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喬仙記得自己遇到崔不去的那個雨夜。


    那時她剛剛被逐出門派,無處可去,忽見黑夜裏一盞明燈暖光融融。


    燈是城郊驛館的不夜燈,為入夜之後來不及入城的過路旅人準備,燈下支起一個攤子,專賣熱湯。


    人不多,除了攤子主人,還有一個。


    那人似有病容,也不愛動,就這樣靜靜坐著,看著桌上的熱湯陷入沉思。


    對方抬起頭時,正好望進她探究的眼神。


    透過重重雨幕,喬仙似乎聽見對方道:“來一碗熱湯嗎?”


    於是,她回了一聲好。


    左月局內許多人都笑她過於依賴崔不去,甚至有些人暗地裏揣測,喬仙對崔尊使懷有非同一般的傾慕。


    這些流言蜚語,喬仙通通嗤之以鼻,不屑辯解。


    崔不去在她最落魄無助的時候拉了她一把,將她帶在身邊,教她做事,讓她成為左月局的喬仙,而不是人人唾罵的叛徒喬仙。


    如果說鳳霄是裴驚蟄的貴人,那麽崔不去就是喬仙的貴人,知遇之恩,師徒之情,喬仙願意為了崔不去赴湯蹈火。


    但,她也有自己的不得已。


    而且四年前,她並沒有預料到,那份不得已會在以後的日子裏變得越來越可怕,到後來,事情的發展已經不是她能控製得了了,就像一匹沒了韁繩束縛的野馬,狂性大發,一往無前,再也無法拉回來了。


    她原以為這是一條山道,雖然偶有崎嶇,終究是蜿蜒向上的,但現在喬仙發現自己大錯特錯,打從一開始,這條路就是通往懸崖的,而她現在正立於懸崖邊沿,後路已經被全部斷絕,進退不得,不知所措。


    深淵正張開血盆大口,凝視著她,隨時準備將其徹底吞噬。


    “喬娘子?”


    “你說什麽?”喬仙回過神,喃喃道。


    “我說,如果你有什麽心事,不方便對我說,何不與崔先生說說?他有許多辦法,總能幫你解決的。”也許是因為有鳳霄那樣一個張狂跳脫的上司在,兩相對比之下,裴驚蟄則溫柔有耐心得多。


    喬仙垂眉低目:“若,連尊使也解決不了呢?”


    裴驚蟄眨眨眼睛,他開始有點明白崔不去讓他過來的用意了。


    “亡羊補牢,猶未晚矣。”


    ……


    容卿沒想到崔不去說的話會這麽快應驗。


    官驛的地盤就像一條無形界限,外麵的人暫時沒有將手伸進來,但敵人卻會千方百計想讓裏麵的人死。


    帶血奏疏被原封不動送回來的當天下午,官驛小院就迎來一波四人的刺客。


    那些刺客身手不錯,若換成容卿孤身一人,早就死了好幾回,但裴驚蟄帶著兩名鷹騎出手,便將四名刺客留下三人,剩餘一人重傷逃遁,想必也活不了多久。


    傍晚的時候不知誰在後院放了一把火,趁著眾人救火的混亂,有人在後廚食物裏下毒,被崔不去發現並揪出來。


    連續兩出變故,令眾人惶惶,崔不去索性將官驛的仆婦差役全部遣散,隻留下左月局和解劍府幾人,頓時安靜下來。


    容卿固然害怕,但比他位高權重的崔不去尚且安之若素,他受其感染,也就逐漸平靜下來。


    從白天到夜晚,鳳霄至今未歸,關山海也不見人影,裴驚蟄漸漸感覺到由外而內的壓力。


    他有預感,一場更加劇烈的暴風雨即將來臨。


    天邊最後一抹雲霞被黑暗徹底吞噬時,人間有燈無月。


    裴驚蟄走入廳堂時,崔不去正坐在爐邊取暖看書。


    他真有心看得下去,而不是拿出本書擺擺樣子,因為裴驚蟄分明看見他翻了一頁,唇邊微微翹起。


    “崔先生何故發笑?”


