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喬仙端了藥過來,崔不去嫌惡地看著湯碗,比看蕭履還多了幾分痛恨,連帶對秦妙語口中那些不見棺材不掉淚的大戶,也沒有半分好聲氣。


    “不肯合作,就殺。”


    秦妙語目瞪口呆:“全殺了?”


    她聽出崔不去沒在開玩笑,秦妙語並非心慈手軟之人,但這些大戶牽係著光遷郡內錯綜複雜的關係,既然主謀楊雲是皇親國戚,說不定他底下的人,也跟朝中那個貴人有聯係,殺起來容易,但後續有人要是找解劍府麻煩的話,她隻是一個小小的解劍府密探,未必能背得起這種責任。


    更何況,現在鳳霄閉關,明月昏迷,能主事的人都不在,以她的身份地位,也沒權幫解劍府做下決定。


    崔不去沉默,他也發現了,這件事交由秦妙語去做的確不合適,她畢竟不是解劍府的當家人,論身份地位,現在能出麵的隻有他。


    “大災之後必有大疫,你去將全城的大夫都召集起來,征辟城中最大的醫館,讓他們開些辟疫預防的方子給災民喝,命人在城中各處燃燒艾草,楊雲留下不少金銀,所以支出先從他那邊扣除,你做好記錄,容卿已經向朝廷上疏陳明此事,屆時回京之後,這份記錄連同楊雲的罪狀一並呈上去。”


    “另外,你去義莊找幾具屍體,要新死不久的,最好死狀慘烈一點,麵容受損也無妨,要看一眼就能嚇住人,多看幾眼能做噩夢的。”


    秦妙語麵露古怪,估計是頭一回聽見這麽離奇的要求,但她反應很快:“先前風雲酒肆一戰,死了不少敵人,眼下正好拿他們的來用用,也省得去翻找了。”


    崔不去頷首:“可以。”


    喬仙適時提醒:“尊使,該喝藥了。”


    崔不去:……


    二人無聲對峙片刻,最終以崔不去端起湯碗為結束。


    秦妙語匆匆離開,去執行崔不去的吩咐,屋內隻剩下喬仙與崔不去。


    喬仙猶豫半晌,默默跪下。


    “你考慮好了?”崔不去似不意外。


    喬仙垂首:“是,隻要能留在左月局,屬下願鞍前馬後,任憑尊使驅遣。”


    那天二人一席長談,崔不去給了她兩個選擇,一是永遠離開左月局,二是可以留下,但不能再待在他身邊,左月局在各地多的是暗哨,喬仙須得去某個暗哨駐紮,從頭開始,做出成績方可逐步升遷。


    後麵一條路子自然困難許多,而且喬仙從左月局建立伊始,就一直跟在崔不去左右,身上還掛了個七品的職銜,這一貶職,相當於一擼到底,回歸白身。


    崔不去道:“我以為你會選擇無官一身輕,自由自在,對你而言並非壞事。”


    喬仙依舊道:“我想留下來,無論做什麽,都可以。”


    擎蒼派是個很小的門派,武功平平,也沒什麽值得竊取的機密,派中弟子唯一拿得出手的,便是易容易音之術,但這也不算什麽了不起,在絕對的武力麵前,所有偽裝隻是徒勞。門派之中弟子寥寥,為了振興門派,新任掌門娶了東南某個大門派的掌門獨生女,後者自幼受盡寵愛,眼高於頂,嫁過來之後也對擎蒼派頤指氣使,處處幹涉,喬仙容貌出眾,難免礙了掌門夫人的眼,她便是在這種狀況下被尋個由頭逐出門派的。


    成了棄徒的喬仙無處可去,這時正好收到來自雲海十三樓的指示,讓她前往長安,也正是當時前朝北周的都城,喬仙依約在長安郊外的茶肆等了半個月,餘財用盡,又因美貌遭遇連番不測,低落狼狽,無以複加,至那時,喬仙才漸漸脫離那個小門派的眼界,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雲海十三樓將她晾在這裏,也許正要她體驗世間冷暖,好將她徹底收服。


    但她沒等到十三樓的使者,卻等到了崔不去。


    那時候的崔不去,還未出掌左月局,雖然也已深得獨孤氏信任,是隨國公府上的座上賓,不過知道他的人少之又少,喬仙起初也不知道,直到後來崔不去得知她的出身來曆之後,問她要不要跟在自己身邊時,喬仙才模模糊糊感覺到,她對雲海十三樓的用處,似乎就在這裏。


