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煙雲也似的夜霧慢慢描繪出那人的輪廓。


    鳳霄甚至望也不必望,就能想象得出來。


    瘦削身軀支棱起廣袖衣袍,在秋風中颯颯作響。


    鳳霄毫不懷疑,若風再大些,或此時直接刮上一場綿綿霜雪,就足以摧毀這病鬼的身體,讓他在床上躺個十天半月,要是缺醫少藥,對方更可能就此一命嗚呼,說不定人間又能少一禍害。


    病鬼的嘴巴很薄,此刻必然在寒風中緊緊抿著,就像他為人一樣,說話刻薄,不留情麵,比刀劍更快更鋒利,能把人給活活噎死。


    病鬼抓著韁繩的手應是泛著青白的,那不是用力過度,而是凍的。這樣入秋的天氣對常人來說算不得什麽,但於崔不去而言,卻十分難度。


    楊雲那邊的亂局十有**已經平定下來,對別人而言那或許是一場跌宕起伏的考驗,不過崔不去久經變故,他將人心算計到了極致,能出現在這裏,就說明楊雲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所以此人現在,本該安坐郡守府,手握暖爐,指揮若定,等最後的捷報,而不是縱馬奔來,赴一場危局。


    鳳霄嘴角微翹,說出的話,卻是風刀霜劍,寒冰凜冽。


    “會什麽?你會為我的風采傾倒?崔不去,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你自詡聰明,在我眼裏不過枯木朽枝,行將殘滅,若非衝著左月局這塊招牌,我會跟你虛與委蛇?也不拿塊鏡子照照自己,你渾身上下,有哪裏能入我眼?”


    暗夜之中,四下無聲,唯有鳳霄帶著厭惡的聲音回蕩。


    “你那張臉,我怕看多了,飯都少吃半碗,趁現在我還沒空收拾你,自己給我滾。”


    “聽見沒有?滾!”


    崔不去動也未動,沒有下馬,甚至也沒有出聲反駁辯解,似乎被這番話刺傷,久久回不過神。


    明月麵露茫然,看了看鳳霄,張嘴想勸點什麽,最終還是沒說。


    秦妙語無聲歎了口氣。


    誰說女人善變?男人口是心非起來,半點不遜女人啊。


    “崔兄,你也聽見鳳府主所言了。”蕭履溫溫柔柔道,沒帶半點煙火氣。“我明明給你留信,讓你去趙氏茶坊了。”


    “正因為你讓我去趙氏茶坊,我才知道你一定會來風雲酒肆找鳳霄。”崔不去平靜道,沒人聽得出他心情是否受鳳霄方才一番話影響。


    蕭履也歎了口氣:“我不願殺你,才有意誤導你的,你既知道,何必還來蹚渾水?”


    崔不去:“楊雲雖然已經被俘,但他始終交代不出大部分災糧的去向,我隻好來問蕭樓主了。”


    出乎意料,蕭履直截了當道:“被我運走了。”


    崔不去:“全部?”


    蕭履笑道:“我送了一個楊雲給你,換那些災糧,不是很公平嗎?侵吞災糧的人已經伏法了,你對皇帝也有個交代,那些災糧,就當是我的酬勞好了。”


    崔不去點點頭:“的確很公平。”


    蕭履好聲好氣道:“崔兄,範耘雖然背叛了我,但我對你素來很欣賞,我知道,你我是同一種人,以你的驕傲,要你貿然投靠我,是不可能的,這次我先解決鳳霄。解劍府一去,往後你也少了一個對手,兩全其美,難道不好嗎?”


    放眼在場眾人,除鳳霄之外,無一人是對手,他想殺崔不去也是眨眼之間的輕而易舉,但蕭履卻耐心細致地對崔不去解釋。


    鳳霄冷笑一聲,表露他極度不爽的心情。


    崔不去望向蕭履的右手,那裏被寬大衣袖蓋住,但蕭履沒有刻意遮掩,他的左右衣袖同樣長,之所以看不見右手,隻因那一截枯骨萎縮,不如左手修長。


    他若非身有殘疾,備受輕視,早已在陳朝廟堂之上占據一席之地,就算如此,若他肯鑽營,低下頭顱,稍稍向上位者表示屈從,以他的能耐,出將拜相也是遲早的事。


    但崔不去知道,蕭履太驕傲了,就像崔不去自己一樣,寧可自己出去闖蕩,死在無人之地,也不願留在崔家吃嗟來之食。


    亂世之中,任何人都可以高喊一句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任何人都有可能成為梟雄,蕭履的驕傲不容許他低頭,所以他選擇了一條最艱難的路。


