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得馬上聲明,這個故事裏沒有地方色彩。我對於考古學一竅不通,而且我也不知道我是否會很想了解一下。我以為與埋在地下,已經死去的人和地方搞在一起,是毫無意義的。賈雷先生說我沒有考古的氣質,毫無疑問,他說得對。


    就在我到達的第一天,賈雷先生就問我是否想去看看他正在——我想他是稱為“設計’’的那個宮殿。不過,怎麽設計一件許久以前就有的東西,我的確是不明白的。於是,我就說我很想看看。說實話,關於這件事,我感到很興奮,那個官殿好像差不多有三千年那麽古老了。不知道在那個時候他們有什麽樣的宮殿,是否是像我看到過的埃及王杜唐卡門(公元前十四世紀埃及王,其墓於一九二二年發現——譯者注)墓中的家具。但是,你會相信嗎?滁了泥之外、沒什麽東酋好看。肮髒的泥土人行道,大約二尺高——就是這個!賈雷先生帶我到各處去看,並且給我講一些話——這是那個廣大的朝廷;這裏有一些寢宮,還有一層樓,以及各種其他的房間,可以通到中央的朝廷。我所想到的隻有:他怎麽會知道?不過,當然啦,我很客氣,不便這樣說。我可以告訴你,這實在是令人失望的事!在我看來,這整個的挖掘物看樣子不過是泥士而已——沒有大理石,或者黃金,或者什麽好看的東西——我姑母在克瑞寇烏德的房子如果成為廢墟,也許會堂皇得多!還有那些古老的亞述人,或者那些不管他們自稱為什麽的人,大概是“王”。當賈雷先生帶我看過他的古“宮殿”之後,就把我交給拉維尼神父。他又帶我去看古丘的其餘各處,我有些怕拉維尼神父。因為他是修道士,又是外國人,而且聲音低沉等等。但是他是很親切的——不過有點含含糊糊的樣子。有時我覺得到那個古丘在我看來比他看來更真實。


    雷德納太太後來解釋說,拉維尼神父隻對“寫的文書”感興趣——這是她的叫法,他們樣樣事都寫在泥版上。這些人,都有奇特的異教徒的標記,但是很聰明。甚至於還有一些學校裏用的泥版——老師指定的功課刻在一麵,學生做的答案刻在背後。我承認這些我倒頗感興趣——這似乎是很有人情味,不知道你是否明白我的意思。


    拉維尼神父同我走過工地各處,指給我看什麽是廟宇或是宮殿,什麽是私人住宅,還有一個地方他說是早期阿卡狄亞的墳墓。他講話的方式很有趣,忽而心血來潮講到東,忽而講到西,隻是插進一點資料,然後變到其他的話題。


    “你會到這裏來;真奇怪。那麽,雷德納太太真的病了嗎?”


    “也不完全是病了,”我小心翼翼地說。


    他說:“她是個很奇怪的人,我想是一個危險人物。”


    “你說這話是什麽意思?”我說,“危險?如何危險?”


    他若有所思地搖搖頭。


    “我想她是冷酷無情的。”他說,“是的,我想她可能會非常冷酷無情。”


    “請原諒我,”我說,“我想你是在胡說八道。”


    他搖搖頭。


    “你沒有我這樣了解女人。”他說。


    我想,一個修道士會說出這麽可笑的話,也許是在“告誡”時聽到許多有關女人的事的緣故,但是,這我也覺得有些不解,因為,我不敢確定是修道士聽“告誡”呢,或者隻是教士才聽“告誡”。我想他穿那麽長長的袍子——長得拖地,還有念珠等等——一定是修道士!


    “是的,她可能會冷酷無情的,”他思索著說,“這一點我確信無疑,可是——她雖然如此硬心腸——像石頭一樣,像大理石一樣硬——然而,她又害怕。她害怕什麽呀!”


    我想,那就是我們大家都想知道的。


    至少,很可能她的丈夫已經知道了,但是,我以為其他的人沒一個會知道。


    他那亮亮的褐眼睛忽然盯著我。


    “這裏很奇怪是不是?,你覺得奇怪麽?或者以為很自然?”


    “不很自然,”我考慮了一下說,“就這裏的一切安排來說。夠舒服了,但是,一個人不會有十分舒服的感覺。”


    “這裏的情形使我很不安,我有一種感覺”——他突然變得有些更像外國人了——“我覺得有件事在慢慢地醞釀。雷德納博士,他也不十分自在,他也在擔心一件事。”


    “擔心他妻子的健康嗎?”