    裴驚蟄走近爐邊,卻覺得有些冒汗,忍不住又退了幾步,選個遠一些的位置坐下。


    雖然已經入秋,但這種天氣常人還用不上暖爐,崔不去畏熱畏寒,在暖爐邊反而更舒服些。


    “看見一樁小典故,說的是兄弟爭妻。”崔不去回答他的問題。


    裴驚蟄難以相信崔不去這種時候還有閑心看閑書,他忍不住問道:“先生,我家郎君已經出門大半日了,您覺得他幾時能歸,會不會有危險?”


    崔不去搖搖頭。


    裴驚蟄剛放下一半的心,就聽對方道:“危險,是一定會有的。”


    “那您搖頭作甚?”裴驚蟄嘴角抽搐。


    崔不去:“搖頭之意,是我也不知道他幾時能歸,不過,禍害遺千年,你可以這麽安慰自己。”


    裴驚蟄:……


    他想辯解說我家郎君是個好人,但這樣就會陷入對方“好人不長命”的語言陷阱裏。


    這兩人冤家路窄,待在一起不坑對方,不挖苦對方就不舒服,裴驚蟄早已麻木。


    “先生,我有一事不解。這幾次刺殺,不痛不癢,這似乎不像雲海十三樓的行事,他們應該不止這一點手段,還是,我一直高估了他們?”


    “你沒有高估他們。”崔不去終於放下書,“因為他們不是雲海十三樓的人。”


    裴驚蟄忙道:“此話何意?”


    崔不去伸出兩根手指:“楊雲,和雲海十三樓,是兩撥人。”


    從他們來到光遷郡之後,敵人一共出了幾次招。


    設宴想要拉攏容卿。


    先一步殺黃略滅口,嫁禍容卿。


    在棲霞山莊設伏,重創關山海等人,拖住鳳霄,甚至改了崔不去的陣法。


    然後便是現在接二連三的刺殺了。


    這些招數裏,有時料敵先機,驚豔高明,有時又平庸無奇,昏聵莫名,可見根本不是出自同一個人之手。


    “楊雲與蕭履,必然隻是合作,而非上下級隸屬,楊雲有自己的盤算,他不會事事聽從蕭履的,而蕭履韜光養晦,為人再有耐心不過,他要麽不出手,要麽一出手,例無虛發。所以現在這幾次頻繁的刺殺,應該是出於楊雲之手。”


    “現在雖然我方勢弱,但楊雲也摸不清我們的虛實,不知道我們到底還有多少後招未出,所以他在一次次地試探,試探我們的底線,一旦他覺得我們再無威脅,就會傾巢而出,將我們剿滅,讓我們有命來此,沒命回京。”


    “但,楊雲出手,不等於蕭履出手。現在楊雲幾乎狗急跳牆了,蕭履卻還按兵不動,他,還是我們最大的敵人。”


    裴驚蟄恍然。


    他也覺得有些古怪,但具體古怪在哪裏,卻說不出來,崔不去三言兩語,就將他無法言喻的疑惑捋順。


    “如此說來,現在我們要等蕭履出手?”


    崔不去卻搖頭:“蕭履還在觀望,因為楊雲還有最後的殺招未出,這次他定然會傾盡全力,將我殲滅在此。”


    裴驚蟄麵色凝重:“郎君至今未歸,又少了個關山海,隨你們來的兩個左月衛也被派出去了,如今小院裏隻有我、喬仙,以及兩名鷹騎,五六個刺客尚能應付,就怕楊雲手裏不止那幾個人,再派上十幾個來,恐怕就有些吃力了。”


    崔不去哈哈一笑:“十幾個?你也太瞧不起楊雲了,他在光遷郡經營三年,用朝廷白給的災糧和從大戶那裏的錢糧養活了自己多少私兵,又跟蕭履私下勾結,得了不少好處,之前那幾個刺客和一把火,都隻是小打小鬧的試探,楊雲就算調不了一郡兵馬,幾百人圍了這小院把我們生吞活剝的本事也是有的!”


