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上午十點鍾,賈德漢侯爵和他的女兒正在用早餐。般多顯得心事重重的樣子。


    “父親。”她終於說。


    賈德漢侯爵一心在看泰晤士報,沒有回答。


    “父親。”般多又說,聲音更尖銳。


    賈德漢侯爵正在興趣盎然地細讀即將舉行珍本書拍賣的消息,經她一問,便心不在焉地抬起頭來。


    “啊?”他說。“你有什麽事嗎?”


    “是啊,方才那個坐在那個座位上吃早餐的人是誰呀?”


    她對著那個顯然已經有人坐過的座位點點頭。其餘的都正虛位以待。


    “啊,他叫什麽名字來著?”


    “胖愛克?”


    般多和她的父親兩人之間有足夠的感應,所以,一句容易錯會的話,彼此都可以了解。


    “就是那個名字。”


    “今天早上早餐之前,我不是看見您同那個偵探講話嗎?”


    賈德漢侯爵歎了一口氣。


    “是的。他在前廳拉住我講話。我實在認為早餐以前的時間是神聖不可侵犯的。我不得不到外國去了。這裏的一切對我的壓力太大了——”


    般多唐突地打斷了他的話。


    “他說什麽?”


    “他說現在誰要離開都可以隨便。”


    “啊!”般多說,“那很好。那正是您需要的。”


    “我知道。但是,他並不隻是告訴我這個就完了。他接著說,雖然如此,他仍然要我留每個人都在這裏多住幾天。”


    “我不了解。”般多說,皺鼻子。


    “太令人困惑,太矛盾了。”賈德漢侯爵抱怨地說。“而且還是在早餐之前。”


    “您怎麽說呢?”


    “我當然表示同意啦。同這些人爭論是無益的。尤其是在早餐之前。”賈德漢侯爵繼續說,又回到他感到最煩惱的事上。


    “到目前為止,您都挽留了什麽人?”


    “凱德。他今天早晨起得很早。他準備留下來。這個我不反對。這個人我不太了解,但是,我喜歡他——我非常喜,歡他。”


    “維吉尼亞也是的。”般多說,同時用她的叉子在餐桌上畫了一個圖案。


    “啊?”


    “我也一樣。但是,那似乎沒關係。”


    “我還邀了埃沙斯坦。”賈德漢侯爵繼續說。


    “怎樣?”


    “但是,不湊巧。他必須回到倫敦。順便提醒你,別忘。


    記叫他們準備車子送他去趕十點五十分的火車。”


    “好吧。”


    “現在,我隻要能擺脫費希就好了。”賈德漢侯爵說,心神為之一振。


    “我還以為您喜歡同他談論您那些發黴的舊書呢。”


    “我是喜歡,我是喜歡呀。而且,前幾天我就喜歡同他談呀。但是,當你發現到隻有你“個人在講話的時候,就覺得很單調。費希很感興趣。但是。他從不自動發表意見。”


    “這總比老是聽人家談論好些,”般多說。“像我們和喬治-羅麥克斯談話時一樣。”“。


    賈德漢侯爵一回想到這個,便不禁打了一個寒戰。


    “喬治在講台上的表演是很好的。”般多說。“我自己也曾為他鼓掌,不過,我一直都知道他在胡言亂語。而且,無論怎麽說,我是社會黨——”


    “我知道,親愛的,我知道。”賈德漢侯爵連忙說。


    “好啦。”般多說,“我不準備在家裏提出政治問題。那是喬治常做的事——在私生活當中發表演說。國會應該通過一個議案,革除這種習慣。”


    “很對。”賈德漢侯爵說。


    “維吉尼亞呢?”般多問。“她給您留下來沒有?”


    “戰鬥說要把每一個人都留下來的。”


    “他堅決地說!您要求她做我的後媽了嗎?”


    “我想就是要求也沒什麽益處,”賈德漢侯爵悲傷地說,“雖然她昨晚上稱我‘達令’,但是,這些性情很好的、漂亮的年輕女人最大的缺點就是這個:她們什麽話都會說,但是,都不是認真的。”


    “是的。”般多表示同意。“假若她們對您扔皮靴,或者想咬您一口,那就更有希望了。”


    “你們年輕人對於戀愛有這麽令人難受的想法。”賈德漢侯爵悲哀地說。


    “這是我由‘酋長’那本書裏看到的。”般多說。“沙漠之戀。把她丟來丟去,等等。”


    “‘酋長’是什麽?”賈德漢侯爵隻是這樣問。“那是一首詩嗎?”


