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番外二


    屠岸清河並未向他出手。


    他僅僅是往裏走了兩步。


    明月不自覺側身讓他入內。


    屠岸清河徑自走到窟合真身旁,蹲下身, 對那些在窟合真身上亂爬的蠱蟲視若無睹, 還伸手去摸窟合真的臉。


    明月忍不住想出聲製止, 卻驚訝地發現那些蠱蟲非但沒有趁機躥入他體內,反倒避若蛇蠍一樣紛紛遊走開。


    屠岸清河沒有意料之中的憤怒震驚,更未曾對明月出手。


    他隻是以手拂過窟合真的眼皮。


    這位突厥七王子,從前最為人稱道的, 便是那雙湛藍的眼睛, 他剛到京城時,曾經英俊的容貌與一雙漂亮的眼睛,引起京城不少人的關注, 即使窟合真身上的突厥血統,令許多人明麵上為之不齒,但不妨礙他們私底下稱讚欣賞。


    但現在這雙眼連同這張臉,都已經麵目全非。


    見屠岸清河想伸手將他抱起, 明月忙道:“不可!”


    前者望向他,平靜無波, 隱有殺意。


    明月自問不怕死, 也不懼與屠岸清河交手,但高手之間氣機牽引,屠岸清河身上的殺意,依舊令他為之一震。


    “他身上滿是蠱蟲,先不說你沾上身有沒有事,他這一出去, 蠱蟲四處亂竄,隻會牽連無辜!”明月頓了頓,“你雖然是突厥人,但武者講究心無掛礙,這種有傷天和之事,想必你也不願汙了手吧?”


    屠岸清河沉默地望著窟合真的屍身,半晌沒有言語。


    他記得,窟合真愛潔。


    突厥人遊牧為生,實際上就連突厥貴族,也很難像中原人那樣講究潔淨。


    但窟合真不同,也許是因為他身體裏的另一半血脈,窟合真自小愛潔,被兄弟們扔泥塊將衣裳弄髒,他總會默默哭上半天。


    有一回窟合真躲到僻靜的洞窟裏哭了半天,引得在洞窟深處練功的屠岸清河老大不耐煩,這才有了兩人的初次見麵。


    後來隨著年紀漸長,窟合真在上層站穩腳跟,拜了部族大巫為師,越發喜怒不形於色,但在屠岸清河這位故友麵前,他依舊保留幾分率性。


    屠岸清河並不讚同他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做事方式,但對方已然走上這條路子,根本不可能再回頭,所以一直走到黑,走到了如今的下場。


    也罷。


    既然愛潔,總不樂意看著自己死後被萬蟲啃噬殆盡的。


    屠岸清河想道,轉身從灶房一角拿來柴禾,堆在窟合真周身。


    明月沒料到對方如此好說話,愣了一下,趕緊跟著幫忙。


    兩人很快將柴禾堆好,屠岸清河沒二話,點了火折子,直接一把火丟在柴禾上。


    火勢從星星點點,到逐漸蔓延開來,很快熊熊燃起,波及整間灶房。


    兩人先後退出,在外麵看著。


    明月拱手道:“多謝屠岸先生深明大義。”


    屠岸清河:“我不是為你們。”


    明月:“我知道,不管是為了什麽,隻要結果不連累無辜百姓,便是功德一件,多謝。”


    說罷,他長揖為敬。


    屠岸清河道:“你去拿個箱子來。”


    明月微怔,隨即知道他要做什麽,很快找來大小合適的箱子,內外潔淨,鋪上絨布。


    待火燒無可燒,火勢自然逐漸小了下來,此時已近晌午,整間灶房牆壁內外焦黑,散發著陣陣令人不適的氣味。


    二人竟從天光微亮一直站到此時。


    屠岸清河這才走進去,將燒焦了的屍骨一一撿起放入箱子。


    明月沒有幫忙,因為他知道對方並不願意讓別人插手。


    待屍骨收斂完畢,屠岸清河抱著箱子轉身便走。


    禁軍正欲上前,卻被明月攔住,示意眾人分開一條道。


    即使這裏所有人加起來,也攔不住屠岸清河。


    後者抱著箱子徑自離開七王子府,身形幾個起落,很快消失在茫茫青空之中。


    若無意外,屠岸清河應該會回突厥安葬故人。


    明月鬆了口氣。


    他不知屠岸清河與鳳霄的約定,但他不會阻止對方離去,因為眼下的混亂剛剛平息,若再加入屠岸清河這個勁敵,就算最後能解決,也必將付出更加慘重的代價。


    ……


    長孫與虞慶則等人,是沿著方才出來的井口下去的。


    那裏走出不遠,就會看見兩條岔道,長孫選了另外一條,因為剛才原來沿路他們並未碰見崔不去。


    另一條路更加幽深狹長,回音陣陣,長孫與虞慶則也就罷了,身後幾名士兵卻是瘮得慌,他們就算竭力放輕腳步,也依舊能聽見不斷回響的沙沙聲,聽上去就像有什麽爬行動物一路尾隨。