    她出身小門小派,除了一手易容之術外,沒有拿得出手的,崔不去讓人教她醫理,尋來易容古籍讓她琢磨學習,左月局創立之後,更會時時將她帶在身邊,出入辦案,遊走各方。


    喬仙不僅僅得到崔不去的言傳身教,更有種被左月局需要,被崔不去需要的感受,這比待在原先那個門派,更讓她更有歸屬感,隻有待在左月局,她才能感覺到自己的心是在鮮活跳動的,也永遠有一個人,讓她去追隨,永遠有無數目標,讓她去完成。


    再後來,被來自十三樓的使者威脅,喬仙在“暴露身份被左月局厭棄”和“幫忙傳遞無關痛癢的消息,不會危害崔不去”之間不得不選擇了後者,一步錯,步步錯,想要回頭,發現路已經變得麵目全非。


    她本以赴死的決心前往趙氏茶坊,誰知道崔不去仍舊給她留了一條生路。


    “您的身體需要長期調理,冰芝丹煉製費時費力,所剩無幾,且讓屬下在離開前再為您煉製一瓶,待您回京之前,屬下將方子寫下來,京城惠澤堂的老大夫就會煉製,可請他代勞。”


    她的這些話,她的許多不得已,並沒能讓崔不去就此心軟,打消讓她離開自己身邊的念頭。


    每個人都需要為自己做的事情付出代價,無論出於什麽苦衷,做之前就該有承擔相應後果的準備,喬仙既然選擇留下,就須得受到懲罰。


    而且離開京城去往地方上的暗哨,也未必就不好。


    崔不去嗯了一聲,藥效逐漸發作,腦袋開始昏沉起來,他原想等秦妙語那邊回了消息再躺下,誰知身體已然發出警告,再頑強的心誌也支撐不了極度倦怠的身軀,喬仙後頭又說了什麽,他一概迷迷糊糊,像隔了層窗紗似的並不分明。


    這一覺睡得很不安穩,無數個夢境紛至遝來,走馬燈似地轉來轉去,已故的人物,從前的敵人,更多是崔不去殺過的,算計過的那些人,個個從黃泉地獄裏爬上來,怨恨深重欲斷還連如縷縷蛛絲纏繞其身,嘶鳴叫嚷著複仇索命,奈何他崔不去銅皮鐵骨,心腸比金石難鑿,即使夢裏也依舊麵無表情不為所動,任憑惡鬼纏身魑魅呻吟。


    身體好似綁上一塊巨石,不由自主被拖往深潭慢慢沉沒,耳邊吵嚷聲不斷,仿佛要將他拉上去,但深潭下不知名的力量委實過於強大,他以手為刀,將繭絲一道道割開,神智卻在夢境的海洋中沉沉浮浮,始終難覓竹筏。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的聲音才一點點逐漸清晰起來,是喬仙在與人說話。


    另一個聲音也很熟悉。


    夢境的反應比現實遲鈍許多,崔不去擰著眉頭尋思良久,才想起那應該是裴驚蟄。


    兩人的語速又快又低,不像尋常閑話,還帶了難以遮掩的焦灼,其中似乎提及郎君,鳳二府主等字眼。


    然後是一聲短促尖銳的驚叫!


    崔不去陡然睜開眼睛。


    心髒因為強行從睡眠中醒來而隱隱作痛,像被一根絲線扯動,還牽連到了肩傷。


    尖叫聲不是裴驚蟄或喬仙發出的,而是從隔壁院子傳來,充滿驚懼的少女尖叫,裴驚蟄連忙疾奔過去察看了,喬仙也想跟出去,出門前卻回頭看一眼,正好看見崔不去睜眼,忙停住腳步折返回來,扶他坐起。


    “怎麽回事?”崔不去醒得突然,腦袋還陣陣發暈。


    “鳳二府主閉關療傷,似乎出了點岔子。”喬仙道。


    裴驚蟄安排了侍女每日去鳳霄的屋子外間送飯換水,以便鳳霄醒來隨時都能用上,但在崔不去昏睡的這大半天裏,去送飯的侍女卻撞上了本該還在內屋閉關的鳳霄,還被鳳二府主打傷了,合裴驚蟄、秦妙語,以及剛醒來沒多久的明月三人之力,才將鳳霄暫時製服,但鳳霄也因此走火入魔,陷入昏迷。


    崔不去的眼神漸漸變得清明:“我剛才好像聽見你們在說冰芝丹,跟冰芝丹有何關係?”


