出去。


    這還差不多,接下來就沒有他插手的餘地了。


    沐頤撇唇。


    啊,忘了提醒壁草帶傘,外麵的雨可大……糟了!


    左手小指倏地泛起的疼痛讓他猛然驚覺自己現在的立場!


    醜小子跑了,他也勢必要跟著,可是……


    下大雨啊!


    除非他能自己撐傘,不然鐵被“貫穿全身透了。


    “好痛!”手指上傳來難以忍受的灼燙感,


    心裏怨恨唐襄憬上萬次。


    可惡!他真的不想又體驗那種被穿透的攪胃滋味!


    受到戒指的無形拖引,他甚至無法自己地往大門走去。


    該死!該死!


    張邑祺跑得有點喘,被雨水衝刷的鏡框讓他視線模糊,他走近兩步。


    “邑文……先跟我回家吧。”他朝蹲著的弟弟伸出手,衣袖上還滴著水。


    張邑文撇開臉,把視線放在別處,不發一言。


    張邑祺心中難過,卻還是勉強淡笑地道:“你你都被淋濕了……先跟我回家……你要問我什麽……我會跟你說的。”


    他鼓起勇氣想要扶起弟弟,卻被他一把拍開。


    “你真的會跟我說嗎?”張邑文站起身,冷冷地看著他。


    手背上的疼痛直接傳到內心深處,張邑祺斂下眸。


    “如果你……你現在還想聽的話……”


    “我什麽時候不想聽?”很突然地,張邑文忿怒地吼斷他的話。


    “邑……邑文?”張邑祺錯愕他乍變的臉色。


    “我每次都在等你親口跟我說!說爸媽過世,你覺得很難過!說你一個人承擔這麽多事,可能會覺得很累!說你喜歡的究竟是什麽樣子的人!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但我討厭你老是什麽事情都不告訴我!”。


    他猛地咆出毫不隱瞞的心聲,張邑祺完全地愣住。


    或許是積鬱得太久太久,或許是風雨亂了他的自製力張邑文不再壓抑,全數爆發——


    “你自己一個人處理爸媽的後事,我幫不上忙!你不睡覺,接很多工作來貼補家計賺我的學費,我幫不上忙!你發現自己可能喜歡的是同性,想找人商量,我仍然是幫不上忙!”從發梢上流下的水珠沾濕了他的眼睛,“我才不在乎你愛上的可能是什麽樣的人,我隻是希望你能夠自己告訴我,不要對我隱瞞!爸爸去世的時候,你跟我說從現在開始我們要相依為命,可是從頭到尾,都隻是我在依賴你而已!我也想要幫你,但你卻總是什麽都不說……”喊到後麵,他的聲音已經沙啞。


    “邑文…”眼眶泛潮,“想的。”被他話裏真切的傳達給撼動,“……我從來都不知道……”原來他是這樣他的保護,反而形成了他們之間的隔閡;他所謂的為他好,卻造成了他們之間的疏離。原來,邑文也會想要他這個差勁的哥哥的依賴。“你的確不知道!你不知道我可以自己打工賺錢,你也不知道我去便利商店上大夜班、去工地打零工,你更不知道我已經長大了!”張邑文站在他的眼前,要他好好地、仔細地看看他,“你能不能不要這麽辛苦?


    你能不能不要對我有所保留?你能不能不要對待我像外人?我不是你弟弟嗎?”隨著最後一句哽咽出口,終於,他的淚水滑出了紅紅的眼眶。


    張邑祺望著他,很久都舍不得眨眼。


    他印象中需要嗬護的男孩、他以長兄如父的身份陪伴的弟弟,如今已經長得比他還要高,而且成熟得想要反過來給他依靠。原來,是他想太多了。


    邑文沒有變,隻是缺少溝通,他一直怯懦地在等待邑文朝他伸出手,卻不知道邑文早就在期待他走近身邊。


    他果然是如唐先生所言,又蠢又笨。


    張邑祺緩緩地揚起唇,牽起一抹最開心的微笑,然後,他張開手臂抱住了自己的弟弟,同樣地濕了眼。


    “我……我什麽都會跟你說……好不好?”


    所有的事情,全無保留。


    張邑文直著身體,眼角的淚痕未幹,適才激動的情緒也尚未平複,他喘著氣,生澀地叫喚著已經幾乎要遺忘怎麽說出口的名詞。


    “大哥……”忍不住地,他也抱住了張邑祺。


    一直死纏的結,其實隻要找到方法,很容易打開還真是迭起,賺人熱淚啊!


    總算也“飛奔”至涼亭裏“避難”的唐沐頤看到這幕,實在很想鼓掌恭喜他們,順道放兩串鞭炮慶祝慶祝。


    但是他想,魂魄應該是不可能吐得出東西的,可是魂體還是可以幹嘔的。


    好惡心。


    “醜……醜小子,拜托你去拿把傘……”他死白著一張臉,在張邑祺看到他之前先彎腰狠瞪著光潔的地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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