    裴驚蟄越聽臉色越白:“那,我現在去尋郎君回來?”


    崔不去微微一笑:“恐怕晚了。”


    幾乎在他話音方落之時,裴驚蟄忽然聽見一聲悶雷。


    從遠處滾滾而來,卻始終沒有炸開。


    這樣的動靜持續了幾息的工夫,他忽然醒悟過來,那根本不是什麽響雷,而是兵馬疾馳過來的動靜!


    聽這動靜,沒有上千,也有幾百人。


    幾百人上戰場,自然瞬間就被吞得渣都不剩,但包圍一個驛站,剿殺幾個人而已,卻是殺雞用牛刀,綽綽有餘。


    裴驚蟄自知武功上中,在江湖中也許能算個二流高手,但麵對如此重兵包圍,他自己都未必能安然脫身,更勿論帶著崔不去與容卿了。


    幾個逃離的法子在腦海中閃過,卻又很快被否決,裴驚蟄飛快道:“崔先生,依我看,現在隻有兩個法子,要麽我跟喬仙護著你們衝殺出去,要麽你跟容禦史先躲到地窖去,我們在外頭應付他們,等脫離危險了你們再出來。”


    外頭馬蹄聲越發近了,幾乎到了門外,他的語調不自覺帶上一絲緊張。


    崔不去卻道:“不要,太窩囊了,沒氣勢。”


    裴驚蟄幾欲抓狂,心說都這個時候了,能保命就不錯,還要什麽氣勢啊!


    “那您有什麽更好的法子嗎?”


    崔不去歪頭想了想,居然道:“用我的絕代風華令他們跪下求饒如何?”


    裴驚蟄:……


    他的表情出現一瞬空白,差點懷疑對方是鳳霄易容的。


    擂門聲響起,在寂靜的夜裏驚天動地。


    家家戶戶房門緊閉,不敢為了丁點好奇心丟掉小命。


    裴驚蟄急得嘴上冒泡,正準備不管三七二十一捉了崔不去跟容卿塞到地窖裏再說,就見崔不去起身,撣撣衣裳皺褶。


    “逗你玩的,那是你家夾竹桃精會說的話。走吧。”


    “去哪?”裴驚蟄下意識問。


    “開門迎客。”


    容卿一言不發,跟在後麵。


    他這幾天大起大落,直將過去二十多年沒經過的驚濤駭浪都體驗過了,心情已經從原先的驚慌失措,到現在近乎平靜的麻木。


    但,定力也相應好了許多,行事不再一味衝動熱血,小六的死讓他開始學會迂回曲折去思考怎麽對付敵人了。


    時至此刻,他心甘情願將決定權拱手讓給崔不去,任由崔不去發號施令——當然,就算他現在喊破喉嚨,也沒人聽他的。


    擂門聲還在繼續。


    隨時有破門而入的趨勢。


    楊雲騎著馬,高高在上,他一抬手,叫喊聲跟敲門聲很快都安靜下來。


    “崔不去,我知道你在裏麵。隻要你出來,束手就擒,裏麵的其他人,就都能得以保全。”


    楊雲不必大喊大叫,夜裏本來就安靜,他不信崔不去會聽不見。


    他現在之所以沒有衝進去,是因為不知道,崔不去在裏頭還有沒有布置機關陷阱。


    對這個狡猾陰險的左月使,他有所耳聞,但畢竟沒與對方正麵打過交道,許多消息道聽途說,其中還有不少來自雲海十三樓。


    想到雲海十三樓,楊雲心裏又多了幾分煩躁。


    確如崔不去所料,他與十三樓之間,並非從屬關係,雙方隻是合作。


    說句不好聽的,就是互相利用。


    雲海十三樓最初找上他時,是看中了他不安分的野心,為他提出一個更為龐大的計劃,但楊雲不願被他們拖下去,也不願意聽他們的話,變成一個提線傀儡,所以謹慎地將雙方關係放在合作的位置上,既利用了雲海十三樓的勢力為自己鋪路,又不必與他們牽連太深。