    “那也許。但是,還不止此,他有一種——我該怎麽說呢?——一種不安的感覺。”


    正是如此,有一種不安的感覺。


    我們沒有再多說什麽,因為就在那時候雷德納博士朝我們這方向走過來。他帶我去看一個剛挖出的小孩墳墓,這是頗為悲慘的——那一塊一塊的小骨頭一還有一兩個罐子,以及一些小粒子,雷德納博士對我說那是一個珠子項鏈。


    使我好笑的是那些工人,你從來不會看到這樣多衣衫襤褸的人——都穿著長的裙子和破爛的衣服。他們的頭都用布綁著,仿佛有牙痛的毛病。當他們來回地搬運一籃一籃的泥土時,就開始唱起來——至少我想那是在唱歌——那是一種奇怪的、單調的、一再重複的歌。我注意到他們的眼睛大多很可怕——盡是眼屎,而且有一兩個人差不多快瞎了。我正在想那些人多麽可憐,這時候雷德納博士說:“一些樣子相當好看的人,是不是?”於是,我就想,這是一個多麽奇怪的世界。兩個不同的人對同一件事的看法怎麽會正相反。我的意思說得不太明白,但是你可以猜想到我的意思。


    過了片刻,雷德納博士說,他要回去了,因為他經常在上午十點左右要喝點茶,所以我和他就一同走回來,一路上他對我談了一些有關考古的事。我有點明白昔日這裏的情形了——那些街道和房屋以前如何如何。他還指給我看他們發掘出來的以前焙麵包用的烤箱,並且說阿拉伯人現今用的烤箱和當時用的是一樣的。


    我們回到家時,雷德納太太已經起床。她今天的氣色比較好些,顯得不那麽瘦削、疲倦了。茶幾乎立刻就端過來了。於是,雷德納博士就告訴她早上在挖掘場挖出些什麽、然後他就回去工作了。雷德納太太問我想不想看看他們最新發掘出來的東西。我當然說要看,因此她就帶我到古物室。那裏擺了許多東西——在我看來大多是些破罐的碎片,或者是完全修複,粘在一起的罐子。我想如果不注意,這一切都很可能被扔掉。


    “哎呀!哎呀!”我說,“真可惜,都這麽破碎不堪,是不是,這些東西真的值得保存嗎?”


    雷德納太大笑了說:“你可不要讓愛瑞克聽到你這些話,罐子比其他任何東西都引起他更大的興趣。這些東西有的是我們所有的最古老的東西——也許有七千年那麽老了。”於是,她就對我說明有的是在快要挖到底的地方發掘出來的。在幾千年前,這些東西曾經破碎過,後來用瀝青修補過。這就顯示出當時的人對於他們用的東西像如今一樣的珍惜。


    “現在,”她說,“我再給你看一件更令人興奮的東西。”


    她由架上取下一個匣子,給我看一個美麗的金匕首,柄上鑲有深藍色的寶石。


    我高興得叫了出來。


    雷德納太太哈哈大笑。


    “是的,人人都喜歡金子!除了我的先生。”


    “雷德納博士為什麽不喜歡?”


    “啊,首先,很費錢。那個發現一件金器皿的工人,你得付給他同那東西一樣重的金子作為報酬,’”


    “哎呀呀!”我叫道,“但是為什麽呢?”


    “哦,那是這裏的習俗,原因之一就是這樣可以避免他們偷竊。你要明白,假若他們真的偷了去,那不是因為那東西在考古方麵有價值,而是因為金子本身有價值,他們會把它融化了。這樣的報酬可以使他們誠實無欺。”


    她又取下另一個盤子,給我看一個實在很美麗的金酒杯,上麵有公羊頭的圖樣。


    我又高興得叫了出來。


    “是的,這個東西很美,是不是?這些古物是從一個王子的墓裏發掘到的。我們還發現其他的皇族墳墓,但是十之八九都讓人盜光了。這個杯子是我們最好的發掘物,這是阿卡狄安早期的用品,是獨一無二的精品!”


    雷德納太大突然皺皺眉,把那杯子拿得離眼睛近些,輕輕用手指甲搔一搔。


    “多麽特別!上麵真的會有蠟燭油,當時想必是有人在這裏,端著一個蠟燭台。”


    她把那層蠟油弄掉,然後將杯子放回原處。


    後來她又讓我看幾個很奇怪的、紅陶製的小人——但是,大多很粗俗。哎呀,古人的頭腦怎麽會這樣庸俗。


    當我們回到門廊的時候,麥加多太太正坐在那裏擦手指甲。她將手舉到麵前,正在讚美自己擦得漂亮。我暗想,還有什麽比那種橘紅色更討厭的顏色,實在難以想象。


    雷德納太太由古物室帶來一個碎成幾片的、很精致的小茶杯碟子。現在,她著手將那些碎片粘起來。我在一旁看了一兩分種,然後就問我是否可以幫忙。


    “啊,好的,還有很多呢。”她去拿不少碎陶片,於是,我們就開始工作。我不久就粗通此道,她頗稱讚我的能力。我想做護士的,十之八九,都有靈巧的手。、


    “大家都多麽忙,”麥加多太太說,“這樣就使我感到太閑,當然,我的確是閑的。”


    “你要喜歡閑著,又有什麽不可以呢?”雷德納太太說。


    她的聲音顯得非常厭煩。


    十二點鍾,我們用午餐。午餐後,雷德納博士和麥加多先生清洗一些陶器,在上麵倒些鹽酸溶劑。有一個罐子變成可愛的青梅色。另外一個上麵現出一個公牛角的圖樣。那實在是非常不可思議的,那些用水洗不掉的幹泥巴,倒上鹽酸之後,起一層泡沫,統統燒掉了。


    賈雷先生和柯爾曼先生出去,到挖掘場去了。瑞特先生到攝影室去。


    “你要做什麽,露伊思?”雷德納博士問他太太,“我想你要休息一下吧?”