    般多帶著又同情又憐憫的神氣望著他。然後,她站起身,吻吻他的頭頂。


    “親愛的老爸爸,”她說,然後,便輕快地由落地窗口出去了。


    賈德漢侯爵便回頭繼續看珍本書售賣處的消息了。


    後來,亥瑞姆-費希先生突然向他打招呼,使他嚇了一跳。原來,費希先生又照例不聲不響地來了。


    “早安,賈德漢侯爵。”


    “啊,早安。”賈德漢侯爵說。“早安,天氣很好啊。”


    “天氣很爽快。”費希先生說。


    他自己倒一杯咖啡。吃的東西,他隻拿一片不塗黃油果醬的土司。


    “聽說門禁已經解除了。這話對嗎?”過了一兩分鍾他問。


    “我們都可以自由離開了?”


    “是的——哦——是的。”賈德漢侯爵說。“其實,我希望”我是說,”——他的良心促使他這樣說——“假若你能多留幾天,我就會感到不勝榮幸——不勝榮幸。”


    “為什麽?賈德漢侯爵——”


    “這次的聚會糟透了,我知道。”賈德漢侯爵連忙說。


    “太糟了。你如果想逃掉我也不會怪你。”


    “你錯會我的意思了,賈德漢侯爵。連帶發生的事非常令人難過。誰也不能否認那一點。但是,英國的鄉村生活給我極大的吸引力,曆史上的偉人都在這樣的鄉村宅鄰裏住過。


    我很有興趣研究這種環境。那是我們美國完全沒有的。我實在很樂意接受你的盛意留下來。”


    “啊,好啦,”賈德漢侯爵說。“就是這樣說定了。非常低沉老兄,非常榮幸。”


    他勉強打起精神裝出一副很殷勤的態度,低聲地講到他。


    不得不去和他的產業總官談話-便逃出那個房間。


    在前廳,他看到維吉尼亞剛剛下樓。


    “要我陪你去用早餐嗎?”賈德漢侯爵溫柔地問。


    “我已經在床上用過了,謝謝你。我今天早上很困。”


    她打了一個嗬欠。


    “也許這一夜很不愉快嗎?”


    “嚴格地說,這一夜並不是不愉快的。從某一個觀點上說,這一夜過得的確很好。啊,賈德漢侯爵”——她挽著他的胳膊,並且緊緊地握一握——“我實在玩得很高興。你請我過來玩,真是一個達令呀!”


    “那麽,你在這裏多留幾天,好不好?戰鬥督察長要解除——哦——門禁了。但是,我特別要你留下來。般多也一樣。”


    “我當然要留下來啦。你這樣留我.真是親切極了。”


    “啊!”賈德漢侯爵說。


    他歎了一口氣。


    “你有什麽秘密的煩惱呀?”維吉尼亞說。“有什麽人咬你一口嗎?”


    “正是如此。”賈德漢侯爵哀傷地說。


    維吉尼亞露出莫名其妙的樣子。


    “’你不會覺得想要拿一隻皮靴,對我扔過來吧?不會的,我知道你不會的。啊,好啦,這個不重要。”


    賈德漢侯爵悲哀地遊蕩著走開了,維吉尼亞由一個旁門走到花園。


    她在那裏站了一會兒。呼吸著十月的清新空氣,那種氣息在她那稍覺疲憊的情況下,覺得非常爽快。


    她忽然一涼,發現到戰鬥督察長就在她身邊。此人似乎有非比尋常的能耐,能夠神不知鬼不覺之間突然由空而降。


    “早安,瑞福太太,希望你不會太累吧?”


    維吉尼亞搖搖頭。


    “我們度過一個非常刺激的一夜。”她說,“缺少一點睡眠也是值得的。唯一令人感到遺憾的就是經過那件事以後,今天似乎有點兒單調。”


    “那株杉樹下麵有一個很陰涼的地方,要不要讓我給你搬一把椅子去坐?”


    “如果你以為我最好那樣做,當然好了。”維吉尼亞嚴肅地說。


    “你的反應很快,瑞福太太。是的,這是實在的,我的確想同你說句話。”


    他將一把柳條椅搬到草坪。維吉尼亞胳膊下麵挾著~個榜墊跟在他後麵。


    “那個走廊,實在是個很危險的地方。”督察長說。“我是說,假若我們想私下裏談談的話。”


    “督察長。我又感覺很興奮了。”


    “啊,不是什麽重要的事。”他掏出一隻很大的懷表瞧瞧。


    “十點半。我準備十分鍾以後到魏佛恩修道院去向羅麥克斯先生報告。時間很充足。我隻想知道你是否多告訴一些關於凱德先生的事。”


    “關於凱德先生?”