    但對方也不是傻子,他們明顯感覺到楊雲自行其是的不聽話,所以從前天起,就不肯再透露任何消息,楊雲不知道他們會否對付崔不去和容卿,為了萬無一失,他隻能親自出馬,將他們永遠留在這裏。


    跟在楊雲身後的是武義。


    李沿沒來,他怕事,心有顧慮,但武義膽子更大些,從他上了楊雲這條船起,就知道自己再也下不去,在黃略死後,武義更知道自己想要活下去,過得更好,就得祈禱楊雲的船乘風破浪,不要觸礁。


    “使君,不然先射幾支火箭進去試試。”武義建議道。


    楊雲微微頷首。


    武義招手喊來手下,正想讓他們動手,卻見官驛的門緩緩打開,裏麵燈火通明。


    而他們想要找的正主崔不去,就端坐院中,身前一桌,一位,桌上茶具齊全,杯中還冒著熱氣。


    崔不去舉起茶杯,朝楊雲遙遙致意。


    “無風無雨,想必洪水這兩日就能退去,楊使君可有興致進來與我共品茗茶,慶賀老天終於開了眼?”


    武義忙小聲道:“使君千萬別中計,他這是激將呢!”


    楊雲當然不會進去,他冷笑一聲:“崔不去,左月使,久仰大名,可惜今夜就是你的死期,你今夜就是擺上十個空城計,也無濟於事。”


    他根本無意與崔不去廢話,手一揮,就讓左右弓箭手爬上圍牆。


    霎時間,數十支箭齊齊對著院中的崔不去,隻待楊雲的手落下,箭矢齊發,崔不去就會變成一個死人篩子。


    屋門緊閉。


    容卿和裴驚蟄等人坐在屋中,麵麵相覷。


    他們沒有出去,是崔不去的命令。


    這種情況下,外麵多幾個人,和少幾個人,根本無甚差別,除非他們幾個都有鳳霄那樣的武功,自然何處都去得,也不必管外麵的箭雨槍林,但世上畢竟隻有一個鳳霄。


    容卿聽見外麵的動靜,一顆心幾乎已經提到了喉嚨口。


    他在想,如果自己是崔不去,這種情況下,到底要做什麽,才能脫離險境。


    想來想去,都想不到。


    崔不去最多隻有說兩句話的工夫,如果他用來說什麽讓弓箭手們深明大義,棄暗投明之類的話,恐怕還沒等說完,人就死了。


    可若不這樣說,還有什麽法子呢?


    裴驚蟄也在想。


    難不成等鳳霄和關山海折返,殺個回馬槍嗎?


    不可能的,就算鳳霄現在趕過來,眨眼之間,也不可能把崔不去從箭雨中搶出去。


    崔不去到底有什麽憑仗,才舍棄了他孤注一擲的法子,讓他們這些人都待在裏麵不要出來?


    總不會以為他犧牲了自己,就真能保下其他人吧。


    楊雲既然連左月使都敢殺,其他人,更不過是小魚小蝦而已。


    裴驚蟄額頭冒汗,手心滑膩,神色更是緊張到虛浮。


    他睜開眼看著喬仙和容卿。


    那兩個人麵色發白,喬仙牙關緊咬,更是一副隨時準備衝出去的樣子,隻不過她被裴驚蟄點了穴,又有崔不去的命令,才一直沒出聲。


    三人看上去比外麵的崔不去還要狼狽,但誰也顧不上嘲笑誰,他們恨不得把眼睛都瞪出門窗。


    千鈞,一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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