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容禦史,如果今日關山海沒有及時趕到,你是否準備以這樣的死法結束性命?”


    麵對容卿放下身段的服軟,崔不去非但沒有順勢安撫,反而冒出這樣一句話。


    容卿麵皮一僵。


    “過不了多久,所有人都會知道,容禦史奉命過來巡查災情,卻出師未捷,光遷縣上下官員悲痛萬分,連禦史都被洪水淹死,而這恰好證明災情的嚴重,光遷縣因此得到更多糧食,而你,容卿,將會成為大隋史上頭一個死得不明不白的欽差,”崔不去頓了頓,似笑非笑睇了容卿一眼,“和笑柄。”


    容卿終於知道自己為什麽不喜歡這位左月使了。


    因為對方與他說話時,總是含沙射影,話裏有話。剛才那番話明著像是在嘲諷他,實際上卻似乎別有含義,如果容卿自己想不出來,對方也絕對不會解釋。


    有些人若對上眼緣,認識未久也能交淺言深,但容卿確定,自己無論看到崔不去多少回,都不會生出什麽好感。


    這人實在是太刻薄,太自以為是了,仗著有皇後寵幸,就眼高於頂,誰也看不上。


    容卿忍氣道:“我知道這次我先行一步,失禮於尊使,令你不快,但災情如火情,我早到一日,也許就能早一日勘察奏報,多一些人得救!”


    崔不去毫不客氣地接道:“所以你差點死了。”


    容卿騰地站直身體:“崔尊使若不願好好說話,那容某就先告辭了,救命之恩我以後一定報答,這次在光遷,我們就各走各路吧!”


    他也是個硬氣的人,既覺得自己沒錯,自然不願繼續在這裏受氣。


    崔不去微抬手指。


    在關山海領悟到他的意思之前,喬仙已經先一步抽劍出鞘,橫在容卿脖頸。


    “讓你走了嗎?”喬仙冷冷道。


    容卿氣笑了:“我算是領教了左月局的霸道,原來連朝廷命官,你們都是想威脅就威脅,難怪朝中同僚提起你們,個個避之唯恐不及,若崔尊使要的就是這等令人畏而遠之的威勢,那你做到了!”


    崔不去神色淡然:“你剛來沒幾天,就差點死在這裏,消息傳回去,你們容家的名聲,和你父親積攢起來的功勞,都會被你敗光。”


    容卿一愣:“你知道我父親?”


    崔不去:“你父容啟,兩年前任幽州莫縣縣令,突厥人攻城劫掠時,夷然不懼,寧死不屈,最終沒等到援軍到來,便戰死於城門之上,陛下憫其忠烈,將你拔擢入禦史台。”


    提及父親,容卿不知不覺消了大半火氣,他沉默片刻,終於道:“其實這幾天,我已經查到不少事情,也發現一些奇怪之處。”


    今年的雨水格外多,容卿到光遷縣時,大雨已經接連不斷下了十天,他走的是另外一條路,地勢較高,遠離江水,官道隻是泥濘不堪而已,還沒到汪洋澤國的地步,但他抵達光遷縣之後,才發現災情嚴重已經出乎想象。


    光遷郡範圍內,已經有大半縣城被淹了,連光遷縣郊外,也都寸步難行,災民們紛紛湧入城中,但光遷縣接納能力有限,隻能接納一部分,縣令黃略將這些人安置在城西,讓他們以工代賑,每日搬運泥沙到城外築起沙牆,堵住洪水繼續往城內蔓延,容卿也去看過,覺得這個法子不錯,既收留了災民,又不讓他們無所事事鬧出什麽幺蛾子來。


    不過光遷縣的災情雖然解決了,其它縣城卻沒有這麽能幹的縣令,洪水沒有退去,官倉裏的糧食有限,黃略希望容卿能上奏朝廷,再多撥一些糧食過來。


    容卿正有此意,但他作為禦史下巡,自然不能隻聽黃略的,於是尋來縣丞李沿私下詢問,誰知李沿欲言又止,表現出對黃縣令的難言之隱,容卿發覺有異,在他的再三追問之下,李沿終於吐露一點風聲,讓容卿親自去郊外看看。


    說至此處,容卿話鋒一轉,道:“前晚,我收到一幅奇怪的畫。”