    喬仙想也不想就搖頭:“沒有關係,您聽錯了。”


    崔不去默默看她。


    喬仙:……


    ……


    裴驚蟄知道自己的武功跟鳳霄之間如隔天塹,但他從未如此真切地感受到。


    脖頸被一隻手捏著,而且這隻手越收越緊,伴隨著他呼吸困難,很快就能去見閻王了。


    “郎……君!”裴驚蟄從牙縫裏迸出語焉不詳的兩個字。


    披頭散發的鳳霄置若罔聞,眉間一豎紅痕,是真氣行至印堂穴時遭遇阻滯的跡象,更是神智受到影響的表現。


    他在吸收兩枚舍利子之後,內力固然突飛猛進,但也因此留下隱患,任何走捷徑的法子,或多或少都會遇到飛來橫禍,鳳霄沒有在跟蕭履交手的時候走火入魔,那已經是他心誌過人的緣故,或遲或早,這一關的災禍總會到來。


    不得已,裴驚蟄勉力抬掌拍向鳳霄,轉瞬就被對方化開,內力反震之下,裴驚蟄被自己的內力震傷了。


    走火入魔之後的鳳二府主武功絲毫不見弱勢,反倒因為暫時失了神智,沒人能製得住他。


    裴驚蟄快哭了。


    他現在很後悔,早知道先前跟明月他們合力製服的時候應該下手更狠一點,可誰又能想到自家郎君這麽快就擺脫禁錮,蘇醒過來?


    裴驚蟄懷疑他等不到三府主等人過來,就要先雙腿一蹬,小命歸西了。


    到時候郎君清醒過來,發現自己親手殺了他,該是多麽難過啊。


    “我是……驚蟄啊!”裴驚蟄勉力為自己爭取時間和生機,企圖讓鳳霄清醒過來。


    但並沒有。


    鳳霄雖然不是狂性大發,一掌一條人命,此刻明顯也處於靈台混沌迷蒙,不聞外界事物的狀態。


    裴驚蟄淚眼汪汪,餘光驟然看見明月和崔不去等人趕來,簡直如同發現天降救星,眼前一亮。


    “二郎!”


    “鳳二!”


    都是似曾相識的聲音。


    此刻的鳳霄如同魂魄離竅,那些聲音遙遙傳來,送入軀殼之中,他的精魂卻忙於與那兩枚前輩宗師所化的舍利子博弈拉鋸,無暇分身,渾身真氣四處流竄,尋不到出口發泄,隻能任憑軀殼下意識作為。


    聲音慢了許多,才被他感知到。


    是明月?


    還有姓崔的。


    鳳霄微微歎了口氣,望著眼前若有似無的虛影。


    髯須滿臉的高大身軀正負手站在對麵不遠處,神色狂傲,仿佛世間無一物值得他一顧。


    兩枚舍利子的主人。


    前代魔門宗師崔由妄。


    鳳霄心想,他說蕭履怎麽如此大方,兩枚舍利子說送就送,敢情是在這裏等著他呢?


    這等珍物,又豈是凡夫俗子所消受得起,若不是他剛好出身魔門,練的武功一脈相承,恐怕現在就不僅僅是走火入魔,是直接爆體而亡了。


    裴驚蟄並不知道鳳霄體內此刻正經曆著何等激烈的變化,他隻知道鳳霄原本緊緊扼住自己咽喉的手,在聽見崔不去的聲音之後,就慢慢鬆開。


    明月趁機上前,點住鳳霄的穴道,與秦妙語一道扶住他渾身滾燙的身軀。


    他兢兢業業跟隨郎君數年,還比不上個認識不到一年的,裴驚蟄滿心悲愴哀怨地想道,然後就聽見明月語氣沉重道:“這樣下去不行,得盡快找到冰芝,這是眼下唯一能助二郎渡過險關的外力了。”


    秦妙語疑惑:“二府主現在是走火入魔,單靠藥物恐怕沒什麽用處吧,還不如我們幾個合力給他輸點真氣?”


    明月苦笑:“萬萬不可,他現在缺的不是真氣,反而是真氣快要爆體了,隻能依靠他自己徐徐引導,疏通經脈,冰芝這味藥雖然無法扭轉乾坤,但在眼下,恰可起到舒緩調理的輔佐之效。”


    秦妙語哎了一聲,麵露難色:“我方才去外頭轉了一圈,把全城所有藥鋪都問遍了,要麽是連冰芝為何物都沒聽過,要麽是一知半解,說那藥材難找,隻有京城大藥鋪才要,現在怎麽來得及?”


    “不必去京城,我有。”


    崔不去話音方落,喬仙大驚失色,正想出言阻止,就見崔不去已經摸出一個瓷瓶,將裏麵僅有的三顆丹藥倒出,直接掰開鳳霄的嘴塞了進去,再合上對方下巴,迫使他吞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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