    中原大地最混亂的時候已經過去,如今天下雖未大統,但也隻分南北兩朝,不像兩百多年前那樣偌大華夏分為十六個小國,蕭履生不逢時,天賜他梟雄之才,卻偏偏有個新興的大隋攔在他前麵,有個聰明不下於他的崔不去與他作對。


    蕭履很有耐心地等著崔不去的回答,哪怕他知道,崔不去也許隻是在拖延時間。


    就在崔不去他們跟楊雲周旋時,蕭履早就讓人一批批將災糧運離縣城,當時棲霞山莊事發,楊雲也擔心災糧會被崔不去他們找到,竟答應了蕭履的要求。


    殺了鳳霄隻是附帶的戰利品,實際上在這次博弈中,蕭履知道自己已經勝了,扳回一城。


    “有件事,我忘了告訴你。”崔不去忽然道。


    “你是不是詫異過,為何這次,我來光遷縣,隻帶了寥寥幾人,竟也沒調一批左月衛就近等著,以致於一開始被楊雲他們陷於被動的境地。”


    “因為我事先將人調往別處,讓他們去完成一件更為重要的任務了。”


    “範耘對雲海十三樓知之甚詳,多虧了他居中協調,也多虧了蕭樓主這個共同的敵人,雙方合作,剿滅了一處名為淩波的別莊,想必蕭樓主對此處,應該耳熟能詳。”


    “聽說,淩波山莊匯集了蕭樓主在南朝經營多年的勢力,裏麵三十三閣閣主,雖比不上十三樓主事,卻也是精英中的精英,其中長於天文地理陰陽八卦珠算雜學的更不在少數。我之前收到飛書傳信,據說這些人十有**已經折損,剩下的負傷趁亂倉皇出逃,想必也成不了什麽氣候了。”


    “蕭樓主為了延攬這些人費了不少工夫吧,可惜了,你忙著在這裏對付我們的時候,後院已經起了火。”


    “用那些災糧換你一處老巢被滅,你說,值不值?”


    蕭履眯起眼,笑容漸漸淡沒。


    他不笑的時候,嘴角平展,露出一絲冷酷薄涼的意味。


    “崔不去,你真是每次都能讓我喜出望外。我若早些年發現你,將你延攬到雲海十三樓,如今吃癟的,恐怕就是隋朝了吧。範耘背叛我之後,我就將南朝勢力悉數轉移,沒想到他還能摸上門去。”


    崔不去道:“蕭樓主別忘了,範耘與陳帝有故,他雖然不願隋朝壯大,也不想看著雲海十三樓成為南朝的威脅,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合作一次又何妨?”


    “若你想要激怒我,那你成功了。”


    蕭履舉步朝他走去,看似與方才無異,卻轉眼來到崔不去麵前,他抬手一抓,崔不去便不由自主跌下馬,被他牢牢抓住肩膀,動彈不得,旁邊關山海出手時已晚了半步,身軀被蕭履揚袖一甩,立時甩出數丈開外。


    軀體落地的沉重聲響聽得其他人牙齒一酸。


    “對你來說,我才是你更大的敵人,而不是鳳霄。我是皇後的心腹,左月局辦案,素來與諸多機密打交道,你不想將我帶走,嚴刑拷打,得到更多北朝的秘密嗎?”


    崔不去估摸自己的肩胛骨已經被捏碎了,劇痛令他幾乎無法完整說完一句話,但神智卻反倒因疼痛而更加清醒,他篤定蕭履不會殺了自己,否則現在自己碎的不該是肩膀,而是咽喉了。


    “鳳霄什麽時候死都沒區別,但一個活著的崔不去,比鳳霄價值大多了,不是嗎?”


    蕭履溫柔道:“你又不想投靠雲海十三樓,我要一個寧死不屈的崔不去有什麽用呢?”


    崔不去閉了閉眼,盡量不讓疼痛影響氣息。


    “我可以加入,還請蕭樓主收留。”


    蕭履笑了:“然後呢,成為下一個範耘,背叛我?”


    “三年之內,我幫你毀了南朝。”崔不去咳嗽幾聲,麵色蒼白如鬼魅,“條件是,今夜你不能動這裏任何一個人。”


    蕭履幽幽歎道:“一個鳳霄,值得嗎?”