    他讓小六將畫拿過來。


    畫沒有裝裱,僅是簡單卷起,畫上中央有一個糧倉,許多人正往糧倉外麵搬運糧食,畫麵左側則坐著一位官員模樣的男人,在左右服侍下,對著桌上菜肴大快朵頤,順便監察糧食搬運,勞作者熱火朝天,一派忙碌。


    而在畫麵右側,糧倉的不遠處,卻堆著小山似的屍骸,死者有男有女,有老有幼,以各種各樣的姿勢倒在地上,麵黃肌瘦,痛苦難當,有些已經死了,有些還在苟延殘喘,男人懷裏抱著一條胳膊啃噬,狀若惡鬼,而在他旁邊,一名少了胳膊的幼童嚎哭尖叫,血流遍地。


    若單看左邊和中間,還不覺得什麽,但左右一對比,立時令人有種喘不過氣來的窒息感。


    容卿還記得自己初次見到這幅畫時,內心震撼無以名狀,整整呆立半晌毫無察覺,再看崔不去,目光僅僅在上麵停留片刻,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果然是虎狼之心,容卿暗道。


    “此人,”他點了點畫麵左邊正在吃東西的那位官員,“光遷縣原本是上縣,縣令應為從六品,這兩年由於災情,降為中縣,縣令本該也降為從七品,但縣令黃略還未到述職之期,依舊是從六品,此人身著緋色官袍,無梁無琪,雖然看不清麵目,但從服飾判斷,必定是黃略無誤。”


    崔不去道:“所以你認為,這是有人在知道你到來之後,向你匿名舉報,暗示縣令黃略,侵吞官糧,謊報災情。”


    “不錯。”


    容卿雖然激動,總算還保留一絲理智,沒有馬上衝去找黃略質問,但他還是坐不住,就去找光遷縣其他官員旁敲側擊,希望從他們口中問出點什麽。


    於是就有了他詢問縣丞李沿時,對方的吞吞吐吐,言猶未盡。


    不止如此,容卿還發現光遷縣幾名官吏裏麵,除了李沿之外,縣尉武義也跟黃縣令不和。


    一座光遷城內,縣令、縣丞、縣尉這三個最重要的官員,彼此之間貌合神離,各行其是,底下一眾吏員站隊博弈,竟上演著不見血的刀光劍影。


    一天時間不足以讓容卿查出什麽,但就在昨晚,他又收到一幅畫。


    還是一樣的紙,一樣的筆觸。


    容卿將第二幅畫在崔不去麵前展開。


    這次沒有官員了,畫麵卻更為駭人。


    洪水滔天之中,斷樹沉浮,殘軀漂露,間或能看見黑色頭顱,仰麵向天,驚懼無聲呐喊,絕望躍然紙上。


    一座城池遠遠可見,近處山坡上的老樹下,一個男人正跪在地上奮力徒手掘土,幾隻手從泥土中被翻出,腐肉半落,支棱出森然白骨,宛若地獄逼近,浮屠滅絕。


    關山海站在一旁,看見這幅畫,不由咦了一聲。


    容卿似乎知道他為何訝異,便道:“不錯,這棵樹就是白天我受困之處。當時我正因此畫,想要親自去看看,到底是否真有這個地方存在。”


    結果證明樹是存在的,但還沒等他開挖,暴雨就導致洪水迅速上漲,要不是關山海及時出現,容卿現在十有**就已經變成孤魂野鬼了。


    “崔尊使現在總該知道,我是事出有因了吧!”


    崔不去沒理會他話語裏流露出來的不滿:“所以,你更加懷疑縣令黃略了?”


    容卿頷首:“我向黃略提出要出城察看時,他極力反對,武縣尉也避而不見,反倒是縣丞李沿,願意陪我走一趟。所以黃略肯定有問題。”


    崔不去道:“正常人看見暴雨連綿,洪水泛濫,肯定都會反對的吧,你怎麽不懷疑李沿是別有居心,故意想要趁機滅你的口呢?”


    容卿語塞片刻,反駁道:“光遷縣的縣令是黃略,許多事情還是他說了算,李沿一個佐官能做什麽?”


    崔不去冷冷道:“但這次受災的不止光遷縣,整個郡大半都淹了水,我要是你,就不會被這兩幅來曆不明的畫影響了判斷。”


    容卿覺得崔不去絕對是看自己不順眼,故意處處與他過不去。


    他也懶得再說下去。


    話不投機半句多。


    “明日黃略會邀請城中世家富賈,商議捐糧賑災一事,他也請了我,崔尊使若不信,大可自己親眼去看看,到底誰是忠,誰是奸!”