    我推測雷德納太太每到下午通常都要躺一下。


    “我要休息大約一小時;然後也許出去散散步。”


    “好。護士小姐會陪你去,好不好?”


    “當然。”我說。


    “不,不,”雷德納太太說,“我單獨去散步。不要讓護士小姐感覺到她的任務這麽多,以致於一刻也不能看不見我。”


    “啊,但是,我卻喜歡去。”我說。


    “其實不要啦,我想你最好不要去。”她很堅決——幾乎是斷然的,“我偶爾也要單獨活動一下。這對我是必要的。”


    當然,我就不再堅持。但是,當我自己也去稍許休息休息的時候,我覺得很奇怪,因為,雷德納太太既然有那種神經過敏的恐怖感,她竟然會安心地單獨去散步,沒有任何人保護!


    三點半鍾,我由我房裏出來的時候,庭院裏冷清清的,隻有一個小男孩在一個大浴盆裏洗陶器。還有愛莫特先生在分門別類地整理著,當我朝他們那裏走過去的時候,雷德納太太由拱門裏走進來。她顯得比我先前看到的更加生氣勃勃。她的眼睛發亮,顯得精神抖擻,似乎很快樂的樣子。


    雷德納博士由研究室出來迎她。他給她看一個大盤子,上麵有公牛角的圖樣。


    “史前的幾層發掘出的東西特別多,”他說,“到現在為止,這可以說是一個很好的挖掘期。一開始就發現到那座墳墓實在是運氣太好了。唯一可能抱怨的就是拉維尼神父。到目前為止,我們幾乎沒發現什麽石碑。”


    “我們已經有的一點點碑銘,他研究出來的似乎並不多,”雷德納太太冷冷地說,“他也許是一個碑銘專家,但是,卻是一個特別懶的人,整個下午的時間都給他睡掉了。”


    “我們很想念比爾德,”雷德納博士說,“我感到這個人有一點不照正統的方式行事——不過,當然,我也沒有判斷他的能力。但是他翻譯的一兩個碑銘,至少是很驚人的,譬如,我幾乎不相信他翻譯的那個磚上的銘文是正確的。可是,他一定知道自己是正確的。”


    午茶過後,雷德納大太問我喜歡不喜歡陪她到河邊走走。我想也許她恐怕方才拒絕我陪她那件事會使我不痛快。


    我想讓她知道我並不是那種因為芝麻大的事情就不痛快的人,所以我就答應了。


    那是一個可愛的黃昏、穿過大麥田之間的一條小徑,然後再穿過一些正在開花的村;最後,我們來到底格裏斯河邊。那個古物發掘場就在我們左邊。工人們正唱著那種乏味的怪調子。我們右邊不遠的地方有一個大的水車輪發出一種奇怪的、像呻吟似的聲音。最初那種聲音使我聽了很煩躁。但是到豐了,我變得很喜歡聽了,因為那聲音使我感到有一種奇怪的、鎮定神經的效果。在水車輪的那一邊,就是那些工人居住的村子。


    “這裏相當美,是不是?”雷德納太太說。


    “非常安靜,”我說,“到了這樣離什麽地方都很遠的地方、我覺得似乎很有趣。”


    “離什麽地方都很遠:”雷德納太太照我的說法再說一遍,——是的,在這裏,至少可以很安全。”


    我突然瞥了她一眼,但是,我想她與其是對我說話,不如說是自言自語。我以為她並沒有發現她的話已經透露一些意思了。


    我們開始走回家去。


    雷德納太太突然用力抓住我的胳膊,害得我幾乎叫了出來。


    “護士小姐,那是什麽、他在做什麽?”


    在我們前麵不遠的地方,就是那條小徑快到考察團房舍的地方,一個男人正站在那裏。他穿著歐洲人穿的衣服,似乎在躡著腳,想要往一個窗裏探望。


    當我們望過去的時候,他看到我們,然後,馬上繼續順著小路往我們這方向走過來。我感覺到雷德納太太抓得更緊。


    “護士小姐,”她低聲叫,“護士小姐!”


    “沒事,我親愛的,沒事!”我使她安心地說。


    那個男人走過來,由我們身旁走過。他是一個伊拉克人。她一看到他走得近些,就安心地歎了一口氣。


    “原來,隻是一個伊拉克人。”她說。


    我們繼續往前走。我們走過去的時候,我望望上麵的那些窗子。那些窗子不但裝有鐵條,而且離地很高,所以任何人都看不到裏麵,因為這裏的地麵比庭院裏的地麵低。


    “那也許隻是出於好奇。”我說。


    雷德納太太點點頭。


    “就是這樣。但是,隻是片刻之間,我還以為——”


    她的話突然中斷了。


    我暗想:“你以為什麽?那就是我要知道的。你以為什麽?”


    但是,我如今知道一件事——雷德納太太害怕的是個有血有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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