    維吉尼亞吃了一驚。


    “是的,譬如,你是在什麽地方認識他的。你認識他有多久,等等。”


    戰鬥督察長的態度非常從容、和藹。他甚至於避免望著她,因為他發現到這樣會使她有些不安。


    “這比你所想的要難些,”最後她這樣說。“有一次他幫我一個大忙——”


    督察長打斷了她的話。


    “我想先說一句話然後你再往下說。昨天晚上,你和愛佛斯雷先生都回房休息以後,凱德先生把那些信和那在你府上遇害者的情形統統告訴我了。”


    “他告訴你了?”維吉尼亞吃驚地說。


    “是的,那樣做是很聰明的。這樣就會澄清許多誤會。隻有一件事他沒告訴我——他認識你有多久?現在我對那件事有我自己的看法。希望你告訴我,看看我想的對不對。我想,他到龐德街你的住處那一天,就是你第一次看到他。啊,我看得出,我說對了。事實是這樣的。”


    維吉尼亞什麽話都沒說。她初次感到她很怕這個麵無表情、不動聲色的人。她現在才了解安東尼說過戰鬥督察長這。


    個人很機警……


    “他對你談過他的生活情形嗎?”督察長繼續說……我是指他在南非以前的生活。他談過在加拿大的情形嗎?或者在那以前,在蘇丹的情形?或者關於他兒童時代的情形?”


    維吉尼亞隻是搖頭。


    “可是,我敢打賭,他有些值得一提的經驗可講。一個人如果度過勇敢、驚險的生活,他的麵孔,你是不會錯認的,假若他喜歡的話,他就告訴你一些有趣的事。”


    “你如果要知道他以往的生活,何不打電報給他的那個朋友,麥克格拉呢?”維吉尼亞問。


    “哦,我們打過電報。但是,他似乎在內陸什麽地方。凱德先生說他曾經在布拉瓦約呆過,毫無疑問,他的確在那裏呆過。但是,不知道他到南非以前在做些什麽?他旅行社的工作隻幹了大約一個月。”他又掏出表來。“我得走了,車子在等我。”


    維吉尼亞目送著他回到大廈。但是,她仍坐著,沒有動。


    她希望安東尼曾出現和她在一起談談。結果來的反而是比爾-愛佛斯雷,他一直連連打嗬欠。


    “感謝主,我終於有機會同你講話了,維吉尼亞。”他抱怨地說。


    “那麽,比爾,達令!你要從容地講,否則我要哭了。”


    “有什麽人欺負你了嗎?”


    “並不一定是欺負,而是盤問我,恨不得把我的五髒都翻出來。我覺得仿佛是有一隻大象踩在我身上。”


    “不是戰鬥吧?”


    “是的,是戰鬥。他實在是個可怕的人。”


    “好啦,別理會戰鬥了。維吉尼亞,我真是愛你愛得要命——”


    “比爾,別在今天上午講這個。反正,我總是對你說,最知趣的人不會在午餐之前求婚。”


    “哎呀,”比爾說。“我可能在早餐之前向你求婚。”


    維吉尼亞覺得非常厭惡。


    “比爾,你要明理些、聰明些。我要你替我出個主意。”


    “你如果一旦下了決心,說你曾嫁給我,我相信,你就會感覺好過多了。你知道嗎?那樣會更快樂、更穩定。”


    “聽我說,比爾。向我求婚是你的偏執觀念。男人都在感覺無聊,想不出說什麽的時候求婚。你要記住我的年齡,和我的寡居身分,去向一個純潔的少女求愛吧。”


    “我親愛的維吉尼亞——啊,該死!那個法國蠢材朝我們這裏來了。”


    真的是列蒙先生,黑胡子,仍然是端端正正的態度。


    “早安,夫人。我想,你不累吧?”