    容卿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太亂了。


    簡直團團迷霧圍來,撥也撥不開。


    關山海習慣沙場上直來直去的拚殺,從沒遇見過如此複雜的局麵,乍看像是各級官員的責任分配,但仔細一想似乎又沒那麽簡單,朝廷撥下那麽多災糧,難道全用光了?黃縣令和李縣丞明擺著不和,容卿是否被兩人利用?為什麽有人給容禦史送那兩幅畫,想引他去查出真相,還是想讓他去送死?


    越想越是頭疼,關山海現在很慶幸自己是個武館,不必去與這些事情周旋,但他也不認為崔不去一來,就能神仙似的破開局麵,迎刃而解。


    但他知道,為了追趕容卿,崔不去將路程上原本花費的時間整整縮短一半,本來就差的身體似乎更差了一些,但一路上他始終半句苦也沒喊過。


    關山海雖然還是不喜歡這份差事,但他對崔不去的觀感也沒有原來那麽抗拒了,還忍不住輕聲問:“您是如何知道容禦史有危險的?”


    “因為在這裏,容卿是一把刀,誰握在手裏,誰就能用來威脅別人。”崔不去忽然歎了口氣,“說不定我們很快就能看見容卿的一百種死法了。”


    啊?


    關山海茫然,完全不知道他在說什麽。


    ……


    容卿也很茫然。


    他正與城中名士豪富們一道,坐在縣衙後麵的花園內。


    應縣令黃略之邀,眾人前來赴宴,商議本縣災情事宜。


    讓容卿茫然的是,昨天還冷嘲熱諷的崔不去,今日綿羊一樣坐在他身後,不僅唇上多了撇胡子,還讓他對外稱呼自己崔先生,搖身一變,成為他容某人的親近幕僚。


    本地士人商賈對這位容禦史很好奇,幾乎人人都上來行禮寒暄套近乎,難免也就注意到他身後的崔不去,不乏好奇者詢問一兩句,崔不去低眉順眼,全由容卿出麵作答。


    容卿知道崔不去想隱瞞身份,正合他意,因為他也不想讓別人知道崔不去是左月局的人,甚至以為朝廷不信任他,還派了左月局的人來監視他。


    隻是他沒想到崔不去惺惺作態如此厲害,簡直跟換了個人似的,說沉默寡言,就真的一句話也不說,連眼神都變得溫和無害,說話柔聲細氣,哪裏還有昨日的半分銳利鋒芒。


    來的賓客一多,容卿也顧不上去留意崔不去的變化了,他發現今日在場眾人,來的大都是年輕人,或者是家中長子次子,極少有家主親自出麵的。


    其中又以一個年輕人格外惹眼。


    對方年紀二十上下,倒有幾分英俊,聽說姓李,排行十四,跟縣丞李沿還是遠方親戚——容卿也才知道李沿原來是本地人,家境優渥,李家在當地乃至整個光遷郡,都是名門望族。


    李十四是跟著他的堂哥,也就是李家嫡長子一塊兒來的,但比起他堂哥的穩重,李十四就活躍多了,不僅到處敬酒,還愛往容卿跟前湊,不顧失禮,拉著他問東問西,還對容卿身旁的崔不去頗感興趣。


    “聽說崔先生是南朝人?你不留在南朝做官,怎麽跑到北朝來了?南朝是怎麽樣的景致,當真處處山水處處花,片片婉轉片片歌嗎?”


    李十四伸長脖子,幾乎快要碰上崔不去,若不是他少年模樣不惹人厭煩,滿臉寫著好奇,現在怕是要被訓斥無禮了。


    崔不去靦腆一笑:“也不是想做官便有的做,我這本事,文不成武不就,隻能來投靠北方親戚了,幸好容禦史不嫌我沒用,將我留下幫忙抄寫文書,至於你說的景致,崔某覺得,南北有山有水,是無甚區別的。”


    “哎喲,崔先生,你這手腕好生細致!”李十四像發現了什麽新鮮玩意,抓住崔不去的手腕就不肯鬆開了。


    “聽說南人好南風,更有些嗜好古怪的,專挑年紀大的下手,以你這等樣貌,該不會是被這種人盯上了,才跑到北邊來避難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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