    通道盡頭,一座宏偉的青銅四方台出現在他們麵前。


    所有人震撼莫名,但他們並不知道,這裏的機關已經在崔不去和蕭履路過時盡數觸發,否則現在這些人裏,恐怕也唯有長孫菩提一人能存活。


    長孫一眼就看見四方台斜上方的懸崖洞窟,他飛身上去,很快發現蕭履與宇文宜歡的屍身。


    這兩人業已死去,說明崔不去他們脫險的可能性就增加了。


    他來不及多想,讓虞慶則帶人先行離開,自己則循著原路往前疾奔。


    奔至中途,一道勁風迎麵撲來,他下意識還手,卻發現對方內力之深更勝自己一籌,二人一掌對上,長孫胸口血氣翻湧,當下連退三步。


    “是你?”來者反倒先行撤手。


    鳳霄的臉隨即映入長孫眼簾。


    那顆光頭在燈籠下尤其顯眼,不過更讓人注目的是對方的狼狽。


    素來光鮮整潔一絲不苟的鳳二府主,一臉一身沾了不少塵土,即使不掩俊美,也足夠令人驚訝了。


    長孫菩提僅僅看了一眼,就注意到他背上的崔不去。


    “尊使!”


    崔不去歪靠在鳳霄背上,閉目沉沉,生死不知。


    長孫心頭一突,待要上前接人,卻被鳳霄攔住。


    “他沒事。”鳳霄聲音沙啞,想是在這裏待了過久的緣故。“我方才探過了,他氣息雖弱,卻較先前勻長,把人帶出去再說。”


    長孫抿抿唇:“有勞鳳府主了,讓我來背吧。”


    “不必。”鳳霄抬抬下巴,示意他帶路。


    長孫頷首,也不多言,轉身便在前頭,沿著來路回去。


    這一路異常順利,三人很快離開這座不見天日的地宮。


    當外麵第一縷陽光照在身上時,鳳霄從未覺得,感覺是如此之好。


    更好的是,他與崔不去,都還活著。


    長孫心想,自己這下總可以接手了吧,於是默默伸出手去。


    誰知鳳霄又道:“我先帶他回解劍府,讓大夫看看。”


    長孫菩提這下不同意了:“多謝鳳府主好意,皇後已經派了太醫在左月局隨時候命,隻等給尊使醫治了。”


    鳳霄點點頭,直接反客為主:“那就先回左月局吧。”


    也沒等長孫回應,他就讓人牽來一匹馬,托著崔不去先上去,再自己翻身護在後麵,兩人一馬輕快離去。


    長孫菩提:……


    雖得天池玉膽精髓,但與之同時被渡入體內的,還有蕭履身上的毒。


    以毒攻毒並非常用藥理,而是醫家上另辟蹊徑的一種舉措,尤其是崔不去這樣久經摧折的病體,其中痛苦,更不為外人道。


    他整整昏睡了三日三夜,這三夜裏,甚至還有幾次氣息微弱,脈象瀕危,全靠眾人時時看護左右,及時灌輸真氣,方才化險為夷。


    待他終於有了清醒意識,徹底醒來時,已是三日之後的事情了。


    床邊的光頭讓他恍惚有種在大興善寺長住的錯覺,但崔不去很快反應過來,這是鳳霄。


    事實證明美人無論什麽發型都是美人,光頭看久了,竟也有種禁欲的美感,尤其是鳳二府主似乎破罐破摔,直接穿了一身白色僧衣,看上去就越發有飄然出塵的高僧風範了。


    當然,前提是不要開口。


    但很難。


    因為在他微微一動的時候,鳳霄幾乎就立馬察覺,原本正站在窗邊往外觀花的雙目轉過來。


    崔不去張口:“我睡了多久?”


    聲音啞得不像話。


    鳳霄撇撇嘴,捺下心頭放鬆下來的樣子,不動聲色從桌上倒了杯溫水,扶他飲下。


    連太醫也對崔不去的身體束手無策,無法開出藥方,眾人隻能輪流在他體內毒素流竄時以真氣梳理安撫。


    崔不去能醒來,實是不幸中的大幸。


    這說明,眾人想的法子是有用的,起碼熬過這一次之後,崔不去就算無法長命百歲,也不至於命不久矣了。


    “三日。”


    崔不去恍惚有種過去半輩子的感覺。


    原來才三日。


    幸好。


    鳳霄慢吞吞道:“你看見我,就沒有什麽想說的?”


    崔不去一臉疑惑望他,似在等他明說。


    鳳霄狐疑。


    以崔不去過耳不忘的記憶,顯然是不可能忘記的,但當時那種情況下,他幾乎在鬼門關徘徊,鳳霄也無法確定,對方是否當作幻覺夢境,醒來就忘得一幹二淨了。


    “在洞窟內,我背著你走時,與你說的話。”鳳府主傲得像神仙下凡,高高在上看著凡人,連語氣都帶著施舍。“難道崔尊使連一個字都不記得了?”


    崔不去作仔細回憶狀:“我記得,你說過,讓我不要死。”


    鳳霄冷冷道:“然後呢?”


    崔不去無辜:“想不起來了。”


    鳳霄冷笑:“好,很好,好得很!”


    一連三個好,充分表達了鳳府主的心情。


    他對崔不去惡狠狠道:“崔不去,我告訴你,這輩子就算你求著我,我也不會再看你一眼!”


    說罷,他就看見崔不去笑了。


    他從未見過崔不去笑得如此平和,真心,不帶一絲嘲諷。


    那像是曆經劫難,穿越冰山火海之後見到桃花源的愉悅。


    然後,他聽見崔不去道:“能活著再見到你,很好。”


    鳳霄的心一下子就軟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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