    “一點兒也不累。”


    “好極了。早安,愛佛斯雷先生。”


    “我們——我們三個人,一塊兒散散步如何?”那法國人建議。


    “你怎麽樣,比爾?”維吉尼亞說。


    “啊,好吧。”她身旁那個一肚子不樂意的年輕人說。


    他用力地由草地上爬起來。於是,他們三個人便慢慢地走過去。維吉尼亞走在兩個男的中間。她立刻就感覺到那個法國人心裏潛伏著一種很奇怪的興奮情緒,不過,究竟從何而起,她看不出一點端倪。


    不久,她就仗著平常慣有的巧妙手段使他從容不迫地同她聊起來。她問他一些話,靜聽著他的回答,不久,就逗5!


    他說了不少話。他很快的就開始告訴他們著名的維克脫王的趣事。當他談到有好幾次維克脫王都能以機智騙過法國偵探時,雖然有相當的痛恨,但是,他講得很有趣。


    雖然列蒙真正是全神貫注的講他的故事,維吉尼亞一直都有一種感覺,以為他另有目的。而且,她可以判斷,列蒙借著他的故事作掩飾,有意地照他自己的意思選擇穿過邸園的路,他們並不隻是閑蕩,他故意引他們向一個方向走。


    突然之間,他的故事中斷了。他回頭望望。這個時候他正站在車道截斷邸園的地方。那正是在尚未到一個樹叢旁邊的急轉彎之前。列蒙正在目不轉睛地瞧著一輛車子正由大廈那個方向駛過來。


    維吉尼亞順著他看的地方望過去。


    “那是行李車,”她說,“把埃沙斯坦的行李和他的貼身男仆送到火車站。”


    “是這樣嗎?”列蒙說。他瞧瞧自己的表,吃了一驚。


    “真對不起,我散步的時間比原來打算的長了些——真好,能同這麽可愛的人在一起。你們想,我還可以搭他們的車子到村裏吧?”


    列蒙走到車道,用胳膊作了一個手勢,那行李車就停下來。他對他們解釋了一兩句話,便在車後麵爬上車子。他很禮貌地揚起帽子向維吉尼亞揮別,便乘車走了。


    另外那兩個人莫名其妙地望著那個車子漸漸遠去。那車子剛在轉彎處轉過去的時候,有一個手提箱掉到車道上,那車仍繼續前進。


    “來吧,”維吉尼亞對比爾說。“我們要看到一件有趣的東西了,那個手提箱扔出來了。”


    “沒人注意到那個東西。”比爾說。


    他們順著車道朝那掉下來的行李跑過去。正當他們跑到的時候,列蒙由路的轉彎處步行過來。


    “我不得不下車,”他友善地說。“我發現到我撇下一件東西。”


    “這個嗎?”比爾說,指指那手提箱。


    那是一個很漂亮的厚豬皮箱子,上麵有h.i.的簡寫。


    “多麽遺憾!”列蒙從容地說。“這東西必定是掉下來的,我們把它由馬路上移過來好嗎?”


    他不等回答便拾起那個手提箱,把它拿到一排村旁邊。他俯下身子,手裏有什麽東西一閃,那箱子的鎖就開了。


    他很快、很有威嚴地說了一句話,聲音完全不同了!


    “那輛車子馬上就來了。”他說。“看了嗎?”


    維吉尼亞朝大廈回頭望望。


    “看不見。”


    “好。”


    .他伸手很熟練地將箱子裏的東西倒出來:金蓋子的瓶子,綢睡衣,各色各樣的襪子。突然之間,他整個的身子都變得僵硬了。他發現一個看起來像是一包綢內衣似的東酉,便連忙打開。


    比爾突然輕輕地叫了一聲。在那包裹布的中央,是一把沉重的手槍。


    “我聽到汽車喇叭聲了。”維吉尼亞說。


    列蒙像閃電似的把箱子重裝好。那把手槍,他用自己的綢手帕包起來,放到衣袋裏。他啪嗒一聲把箱子鎖上,很快地轉身對比爾說:


    “你拿著,夫人和你一塊兒去,攔住車子,說明這箱子是車上掉下來的。別提我。”


    比爾快步走下車道,正好那輛蘭卡斯特小轎車剛開到轉彎處,裏麵坐著埃沙斯坦。司機漸漸減速,比爾便將箱子向他一揚。


    “剛剛從那行李車上掉下來的,”他向他說明。“我們偶然看到的。”


    隻是刹那之間,他看到一張吃驚的黃色麵孔。那時候那個財政家正目不轉睛地瞧著他。然後,那車子便繼續前進。


    他們回來找到列蒙。他手裏拿著那把手槍站在那裏,麵露沾沾自喜之色。


    “踏破鐵鞋無覓處,”他說。“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他說。“終於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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