    崔不去的嘴唇動了動,沒發出聲音。


    但蕭履看見了。


    他看見對方說的是,值得。


    鳳霄動了。


    他本不該在這個時候動。


    以他的傷勢,起碼要再調息大半天,才勉強有一戰之力。


    但他突然發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幾乎化作輕煙流雲,朝蕭履掠來。


    麵對鳳霄這樣的高手,蕭履即使有勝算,也不可能拿大到一手抓著崔不去,單手應戰。


    所以他自然而然鬆開人。


    今夜勢在必行的一戰,因鳳霄提前動手而發生了。


    崔不去跌落在地,他肩骨盡碎,一邊身體動彈不得,隻能躺在地上。


    秦妙語知機過去,將人慢慢扶起,她輕手輕腳摸向對方傷勢,想看看是否嚴重,結果卻摸到一手血,不由倒抽口氣。


    “我懷裏有傷藥,治內外傷都有。”崔不去道,“一人一顆,你給關山海和明月他們送去。”


    敢情這位左月使是久病成良醫了,知道自己常常受傷,還隨身帶藥。


    秦妙語不敢耽擱,趕緊摸出藥瓶,倒了一顆給崔不去服下。


    “要不奴家去酒肆裏頭找點水給您?”


    “不必了。”


    看著鳳霄那張臉自稱奴家,崔不去感覺肩膀更痛了,趕緊打發她去拿藥給別人。


    鳳霄與蕭履的戰局才剛剛開始。


    在旁人看來,兩人的身影簡直如同兩道飄忽不定的飛影,時而在半空交手,時而又出現在酒肆屋頂。


    以快打快,以力製力。


    足尖過處,屋瓦片片碎裂繃開,轟然作響中,整片屋頂徹底坍塌。


    圍牆裂開,齏粉四散,與下麵原本已經被毀得差不多的酒肆一道化為廢墟。


    二人渾然不覺,他們從酒肆打到了桃花長街上,腳下青磚石寸寸裂開飛起,受彼此真氣製衡,懸於半空未落,仿佛成為兩人角力的道具,形成一道圍牆,把崔不去等人隔絕在外。


    但鳳、蕭二人的動作也忽然慢了下來。


    就像筆墨肆意揮灑的千重江山延綿開去,線條在白紙上漸漸淡化,變作兩塊立於懸崖的危石。


    累卵危石,咫尺之遙,相對而峙,稍有不慎便墜入萬丈深淵。


    鳳霄的武功已經極高。


    在將那兩顆舍利子化為己用之後,他的武功更上一層樓,已臻真正的宗師境界。


    但蕭履不遑多讓,非但沒有半分弱勢,反倒就像他自己說的那樣,猶有餘力,深不可測。


    明月和關山海的武功都不錯,但以他們的眼力,竟看不出蕭履的實力到底有多強。


    這樣一個絕頂高手,竟不在武功上追求更高的境界,反倒一心想著謀朝篡位,這不能不令人感到滑稽。


    但,江湖之中高手無數,多少強極一時之人,在尋求武道巔峰的路上折戟沉沙,身死魂消。誰又能說蕭履的選擇一定是錯的?


    人各有誌罷了。


    “他、蕭履用了天池玉膽!”秦妙語盯著他看了半天,忍不住變色道。


    明月聞言,也跟著變了臉色。


    上回鳳霄為了表明自己投靠雲海十三樓的誠意,特地將天池玉膽從宮中取出,交給範耘作為投名狀。


    後來混亂之中,範耘忙著與人交手,那玉膽不知所蹤,下落不明,如今看來,想必是落入蕭履之手,又為他所用。


    秦妙語在六工城時,曾占有過天池玉膽一段時日,那時她便偷偷利用玉膽練功,知道這玉膽的妙處所在,若非如此,以她原來的武功,今夜也不可能假扮鳳霄,騙過敵人一時半刻。


    天池玉膽能讓一知半解的秦妙語內力突飛猛進,在蕭履那裏,自然能發揮更大的效用,說不定整塊玉膽已經被他吸收殆盡了。


    難怪蕭履有如此自信。


    以他今時今日之內力深厚,放眼江湖,再難逢敵手。


    鳳霄固然有舍利子之助,但他會是蕭履的對手嗎?


    秦妙語不敢再說話了,她生怕鳳霄聽見,影響心神,與這樣可怕的敵人交手,任何一個差池都足以影響成敗。


    就在她胡思亂想之際,鳳霄和蕭履同時動了!


    比他們反應更快的卻是那些圍繞在周身不去的青磚碎石。


    似有一隻無形巨手將它們攥在手中,陡然收緊!


    轟!


    碎石悉數爆開,射向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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